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山
我書案上放著幾部書。一是上海朱樸先生1988年版的著述《現(xiàn)代美術家——林風眠》,系統(tǒng)介紹了林先生的畫論、作品與生平,由于內容均經(jīng)林本人親自校閱,可謂靠得住的“信史”;二是英國牛津大學邁克·蘇立文教授的《20世紀中國藝術與藝術家》(上、下卷),以令人信服的史料與眼力將徐悲鴻、劉海粟、林風眠的藝術實踐進行比較研究,認定只有林風眠最接近中西藝術融合,在創(chuàng)造中國現(xiàn)代畫派上取得關鍵性突破;三是香港收藏家周德田先生著述的《好色之徒——林風眠》、《林風眠的China》,作者提出鑒賞林先生的畫作要見畫見人見歷史;四是鄭勤硯先生2013年版的《林風眠畫傳》,以文藝手筆細致描繪出林先生的創(chuàng)作歲月及心境。近三年來,筆者沿著上述著述提供的歷史線索,先后四次參加在北京、廣州舉辦的林風眠藝術精品鑒賞會,深深被林風眠先生堅守信念而探索不息的藝術人生所震撼和感動。
求學之路
1900年11月,林風眠出生于廣東梅縣一個石匠的家庭。家鄉(xiāng)那些石碑上的圖案花紋、秀麗河川的自然美景,很早便鐫刻在小風眠的心靈深處。那時的中國大地苦難深重,救亡圖存是時代主題。林風眠同當時很多熱血青年一樣,受五四愛國運動的影響,熱情響應北大校長蔡元培先生首倡的“以美育代宗教”的呼喚,于1919年歲末,登上留法勤工儉學的郵輪,開始了七年的海外求學之路。
初到法國,開始一年是法文補習。這些受東方亙古文明熏陶的中國青年,實地感受著西方文化魅力及人文精神的沁浸。林風眠與同學經(jīng)常探討東西方的文藝精神,從西方《圣經(jīng)》到東方古典名著;從中國文人畫的文脈到西方油畫的內涵,那揮斥方遒的意氣,為以后了解中西文化、融合中西藝術做出良好鋪墊。當春天再次到來之時,林風眠轉入法國國立第戎美術學院學習西洋畫,師從德高望重的院長耶希斯,很快受到導師贊賞,不久,又被耶希斯介紹到法國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柯羅蒙畫室學習。因為“自己是中國人,到法后想多學些中國所沒有的東西,所以學西洋畫很用功,素描畫得很細致”。由于完全沉湎于自然主義的框子里,結果很長時間也沒有多大進步。一次,耶希斯院長特地到巴黎來看望林,見過其作品后誠懇而又嚴肅地說:“你是一個中國人,你可知道,你們中國的藝術有多么寶貴而優(yōu)秀的傳統(tǒng)?。 薄叭グ?,走出學院大門,到東方博物館、陶瓷博物館去,到那富饒的寶藏中去挖掘吧!”還說:“要做一個畫家,就不能光學繪畫;美術部門中的雕塑、陶瓷、木刻、工藝——什么都應該學習;要像蜜蜂一樣,從各種花朵中吸取精華,才能釀出甜蜜來?!苯?jīng)過這樣一番點石成金的教導,林風眠從此踏足中西方藝術融合的探索領域。在巴黎東方博物館和陶瓷博物館里,他啃著冷硬的面包,不知度過多少晨昏,研究了許多中國的雕塑、繪畫、陶瓷工藝品。毫無疑問,在巴黎這座西方的藝術圣都,他比其他中國留學生更多地接觸了中國美術遺產。通過消化和吸收,林風眠的學習與當時充塞巴黎的西方現(xiàn)代主義美術流派產生了奇妙共鳴,其創(chuàng)作顯著上升到一個新階段。
1923年春,林風眠結束了巴黎高等美術學院的學業(yè),應邀到德國旅行學習,開始了第一個創(chuàng)作高峰期。他以敏銳的筆鋒、沉郁的色彩、嚴密的章法,創(chuàng)作出《摸索》、《柏林咖啡屋》、《平靜》、《生之欲》等震驚世人的作品。當年,中國《藝術評論》曾這樣稱贊《摸索》:“全幅布滿古今偉人,荷馬伏地上,耶穌之沉思,托爾斯泰折腰伸手,易卜生、歌德、梵高、米開朗琪羅、伽利略等皆會有摸索奧謎之深意,贊嘆人類先導者之精神與努力。該幅巨畫,僅花掉整一天時間,一氣呵成,其速度之驚人,可與魯本斯媲美?!焙髞?,林先生的弟子蘇天賜教授更深刻指出:“《摸索》是林風眠的宣言書和墓志銘,林以此宣告他的人生取向,追蹤先賢們的腳步,走過漫長而崎嶇的一生。”這年的冬天,林風眠與一位溫柔善良的德國姑娘羅達產生了刻骨銘心的愛情。
1924年春,林風眠帶著大量作品和愛妻回到巴黎,積極投身“留歐中國美術展覽會籌備委員會”的工作。當時,這個委員會由林風眠、劉既漂、林文錚、王代之、曾以魯?shù)?0人為籌備委員,特聘旅歐的蔡元培為名譽會長。5月21日,展覽會在法國東部城市斯特拉斯堡的萊茵河宮隆重揭幕,盛況空前。展會上,林風眠以14幅油畫和28幅彩墨畫,被法國 《東方雜志》評為“中國留學美術者的第一人”。次日,蔡元培在展覽會上發(fā)表演講,提出 “學術上的調和與民族的調和”的觀點。通過這次展會,林風眠始識蔡元培。蔡對林的作品甚為賞識,夸贊為:“得乎技,進乎道矣!”閉幕后,蔡元培特意攜夫人周養(yǎng)浩一起去巴黎玫瑰公寓看望林風眠,兩人盡興暢談,臨別時蔡留下3000法郎,用以資助林的創(chuàng)作及生活。這年10月,林風眠作品《摸索》、《生之欲》入選巴黎秋季沙龍展覽。次年春,他的《飲馬秋水》等數(shù)幅作品,被外國收藏家購藏。
留法的七年,為林風眠把東方傳統(tǒng)藝術與西方新的藝術流派相融合,以致創(chuàng)新畫格脫穎而出,均起到了奠基作用。
藝術教育初探
1925年冬,林風眠受蔡元培之聘,身載海外盛名和改造傳統(tǒng)藝術教育的決心,就任北京國立藝術專門學校校長兼教授。當時校內風氣因循守舊,很不景氣。林風眠開一代新風,首先轎請齊白石到藝專任教,繼而又聘請法國畫家克羅多來校任教。在林風眠的倡導下,校內的學術空氣空前活躍,師生探索藝術的社團如同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歸國后第三個年頭,林先生發(fā)起組織“北京藝術大會”的運動,公開喊出“打倒模仿的傳統(tǒng)藝術!打倒貴族的少數(shù)獨享的藝術!”“提倡創(chuàng)造的代表時代的藝術!提倡民間的表現(xiàn)十字街頭的藝術!”“全國藝術家聯(lián)合起來!東西藝術家聯(lián)合起來!”藝術大會開幕之時,推出展品3000件以上,包括中西繪畫、圖案、建筑、雕塑各項,并有音樂演奏和戲劇演出,轟動整個北京城,但由于北洋軍閥的破壞,北京藝術大會最終還是流產了。受此橫逆打擊,林風眠毅然辭去教職,發(fā)表《致全國藝術界書》,“以決然的態(tài)度,向新的方向繼續(xù)努力?!北本┒虝旱娜陫^斗,林寫下一批有影響力的藝術文著。比如他的《東西藝術之前途》,主張中西藝術溝通和調和,以史論結合的比較方法,為復興東方藝術尋覓一條可行之路。林風眠創(chuàng)作油畫《人道》,寬銀幕式的畫面上,充塞著鎖鏈、絞架、無數(shù)男女殉道者的形象。他以沉痛的心情,沉郁的色調,藝術地、形象地向社會發(fā)出強烈呼吁!
離開北京后,林風眠即接受蔡元培之聘,任南京國民政府大學院藝術教育委員會主任委員,負責國立藝術大學的籌建事宜。在克服了諸多困難后,1928年3月1日,國立藝術院終于在杭州西子湖畔舉行開學典禮,蔡元培親自到會祝賀。國立藝術院以培養(yǎng)專門藝術人才、倡導藝術運動、促進社會美育為宗旨,其口號即 “介紹西洋藝術,整理中國藝術,調和中西藝術,創(chuàng)造時代藝術。”林校長要把杭州國立藝術院(后改名杭州國立藝專)辦成“培養(yǎng)中國新興藝術家的搖籃”,作為自身“為藝術戰(zhàn)”的沙場。他倡導學術自由和兼收并蓄,作出合并國畫系和西畫系的大膽決定。其教育家的風范,給李可染、吳冠中、趙無極、朱德群、席德進、蘇天賜、艾青等后來著名藝術家都留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象。
很快,林風眠在藝專組織成立了“藝術運動社”,創(chuàng)辦了《亞波羅》、《雅典娜》和《車神》等多種刊物,師生們還熱情向社會報刊和院刊投稿。在那短暫的春天里,藝術院誕生了大批優(yōu)秀作品,在上海、杭州舉辦了4次重要展覽。林風眠這時將創(chuàng)作的主要精力放在探討社會和人生的真諦上,其油畫力作《痛苦》、《人道》、《悲哀》、《南方》等運用表現(xiàn)主義手法,鞭撻現(xiàn)實的黑暗,揭示了底層人民生活的痛苦與掙扎。右派文人戴季陶看后評論:“杭州藝專的畫在人的心靈方面殺人放火,引人到十八層地獄,是十分可怕的?!边@也從反面證明了林風眠主政的杭州藝專給國民黨腐朽統(tǒng)治帶來的強烈震撼!
這個時期,林先生在藝術理論的鉆研上筆耕不輟,先后發(fā)表了《原始人類的藝術》、《我們要注意》、《徒呼奈何是不行的》、《中國繪畫新論》、《我們所希望的國畫前途》等論著。他將史論結合,融貫東西,提出了一系列發(fā)展民族繪畫的主張。理論配合了行動,在藝術界掀起層層巨浪,給沉郁的社會以刺激和生氣。杭州藝專的實踐,已較北京藝專有了更大的進步。
1937年8月13日,日本侵略軍進攻上海,十月波及杭州。林風眠率領國立杭州藝術專科學校師生,向內地遷徙。途中,因國民黨內政部次長張道藩陰謀策劃“倒林”丑劇,他終于被迫辭職。
“風眠體”的產生
烽火連天的抗戰(zhàn)初期,黯然走下教壇的林風眠送妻兒遠走巴西,又幾經(jīng)輾轉在重慶郊外南岸大佛段的一間農舍里安頓下來。在這“山河破碎風飄絮,身世浮沉雨打萍”的歲月里,先生人變了,空間變了,連畫也變了。再也不見像“龐貝毀滅”那樣一丈長的巨幅油畫,壁上盡掛著二尺見方的水墨畫,《野渡無人舟自橫》、《貓頭鷹》、《西湖》、《靜物》等作品皆出自于此時期?!傲攘葞赘【€和一點光影渲染,毫不寫實,純屬寫意,它如此簡單,又如此集中表現(xiàn)出西湖山勢的微妙氣韻,清新風格”。日后被廣為盛贊的“風眠體”的雛形,在這艱難時刻浮現(xiàn)出來。他的作品參加過重慶現(xiàn)代畫聯(lián)展。然而,時空并沒有隔斷國立藝專師生對老校長的思念與惦記。當學校由昆明遷至重慶沙坪壩后,大家常奔波數(shù)十里來看望林先生。趙無極就是先生“寒舍”的???,常常一起磋商藝術創(chuàng)造。林風眠鼓勵趙無極擺脫馬蒂斯、魯爾的模式,尋找自己的畫風。于是,趙開始了把中國水墨趣味融入到油畫中去的探索,為后來的成功奠定下扎實基礎。抗戰(zhàn)勝利后,林風眠結束了孤獨的生活,隨國立藝專復遷杭州西子湖畔,重啟執(zhí)教生涯。
新中國成立后,人們不難想象飽經(jīng)舊社會動蕩、戰(zhàn)亂與艱難歲月的林風眠以怎樣欣喜的心情迎接新時代的到來。隨著1952年林在杭州居住的房屋被征收,落落寡歡的他又辭去教職,舉家遷往上海,開始第二次孤獨的藝術之旅。因為沒有職業(yè),那段日子過得很艱難,甚至不得不變賣一些珍藏多年的古典名曲唱片、古瓷和古玩字畫來維持生計。盡管如此,每逢藝術界老朋友相遇并關切問候時,他總平淡地笑道:“我還在探索?!痹谏罹雍喅龅娜兆永铮窒壬疃嗟臉I(yè)余活動就是接受老朋友關良的邀請去看戲。這一時期他創(chuàng)作了大量戲曲人物畫。他看戲是為了畫戲,尋求“綜合的連續(xù)感”,即立體主義所追求的目標,隱露其中的仍是中西藝術融合的大課題。這位畢生堅守奮斗方向的藝術家,在清冷中如癡如醉地研究中國藝術,是尋求一種中國式的現(xiàn)代藝術之路。他稱自己非常喜歡中國民間藝術, “從宋元明清畫上找的東西很少,從民間的東西上找的很多”“碰上花紋就很注意。我畫中的線,就吸收了民間和定窯、磁州窯瓷器上的線條,古樸,流利。漢畫像石也很好”“對戰(zhàn)國的漆器,后來的皮影,均十分注意學習”,“一遇到乾隆、嘉慶御用的東西就非常討厭……”。這些話,比較真切地表達了林風眠50年代初的藝術思想。正由于他能不斷從傳統(tǒng)文化中吸收營養(yǎng),他的畫面始終洋溢著一股民族的靈韻與才氣。
黨和政府并沒有忘記這位為民族藝術嘔心瀝血的老藝術家。林風眠開始更多參與了一些社會活動。1953年,他應邀出席第二屆中國文聯(lián)代表會議,1954年任上海政協(xié)委員并得到每月80元的生活補貼(后加至100元),繼而擔任上海美協(xié)油畫組組長,受邀參加一些重要座談會。自50年代起,他跟美協(xié)的畫家到工廠、農村、漁場去速寫,辦講習班。1958年春,又到上海市郊農村深入生活,住在農民家,與房東交朋友,用心體味久違了的鄉(xiāng)村生活。蓬勃發(fā)展的社會美景,使林風眠的真情實感屢屢流露筆端。在報刊發(fā)表的《跨入一個新時代》、《老年欣逢盛世》等文章中,他寫道:“參加下鄉(xiāng)勞動鍛煉之后,思想感情上有了許多變化和新認識,……”,“在黃山,把我?guī)雵嬛谐R姷母呱皆坪5木辰纭?,“我多么想把這一切畫下來呀,在短短的十幾天中,我起了七八十張草圖,就像一個貪婪的人遇到了豐盛的佳肴一樣。它給了我多少創(chuàng)作的素材?。∪欢?,誰知道這又是我想了30年而未實現(xiàn)的事?。 鄙罴ぐl(fā)出藝術創(chuàng)造的激情,同時,也催生了林風眠理論創(chuàng)新的勇氣。在五六十年代,他先后撰文《美術界的兩個問題》、《要認真地做研究工作》、《回憶與懷念》、《抒情、傳神及其他》以及《印象派的繪畫》。他告誡藝術青年要“老老實實做人,勤勤懇懇畫畫”。面對紛繁的藝術流派和爭鳴,他勸告大家:“不要先肯定或否定一切,必須研究他們,細細地作一番去蕪存菁的工作。”“將西方藝術的高峰和東方藝術的高峰相揉合一起,才能摘下藝術的桂冠,登上世界藝術之嶺?!?
經(jīng)歷了長期的艱苦探索,一種新的畫派風格——“風眠體”應運而生:在眾多畫作中,林風眠無拘束地運用大片色塊,也有輕快流暢的線條;在色彩上,他善于運用對比和夸張,又把水墨和水粉揉混起來,進一步發(fā)展了北宋繪畫的重彩;在章法上,他喜用方形構圖,又留出少量空白以突破畫面的均衡,所以不顯局促;在用墨、用色上,對于宣紙與水墨色彩關系的處理上,也有獨到之處。他的畫更大特點在于抒情,在于對意境的追求。或是婉約,或是豪放,均有一種濃郁、深邃、爽朗、悲愴的獨特風格,始終蘊含著堅強、樂觀、多情與青春的生命氣息,如一杯杯香醇的美酒,久久回味有無窮之感。
1961年,林風眠參加了上海畫院在北京的展覽,他的作品《秋鶩》、《黑雞》、《夜》、《漁》、《泊》,一經(jīng)展出便引起了巨大的反響。
1962年,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舉辦《林風眠畫展》,展出作品七十余件,展品全部為大小兩種正方形的宣紙彩墨畫,新穎別致。
1963年,香港中藝公司在港舉辦“上海名家油畫展”,由林風眠、劉海粟和顏文領銜,共展出三十人作品。
1964年,中共中央文委為林先生在香港舉行“林風眠繪畫展覽”,再獲成功,頗受港澳同胞及國外人士的贊賞。
受“左”傾思潮影響,1964年《美術》第四期上有人對林風眠的畫提出《為什么陶醉》的責難。但燕雀豈知鴻鵠之志,林先生不受此干擾,當年7月,他與唐云、王個簃、朱屺瞻等先生同赴江西景德鎮(zhèn)瓷廠,做瓷繪彩盤40余天,創(chuàng)作瓷盤畫、瓷雕塑數(shù)十件之多,又為祖國和人民創(chuàng)造出一批璀璨奪目的藝術精品。歷經(jīng)半個多世紀的櫛風沐雨,步入老年的林風眠終于迎來他理想的創(chuàng)作藝術巔峰期。
大師逝去音猶在
在人生道路上,快樂、歡愉、幸福的時光往往是短暫的,這在林風眠的藝術生涯中已是一種常態(tài)了。
1966年5月,“文革”的風暴遮天蔽日滾滾而來。面對紅衛(wèi)兵的一次次抄家,林先生忍痛將幾千幅畫作在一夜之間全部浸入浴缸,泡成紙漿而沖毀,油畫也付之一炬。這種痛楚,對一位老藝術家來說,是多么殘忍??!他先是被關進牛棚,繼而又以“國際老特務”的罪名逮捕入獄,一關就是五年。獄中曾遭受非人折磨,身心被嚴重摧殘。1972年出獄不久,老人在批林批孔中又被誣為“黑畫家”,百般凌辱,再遭批斗。但是,逆境中的林風眠倔強地站立著,眼睛始終閃著不屈的光芒。他盼望著重拾畫筆的那一天,準備著自己最后的藝術沖刺。
當陰霾退去,陽光重現(xiàn)的時候,老藝術家重新拿起畫筆,僅僅數(shù)年又積累了許多精品。比如,《宇宙鋒》以鮮活艷麗的色彩體現(xiàn)出老藝術家死里逃生的旺盛生命力。那銳利的線條,旋轉、飛動的狀態(tài),色彩、造型的夸張都充滿著極強的現(xiàn)代藝術元素。在七十年代末期,他那雙閱盡滄桑的眼睛更加熱切地關注著外面的世界,關注著中國繪畫發(fā)展的前途,關注著大洋彼岸的法蘭西國度,似在等待冥冥之中一個新機緣的召喚。
1979年秋,已居住在香港的林風眠經(jīng)多年準備和期待后,受法國政府邀請赴巴黎舉辦畫展,實現(xiàn)了一項半個世紀前的約定。那是1945年的重慶,法國友人埃利瑟夫與林風眠相約日后在巴黎舉辦現(xiàn)代畫家作品展覽。時隔44年后,埃利瑟夫已是法國著名的塞爾努西博物館館長。在他的促動下,“林風眠畫展”如愿舉辦。此次巴黎畫展推出林風眠的80幅作品,包括花鳥、靜物、仕女、戲劇人物等。時任巴黎市長的希拉克發(fā)出邀請并親自主持了開幕式,中國駐法大使,法國政府官員及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官員都前來祝賀。從法國各地及瑞士專程赴巴黎的漢學家、藝術批評家、藝術家、收藏家等匯聚一堂,40天的展覽在法國引起極大轟動。埃利瑟夫館長在《畫展目錄》序言中說:“半個多世紀以來,在所有為使中國人民熟悉和了解西洋畫及其繪畫技藝而作出貢獻的畫家中,林風眠是首屈一指的,也就是說,他是唯一的已經(jīng)接近了‘東西方和諧和精神融合的理想的畫家?!?/p>
這個時候,中國大地改革開放的春雷已隆隆作響。10月30日,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北京開幕。林風眠被選為中國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第四屆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理事兼上海分會主席。由于他在巴黎辦展,未能出席。在以后的歲月里,林風眠長期寓居于香港,直到1991年3月在香港港安醫(yī)院病逝。
林風眠的一生,堅守藝術創(chuàng)新的信念,歷盡艱辛。這對于他個人來講是不幸的,但對他投身并積極奉獻的中國現(xiàn)代美術事業(yè)又是萬幸的。如今,他那中西結合的“風眠體”畫作已香飄海內外;他那融中西藝術之精華而攀登時代藝術高峰的理念與事業(yè),強烈吸引著一批批年輕才??;他那無懼藝海沉浮,甘于寂寞耕耘,勇敢披荊斬棘的身影,被今天大多數(shù)的正直藝術家引為楷模??梢院敛豢鋸埖卣f,林風眠所走的人生之路,對當代中國藝術史的影響是永恒的。在這里,我們愿以英國牛津大學蘇立文教授的一段話來做個結束:“林風眠最近的再興,不但讓他的朋友、學生和他的贊賞者感到高興,而且使他們震驚。經(jīng)歷過‘繪畫的不可能的那段可怕的、失去的歲月之后,他看似已長久地靜止隱退,但值得慶幸的是:今天,在漫長的藝術生涯中,他比任何時期都畫得更有活力和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