夏園園
如今北京的雨也像極了南方的雨,雨點又大又急,像是憋不住脾氣的悍婦,不知道錯碰了哪里,一點就著了。往年的秋分一過,這里的天氣就該冷了,如今,時日到了,卻還綠瑩瑩的一片,少許黃色的落葉斑斑駁駁綴著。往年這個時候,已經(jīng)能見到街上有清潔工拿著一人高的巨大柳條枝綁成掃把在呼呼地刮著地上的落葉了,如今已沒有這番景象了,這樣也好,南不南,北不北的,虛度了思鄉(xiāng)的光與景,渾渾的,里外都是家了。
因為父親是極南的人,母親又是極北的人,我又被他們生在中原一帶,而后又漂到南方數(shù)余載。在那個潮濕的地方剛有些入鄉(xiāng)隨俗的意思,而今又輾轉(zhuǎn)到了北京,從一個離家很遠的地方走到另一個離家更遠的地方,久了,似乎又都是家了。
北京的馬路寬得沒了規(guī)矩,想要看到對面的風景,必須要經(jīng)過地下,走過長長的通道,再回到地面上才能抵達,不然就隔著寬寬的馬路遠遠地瞧就好了。那些商場的大堂真的就是毫無半點虛晃的巨大廳堂,結(jié)結(jié)實實的結(jié)構(gòu),方方正正的框架,未出現(xiàn)過半條傾斜的線,空間也要比一般城市的建筑高出好些許。樓與樓之間的距離很寬,很遠,此時的人卑微得入了塵沙里面去,走在街上的行人數(shù)量再多也會被這城若大的氣給吞了去。
大隱隱于市
來北京已經(jīng)是第三年了,漸漸也熟悉了這里的人和事。我向來是個反應比較慢的人,身體以外的人看我,也都覺得我是糊涂的。那些本身就很糊涂的人也經(jīng)常會開我的玩笑,說我是更糊涂的糊涂蟲。偏偏我又落在了這個正在奔著的城,久了,就得親手剝了慢吞吞的皮,生吞了那口格格不入的氣。我是平凡得入了骨,生性也不聰穎,卻總是有些無來由的叛逆而不自知,人大概接受了自己才能頭腦清醒,單用“糊涂”是不能概括全部的自己的,似乎是幻想得太深而已,與這個世界平行在自己的世界里,生出發(fā)育不良的蓮。無端端誤跌進這座城,這座城里大家都在大談理想,大談項目,大談創(chuàng)業(yè),而我,僅僅是因為在北京有幾個以前的同學,于是就來了。像我這樣的人,總是覺得在一個城市里,有幾個熟悉的人大概就安全了。
初期也風風火火、忙忙叨叨的,除了每天上班以外,還幫一些藝術家設計舞臺服裝,也夢想著能搗鼓出什么名堂來,忙乎得飯里凈是溜走的時間,沒吃到什么滋味。雖然也沒有想過要把事業(yè)做到如日中天的境界,但畢竟追著希望過日子還是有意思的,如何能騰達,那也不是單一的因能造出的果,但終究發(fā)現(xiàn)那些炫目閃耀的確實不適合我,駕馭得無奈索性就放了這韁繩,倒松了口氣。大概每個來北京的人,身體上都懸著一個碩大的夢想氣球,有那股子氣讓自己能繼續(xù)飄著,時間總會在某個地方戳一個口,忽地那氣球就破了,大概這時雙腳也就能著地了。當下落在了什么地方,就從那個地方重新生出芽來,龜脫殼、蛇脫皮,白花花的露在外面總是疼的,但這一番徹骨以后也就有了新的底氣。若是只有夢想的欲,沒有實現(xiàn)的技能,大概最后能吞下的也只有懷才不遇的藥渣,想著想著就走在另一條路上了,而后在另一條陌生的路上與夢想相思成疾。那刺破氣球的工具不是帶刺的玫瑰就是現(xiàn)實的長矛,不是夢想沒有了,只是沒有了白天觀焰火的心思了。
這城就像永久達到了沸點的水池,水溫再上不去但也下不來,城里的人稍稍沒了底氣的,就會隨著沸水被蒸煮得漂在水面上,身不由己;或者稍稍沒了定力的,也被水中的五光十色引了去。于是上面的人越來越多,下面的人越來越少,初入這里的人都會經(jīng)歷這一段。似乎資源很多,似乎什么都可以干,似乎呼應自己的人也很多,最后也被這些個“什么”折騰得精疲力盡,再被時間這塊大石頭往下一拽,反而也就有些人沉了下來,越是沸騰的地方越是練就大隱的本事,一旦到了底,于此再也不會反復。
初來時心里總有一個“大”字,大干一場,大快朵頤,大音希聲,大方無隅……這個“大”字也是緣起于撒丫子狂奔的后生無畏,又或者是著了坐井觀天的困局。在北京,最不缺稀的就是有才華的人,就是在出租車司機的行業(yè)里,也能遇上退休的教授,閑來無事以開車之名找人聊天的,一不小心,這段路上就上了一堂研究生課。
早兩年在一個梵唄音樂工作室做舞美和執(zhí)行導演的活兒,因為平日里還能哼哼兩句,也被人夸過聲線好聽,也被拉上臺伴唱過,當時自覺內(nèi)心是有點沾沾自喜的,也會在有意無意中顯擺一下自己的聲音,悶悶的騷動一下也是常有的事。雖然已不是少女了,也假裝有少女的心,好像靛青的衣衫從未暈染墨黑過,皺紋也從未爬上來過,又或能撓一撓虛榮心的癢處,給未成功之前的苦楚喂點糖,給毅力一點光,全是自行的犒賞。直到我們在做完第三場音樂會結(jié)束以后的員工聚會上,主創(chuàng)音樂的老師和其他幾個知道根底的人半勸半起哄的拱著一個人露一手,我這才知道一直默默無聞在折騰音響器材的男生是個高人,音樂學院的高材生,唱歌了得,編曲了得,彈得一手好吉他,要是我拿吉米?亨德里克斯跟他相提并論是有點嚴重,但是確實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他的琴技,聽過了他的歌聲覺得那些明星也不過如此而已??墒撬ぬ崒嵉亻_了一個賣音響器材的店,門臉不大,但是完全自己經(jīng)營,問及他為何默默地做這些小事,以他的才華,完全可以“大”。他說他喜歡音樂,并不喜歡當名人,那些面上看起來好的現(xiàn)象與他無關,也覺得那條路不適合他。聽完他的話,自覺平日里自己的小顯擺真是尷尬,頓覺自己市井得一塌糊涂,虛榮心被旁人翻了個透,還自顧自地暗喜,一轉(zhuǎn)身的空,秘密一早就從身體里流出來了。
再后來,花花草草邊邊角角黢黢處,隨處可見這樣的魂,他們都是可以在身體底下挖出龐大的根的人,伸出到地面上的只是一尾枝椏,不起眼的,等到出聲出氣兒的時候,才察覺這深的蘊,再高的心,再傲的氣,也得一瘸一拐地慢慢從沸水中沉下來,雖然還沒有達到沉底的分量,但也像模像樣地仿著。
地鐵的瘋狂與冰動
我住在離十號線不遠的四環(huán)邊上,有一段時間要去一個老師的工作室工作,每天坐十號線到五環(huán)外的機場高速附近下車。北京地鐵入口處有鐵做的閘門,天那邊的魚肚還未見白,閘門邊已密密麻麻擠滿了人,一等到了閘門開,呼拉拉都涌了進去。一旁的工作人員撕心裂肺地一邊大喊一邊用盡全身力氣拉上鐵閘門,把地上的人和地下的人分割開來,被阻在地上的人瞬間被凍住了心思,大都低頭不語地看手機,平靜得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沒過兩分鐘,閘門再次拉開,解凍的人群又呼呼地涌向地下,那瘋狂開始的一瞬間,他們的腿上了發(fā)條般的利索,瘋狂和冰凍之間的節(jié)奏掌握得如此游刃,并且整齊如一,無一人例外。
下班的時候情況亦是如此,幸好有個女同事每天和我同路,和認識的人擁擠似乎時間過得會快些。
我和她好容易擠進車廂里了,人和人之間也沒了縫隙,有些老實的男士索性就把手掛在自己的胸前,這樣省去些無來由的麻煩。我問她要不要緊,她說不礙事,她在日本呆過5年,日本的地鐵比這里還要擁擠,她一直保持著笑容和我說話,沒有一絲哀怨的氣。后來我才知道,她的英語是不錯的,去日本的時候起先說英語來應付日常生活,后來發(fā)現(xiàn)必須入鄉(xiāng)隨俗才行,開始猛力學習日語,生活拮據(jù)的時候,她就在食街這樣的地方挨家挨戶問需不需要員工,很快語言和收入都跟上來了。我問起她現(xiàn)在的狀況,她說她老公是日本人,有兩個可愛的孩子,說到這里我倒是有些驚訝的,因為她看上去非常年輕,笑起來兩個酒窩能盛滿兩罐子蜜,清純并且堅毅。她困難地掏出手機,把手機貼在面前翻找出她和孩子的照片,然后貼在我的臉上給我看,距離太近,反而焦點模糊了,我接過手機,翻看著這些照片,有一張忽地就跳進來,這張照片是她的孩子在一輛大紅色的限量版甲殼蟲跑車旁邊玩耍,我問她,這是你的車?她說是她的車,我又問為什么不開車出來,她說過來上班坐地鐵比開車方便,坐地鐵挺好的。接下來一路我都很少說話了……
到了換乘的站,上車的人越發(fā)多起來,實在沒有空隙的時候,腰身柔軟的人被外力推一推,也是能扭著身軀迎合縫隙的,等到空氣都需要縫隙的時候,人的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呼吸,個子不高的都拼命地伸著脖子,好像下雨前拼命上浮冒泡的金魚。
車里有不少著裝的確還挺講究、氣質(zhì)很好的人,斯斯文文的,就是再擁擠也能一臉鎮(zhèn)定拿著電子書看,這一車里不知道多少個博士碩士博士后,飽讀詩書,為國盡忠。也許也有我的同事這樣的富人,掉進這生活的河,由不得自己,和小商小販,大叔大媽們一起存著,久了,心告訴皮,人而已,哪里來的不同。
車到站了,最靠近門口的人跌出去,后面的人也跟著跌出去,還未完全跌出去的會被再次涌進車廂的人架回原處,在關門之前,他們左右搖擺這身體,企圖奮力跌出去,而后魚貫而行尋找各自的出口,地下的人就這樣汩汩地再次涌到地面上,各自散開,一座城的街道上瞬間又布滿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