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菁菁
我是一個細節(jié)偏執(zhí)者,碼字亦是如此??傆X得一篇好的文章,其間一個個的文字應當是雀躍著的,是有生命力的啟發(fā)者。所以,做記者的這些年下來,逐漸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在寫稿前,總會在腦海中搜索和捕捉有關采訪對象言語、表情、行動中的某些“蛛絲馬跡”,以便尋找靈感。
此次與陳鋼先生聊天,是又一次非常愉快的經(jīng)歷。聽先生講巴赫、講古典音樂、講海派文化,滔滔不絕的一個多小時,是難得的享受并學習的過程。然而,當準備開始下筆時,卻又犯了愁,音樂的世界縱然精妙,但總歸是要落腳到“子承父業(yè)”的角度上來的,與先生素未謀面,也不曾經(jīng)歷過那樣的歲月,如何在短短的千余字內(nèi)比較準確地表達出這一點,我找來兩位的成名之作反復聆聽,心想,要是能再有一點兒直觀上的“刺激”就好了。
躊躇了幾日后,某天,先生給我發(fā)來幾張照片作為文章配圖,并告知其中有一張是自己在父親的背影下彈奏“玫瑰與蝴蝶”。圖片打開的那一剎那,我的心瞬間被一種莫名的感動而填充。坦白說,做記者職業(yè),好的攝影圖片見過不少,但真正能直達人內(nèi)心深處,觸動某種情感的釋放,這或許需要一定的機緣。特別是當你在了解過背后的一些原委之后,“此時無聲勝有聲”會變得更加深刻而真實。
我承認,某種程度而言,對于“子承父業(yè)”的表達,在這張照片面前,任何的說明都會顯得有些累贅。也許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大了解,我們至今仍耳熟能詳?shù)摹睹倒迕倒逦覑勰恪?、《恭喜恭喜》、《夜上?!返雀枨瑒?chuàng)作者就是陳鋼先生的父親陳歌辛。當父親百年誕辰之日,兒子親自作為主持,并在最后的壓軸節(jié)目中,將父親的成名曲之一與自己的作品——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泛隙橐?,背景中,父親的模樣依舊那般年輕、意氣風發(fā),而專注在鋼琴前的兒子,已然年過七旬,神情凝重。如果我們相信人真有所謂的靈魂,那么音樂,無疑是這一刻父子之間重逢的橋梁,令人不忍打擾。
可能在國人的普遍觀念中,子承父業(yè),有便利、有優(yōu)勢,甚至一些時候還會有“不得已而為之”的無奈。我問陳先生是否當年也會感到類似的壓力,他以笑聲給了我否定的答案。
“我給你講個例子”陳先生說,“上世紀80年代,我去美國,經(jīng)過香港的時候,在當?shù)刈×藥讉€月。有一天,我無意中看到黃霑先生報紙上發(fā)表的一篇文章,題目就叫《要問陳鋼》。”
黃霑先生發(fā)問的大意是,“你的父親寫的是流行音樂,而你的《梁?!?,卻是走的古典路線,為什么?”
“后來我們見了面,我說‘黃先生,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從前有個人,他非常喜歡古典音樂,尤其迷戀巴赫,經(jīng)常望著家中墻上掛著的巴赫肖像出神。后來有一天,他做夢夢見巴赫從肖像畫上走了下來,對他說,孩子,你只喜歡我可不行,你喜歡的,應該是所有的好的音樂。這是我父親給我講的故事?!甭犅勥@番話,黃霑先生釋然了,兩人由此成為了朋友。
在陳鋼看來,因為父親擁有一部分印度血統(tǒng),他對文化、對家族的理解跟漢族的“中庸之道”不大一樣。“從來不會跟我們講大道理,也不告訴你該做或者不該做什么,不會強迫人。就像他給我講的那個故事一樣,這就是他的教育方法?!?/p>
從最開始的理想是當一名作家,到后來參軍、進軍大,分配到機要干校,后來因為身體原因又回到部隊,最后由此走上音樂創(chuàng)作的道路,陳鋼音樂人生的轉(zhuǎn)折完全是一種“自然而然”,他把他解釋為“因子的遺傳”。而且,“起初我的藝術理論概念,基本上都是父親教授的?!眱筛缸庸餐囊魳分?,沒有較勁、沒有叛逆,有的只是行動的支持與潛移默化的影響,當然還要加上無可避免的遺憾,那是上世紀50年代末,《梁?!啡〉贸晒螅惛栊料壬胱寖鹤咏o他一份《梁?!返暮灻傋V,然而迫于政治壓力,兒子沒有讓父親如愿。隨后不久,陳老先生去世。
隨著職業(yè)生涯的增長,陳鋼先生開始越來越理解父親。“他的人生,一個‘戀字足以概括。對故土、對家人、對親友,他是多情重情的人,對愛的表達就是音樂,這是他的生命力所在?!?/p>
陳鋼甚至把對父親的紀念、對音樂的詮釋,延伸到了海派文化上。他認為,正如作家程乃珊形容的那樣,上海十里洋場的“洋”,如同浦東土雞蛋淡黃與進口橄欖油混合的“色拉醬”,海派文化獨特的文脈,無法復制。
“《玫瑰玫瑰我愛你》用了中國民族音調(diào)加爵士音調(diào),以中西文化的結(jié)合表現(xiàn)出都市的繁榮與動感,而我們在《梁?!分?,以江南的戲曲音樂混搭外來交響樂的因素,這就是我想繼承與表達的,以作曲這樣一個職業(yè),來詮釋海派文化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