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相蕊
阿方納西·阿方納西耶維奇·費特(1820-1892)是俄國19世紀著名詩人,純藝術派的代表。雖然生活中的他在經(jīng)歷封號被奪、戀人離世、仕途不順及被文學批評界抨擊等一系列打擊后愈發(fā)憂郁悲觀,然而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他樂觀敏銳、富于激情,執(zhí)著于追求美、發(fā)現(xiàn)美和再現(xiàn)美。現(xiàn)實與理想的沖突、詩人性格的矛盾在其愛情詩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及徹底的解決。本文一方面根據(jù)詩人情感歷程將其愛情詩分為朦朧篇、戀愛篇、追憶篇和恬淡篇并逐一分析詩中所述紛繁多樣的情趣,另一方面分析其愛情詩如何借助夜的意象世界傳達情趣及掙脫現(xiàn)實的桎梏進入一個永恒的唯美世界。
他認為“對藝術家來說只有事物的美才是珍貴的”,他主張詩歌的主題應僅限于愛情、自然和美。雖然創(chuàng)作題材狹窄,卻也給后人留下了八百余首膾炙人口的佳作,特別是被柴可夫斯基、瓦爾拉莫夫、拉赫瑪尼諾夫等譜成浪漫曲的愛情詩傳遍整個俄羅斯。涅克拉索夫曾說:“在普希金之后,沒有一個詩人能像費特君這樣給人以這么多詩意的享受?!辟M特的個人生活經(jīng)歷,特別是感情經(jīng)歷使其愛情詩成為俄羅斯詩歌園中的一朵奇葩:既有初戀時的甜蜜、忐忑、羞澀,熱戀時的渴盼、焦灼、糾結,更有失去所愛之人后的自責、懺悔、艷羨和憧憬以及失去真愛后對婚姻愛情的淡漠。
像一般藝術一樣,詩是人生世相的返照。每首詩都自成一種境界。情景相生而且契合無間,情恰能稱景,景也恰能傳情,這便是詩的境界。每首詩的境界都必有“情趣”和“意象”兩個要素?!扒槿ぁ焙喎Q“情”,“意象”簡稱“景”。
詩是情趣的流露?!队輹氛f:“詩言志,歌永言?!薄妒酚洝せ袀鳌芬鬃诱Z:“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所謂“志”與“意”就含有近代語所謂的“情感”。人生來就有情感,情感天然需要表現(xiàn),而表現(xiàn)情感最適當?shù)姆绞绞窃姼枰?/p>
“朦朧篇”主要創(chuàng)作于大學時代,這時的詩人青春年少,意氣風發(fā),情竇初開,這時期的詩篇反映了初嘗愛情滋味時的復雜情趣,有即將面對戀人時的緊張無措,“我吹滅蠟燭,膽怯地走到窗前……”、“我由于懊恨和羞愧而漲紅了臉”、“……喊出了一個隱藏在內心的名字,打破夜間的黑暗”,詩人寥寥數(shù)語便把因羞于怯于表達愛慕之情而備受相思煎熬的初戀“苦”滋味表達出來;與戀人在一起纏綿悱惻、兩情相依時心中滌蕩的幸福、甜蜜涌現(xiàn)在筆下,“縱然你站在我面前憂傷地耷拉著腦袋——我多么高興和你在一起”、“我們手攙著手,眼睛閃著亮光,有時帶著歡笑,有時帶著嘆息,有時訴說著普通的,無關緊要的閑話,縱然如此,我們也兩情依依”,從詩人細膩具體日常式的敘述中更見初戀之“甜滋味”;因言語不和而起的小小沖突則會給陶醉在甜蜜愛河中的年輕戀人們以“極大的”打擊,“她的臉色顯得越蒼白,她的心跳得越厲害”、“枕頭角上沾著冰冷的淚痕”、“緣何而沉思?緣何而流淚?是否我心中已經(jīng)預感到丁香會被嚴重摧殘,我的歌聲也會終了”,初戀之“酸澀”滋味在“蒼白的臉”、“冰冷的淚”、“沉思的人”的襯托下呼之欲出,躍然紙上,直擊讀者心田。
“戀愛篇”是詩人在文化生活封閉落后的南方服兵役時與極富才情的少女瑪麗亞·拉茲齊墜入愛河后有感而發(fā)的作品,“你無法抑制心中的激情,熱血又升向嫣紅的面頰,你感動的心靈又會相信愛情像世界一樣無涯”、“云煙中一片玫瑰紅,琥珀般明亮,頻頻的親吻,眼淚,黎明的霞光!”,從詩句中我們可清晰“看到”由愛情甜蜜滋潤的女性的美麗容顏,可看到戀人眼中的玫紅色的閃亮新世界,感到意亂情迷的戀人們的癡和醉。然而由于費特在名利、物質、前途和愛情之間選擇了前者,放棄了后者——“沒有陪嫁的新娘”,從而使這段純潔真摯的感情僅持續(xù)了兩年且以1850年少女之死而終結,“她那充滿熱情的、神圣的犧牲”帶給詩人的是不能抑制的懊悔、自責、憂傷、痛心,同時這樣一份永遠無法挽回的愛情在詩人心中愈發(fā)顯得美好、濃烈和不可取代,這份愛在詩人的“追憶篇”中得到加強和升華。
“恬淡篇”主要是詩人寫給自己的妻子瑪麗亞·鮑特金娜的,鮑特金娜在外貌、才情方面大大遜色于己逝去的拉茲齊,并且還是一位離異女子,然而就出身、地位、財富方面卻不是小地主出身的拉茲齊可以相提并論的,于是在豐厚嫁妝的陪同下1857年鮑特金娜成為了費特的妻子,幫助費特實現(xiàn)了畢生的物質追求——在家鄉(xiāng)購買了土地,過上了富裕、悠閑的地主生活。這樣的婚姻中愛情究竟占了幾分?我們先看1857年詩人寫給當時在國外的未婚妻鮑特金娜的“我們離別了,你到遠方去漫游”、“我又走進了你家的花園”兩首詩,詩中“表示憐愛”、“同你閑談”、“輕輕地撫慰你”、“帶著你飛翔”、“搖動著你的帳?!泵鑼懥艘粋€恬淡、唯美、浪漫的戀愛氣息;“默默無言”、“多么寂靜”、“悄然聽不到一點人聲”、“找不到一個人影”刻畫了詩人形單影只、落寞孤寂的心境,傳遞了淡淡的思念。然而詩中完全沒有大婚在即卻短暫離別的未婚夫婦間的那種濃濃的相思情和深深的掛念心。詩為心聲,英國詩人華茲華斯亦稱:“詩乃強烈感情的自然滿溢流露……于平靜中憶取”,我們認為費特夫婦之間的情(若有的話)絕不是那種由心間而自然進發(fā)的愛情,故把這部分詩命名為“恬淡篇”,詩人愛人之心己死或日愛人之心已有所屬,現(xiàn)今的詩人全身心投入在嶄新的寧靜祥和的莊園地主生活。作為佐證,我們可隨意選取兩首追憶拉茲齊的詩。發(fā)表于1854年的“多么幸福:夜里,我們單獨在一起”,其中詩句“我病了,我在戀愛;又愛又痛苦——啊!聽我說!??!要明白!我不想否認自己的感情,我要說,我愛你——愛你,只愛也只愿意愛你一個人!”明確表明了詩人的心跡——只愛拉茲齊一人;寫于1887年的“不,我沒有變心”更是給建立在物質利益基礎上沒有絲毫愛情的婚姻打上了死亡的標簽,“不,我沒有變心,直到衰邁的老年,我仍舊衷心愛你,是你的愛情的仆人”、“雖然現(xiàn)在我每天痛苦地對著另一個女人發(fā)囈語”。
“追憶篇”占詩人愛情詩篇的70%,創(chuàng)作時間從1850年瑪麗亞·拉茲齊死一直到1892年詩人去世,這段刻骨銘心的純潔感情一直縈繞在詩人心間,活躍在詩人筆端,成為詩人生活的慰藉和創(chuàng)作的靈感。為抒發(fā)心中紛繁復雜、錯綜交錯的情感,為排解心中無法抑制的愛恨情思,“追憶篇”的詩象世界亦真亦幻,亦實亦虛,亦憂亦喜,亦苦亦甜。“你卷曲的頭發(fā)還是那樣可愛”、“不管在哪里我都找不到你明亮的眼睛”、“你的驕傲的目光溫和了……”、“在那雙親切的眼睛注視下”、“你的天真純樸的心完全明白”、“我那貪婪的眼睛捕獲了你的親切可愛的嬌姿”,從一行行詩句中我們看到詩人心中永遠美好的女神形象:有著卷曲的頭發(fā),明亮的眼睛,驕傲但親切的目光,擁有天真純樸的心,親切可愛的嬌姿羈絆了詩人的眼睛;我們亦感受到他們之間愛情的甜蜜溫馨、浪漫幸福,“我常常回憶綿綿的情話、花朵、午夜的月光”、“那時候,……我的整個身心都沉浸在金色的幻夢中……我早就猜到,我們心心相印”、“多次蔭蔽過我們的幸福的樹葉,我的心又膽怯而甜蜜地戰(zhàn)栗”、“我又感到了過去柔情的吹拂”、“過去的聲音,帶著年輕時代的愛情和昔日幸福的迷人力量!”;然而如此美好的愛情卻遭到了一心追求功名利祿的詩人的拒絕和扼殺,瑪麗婭·拉茲齊的離世使這份愛情成為了詩人終生的悔、一生的痛,詩人用飽含深情的筆描述了自己失望、憂傷、凄苦的心靈,傳遞了濃濃的哀思、深深的悔恨和痛徹心肺的苦,“你已經(jīng)不再痛苦,我還在受折磨”、“雖然沒有了你我注定要過痛苦的一生”、“從她那充滿熱情的神圣的犧牲中,只留下隱藏在我孤凄的心中的哀思”、“很久以來我常常在夢中聽見你的悲啼,那是受委屈的聲音,無力的哀泣;……我這個殘忍而不幸的人,我在苦苦地哀求你,……這眼睛中的淚花,這微微的戰(zhàn)栗,在不眠的夜晚成了我畢生的追悔”、“我理應受到你們的責備,……我粗暴地推開了寫下你們的那只手,冷酷無情地奔向遙遠的地方,為了這永別,我也曾經(jīng)責備過自己……寬恕的聲音也不能使我的心恢復平靜”。當所有的一切都索然無味、了無生趣、令人頹廢消沉之時,詩人的神來之筆一轉送來了一道道瑰麗的神秘之光,光芒刺破了死寂的生活,給生者以希冀,給逝者以新生,使昔日的愛情化為永恒的愛戀。這便是詩人借助夜色和夢境創(chuàng)造了一座“不朽的廟堂”,在此,詩人與拉茲齊的愛情得到重生和升華,詩人的心靈得到了救贖,于是一片祥和美麗?!拔以诿匀说膲糁锌匆娏四愕拿嫒荨J堑?,我的夢是甜蜜的,哪怕只是一瞬!”“多么幸福:夜里,我們單獨在一起”、“天色剛有點黑下來的時候,我就會等待著震響的鐘聲。來吧,我親愛的小姑娘,來吧,來和我共度黃昏?!覍A聽你快樂的話語,心中又會感覺到安慰?!铱傄砍鲂腋5难蹨I”。endprint
費特的愛情詩體現(xiàn)了愛情的酸甜苦辣等各種情趣,但是情趣是可比喻而不可直接描繪的實感,如果不附依到具體的意象上去,就根本沒有可見的形象。正如克羅齊在《美學》里說:“藝術把一種情趣寄托在一個意象里,情趣離意象,或是意象離情趣,都不能獨立。”費特愛情詩中所傳達的各種情趣在夜的意象世界里,在夜的月光、星光及燈光下醞釀、發(fā)酵和揮發(fā),同時因所貫注的情趣不同,夜的意象世界在移情作用下而幻化出多樣的甚或矛盾的光彩。在傳達甜蜜、喜悅、焦慮、緊張的情緒時,“黑夜像一位慈母”、“火焰在燈芯上顫動”、“星星的光芒像鉆石般晶瑩”、“明鏡似的皓月”、“草原上的草綴滿夜晚的露珠”、“夜鶯的鳴囀”,這“靜靜的、溫暖的、銀色的夜”,這“香氣襲人的夜,幽靜美好的夜”便是詩人心中甜美純潔愛情的圣殿,在這靜美如童話的世界里戀人們表達著思念、期待和愛戀。當傳達痛苦、絕望的情趣時,“黑漆的夜使人感到壓抑”、“草兒在哭泣”、“夜鶯用歌聲訴說自己的傷悲”、“在昏暗的夜晚,……是丘鷸還是夜鶚的呻吟”。費特筆下這種因情趣不同則意象雖同而實不同的夜的復調色彩使詩人對愛情心理的描寫更加細膩,更加具有感染力。
在費特的愛情詩中夜的意象不僅是情趣的體現(xiàn)者,更是生命苦痛的救星。意象是意志的外射或對象化,有意象則人取得超然地位,憑高俯視意志的掙扎,恍然徹悟這副光怪陸離的形象大可以悅目賞心。我們知道,費特的愛情詩中除了些許的甜蜜溫馨外更多的是憂傷和苦痛,具有濃濃的罪與罰色彩。為了調解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為了排遣無力忍受的憂傷,費特在其愛情詩中將夜的意象作用進一步深化和提升。在詩人眼中夜晚代表的是理想世界,夜晚充滿了生機和希望,夜晚的世界是永恒的極樂世界,在此被生活奪去的一切都得到復活,逝去的愛人獲得永生,有罪的心靈得到救贖,陰陽兩隔的有情人終成眷屬?!斑@一夜,一切都無窮無盡,正像在愿望中一樣那些虛無縹緲的企望都長出了翅膀”、“在寂靜的深夜我又聽見你的聲音,像那時一樣,這深深的嘆息聲似乎在說,你是我唯一的愛情,你是我的整個生命”、“我有時遙望著天上的星星,我知道,我是和你一起遙望著,就像是永生的神,……我們一起走去,我們不可能分離!”。借助于夜的意象世界,費特的愛情詩從失去愛人的悲觀情緒中超脫出來,進入神秘主義的領域獲得樂觀且令人振奮的色彩,這種轉變體現(xiàn)了費特的人生哲學觀——形而上學的唯心主義觀;借助于夜的意象世界,費特用詩續(xù)寫了他與拉茲齊的愛情,并且讓愛情得到了升華——實現(xiàn)了精神上的契合,成為不朽的愛情,這種升華體現(xiàn)了詩人對“永恒的美”的執(zhí)著追求,體現(xiàn)了詩人的美學泛神論觀。因此可以說,費特的愛情詩是夜的頌歌,是自由精神的藝術,它脫離了塵世的感情,掙脫了現(xiàn)實的桎梏,進入了一個完全和諧的世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