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積岐
一只狗和山里人
馮積岐
蕎麥一聲粗硬的喊叫把三娃從睡夢中驚醒了。三娃睡眼惺忪地去摸立在炕跟前的那把镢頭——在這山凹里,方圓三五里內(nèi)沒有一戶人家,三娃睡覺前立一把镢頭于炕頭前,以防不測。镢頭把兒剛抓住,蕎麥的手臂從三娃的身上伸過去在被窩里亂抓。三娃松開镢頭把兒按住了蕎麥的手臂:你看你,這么冷,在被窩里亂抓啥哩?蕎麥說,女人,一個女人,我剛才摸到了她的肚皮,肚皮光得跟河里的石頭一樣。三娃笑了:你這是做夢哩,哪達還有女人?蕎麥說,不是做夢。我下去尿了一泡,上來剛躺下,手伸過去一摸,一個女人趴在你跟前。三娃說,你越說越?jīng)]譜了。我把燈點著看,女人在哪達?三娃爬起來,點著了窗臺上的煤油燈。草房里的土炕、農(nóng)具、糧食口袋從黑暗中跳出來了,件件面目清晰,一點兒不含混。那個污臟的尿盆在距離房門二尺遠的地方。三娃把燈舉起來,黑暗似乎爬上了四面冰冷的墻壁,昏黃的寒氣仿佛觸目可見。女人沒在腳地,女人在炕上,女人就是蕎麥。三娃說,我說你是做夢,還不信?睡吧,睡吧。三娃吹滅了燈。兩個人重新躺進了被窩。
蕎麥又把手臂從三娃的肚皮上伸過去,她又摸到了——這一次,她摸到的不是女人的肚皮,是眉眉的脊背。眉眉偎著三娃睡。眉眉不是人,是一只母狗的名字。三娃用手攬住眉眉,叫它貼住了自己的身子。三娃在黑暗中說,你剛才摸著的可是眉眉?蕎麥說,不是眉眉,眉眉身上毛毛的,女人的肚皮是光的。我手朝下一伸,她的下身是精的,我還摸到了她的精×。女人的言語直指私處。三娃笑了:你呀,做夢哩,不說了,睡吧。女人有點不高興了,側(cè)過了身子,把肥碩的光屁股貼住了三娃的身體。
三娃不是山里的老戶,蕎麥是。三娃的家在松陵村。松陵村距離三娃種地的楊家溝有三十多里山路。三娃在楊家溝承包山莊有二十多年了。三娃除了有一身蠻力氣,什么都沒有,沒有手藝,做生意沒有門道,又不會鼓搗。三娃不想去城里打工,就承包了楊家溝的七十畝坡地。第一年,山娃賣糧食就收入了上萬元,這上萬元把三娃拴在山里了,這上萬元像鴉片一樣使三娃上了癮,他把女人和兩個兒子放在平原上,自己進山種地,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三娃喜歡和土地打交道,喜歡做莊稼。土地也沒虧待三娃——他每年靠賣糧食要賺二萬多元。三娃一嗅到土地的清香,渾身的毛孔都張開了,尤其是每年土地解凍之后,土地散發(fā)的濃郁氣息使三娃陶醉。春播時,他從天剛撲明犁到日頭快端了,還不卸犁。兩頭牛餓得實在走不動了,他就叫牛歇一會兒,他看一眼新翻犁的濕漉漉冒著氣的土地,張開雙臂趴在地里,將臉龐緊貼在土地上吸吮,吸一吸地氣,他似乎就飽了。這還不夠,他把雇請來的、跟在他的犁后邊溜玉米種子的一個山里女人壓在了身底下,這個女人就是蕎麥。他和蕎麥的關(guān)系就像他和土地一樣,誰也離不開誰,并不是誰勾引誰。
三娃的妻子叫甜杏。開初進山那幾年,甜杏要在松陵村照顧兩個兒子上學(xué)讀書,只是每年收割和播種時,甜杏才能抽出時間到山里來給三娃當幫手。這幾年,兩個兒子讀大學(xué)了,甜杏還是走不開,她在平原上的家里要種幾畝責任田——也是甜杏不愿意進山吃那份苦。甜杏也知道,有個叫做蕎麥的女人守在三娃跟前。甜杏從來不嫉妒,心里也不泛酸。如果蕎麥能替三娃做一頓熱飯,晚上抱住三娃睡一宿,也算是蕎麥替她盡責了——三娃都四十四五了,在女人的肚皮上還能撒幾回歡呢?甜杏心里是寬暢的,心里的甜味比酸味多。
蕎麥爺爺那一代就是山里人,蕎麥的家在楊家溝對面的半山腰,蕎麥的女婿是招贅的河南人。十多年前,這個河南小伙子在鳳山縣城開了一個門面,先賣種籽,后來又經(jīng)營農(nóng)藥、小農(nóng)具。蕎麥知道,男人的小店里有一個小姑娘做售貨員,這個小姑娘白天是雇員,晚上陪她的男人睡覺。十多年來,男人很少進山,而且把兒子接到了縣城里的中學(xué)去讀書。兩口子都沒有想到過離婚,就這樣相安無事的過日子。于是,蕎麥就和三娃相好了。家里的十多畝山地,有三娃幫她種,而她呢,不只是幫三娃干活兒,而且晚上陪三娃睡。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守在三娃的三間草房里的不再是甜杏,而是蕎麥了。和三娃在一起,她那細瞇瞇的眼睛里快活的情意像泉水一樣流,一滴一滴,清晰可辨。
蕎麥說,三娃,你把眉眉放到腳地去。
三娃說,這么冷的天,放在腳地就凍死了。
蕎麥說,畜牲總歸是畜牲。畜牲還怕凍?
三娃說,眉眉通人性,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
蕎麥說,再好也是畜牲。它能給你做飯?能陪你睡覺?
三娃說,養(yǎng)只狗就是為了替主人看門。
蕎麥說,你沒聽人說嗎?自己養(yǎng)的狗咬自己哩。我給你說過了,眉眉不是狗崽,是狼崽。
三娃說,畢竟是咬人的狗多,咬自己的狗少。眉眉不是狼崽,是狗崽,你看錯了,它長大你就知道了。
蕎麥說,你愛我,還是愛眉眉?
三娃說,看你。你能把你和眉眉比?
蕎麥說,不能比,你就把它放到腳地去。
三娃說,好,好。
三娃欠起身,把眉眉從被窩里抱出來,放在了炕那頭的一個角落里,給眉眉蓋上了自己的棉襖。
三娃說,這下該行了吧?
蕎麥沒吭聲,她側(cè)過身來,把三娃朝自己跟前攬了攬。三娃當然明白蕎麥想干啥。蕎麥畢竟才三十八歲,她三五天不叫三娃揉搓一回就發(fā)騷。三娃說,看你,不就是想××嘛,給眉眉找茬子?蕎麥說,就是想。
三娃正來勁,蕎麥突然尖叫一聲,一把將三娃推下了身。三娃說,吃啥驚?蕎麥說,狗,狗東西在看著我。三娃再次點著燈一看,眉眉果然蹲在蕎麥旁邊,一雙綠茵茵的眼睛里放出了比棗刺還尖的光。蕎麥說,你是只狗,是只狼,你眼睛睜那么大,還想叫誰把你×一回嗎?三娃吭地笑了:你看你,咋和畜牲較勁哩?三娃把眉眉抱起來,又抱到了炕那頭,給它蓋上了棉襖。
蕎麥再也沒興致和三娃做愛了。
三娃伸手扇滅了燈,三娃幾乎是用手掌把燈捂滅的。草房里被黎明前的黑暗塞得嚴嚴實實的。
眉眉是三娃在坡地里撿回來的。
那是去年冬天一個極其寒冷的日子,天陰沉著,三娃吃畢早飯,照常把一群羊吆出了坡,翻過一道瘦狗脊梁般的小梁,幾十只羊突然擠在一塊兒,不再向前走。公羊母羊大羊小羊個個仰著頭豎起耳朵——都是驚覺、驚恐的樣子。三娃一驚,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提著鞭子趕在了羊群前頭——原來,在不遠處蜷縮著一只小狗。小狗緊緊地團縮在一叢荊棘根下,一動也不動。三娃走過去,將小狗抱起來了。小狗熱烘烘的,是個活物。它的渾身是土黃色,脊梁上有一道若隱若現(xiàn)的黑線。和其它的狗相比,它的眼睛太小,太賊,射出的光雖不炙熱但像針尖一樣。它的臉不是很干凈,有點花。三娃將狗在懷里抱了一會兒,又放回原地了。三娃并不喜歡狗。小時候,他的母親養(yǎng)過一只狗,狗很溫順。他的小弟弟拉下一泡屎,母親一叫,狗就把它舔干凈了。他覺得狗太臟,像豬一樣臟。三娃把狗剛一放回原地,那一群羊像過了一道關(guān)卡似的,一轟而上,沖向了溝底,這么多頭羊,被一只小狗震住了?三娃有點蹊蹺。三娃已走出了幾步,他回頭看時,那只狗仰著頭,在看著他。小狗的目光似乎不再是賊樣子,而是可憐巴巴的。好像向他求助、求救——你不救我?誰救我?于是,三娃就返回去,第二次抱起了小狗,把這只流浪狗抱進了他的草房。
三娃把小狗一抱進草房,就放進了被窩里,他給小狗熬了一碗面糊糊,用勺子灌著喂它。三娃像喂他的幾十只羊、兩頭牛一樣喂著小狗,三天之后,小狗可以在地上跑動了。
第三天晚上,蕎麥和他幽會。蕎麥一進草房就吸鼻子。他問蕎麥:你是咋了?蕎麥說,房子里有一股騷味兒。三娃說。啥騷味兒?蕎麥說,狼騷臭。三娃說,不是狼,是狗,我撿了一只狗。三娃將炕上的被子一撩說,你看,在被窩里。蕎麥左右一端詳說,三娃,這不是狗,是只狼。三娃笑了,你是說夢話哩,這雍山里早就沒有狼了。蕎麥說,現(xiàn)在,山里人少了,狼肯定來了。三娃說,你見過狼沒有?蕎麥說,小時候在山里頭見過,你看它的眼睛,它的臉,它的身形,全是狼的樣子。蕎麥說著,倒掉起小狗的腿。三娃以為她要扔掉它,急忙說,不要扔,不要扔。蕎麥輕輕地放下小狗說,我不扔,我是聽它叫不叫,它咋連一聲都不叫?三娃說,它太小,沒到開口的時候。蕎麥說,等它開了口,就要吃你。三娃笑了,你說的太怕人了。蕎麥說,那就等著瞧。
三娃精心飼養(yǎng)著小狗。三娃先是叫它瞇瞇,因為它的眼睛太小,三娃就這樣叫。后來,他一想,蕎麥不也是瞇瞇眼嗎?他怕蕎麥多心,就把瞇瞇改叫為眉眉了。因為是母狗,就叫了一個女性化的名字。
三娃放羊的時候就帶上眉眉。三娃發(fā)覺,自從羊群中有了眉眉,羊出了坡,不再亂跑了,而是擠成一團,似乎眉眉是一桿守衛(wèi)的槍,幾十只羊都在眉眉的射程之內(nèi)。
蕎麥還是很討厭眉眉。蕎麥每次來,只要眉眉在房子門口,蕎麥總是要踢它一腳。踢畢,蕎麥給三娃說,你聽聽,它叫來沒有?它是狗?咋不叫呢?三娃也納悶,他想,眉眉是一只不咬人的狗。即使有生人下了楊家溝,進了草房,眉眉也不叫一聲,只是蹲在門口,用很兇的眼睛看著。
幾場秋風秋雨,山里被西北風打掃得光禿禿的。天氣冷得像干柴一樣,硬梆梆的。如果蕎麥不到草房中來,每天晚上,三娃就摟著眉眉睡。眉眉一身栗色的毛如同春天的草地一樣毛絨絨的。三娃摟著眉眉像摟著蕎麥一樣,心里很受活。
一天半夜里,三娃醒過來了。冰涼的月光給草房里彌漫了朦朧的、迷惘的光。他發(fā)覺懷里摟著的不是眉眉,而是一個女人,一個粟色頭發(fā)的年輕女人,他以為是蕎麥半夜里撬門而入的,就說,你是蕎麥?女人說,我不是蕎麥,我是你的干女兒,你有兩個兒子,沒有女兒,就叫我做你的女兒吧。等你老了,我會在病床前伺候你,給你養(yǎng)老送終,我會一輩子孝敬你的。三娃說,不行不行,這是大事,我要和兒子他媽商量商量。女人說,還商量什么?干女兒只是個名分,其實,我是你的相好。女人說著,將手伸向了三娃的下身。三娃說,那不行,我有蕎麥,你是不是蕎麥?女人說,我不是蕎麥,我是眉眉。三娃一聽,嚇得渾身發(fā)抖,他一把推開了女人,摸索著點著了煤油燈。他一看,炕上并沒有什么女人,只有眉眉偎在被窩里。三娃仔細回憶了剛才的情景,覺得自己并不是做夢??墒?,偎依在他身旁的女人是誰?是鬼還是仙?難道是他有了幻覺?不對呀。女人剛才說過的話猶在耳邊,女人光滑的肌膚清晰可辨。三娃不能不覺得蹊蹺。他披上棉襖,下了炕,拉開草房的門一看,天空高遠而深邃,月亮正在中天,山凹里靜謐得如同被蠟封住了。三娃冷得直打尿顫。他干咳了一聲,進了門,上了炕,不再多想,埋頭就睡。
第二天,三娃放羊出坡時,沒有帶眉眉。沒有眉眉跟著羊,羊一出坡,就自由散漫了,如種籽似的撒了一坡。三娃沒有想到,眉眉那么小,竟然在坡地里把羊群震住了。
半下午,三娃趕著羊群向回走。他老遠看見,有一個栗色頭發(fā)的女人在他的院畔轉(zhuǎn)悠,不知這女人來到這山凹里干什么。他雖然看不清面目,但他能確定,這女人肯定不是蕎麥。蕎麥的兒子病了,住進了醫(yī)院,蕎麥下山到醫(yī)院護理去了。三娃急于知道那女人是誰,趕著羊朝坡上面爬。等他的羊群爬到山凹里的草房跟前時,院畔空無一人,并沒有什么粟色頭發(fā)的女人。三娃心想,可能是距離太遠,自己看花了眼。
三娃推開灶房里的門準備做飯,他洗了手,揭開鍋蓋,才發(fā)覺,鍋里是冒著熱氣的包谷糝子。三娃很驚詫:是誰給他把飯做好的?他跑出灶房,站在院畔高聲吶喊,蕎麥,是你嗎?從溝底里升騰上來的回音依舊是:蕎麥!是你嗎?他相信,不是蕎麥。蕎麥不是這性格,如果是蕎麥,她就挑明了。今晚上,也不會回去的。三娃確實肚子餓了,他先給眉眉盛了一碗,端進草房去,然后,自己才給自己盛飯,不管是誰做的飯,他先填飽肚子再說。
吃畢飯,三娃坐在院畔,看著暮色正在合攏,他點了一根煙,抽了兩口。他想起了小時候祖母講給他的一個故事:有一個靠進山砍柴、賣柴為生的小伙子,有一天砍柴回來,發(fā)覺有人給他做熟了飯,他不知道是誰做的。一連幾天都是這樣,小伙子很蹊蹺,他總想弄個明白。那一天,他扛上扁擔出了門,并沒有出坡,等到快晌午時,他進了院門,從窗戶里看進去,原來是貼在墻上的年畫上的那個美麗姑娘走下來,進了廚房,給他搟面燒鍋。他驚奇得差點叫出了聲。三娃心想,他的墻上連一張女人的畫都沒有,給他做飯的是哪一個女人?
第二天,三娃帶著眉眉出了坡。
到了吃午飯時節(jié),三娃給眉眉說,你給咱守住羊,我回去一下就來。眉眉沒有叫,給他點了點頭,算是聽懂了。三娃急急忙忙趕回草房,他在草房外邊蹲守了一個小時,也沒有見有人走進他的廚房。他只好怏怏不樂地又去放羊。
那一天最倒霉了,對三娃來說。他回去了一個小時,等他回到羊群跟前時,他數(shù)了數(shù),少了一只小羊羔,他找了幾面坡,也沒找見。他問眉眉,眉眉只是搖頭。那天,并沒有人給他做飯。他在心里笑自己:你真是糊涂了嗎?眉眉不過是你收留的一只狗,它咋能知道你的羊丟失在哪達?
也許是蕎麥好多天沒有來陪他睡的緣故,三娃凌晨時勃起了,他知道,他是在睡夢中,他進入了一個女人的身體。女人是栗色的頭發(fā)。他問女人,你叫啥名字?女人說,她叫眉眉。三娃說,我的狗也叫眉眉。女人說,我就是你的狗。三娃說,不,你是女人,是叫我受活的女人。眉眉說,我是狗,也是你的干女兒,是你的女人。三娃說,你哄我。眉眉說,你不相信我,你懷疑我,得是?眉眉哭了。眉眉的眼淚仿佛是從一條細縫中擠出來的。眉眉啜泣著說,我給你做女兒,又做女人,你太吝嗇了,你每天給我吃的不是包谷糝子,就是面條兒。我要吃肉,吃肉,你再不給我肉吃,我就……眉眉舔了舔嘴唇。三娃說,你就咋樣?眉眉說,我不給你說,你等著瞧。眉眉在三娃的腿上擰了一把,這一擰,把三娃擰醒了。他睜開眼,才知道,他在做夢。他點著燈一看,眉眉臥在房子門口的不遠處——開了春,天氣暖和了,眉眉不再鉆被窩了。
春天是羊產(chǎn)羔的季節(jié)。每隔兩天,羊群里的母羊就要產(chǎn)下兩個或三個羊羔。三娃看著毛絨絨的羊羔心里毛絨絨的,他算了算,到年底,他的羊要接近一百只??墒牵钊逇鈵赖氖?,每隔幾天,他的羊圈里要少一只羊羔。羊到哪達去了?他很是納悶。
晚上,三娃和蕎麥折騰畢,就把丟羊的事說給蕎麥聽。蕎麥問他,羊圈門上的鎖好著沒有?三娃說,好著哩??隙ú皇侨送等サ模偃缬腥送?,就會偷老羊,偷一只羊羔干啥呀?再說,賊偷羊,也不至于只偷一只。蕎麥說,這就怪了,是不是楊家溝有了狼?狼把羊吃了?三娃說,羊圈嚴嚴實實的,狼從哪達進去哩?蕎麥說,這就怪了。是這樣,你起來,今晚上在羊圈門口蹲守上一夜,看個究竟。三娃說,那好,你睡覺,我非把這事弄清楚不可。
三娃在羊圈門口蹲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打開羊圈門進去一數(shù),一只羊也沒丟。三娃一頭霧水:真?zhèn)€是奇怪的事情。
三娃一連蹲守了三個晚上,三天來,沒有丟失一只羊。蕎麥說,你不要疑神疑鬼了,肯定是你數(shù)錯了。三娃說,沒有,我每次都要數(shù)三遍,咋能數(shù)錯呢?蕎麥說,那就過幾天再看有沒有變化。三娃說,就這樣吧。
那天晚上,蕎麥沒有來。一個晚上,三娃睡的不是很踏實。他半夜里醒來,發(fā)覺眉眉上了炕,睡在他身旁。他說,眉眉,天氣暖和了,你咋還要上炕?你睡到腳地去。眉眉說,我不情愿,我就要睡在炕上。三娃說,眉眉,是你說話嗎?眉眉說,明明是你和我說話,還問?眉眉很生氣的樣子。三娃說,你一個畜牲,你能說人話?眉眉說,說人話的畜牲還少嗎?眉眉爬起來,睡到炕那頭去了。三娃以為他是在做睡夢,又睡著了。
三娃再次睜開眼睛時,天已大亮了。他覺得胸脯上仿佛壓著一塊石頭,胸悶得喘不過氣來,他被憋醒了。他睜開眼一看,原來是眉眉蹲在他的胸脯上,眉眉的嘴巴已伸向了他的喉頭。他一驚,眉眉,你要干啥?眉眉說,要吃你。你既然不叫我吃你的羊,我就吃了你。三娃說,你不是狗?眉眉說,還用再問嗎?三娃說,你就是狼,也不能對我下口的,我救了你。眉眉說,誰讓你救我的?你害了我,差一點兒把我變成了狗,使我身上有了狗性,我不欠你什么,咱們兩清了。三娃說,我沒有向你討恩情呀!我再對不起你,也不至于你要了我的命。眉眉說,我不要你的命,你從身上給我割一塊肉,我一吃,咱們就算了結(jié)了。三娃說,唉!就算我自作自受吧。
三娃下了炕,從案板上取來了切菜刀。他閉上眼,一刀下去,在小腿上割下了巴掌大的一塊肉扔給了眉眉。眉眉叼著三娃的肉,跑了出去。
清早起來,蕎麥就向楊家溝走。她一夜未睡踏實,今早她要幫三娃溜玉米種子。走到山梁上,蕎麥看見一個粟色頭發(fā)的女人從三娃的草房一側(cè)閃出來,眨眼就不見了。蕎麥心想,這個三娃,真是個色鬼,二個晚上沒有來,就招野女人了,她快步向梁下走。
蕎麥老遠聽見三娃的呻吟聲,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走進草房一看,三娃的腿用布包著,炕前有一灘血。三娃臉色蒼白,輕聲呻吟。她問三娃是咋回事。三娃說,別問了,你快把我往村上醫(yī)療站背。蕎麥不再問,背起三娃出了草房。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