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風(fēng)鈴響

王文勝

“叮鈴，叮鈴，叮鈴……”

每當(dāng)有風(fēng)吹起，那只懸于臥室窗前的風(fēng)鈴便會發(fā)出陣陣清脆悅耳的聲音，似海潮低吟，似小溪潺潺。每夜每夜，如歌如夢的鈴聲伴我入眠；每夜每夜，如泣如訴的鈴聲又不時將我從夢中喚醒。

漆黑而寂靜的夜里，遙望窗外的星星點點，耳中響著斷續(xù)的鈴聲，心便越過大海飛向我的家——那個在大海另一邊的家。此時此刻，耳中聽到的雖是一串鈴聲，而心中卻分明響著兩串鈴聲——兩只完全相同的風(fēng)鈴，在相同的夜晚，在同一陣風(fēng)中，將無邊的思念通過鈴聲敲入心中。我知道，大海的那一邊，睡夢中的妻與女兒肯定也在思念我，也許女兒正在夢中叫著“爸爸”。雖然大海的那一邊不一定有風(fēng)，雖然那只懸于她們窗前的風(fēng)鈴不一定會響，但那只風(fēng)鈴在我心中是一直醒著的。

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我住在長島，而妻卻帶著兩歲的女兒住在黑山島。家，被一片大海分成了兩個，一對風(fēng)鈴也因此一分為二，夜夜訴說著綿綿的思念。

只有周末，才是我們一家人團(tuán)聚的日子。每當(dāng)我乘船去到大海的那邊，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碼頭上攜手而立、翹首而待的妻與女兒，心中便如過節(jié)一般喜悅。抱起兩歲的女兒，聽她一聲聲地喊著“爸爸”，我的眼睛便禁不住濕潤起來。女兒還小，不會說太多的話，可她最早學(xué)會又最常說的一句話竟是：“爸爸，我想你！”而且總是一邊說，一邊用胖胖的小手指向自己的心窩，說，她想爸爸想在心里。那胖胖的小手指在女兒的心窩，卻似針戳在我的心尖，有一種隱隱的痛楚。

相聚的快樂時光轉(zhuǎn)瞬即逝，星期一早晨的離別令人神傷。站在船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碼頭上孤零零的妻與女兒在微明的天空下?lián)]動手臂，涌入眼中的淚水真的好苦好澀。一周在一起的時間只有一天，卻有六天是在兩地相思中度過。最難忘懷的一次是，星期一早上剛起床，女兒就叫著嚷著要跟爸爸到長島。這情形以前也曾有過，可從來也沒有做到過，因為女兒還從未離開過媽媽。不知道為什么，這一次女兒竟那么執(zhí)著，看見我出門要走，竟哭著喊著趕爸爸，兩只小手緊緊地抓住我的衣襟不放，淚眼婆娑地仰視著我，嘴里喃喃著：“我要跟爸爸，我要跟爸爸……”實在不忍，我跟妻商量，那就帶孩子到長島住幾天吧，可妻正趕上工作忙脫不開身。于是我問女兒：“媽媽不去，只你自己跟爸爸去，行嗎？”女兒的眼中噙著淚花，用力地點點頭：“行！”那語氣竟很堅決。

在碼頭，臨上船的時刻，妻又問女兒：“你自己跟爸爸走，會不會想媽媽？”女兒答：“不想媽媽，我要跟爸爸……”可語氣已不那么堅決，一雙小手也一直拉住媽媽的手，好像要把媽媽一起拉上船?？磁畠旱臉幼?，我想，讓她離開媽媽幾天也許真的可以，于是抱著女兒上了船。

船緩緩地駛離碼頭，我跟妻揮手再見，又讓女兒向媽媽告別，可回頭一看，女兒的眼中早已蓄滿了淚水?！盀槭裁床桓鷭寢屧僖?？”我一問，女兒立刻“哇——”地一聲哭起來：“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媽媽為什么不和孩孩一起到長島那個家？”緊緊摟住女兒小小的身子，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

哦，不能怪女兒剛剛說過不想媽媽卻又不算數(shù)，不能怪她！女兒小小的年紀(jì)不會太多地表達(dá)她的想法、她的感情，可我是她的爸爸，我真的明白，在那一刻，她幼小的心一定會問：為什么我跟了爸爸就要離開媽媽？為什么跟了媽媽又要好多天看不到爸爸？為什么不能像別的小朋友一樣同時擁有爸爸和媽媽？我想，當(dāng)她知道媽媽不能和她一起跟爸爸去長島的時候，之所以還很堅決地要跟爸爸走，是因為在她單純的心里一定存有一種美好的幻想，那就是也許爸爸會因此留下來多陪她幾天，或者當(dāng)她走的時候，媽媽也會上船跟她一起走，媽媽說不去只是在逗她，媽媽一定不會真的舍得讓她走的。在碼頭，她緊緊地拉住媽媽的手，或許就是想把媽媽拉上船吧？然而她沒有想到爸爸既沒能留下來陪她，媽媽也真的沒有上船，真的就舍得讓她一個人跟爸爸走了。小小年紀(jì)的女兒，不得已嘗到了分別的滋味，對此，不諳世事的女兒會不會和當(dāng)爸爸的一樣感到無奈、感到凄涼？

來長島以后，女兒哭著喊著要媽媽，為了哄她，我買來兩只風(fēng)鈴，兩只顏色和聲音完全相同的風(fēng)鈴。給女兒買的，其實也是給我和妻買的，一只掛在了長島的家中，一只在送女兒回黑山島的時候帶回了另一個家。從此，兩只風(fēng)鈴便在分開的兩個家里敲打著相同的音符，在風(fēng)中在海上飄散。

從此以后，女兒再也不提跟爸爸走了。也許她終于知道，在爸爸媽媽當(dāng)中她只能擁有一個。從未離開過媽媽的她情愿跟在媽媽身邊，一周只跟爸爸相聚一次，起碼爸爸每周一次的“探親”是可以“理解”，也是可以忍受的。女兒學(xué)會了將思念積累起來，等到周末傍晚和媽媽一起到碼頭迎接爸爸，在“爸爸、爸爸”的呼喚中將對爸爸的思念送給我。

常常地，女兒會用一只小手搖動那一串風(fēng)鈴，使它發(fā)出陣陣悅耳的聲音，并一邊搖一邊問我：“爸爸，鈴兒響了，爸爸在長島會聽見嗎？”“會的，爸爸當(dāng)然會聽見?！迸畠壕o接著說：“那，等孩孩想爸爸了，就搖搖鈴兒，爸爸聽見了就會回來看孩孩了，對不對？”每當(dāng)此時，我只有將女兒緊緊地?fù)г趹阎?，心里好酸好苦好痛：孩子，你真令爸爸心折?/p>

我們有兩個家的概念，已經(jīng)在女兒幼小的心靈中形成了?！暗介L島那個家吧？”“黑山的家沒有長島的家好?！边@成了女兒最常說的幾句話。只因為長島的家里有電視可以給她看，有音響可以給她聽，有軟軟的席夢思床可以供她蹦跳……所以，她認(rèn)為家有好有壞。可是她不知道，在父母的心中，無論是長島的家還是黑山的家，兩個家都是我們的，兩個家的分量和意義都是一樣的。只是現(xiàn)在這兩個家都還不夠好，因為那其中除了物質(zhì)還盛了太多太多的思念，最好的家還是兩個家合二為一的時候。家的好與壞，不在于那里面的東西有多少，而在于是否有一家團(tuán)團(tuán)圓圓的人……

“叮鈴，叮鈴，叮鈴……”此時此刻，風(fēng)鈴又在響。

隔著大海，兩個家不會同時刮起同一陣風(fēng)，兩只風(fēng)鈴不會同時在風(fēng)中響起?？晌蚁嘈?，不管哪個家里的風(fēng)鈴一響，必然會有兩串相同的鈴聲同時在我們一家人的心中響起，將那一份思念通過鈴聲傳遞給遠(yuǎn)方的親人。

夜夜風(fēng)鈴響，夜夜我在想——

什么時候，兩只完全相同的風(fēng)鈴偎依著同時響起，共同敲打出一串和諧而美麗的音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