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天舒++岳昕
1952年,北京大學從沙灘紅樓遷到西郊海淀的燕園,
與燕京大學合并,隨即在燕園的南部建立了一批學生宿舍樓。
斗轉(zhuǎn)星移,轉(zhuǎn)眼已走過半個多世紀。
其中,29、30和31這三棟建于1956年的老宿舍樓,如今即將被拆除。
近60年來,在這三棟宿舍樓里留下青春的北大校友不勝枚舉。
這其中有的成為全國乃至全世界的行業(yè)先鋒、知名人士,
更多的,是一些平凡的人,
卻因為北大,因為這滿載歷史的宿舍樓,
而擁有了不平凡的故事。
一家人的北大
29樓前,祖孫三代一家人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爺爺是西北工業(yè)大學的老師,“因為時代原因,我沒有圓北大夢?!钡筝厒?yōu)槔先思覡幜丝跉?,實現(xiàn)了夢想。他的侄女1978年考上北大,1981年他的兒子考上北大無線電系,2009年他的孫女也考上北大醫(yī)學部。兒媳婦的父親、伯伯和姐姐也都是北大人。
更神奇的是,81級的父親和09級的女兒,竟然都住過29樓,還上下樓。
“爸爸437(室),我335?!被貞浧甬敵鮿傊雷约核奚針菚r的情景,這個醫(yī)學部的女孩兒仍覺得好笑,“喲,我爸不就是那個樓的么,當時確實挺意外?!?/p>
其實,這一家子有說不完的與北大的緣分。她的父親大四時,是北大當時轟動一時的“造謠廣播電臺”的成員,他們有三個人唱歌,“一個叫‘調(diào)不全,一個叫‘音不準。我就是‘調(diào)不全。”這位81級學無線電的師兄無不得意地說。那時,他們在宿舍樓弄了一臺無線電設備和喇叭,每天晚上九點半到十點在宿舍樓廣播,“樓下黑壓壓的一片人站著聽我們的節(jié)目。”他的妻子馬上證實,說:“我姐姐當時在31樓住著,也是他們的聽眾之一呢。”
采訪間,這一家子不停地眺望著29樓,父女倆不間斷地講述著新舊故事,時不時笑聲四起。81級師兄也圍著29樓前前后后來回地急走,忙著給老樓拍照,想永遠留住這座承載記憶的建筑。
那時的愛情
2000年步入北大的志麗,被分配到31樓。
志麗的男友是她的高中同學,在同濟大學讀書。這異地一戀,便是5年。
那時,不管是五一還是國慶,只要一放假,志麗的男友就會從上海趕來。按規(guī)定,男生是不允許進女生宿舍樓的,樓長每天都看得很緊。志麗指著31樓南邊的露天座椅,說:“那時候他就坐在那邊的椅子上,早上摸準了時間,阿姨一去打飯,他就溜進來。”回憶起這段“偷情”的經(jīng)歷,志麗笑得彎下了腰。有時,他們在宿舍一呆就是一整天,等阿姨晚上打飯時,再偷偷溜出去。
“那時是學生,沒什么錢。”晚上,志麗的男友只能到北大或北航同學的宿舍住,實在找不到地方,也曾在辦公樓將就一夜,或在網(wǎng)吧通宵,甚至在北大圖書館住過兩晚。
可這對年輕的人兒,再苦的日子,回憶起來也都是甜的。
說起北大的美食,志麗如數(shù)家珍,學三的酸辣肥腸粉,學一的牛舌餅,學五的麻辣燙,燕南的牛肉面……而志麗的男友印象特別深的是三角地的煎餅,“當初過來的時候,天天早上吃?!边€有“師生緣”(現(xiàn)在的“美好時光”西餐廳),“剛開始那里的意大利面就是16元,去年來了一次還是16元,沒漲!”
當然,今年回母校來的志麗,不僅帶著當年的男友也就是現(xiàn)在的丈夫,還帶著他們的寶寶——一個三歲七個月的小姑娘。
“但我覺得特別特別遺憾,當年在北大居然沒能談一場戀愛?!敝钧悢[出一副認真的表情,隨即又和她的愛人一起笑了起來。
代表宿舍回來
85級法律系的蘭阿姨,代表她們宿舍回來了。
當時國際法專業(yè)只有她們六個女生,被分到了31樓同一個宿舍。那時北大的女生宿舍,白天還允許男生進入,但晚上到點有門禁和熄燈,男生不得入內(nèi)。于是,晚上在宿舍樓前,就上演著一幕幕情侶分別的場景,和如今的沒什么區(qū)別。
蘭阿姨印象最深的是在公用水房里唱歌的情景,因為洗衣服很枯燥,好多女生一邊洗衣服一邊唱歌,由于有回聲,歌聲特別好聽?!暗械呐枥吓苷{(diào),但她唱得特別高興,我們也就只好忍著。”
那時還有全系公開課,通常一個宿舍會派一個代表趕大早去占座。有一天,她們占座的看到黑板上寫著:“今天的法理課改在某某樓上”。這是一個離得特別遠的樓,大家紛紛狂奔到那座樓去占座,卻發(fā)現(xiàn)那邊的教室黑板上寫著:“今天愚人節(jié)!”蘭阿姨每次想到這里還覺得又懊惱又好笑,“我們一大群人被他耍了,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是誰干的,這一下子就是幾十年的‘謎案?!?/p>
還有親切的樓長阿姨,“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她的樣子?!蹦菚r31樓的樓長是位退休教師,學生臨考試復習晚了錯過開門時間,都會受到樓長“訓斥”——“以后別那么晚回來了,到時候真不給你們開了。”但每次她還都給開門。樓長還從家里給她們帶好吃的,蘭阿姨回憶著,嘴角露出微笑,“她像疼愛孩子一樣疼愛我們。”
在樓前拍了照,蘭阿姨又走進宿舍樓內(nèi),雖然二十多年沒進來了,她還是宛如從未離開過一樣,輕車熟路地找到了自己的宿舍406。她比劃著,“這邊是誰和誰的床位,那邊是書桌,我在旁邊的下鋪……”
蘭阿姨代表她們宿舍來見老樓最后一面。曾經(jīng)的室友,兩個在美國定居,一個在英國,一個在深圳,還有一個在外地出差。蘭阿姨今年也48歲了,兒子在美國念研究生??帐幨幍乃奚崂?,從窗口透進來暖暖的陽光,她把眼鏡移下,攢著眉瞇著眼,看著單反里自己的照片,“這是老了,老了喲?!?/p>
把它印在青春紀念冊的尾頁
“別跑太遠!”
29樓前,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歡快地跑來跑去,他的媽媽注視著他,不時“警告”。這位母親是97級的北大政治學與行政管理系學生,她先在昌平校區(qū)住了一年,之后在29樓住了兩年,又在31樓住了一年。因為在29樓時間最長,對這里也感情最深。聽說我們要做關于老樓故事的報道,她自告奮勇:“我今晚回去就寫一篇發(fā)給你們?!?
于是,就有了這篇動情至深的散文。后來才知道,師姐寫這篇文章一直熬到凌晨三點,還數(shù)次修改。對老樓的眷戀,可見一斑——
雖然,明知道世界上沒有一件東西是可以永遠擁有的,但我們還是不懂得珍惜。直到有一天,真的要失去的時候,才明白它是多么的可貴。比如青春,比如我曾經(jīng)的29樓……
離開這里已經(jīng)整整13年了。同在一座城市,23.3公里,卻是天涯海角般的距離,因為,我們之間已經(jīng)相隔了4700多個日夜的時空。日復一日,四季流轉(zhuǎn),紅塵俗世的風雨早已讓我改變了模樣,急促前行的腳步和心境讓我無暇回望它一眼,或惦念它一分。直到今天,當我突然得知它即將被拆除、不復存在的時候,一種必須要立刻、馬上再見它一面的沖動催促著我不顧一切,飛奔而來。
站在這座再熟悉不過的樓前,人去樓空的寂靜、默默告別的橫幅,一股酸澀頓時沁透心底。終于明白,之所以從未想念,是因為它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的心里。它的一磚一石,一草一木,都已成為我青春歲月不可分割的部分,水乳交融。
樓前,民主與科學的雕像在初秋斜陽的映照下,披著明媚的光;幾個和我一樣已經(jīng)做了母親的校友恬靜愉快地合影、拍照;孩子們踩著斑駁的樹影追跑、歡笑。不遠處,三位學妹坐在課桌旁,與趕來紀念的校友輕聲交談著。簽過名字后,她們送給我一套加蓋紀念印章的明信片,上面是29樓的照片和一段詩一樣的告白:它看著燕園幾十載,等花開花落花又開,時光乘著落葉落地為塵埃,夢回昨日,你站在,樓門外……
再次推開樓門,仿佛穿越了13年的光陰,回到從前。
水房里的水永遠都是冰冷刺骨的,不小心趕上早晚高峰,洗漱總是要耐心地排隊。最怕冬天時洗衣機出故障,硬邦邦的牛仔褲泡上冰涼的一盆水,真是最難下手的任務。
記不清熄燈的時間了,但它卻總是在我們論文寫到一半或是聊天興致正高的時候突然斷電,然后引來一片尖叫。
應急燈和床簾是所有女生的必備,需要私密空間的時候就派上了用場。十平米的斗室,被花花綠綠的床簾分隔成六個天地,暖黃色的燈光照出一個個朦朧美麗的剪影。
在宿舍里還沒有通電話和網(wǎng)絡的時候,樓長室的電話成了永遠難以打通的熱線。于是,最動聽的聲音是窗邊那聲輕輕的呼喚,最快樂的事情是收到遠方朋友的信箋。
每個人只有半個柜子的儲物空間,一個長方形的課桌和一把椅子是全部的公共資源,除了坐在床上看書或是睡覺,六個人同時做任何一件事情都需要互相借個位置。
所有的一切,現(xiàn)在看來都顯得那么局促,可為什么仍能讓人如此留戀?我想到的唯一答案是:青春。
因為擁有青春,即使沒有錦衣玉食的照料,依然可以美麗生動;因為擁有青春,即使沒有高床暖被的呵護,依然能夠夜夜安眠;因為擁有青春,即使我們一無所有,依然擁有無限的希望。
撫摸著那曾經(jīng)被青春年少時的雙手無數(shù)次推開的房門,淚水奪眶而出,為我終于赴成了這個約會,為我能向13年前的自己問候一句:好久不見,你還好嗎?
……
“媽媽,這里的人都去哪兒了?”
兒子的問題打斷了回憶,遲疑片刻,我連忙快速地在腦海里尋找答案,卻又在回答他時哽咽無聲:“她們都去……”是啊,我們都去哪兒了?去了四面八方,卻都是遠離青春的方向。我的孩子,我該怎樣才能讓你懂得,我們能夠左右自己的腳步,卻無法阻擋光陰的離去,我們無論去了哪里,都不會再有像這里一般最美的時光。
再見了,我的29樓,正如當年我不得不離開你一樣,今天,我也必須接受你的離開。離別前,請允許我跟你留下第一張也是最后一張合影,把它印在青春紀念冊的尾頁。衷心地謝謝你,在我生命中的每一天,讓我最美的年華,有了一個永遠的家。
責任編輯:尹穎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