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那一片紅樹林

■倪俊宇

一片片黛綠、深綠穿插著、掩映著，不絕地波動、浮現(xiàn)……這一片綠的景觀，常常在我的夢境里出現(xiàn)。

前不久，這一片綠倏然消失了，代之以沙灰般的空白——我常常從夢中愕然驚醒。

前些日子，故鄉(xiāng)來人，向我郁郁然說起：一個暴風(fēng)雨之夜，上漲的海潮沖刮去故鄉(xiāng)小鎮(zhèn)幾近三分之一。他深憂地嘆了口氣，說，海邊那一片紅樹林全被毀光了……

我的故鄉(xiāng)是島西南海邊的一個小鎮(zhèn)，有一個小漁港。海水從港口進來，沿著村鎮(zhèn)邊繞了一大圈，才跟一條來自遠山的溪流接上。這樣，形成了些許灣灣汊汊。于是，從港口邊的海灘，到村邊的灣汊，都擠擠插插地生長著一片一片的紅樹林。

那些紅樹林，一年四季都綠著。有些年頭的樹，長有三四米高，分出好些枝枝椏椏，葉色墨綠。附近泥地里，都冒出密密的氣根。種子掉進泥漿里，來年就長出幼樹來。幼樹一根細干，頂著幾蓬葉子，翠青青的，倒也惹人憐愛。

紅樹林的群落里，老樹幼樹相雜地生長著，因此從上到下密密匝匝都張揚著枝葉，遠遠望去，就如一長溜厚厚實實的綠色的城墻。漲潮時，在波層浪尖上，浮動著一派黛青，像狂流沖淹不去的岸山。退潮了，樹干枝葉全露出來，儼然是別具特色的一片片小森林。

故鄉(xiāng)的紅樹林，是和我的童年歲月相纏相伴的。紅樹林邊的灘涂上，常常蕩響著我和小伙伴們一串一串趕海的嬉笑，常常印下沾滿掏蚌蛤的泥漿的小腳丫。紅樹林結(jié)籽的時節(jié)，我們會拎著小竹籃，鉆到樹叢里去采摘，回家煮過水去皮炒了吃。紅樹林里，總有好多海鳥馱著夕照鍍亮綠梢，總有好多灰鷺在巢里鳴叫出我們一個個橢圓的驚喜。紅樹林的泥灘里，總有好多雷公蟹出沒，總有好多秤星魚蹦起我們的歡叫……

故鄉(xiāng)的紅樹林，總是讓我們童年的菜碗盛滿笑聲，總讓小伙伴們在白沙和泥濘里撒一地童趣。因此，雖然那么多年過去了，但那一片黛綠色的紅樹林，總愛蕩漾我的夢境總愛搖曳我的夢境……

然而，正是這讓我魂牽夢繞的紅樹林，后來卻不斷遭受厄運。在上世紀的六十年代，我們所在的公社掀起一個什么運動，通知管下的村鎮(zhèn)、中小學(xué)校組織人員，在一大片灘灣上圍堤堵水，建塘養(yǎng)魚。工地上插上紅旗，拉起橫額，高音喇叭播著革命歌曲。我們學(xué)校停課了，連我們小小年紀每天都得頂著烈日鏟泥挑土。

就在這時，聽說有一位教生物的老教師，向公社領(lǐng)導(dǎo)提意見，說是這樣圍堤堵水建養(yǎng)魚場，不見得有多大收效，但是塘里的大片紅樹林必死無疑，而入港的海水受阻，塘外的紅樹林生長也必受影響，整個灣汊因失去潮汐水流的作用，對村鎮(zhèn)的環(huán)境條件必會產(chǎn)生不良后果。但是領(lǐng)導(dǎo)根本不理睬他。他竟然又闖進辦公室找領(lǐng)導(dǎo)論理……結(jié)果不難想象，他被打成所謂宣揚風(fēng)水迷信、對抗運動的“壞分子”，下放到鹽場當曬鹽工。

后來，我離開故鄉(xiāng)到外地工作。許多年后，我回家探親，所見所聞，更讓我黯然神傷。繞著村鎮(zhèn)的灣汊，已被一段一段地筑壩堵成魚塘。但可能是效益不佳，竟都荒廢了。塘里的死水泛著暗綠色的泡沫，漂浮著雜亂污穢的垃圾……

塘內(nèi)，泡在死水里的紅樹林，全都成了枯干敗枝。塘外的紅樹林，要么在圍堤時遭砍伐，要么因失去潮汐水流輸送養(yǎng)分而逐漸枯萎。灣汊里的紅樹林就這樣相繼枯死了，那一道一道綠色的風(fēng)景線，逐漸從人們的記憶里淡去。

只剩下海邊一片紅樹林了。此時，人們常常看到在夕照中，一位老人佝僂著腰，拿著用舊報紙包著的一包東西，在紅樹林邊的海灘上佇立，看到鷺鷥或是灰色的海鳥從綠叢中飛起，他就將紙包里的熟紅薯塊拋過去喂它們。他就是那位老教師。下放勞動后，降了工資，但他一直堅持擠出錢來買紅薯，到紅樹林邊來喂海鳥。

厄運又再次降臨了。前幾年，人們?yōu)榱藝琉B(yǎng)蝦，對海邊的紅樹林又砍又挖，用殘暴的砍伐聲撕碎那一片黛綠的歌韻，代之以灰頭土臉的框框格格。紅樹林的綠蔭消失了，海鳥的飛翅也消失了。但是，人們?nèi)匀豢吹侥俏焕先?，拿著一包東西，坐在塘堤前，癡癡望著那一片灰白色冷漠的塘壩，癡癡望著那沉沉落日中寂寥的天穹……

此后，幾次刮臺風(fēng)，無遮無攔的浪濤都沖塌堤壩，漫過蝦塘。前不久，攜風(fēng)挾雨的狂潮，發(fā)出可怖的呼嘯，漫過蝦塘，卷進靠海的百幾十戶房屋，把村道沖刷出許許多多傷痕般的坑坑洼洼……

這是大自然對人類錯誤舉動的一種懲罰。越來越多的事實向人們昭示：人類為了目前的微利而粗暴地破壞了生態(tài)鏈，必將收獲惡果。而對自然行善的過程，則是培養(yǎng)人本身善良的過程。人們喲，多存仁愛之心吧。懷著仁愛之心保護一切生物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也就是保護人類自身呀。

當我聽著故鄉(xiāng)來人沉重的講述時，不由得想起一個故事：講的是一位牧羊姑娘，一次用食物救了一只餓得奄奄一息的獨眼狼和它的幼崽。后來，姑娘與羊群被幾只野狼圍住。是這只獨眼狼打跑了野狼，并帶傷一直護送姑娘回村。后來每次相遇，它會向她點頭，她也會分些食物給它。再后來，村民的羊群受到野狼侵襲，都要求姑娘除掉獨眼狼。待姑娘遇到獨眼狼時，她含淚拋給它帶毒的食物。當狼中毒彌留之際，它用痛苦、憤怒、不解的目光看著姑娘……此后，姑娘不再牧羊。她說，一到草原上，心中就會閃現(xiàn)出那只狼最后的眼光。

故鄉(xiāng)來人聽罷我的講述，唏噓不已。其實，地球上的一切生物與人類是相存共榮的。你給予它愛意，它就會回報你溫情。此時，我真想對故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大聲發(fā)問：當你們向紅樹林揮動砍刀與鋤鏟時，沒有聽到它們痛苦的哀叫么？

那一片黛綠，那一片搖曳的生命，就這樣離我們遠去了……

哦，故鄉(xiāng)的紅樹林，什么時候，再走進我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