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言不盡意”的哲學、文藝學及語言學內(nèi)涵

孫瑋志

摘 要： “言不盡意”在哲學中闡述了人類理解和解釋世界的本真狀況，而在文藝創(chuàng)作領域又與審美追求相掛鉤。在語言學里，“言不盡意”既是語言先天不足的困境，又是語言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本文系統(tǒng)分析了“言不盡意”的哲學、文藝學及語言學內(nèi)涵，并闡明了其相關聯(lián)系，探討了“言不盡意”在多個領域中拓展的情況，揭示了人類在肯定語言和世界聯(lián)系的情況下，走了一條通過語言而又超越語言的道路。

關鍵詞： 言不盡意 哲學 文藝學 語言學 內(nèi)涵

“言不盡意”在哲學中闡述了人類理解和解釋世界的本真狀況，而在文藝創(chuàng)作領域與審美追求相掛鉤。在語言學里，“言不盡意”既是語言先天不足的困境，又是語言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把圆槐M意”在多個領域中得以拓展，它有力證明了人類在肯定語言和世界聯(lián)系的情況下，走了一條通過語言而又超越語言的道路。

一、“言不盡意”的哲學內(nèi)涵

“言不盡意”論原先只是一個哲學命題?！吨芤住は缔o上》曾言：“子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然則是圣人之意其不可見乎？子曰：‘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币簿褪钦f，語言有時候在情感面前表現(xiàn)得蒼白無力，只能委婉地述說部分緣由，而剩下的只能任他人猜測。這樣的觀點初步囊括了“言不盡意”的哲學意蘊。

“言”與“意”之間存在諸多矛盾，對此道家有著深刻的認識?！暗馈笔堑兰艺軐W的最高范疇，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指出：“道可道，非常道。”認為“道”有著很強的不可言說性。在老子看來，“道”是無形無象的宇宙本源，所以很難用語言來表述說明。莊子對老子的“道不可言”論做了進一步發(fā)展，他在《莊子》中指出：“大道不稱，大辯不言。”（《齊物論》）“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保ā吨庇巍罚┱J為可聞、可見、可言的，均非“道”，“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言對于“道”而言，只是傳遞“道”的工具。針對“言”與“意”的關系，莊子非常形象地進行了闡釋：“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保ā锻馕铩罚┥鷦拥卣f明，“意”之本體只能求諸于“言”之外。

及至魏晉，“言”“意”關系被納入了玄學范疇，學者們開始對其進行深入系統(tǒng)的討論。比較富有代表性的是荀粲的觀點，他在繼承前人學說的基礎上，形成了“象外之意”的新觀點：“蓋理之微者，非物象之所舉也。今稱立象以盡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系辭焉以盡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則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蘊而不出矣。”（《荀粲傳》）進一步深刻認識到了語言與思想之間的距離，看到了語言符號的局限性。

在西方，哲學家們很早就開始了對于語言傳達性的探討，其中高爾吉亞在《論非存在或論自然》一書中指出：無物存在；如果有某物存在也無法認識；即使此物可以被認識也無法把它說出來。這三原則可視為現(xiàn)代語言哲學理論的萌芽，它深刻認識到了語言在表達思想時的局限性。西方的很多哲學家對語言的局限性均有所認識，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指出：“凡是能夠說的事情，都能夠說清楚；而凡是不能說的事情，就應該沉默?！奔舆_默爾更是一陣見血地指出：“沒有一種人類的語詞能夠以完善的方式表達我們的精神。”（《真理與方法》）黑格爾認為：“語言實質上只能表達普通的東西，但人們所想的只是特殊的東西。因此不能用語言表達人們所想的東西?！保ā墩軐W史講演錄》）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言不盡意”論與西方語言哲學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世界既能被語言顯現(xiàn)，又能被語言所掩蓋，語言要返璞歸真，回到“無名”與“不言”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被海德格爾稱為語言本質性的存在。黑格爾強調對詞語進行破碎、崩解，目的是破除對語言的束縛，能隨時看清語言的本質，找到語言最初的根源。

通過上述的解析可以知道，“言不盡意”沒有對語言的原始力量進行否定，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語言的自然本性，揭示了人類解釋世界的原始真實的狀況?！把圆槐M意”具有深刻的歷史意義：人類肯定了語言和世界聯(lián)系這個前提，走在一條通過語言而又超越語言的道路上?！把圆槐M意”表明，世界具有無限性，然而個體的思維與語言卻是有限的，兩者是矛盾的，同時提供自由開放的空間讓我們的思想能夠自主理解。

二、“言不盡意”的文藝學內(nèi)涵

魏晉時期王弼等人強調的“言不盡意”更注重內(nèi)心的體驗，對精神感知格外關注。就像李澤厚所說的一樣：“他們對于道的認識，不是科學的，而是審美的；不是訴之于抽象理智，而是訴之于直覺、想象和情感體驗?！边@樣說來，他教育人們的不是科學的、理智的邏輯分析的思維方法，而是一種超凡脫俗、打破常規(guī)的審美感知。這種思維方式以有限把握無限，與文學藝術的思維方式彼此通融。所以，“言不盡意”論對我國文藝學有著深遠的影響，還使“言不盡意”這個哲學問題轉變?yōu)槲乃噷W命題。

傳統(tǒng)的詩文理論揭示出文學的本質主要表現(xiàn)人的內(nèi)在情感，同時指出復雜的情感是難以借助語言表達的，切實認識到文學也是“言不盡意”的。陸機對因“言不盡意”而產(chǎn)生的困惑有著深刻的認識，他在《文賦》中說：“余每觀才士之所作，竊有以得其用心。夫放言遣辭，良多變矣。妍蠢好惡，可得而言，每自屬文，尤見其情，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故作《文賦》以述先士之盛藻，因論作文之利害所由，他日殆可謂曲盡其妙。至于操斧伐柯，雖取則不遠，若隨手之變，良難以辭逮”。陸機根據(jù)對前人作品的分析，看到了到“放言遣辭”的變化多樣；通過創(chuàng)作實踐，感受到了“意不稱物，文不逮意”。對于創(chuàng)作方法，他認為有成法而無定法，在每一次具體創(chuàng)作中，往往都會對“言”與“意”進行全新的具體的構建。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中說：“意空翻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也?！币庾R到人的思想與情感是處在變幻之中的，運用語言很難將意進行準確窮盡的表達。對于具有審美意義的生命體驗與豐富情感，語言就更難以為巧。如果我們綜合各家的學說審視“言不盡意”說，就會發(fā)現(xiàn)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言”、“象”、“意”三者是缺一不可的。就內(nèi)容與形式來看，“言”是“象”的形式，“象”既構成了“言”的內(nèi)容，又成為創(chuàng)作者用以傳導“意”的審美方式。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考察，“意”是主觀世界與客觀世界發(fā)生聯(lián)系之后，作家產(chǎn)生的思想感情，“象生于意”，“言生于象”，“意”在筆先。從審美鑒賞的過程來看，“尋言以觀象”，“尋象以觀意”，相對于創(chuàng)作過程，言意象顯示為一種逆向運動。創(chuàng)作者的“意”（情感性）內(nèi)涵越熱烈、越飽滿、越豐厚，通過形象進行表達的愿望就越強烈。當“神思方運，萬涂競蔭”時，作家往往會出現(xiàn)情意無限而言辭笨拙的狀況——“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實而難巧”。如此，“言不盡意”被引入到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后，就被發(fā)展成為一種審美追求。在鑒賞文藝作品時，我們可以通過“不盡意”的“言”，探尋理解其“象外之意”，從而形成一種審美感受。陶淵明對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感觸，中國繪畫中講求“留白”的藝術，西方文藝中有關“空白”的觀點，無不折射出“言不盡意”的美學價值。

“只可意會難以言傳”、“妙處盡在不言中”等都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審美傳統(tǒng)。劉勰所說的“深文隱蔚，余味曲包。辭生互體，有似爻變。言之秀矣，萬慮一交。動心驚耳，逸響笙匏”，指出了真正的意義往往在語言之外，只有理解了其中的妙處，才會徹底理解與領悟?！半[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隱以復意為工?！螂[之為體，義生文外，秘象旁通，伏采潛發(fā)，譬爻象之變互體，川瀆之蘊珠玉也?！眲③囊庾R到了領會真正的意義，僅靠語言遠遠不夠，語言只是鑒賞者領會真正意義的通道與途徑而已。鑒賞者所做的是要通過對語言的解讀，使深層的意思浮現(xiàn)出來，進而獲取令人尋味的意思。

此外，鐘嶸在《詩品》中所提出的“文已盡而意有余”的觀點，都是涉及審美的主張。藝術家們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也注重對文外之意的發(fā)掘，力求擁有不同審美的境界。尤其以老莊為代表的藝術家，更注重傳遞出語言以外的意思。在把握和運用語言時，都要給讀者留下一個廣闊的意會的空間。

與我國的“言不盡意”的境界有相似之處的就是西方國家的空白理論?？瞻?，主要是給了很多空間讓給讀者去想象，去創(chuàng)造，去領會。讀者追求的藝術，追求的真理，往往都在空白的地方上去琢磨，去追逐。語言是有“意向性”的，人們?nèi)菀滓蕾囌Z言，隨著語言的“意向性”方向去思考。其實語言是多變化的，在語言的陳述中，可以有許多現(xiàn)象，是真是假，難以辨析。語言也會留下許多讓你思考的地方，這些不明確的，空白之處有待讀者在攝取文字時自己充實，從而獲得真正的意義。

“言不盡意”是一門哲學，一種藝術。它的實在涵義有賴于作家去創(chuàng)造，讀者去領會。語言的字數(shù)有限，可意義是無限的，語言在表面上傳達，但主要內(nèi)涵，卻可能蘊含在語言之中，潛藏在語言之下，需要用心品鑒。

三、“言不盡意”的語言學內(nèi)涵

現(xiàn)代語言學認為，在特定環(huán)境中，語言符號所使用的意義，以及在具體的言語行為和語境中所確定的意義，就是言語義。言語義具有不確定性、無限性、臨時性和可取消性的特點。概念和思想很難用單質靜態(tài)的言語義進行準確真切的表達，而多質動態(tài)的言語義更是變幻莫測。即便是借助“言”這種話語工具，傳達了它要表示的話語意義上的“意”，也難以確保受眾理解作為交際意圖的“意”，因為話語意義與交際意圖之間難免會出現(xiàn)偏差，造成話語意義與交際意圖之間的距離，也就是“詞不達意”的狀況。語言的實踐表明，僅僅依靠“言”實現(xiàn)“意”的完全表達是十分困難的。

言與意不是一個同質的、單一的、靜態(tài)的封閉體系，而是一個動態(tài)開放的系統(tǒng)，外界因素、多質因素會持續(xù)地介入。多義性和不確定性的語言現(xiàn)象在言語義中是普遍存在的?！把浴迸c“意”之間具有復雜微妙的關系主要是由這一點決定的。

語言作為一種交際工具，無疑能夠傳情達意，交流思想，卻很難將意義窮盡。人類在表達時，難免會陷入“言不盡意”的困境。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呢？

第一，緣于語言具有多義性。

現(xiàn)代語言學家索緒爾指出語言是一種單一的、同質的符號系統(tǒng)，它是人們通過自己的言語行為反映在整個社會成員之中的純社會性的對象，是潛存于每一個社會成員頭腦中的相對穩(wěn)定的語法體系和詞匯系統(tǒng)，是人們彼此交流的約定準則。索緒爾為了回避言語活動中語義的非單質性和不確定性而把“語言”和“言語”區(qū)分開來，撇開復雜多變、糾纏不清的“言語”，研究同質的、穩(wěn)定的、純正的“語言”。他說：“語言符號是一種有兩面的心理實體?！彼褂谩澳苤浮焙汀八浮眱蓚€術語表示這“兩面”，并把二者形象地比作一張紙的正反兩面，不管怎么剪裁，都是不可分割的①。但索緒爾所說的單質的言語義，其能指和所指之間也是存在著一定距離的。因為語義是人腦對客觀事物或現(xiàn)象的概括反映，并以一定的語詞形式進行表達，然而由于不同的人會對同一詞語的理解不盡相同，因此語義在表達出來后會發(fā)生語義的改變。這就意味著自己所表達出來的語義與人們所理解的語義會有偏差。所以，即使是從言語過程中提取出來的所謂單質的言語義，嚴格地說，也并非絕對單質。

現(xiàn)代生理學與心理學的研究成果都表明：感性認識和感情并不依附于語言而產(chǎn)生。感知和情感一旦被喚起，就會在頭腦中形成印象或印跡，這就是所謂的表象。表象有兩種類型：有清晰明確的；也有朦朧縹緲的，它們往往相互依賴，很難將其獨立出來。在語言系統(tǒng)中，只有一般的東西，每一個詞語都只是概括性的符號工具。因而當我們用語言指稱豐富多彩的世界時，就會自然地用認識和情感對客觀事物進行歸類，而對于朦朧、不確定的感知表象則難以通過簡單的歸類完成。比如我們可以借助“興奮”、“喜悅”、“高興”、“愉快”、“激動”等詞描述“取得成就或得到滿足后的心理狀態(tài)”，但有些滿足感則恐怕很難用語言形容，因為情感遠比語言要復雜和豐富。在感覺器官為我們提供的豐富、具體和生動的世界面前，語言符號常常會顯得力不從心。

第二，語義的完全外顯既不可能又沒必要。

言語活動總是在某一種具體的語境中進行的，受眾會自然地結合語境理解自己所感知的語言，所以完全外顯語義在很多時候既不可能不必要。語言形式很難將各種隱藏意義都顯現(xiàn)出來。下面，我們列舉一個極端的例子看看意義完全外顯是怎樣的不可能：

想象一下，當甲問乙“今天上哪兒去了？”時，甲如果要用特別明確的語言形式毫無遺漏地表明自己的全部意思，他需要說些什么樣的話呢？他可能需要這樣說：“乙，我們在一起離得很近，我們都能聽到對方的聲音，我使用的語言是你熟悉的。作為朋友的我們，我想說你知道我也知道……并且我們都喜歡說話，現(xiàn)在是傍晚了，我們在工作中浪費了大半的時間，已經(jīng)有半天沒見到你了，作為朋友的我想問一下你：‘今天上哪兒去了？”

這樣的表達方式，無疑顯得過于瑣碎。事實上，在現(xiàn)實的交際當中，無論你說得多全面，交流中存在隱含意義總是難免的，不可能將意義做窮盡的表達。并且雙方在交流中都有共同的語境常識，所以我們沒必要把一句話的意思完全地外顯出來。

從語言學的角度看“言不盡意”有兩重意義：一是說由于語言本身的局限，使得“言”不能盡“意”，反映出語言的困境。二是由于語言活動具有特殊性和社會性，所以意義無需做全部顯現(xiàn)，也就是說“言”無需盡“意”，這是語言的大幸。

四、“言不盡意”給我們的啟示

“言不盡意”在多個領域給我們留下了許多值得思考的地方：

首先，“言不盡意”論有效揭示了語言實現(xiàn)意義的本真狀況和人類理解與解釋世界的本真狀況，深切看到了語言本身具有的局限性。

其次，“言不盡意”論告訴我們在言語行為過程中，“意”的傳達和解讀必須通過語言，但又必須超越語言。所以說“言”與“意”的關系是動態(tài)的、充滿矛盾的。

再次，“言不盡意”既顯示出語言的困境，又彰顯出語言的優(yōu)勢。一方面，“言”相對于“意”，難免顯得貧乏。另一方面，語言的魅力正在于“言”與“意”需要通過語言活動進行轉換和傳達，人在語用活動中總是可以控制“言”的限度和“意”的空間，化被動為主動。

注釋：

①費爾南德·德·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101.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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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2013年度學科共建項目“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產(chǎn)業(yè)管理學科發(fā)展研究”（GD13XZW19）；2013年度廣東醫(yī)學院科研基金項目“運用儒釋道傳統(tǒng)文化開展醫(yī)學生生命觀教育研究”（XK14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