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封狐千里”還是“封狐重重”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2)

彭春艷?

《文獻》2012年4月第2期刊載了張學城先生《〈招魂〉“封狐千里”校詁》一文，該文首先歸納歷來釋《楚辭·招魂》“封狐千里”之義為三類，繼而從字形、句式、文義分析。字形、句式方面，張先生認為“‘千里’乃后人誤拆‘重’字而來”，并闡釋如下：古書中重文用法綿延不絕；據《楚辭》行文特點，上句為“蝮蛇蓁蓁”，下句應作“封狐重重”。古人寫“重重”作“重=”，在文獻傳抄過程中，或許因為誤將重文符號當作合文符號，或許因為重文符號脫落，而后人為了湊足音節(jié)，組成四字句，于是誤拆“重”為“千里”；并列舉文獻傳抄中因重文符號脫落導致誤讀及古書中誤拆一字為二字各三例作為論據。字義方面，張先生以三個例子分析“重重”可表示“往來不絕貌、盛貌”。

初看之下，該文觀點新穎、論據充分、論證嚴密。然從《楚辭·招魂》用韻、句式特點及先秦典籍中“千里”之義三方面考證，“封狐重重”之說不成立。

一 《楚辭·招魂》為韻文，張先生文中論及句子為寫南方不可止部分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止些！

雕題黑齒，

得人肉以祀，

以其骨為醢些，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

雄虺九首，往來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

歸來！歸來！不可以久淫些。

文字下方有著重號者為韻腳?！爸埂X、祀、醢、里”于先秦古韻屬之部，“心、淫”屬侵部。若作“封狐重重”，“重”屬東部韻，則上述寫南方不可止部分韻腳依次為“之、之、之、之、東、侵、侵”韻?！磅啊薄ⅰ爸亍彼鶎僦?、東兩部不合韻；“蝮蛇蓁蓁”之“蓁”屬真部韻，“蓁”、“重”所屬真、東二部不合韻，且“蓁”不屬韻腳。《楚辭·招魂》全篇也無用東部韻者。[1]469-475

二 《楚辭·招魂》句式特點

張先生認為“原文應作‘蝮蛇蓁蓁，封狐重重’，正是一個嚴格的對仗句式。”然考《楚辭·招魂》描寫南方不可止部分句式為“三六言、四五五言、四四言、四四六言、二二五言(語氣詞除外)”，上下句對仗寬松?！冻o·招魂》描述東、西、南、北四方險惡之文，長短不等，相互不對應。全文節(jié)與節(jié)之間亦不嚴格對應。寫北方句子“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之“增冰”與“飛雪”對言，“峨峨”與“千里”相對。與之相類，則“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中“蝮蛇”與“封狐”對，“蓁蓁”亦可與“千里”相對，因此不無須強求“蝮蛇蓁蓁”之“蓁蓁”必須對應重疊字。

三 先秦典籍中“千里”之義

《楚辭·招魂》寫西方與北方時亦用到“千里”一詞。“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淵，爢散而不可止些。”王逸《楚辭章句》、洪興祖《楚辭補注》：“言西方之地，厥土不毛。流沙滑滑，晝夜流行。從廣千里，又無舟航也?！敝祆洹冻o集注》：“西方之土，廣大遙遠，無所臻極。雖欲彷徉，求所依止，不可得也?！弊⑨屩小皬?縱)廣千里”、“廣大遙遠，無所臻極”均言明“千里”表范圍之廣。“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薄冻o章句》、《楚辭補注》、《楚辭集注》均注為：“言北方常寒，其冰重累，峨峨如山。涼風急時，疾雪隨之，飛行千里，乃至地也?！毖╋w行千里乃至地，此注釋甚為牽強。舊題漢代東方朔所撰《神異經》：“北方層冰萬里，厚百丈”，冰不可能隨風飛揚萬里而至地，“萬里”言冰雪覆蓋范圍之廣?！冻o·招魂》“增冰峨峨”之“增”通“層”，言冰之厚；“峨峨”言冰堆積之高；“飛雪千里”之“飛”言雪隨風疾行之速，“千里”當同于《神異經》“層冰萬里”之“萬里”，極言飛雪覆蓋范圍之廣，而非冰雪隨風飛行之里程?！冻o·大招》：“南有炎火千里”，“千里”指南方炎熱之地范圍廣?！稇?zhàn)國策·秦策一》：“沃野千里，蓄積饒多?！薄扒Ю铩敝肝滞练秶鷺O廣。

“封狐千里”、“流沙千里”、“飛雪千里”、“炎火千里”、“沃野千里”，“千里”前均為偏正式名詞，故“封狐千里”之“封”言狐之大，“千里”言封狐布滿千里，數量極多?！扒Ю铩迸c上文“蝮蛇蓁蓁”之“蓁蓁，猶簇簇也”互文，“蓁蓁”言分布之密，“千里”換言分布之廣，二者從密度、廣度上合言蛇、狐極多。

綜上，“封狐重重”之說不成立，當作“封狐千里”。重文符號脫落乃古典文獻傳抄中存在之現象，對字形有一定影響，但據此?？睍r，需全面考慮文獻特點。對先秦韻文，除考慮文義外，如問題在韻腳位置上，還應考慮合韻與否。張先生所歸納“封狐千里”釋義三類中，第一類呂向所倡“大狐身長千里”不成立；第二類始于王逸，朱熹、周拱辰、王夫之、林云銘、蔣驥、蔣天樞等所從之“大狐健走，倏忽千里”說不成立；第三類中胡文英釋“‘封狐千里’之‘千里，言其多’”、湯炳正“‘封狐千里’與‘長人千仞’皆夸張之詞”說法正確，言狐分布之廣。

筆者不揣淺陋，撰此小文，就正于方家。

參考文獻：

[1] 王力.楚辭韻讀[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