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太史公自序》講記（五）

張文江

《史記·太史公自序》講記（五）

張文江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

于古而言，就是歷史中以《春秋》得名的春秋時代。于今而言，在我看來，所謂的《春秋》，就是透徹理解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事情，并尋找其至深的根源

前面已經(jīng)談了六經(jīng)，這里又單挑出《春秋》，實際上是《史記》的直接源頭。為什么要插入上大夫壺遂？在《自序》中，司馬遷父子的對話，達成兩代人之間的溝通，子承父業(yè)，家里人怎么說都可以。但是無論如何，還是需要有外人來參與，這樣才可以由家而國，因為家畢竟不能自足。壺遂這個人有同情心，他曾經(jīng)參與改歷，是司馬遷的朋友，但是不了解他們父子的思想。司馬談、司馬遷的私人談話，現(xiàn)在已經(jīng)公開，在當時卻是秘密的。壺遂沒有理解到那個程度，怎樣說服其他人也理解自己的思想，這其實就是政治問題。司馬遷滿腹的心事，要找個人來問一下，才可以借機會把自己的想法傾瀉出來。所以設(shè)問雖然只是一句，回答卻有一大篇，實際上構(gòu)成了他的自我辯護。

在六經(jīng)中特別提出了《春秋》，什么是《春秋》？于自然而言，《春秋》就是在春秋之間的季節(jié)變化。于古而言，就是歷史中以《春秋》得名的春秋時代。于今而言，在我看來，所謂的《春秋》，就是透徹理解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事情，并尋找其至深的根源。挑出《春秋》是司馬遷的特殊處，因為古今有多少人講六經(jīng)，大部分都是口頭滑過?？匆粋€人理解到什么程度，關(guān)鍵就是看你的特殊處在哪兒。靈光閃動，銳利地一擊，司馬遷的特殊處就在《春秋》。以后《漢書·藝文志》將《史記》列入《春秋》家，完全符合司馬遷的原意。

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鬃又灾挥茫乐恍幸?，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

董生指的是董仲舒，這段話來自公羊?qū)W?！爸艿浪U”，孔子以地方官員身份來行道，諸侯排擠陷害，大夫施以遏制。在中國這個地方，凡是要做點好事，一定會有人妒忌阻攔。所以做壞事可以打出漂亮的旗號，而做好事卻有危險，往往要修隱微術(shù)。當然，孔子最后也明白，這個時代不可能實現(xiàn)他的理想，于是就編纂了一部《春秋》，把二百四十二年的是非判斷清楚了。歷史記載其實跟判斷有關(guān)系，記載清楚也就是判斷清楚，客觀的歷史必然牽涉到主觀的認知。當然，記載者必須消除意、必、固、我（《論語·子罕》），決不可以歪曲事實?！耙詾樘煜聝x表”，儀表的原義是立木以示人，引申指規(guī)則或表率，用現(xiàn)在話來講就是立法，制訂了判斷是非的標準。

“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所謂王就是天地人的貫通，《說文解字》引董仲舒曰：“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參通之者，王也?！庇忠鬃釉唬骸耙回炄秊橥酢！比欢?，在春秋時代天子、諸侯、大夫都各有其問題，也就是說，當時的政治全面不對了。《漢書·司馬遷傳》抄錄了這段文章，但是刪去了其中三個字，“天子，退”。這三個字絕對不能刪，刪就成了“貶諸侯”，而不是“貶天子”。對皇帝也必須有所限制，天子不能貶，決不是公羊家革命的意思?？鬃诱f“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論語·顏淵》），聽上去好像在維護專制，過去也是這樣理解的。然而，什么是“君君臣臣”？臣當然要像臣，但君也必須像君的樣子啊，否則就有可能貶你。那么憑什么“貶天子”，就是天子之上還有更高的憲法，這也就是道統(tǒng)對治統(tǒng)的限制，好比現(xiàn)代社會保留著彈劾乃至罷免總統(tǒng)的程序。所謂“君君”，就是“貶天子”的理論根據(jù)。到后來專制獨裁壟斷了話語權(quán)，君可以不君，臣則一定要臣，那就不對了，把雙方面的要求變成了單方面。“貶天子”是公羊?qū)W的精義，后來給班固刪去了，這就是班固不及司馬遷的地方?！耙赃_王事”是政治的標準，也就是“春王正月”的大義。

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不講空洞的理論，而是從真實發(fā)生的歷史中判斷，才能“深切著明”。在古代中國，歷史就是哲學，不需要另外的哲學。所謂“六經(jīng)皆史”，反過來也可以說“六史皆經(jīng)”，沒有縫隙放哲學進去。西方提出來哲學，本義是愛智慧，后來有些人試圖把哲學引入歷史，產(chǎn)生了相當?shù)母弊饔?。在中國完全看實際的事情，通過對具體事件的判斷顯示其原則，所積累的

案例就是不成文法。

在六經(jīng)中，《易》與《春秋》是高級教材，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看成后來的新經(jīng)

孔子這句話來自《春秋緯》。漢代有三種文獻，一種是經(jīng)，一種是緯，一種是讖。讖的程度比較低，可以看成政治謠言。緯與經(jīng)相表里，在漢代被用來輔佐經(jīng)，有很多可以參考的內(nèi)容?！端膸焯嵋妨兑拙暋泛髷ⅲ骸熬曊?，經(jīng)之支流，衍及旁義?！睘槭裁刺厥獾靥岢觥洞呵铩纺兀驗樵诹?jīng)中，《易》與《春秋》是高級教材，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看成后來的新經(jīng)。六經(jīng)中最厲害的還是《易經(jīng)》，它至少關(guān)乎中華民族的自我期許，激勵著這個民族永遠自強不息，掌握自己的命運?！兑住泛汀洞呵铩废嗷リP(guān)聯(lián)，往上走落實到《易》，往下走落實到《春秋》。司馬遷落實到《春秋》，他在顯的一面。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

《春秋》“上明三王之道”，夏商周三代之道?！跋卤嫒耸轮o”，分析人事關(guān)系的綱領(lǐng)?！皠e嫌疑，明是非，定猶豫?！笔澜缟系氖虑榉浅ｋy以判斷，《春秋》就是法，“《春秋》以斷獄”?！皠e嫌疑”，《呂氏春秋》所謂“疑似之跡，不可不察”（《慎行論·疑似》）。因為往往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要分辨清楚其中細微的曲折?！懊魇欠恰?，是為是，非為非，解析明白?！岸íq豫”，把含含糊糊的東西確定下來?！吧粕茞簮骸?，表彰善而批評惡?！百t賢賤不肖”，抬舉好人而貶抑壞人。這就是《春秋》的勸善懲惡。

“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用現(xiàn)在的話來講，就是保存文化的多樣性。全球化的統(tǒng)一進程，引起種族的滅絕，野生動植物的減少，方言的消失，自從人類文明發(fā)展以來沒有中斷過。全球化的普遍同質(zhì)國家，單一性增加人類抵御災(zāi)難的風險。

《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于變。《禮》經(jīng)紀人倫，故長于行?！稌酚浵韧踔?，故長于政?！对姟酚浬酱ㄘG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于風?！稑贰窐匪粤ⅲ书L于和。《春秋》辯是非，故長于治人。

“《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于變。”這里還保存著關(guān)于五行的古義。在我看來，研究中華學術(shù)，不僅要關(guān)注漢以后一直到民國，更要關(guān)注上出于先秦，這才是可以發(fā)揚光大的源頭。漢的好處在于去古未遠，然而很多內(nèi)容都減少了，比如說在漢代的經(jīng)學中，《易》的五行隱沒了，只剩下陰陽，《春秋》的“貶天子”隱沒了，只剩下“退諸侯，討大夫”。我以為一個國家的學術(shù)，應(yīng)該是這個國家、民族參與世界競爭的致用學術(shù)，而不是酒文化、茶文化之類。如果只是抱殘守缺，要應(yīng)付千變?nèi)f化的世界，那一定不夠。

《易》“長于變”，研究的是變化之道，《易經(jīng)》的英譯是theBook of Changes?！抖Y》“經(jīng)紀人倫，故長于行”，調(diào)整人際關(guān)系，行是交往?！啊稌酚浵韧踔?，故長于政”，《書》記載先王功業(yè)，故長于治理政事?！对姟贰坝浬酱ㄘG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于風”，由自然界、生物界到人類社會，人類社會的基礎(chǔ)就是男人和女人，此外還關(guān)系到生物?！墩撜Z·陽貨》所謂“多識鳥獸蟲魚之名”，不僅僅應(yīng)該理解為博物學，還應(yīng)該理解為人類和其他生物的關(guān)聯(lián)。“《樂》樂所以立，故長于和”，感發(fā)人，激勵人，在人群中起安定和諧的作用?！啊洞呵铩忿q是非，故長于治人”，《春秋》在司馬遷思想中處于核心位置，也就是所謂“務(wù)為治”。對于六經(jīng)，其他人也有獨挑《易》的，也有獨挑《詩》的，司馬遷則獨挑《春秋》。

這段話來自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是司馬遷講述六經(jīng)的根：“六學皆大，而各有所長。《詩》道志，故長于質(zhì)?！抖Y》制節(jié)，故長于文?！稑贰吩伒拢书L于風。《書》著功，故長于事?！兑住繁咎斓?，故長于數(shù)?！洞呵铩氛欠?，故長于治人。”論六經(jīng)開始于《詩》，“《詩》道志”就是《詩》言志，語言都是文，要緊的是質(zhì)，質(zhì)就是你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結(jié)束于《春秋》，講出是非的判斷標準，垂范后人?！短饭孕颉犯舅枷胧恰皠?wù)為治”，從《春秋》而來，從董仲舒的思想而來。

是故《禮》以節(jié)人，《樂》以發(fā)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

剛才是六經(jīng)、《春秋》，現(xiàn)在又回到六經(jīng)。這段話和《滑稽列傳》引孔子之語大體相同，《滑稽列傳》的總冒“六藝于治一也”，就是這里的“務(wù)為治”。

這段話與《滑稽列傳》前四句一樣，“《易》以道化”，《滑稽列傳》是“《易》以神化”?！啊洞呵铩芬缘懒x”，在那里是“《春秋》以義”。從這句話來看，“道化”對應(yīng)于“神化”，也就是“道”對應(yīng)于“神”?！兑捉?jīng)》觀卦連用“神道”二字：“圣人以神道設(shè)教，而天下服矣?！蹦巧竦朗鞘裁匆馑寄兀可竦啦荒艿韧谧诮?，“一陰一陽之謂道”（《系辭上》），“陰陽不測之謂神”（《系辭上》），前者揭示可知，后者揭示不可知，“神化”和“道化”可以相輔相成?！痘袀鳌吩唬骸疤斓阑只?，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敝居诘蓝斡谒?，開玩笑中點到關(guān)鍵處，也可以解決世事的紛亂。《文心雕龍》最后一篇《序志》有言：“雖復輕采毛發(fā)，深極骨髓?！彼惠p輕摘了你一句，雖然是片言只語，這一點點卻深極骨髓。

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撥亂反正，把動蕩的社會整頓到恢復正常，最切近的途徑來自《春秋》。公羊家把《春秋》二百四十二年歷史分為三世，所傳聞世，所聞世，所見世（《公羊傳》魯隱公元年、桓公二年、哀公十四年）。所見世是親自遇到的；所聞世是間接遇到的；所傳聞世，連間接也沒有遇到，是完全聽說的。東漢何休把三世發(fā)展成據(jù)亂世、升平世、太平世（《公羊經(jīng)傳解詁》隱公元年），影響了康有為的清末改良運動?！?/p>

《詩》道志”就是《詩》言志，語言都是文，要緊的是質(zhì)，質(zhì)就是你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

《春秋》文成數(shù)萬，其指數(shù)千。

《春秋》寫成后只不過幾萬字，其中密密麻麻地分布著幾千要旨。司馬遷這樣說可能有些夸張，注釋家們查下來，《春秋》經(jīng)文一萬八千字，或者一萬六千字，公羊經(jīng)傳有四萬四千字，都沒有完全配得上。

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春秋》跟自然界有關(guān)聯(lián)，時節(jié)教令，不可違反，人類社會的政治，仍然相關(guān)于自然。曾經(jīng)有學者認為莊子把人性看成極惡，不可能通過文教制度的改善來達到理想社會。即使制度改善了，因為人性惡，還是會被利用來達到不良的目的。我理解的莊子沒有那么極端，道家思想認為人性不可能全善，但是這不等于說人性惡。

《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

大動亂的時代，“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如果把眼界放寬一些，在某種程度上說，現(xiàn)在的世界歷史依然如此。在金融風暴中，連少數(shù)國家都可能接近崩潰，比如說冰島、希臘，包括一些富可敵國的大公司。

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為什么？推求其根源，都是把本丟失了。至于這個本是什么，司馬遷沒有明確講出來。我的理解呢，這個本就是天地人之間的聯(lián)系，就是《周易》“元亨利貞”的元，也就是《春秋》“元年春王正月”的元。

故《易》曰：‘失之毫釐，差以千里?！?/p>

此語出《易緯通卦驗》?！抖Y記·經(jīng)解》引《易》曰“差若豪氂，邈以千里”，《漢書·東方朔傳》引《易》曰“正其本，萬事理；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與此相近。找到本并加以確認，極難極難，不能過也不能不及，差一點點就不對。

哲人為什么愛智慧呢，因為智慧歸屬于神，有時候會透露一點點給你，而哲人必須充分認識自己的無知

我曾經(jīng)和朋友們討論過，是哲人研究的學問是哲學呢，還是研究了哲學成為哲人呢。雖然聽上去像雞生蛋，蛋生雞的循環(huán)，我的意思是前者。哲人為什么愛智慧呢，因為智慧歸屬于神，有時候會透露一點點給你，而哲人必須充分認識自己的無知。人終究是必死的生物，怎樣從朽中找出其不朽的成分，這就了不得。哲學的精微之處和煉丹術(shù)、煉金術(shù)有所相似，真是差一點都不行。

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

司馬遷從《易經(jīng)》開始，兜了一圈到《春秋》，再從《春秋》又返回《易經(jīng)》。一件事情，比如金融風暴的發(fā)生，都有非常深的遠因。佛教中有這樣的說法：“菩薩畏因，眾生畏果?！比丝偸遣灰婞S河心不死，不到果顯出來，怎么肯收手呢。好的人糾正的就是因，永遠種一個好的因下去。以后收獲不收獲，都不是自己所要考慮的。

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后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經(jīng)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quán)。

司馬遷把《春秋》作為領(lǐng)導者的必讀書。有國家的人一定要知道這本書，否則前面有人挑撥離間你看不出來，后邊有人暗下毒手你不知道。因為人一旦登上高位，感覺會變得遲鈍，在下邊還可能看得清楚，到了上邊得到的信息會走樣。作為臣下的必讀書也是《春秋》，否則不知道如何貫徹實施原則，遇到變化不知道怎樣決斷。司馬遷給《春秋》做了一個大大的廣告。挑撥的人和謀害的人，兩種人也可能是一種人。

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

君父如果不懂《春秋》的道理，那么一定會把事情做壞，得不到好的評價。臣子如果不通《春秋》道理，一定會去謀害國王篡位，最后下場很慘。

其實皆以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

其實做壞事的人出發(fā)點也不能算壞，想自己當國王或者過上好生活，也是人上出愿望的曲折表現(xiàn)。但是他采取的方法不對，不知道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所以導致了壞的結(jié)果。《春秋》把這些事情記錄下來，如鏡鑒形，給予了最后的判決。他入木三分地把你寫進去，把你的靈魂也寫進去。你說我明明動機沒這么壞，但是在他的判決下，你無法進行辯護，因為他比你自己還看得清楚。

“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就是《報任安書》的“垂空文以自見”，司馬遷反復講到“空言”、“空文”，用另外的話來講就是“立言”，這個空文并不空。哈耶克曾經(jīng)提到，現(xiàn)在最激進的政府官員提出的某一種想法，在過去二三流經(jīng)濟學家書上早就講過了。所以語言看上去沒有作用，但是在多少年以后，還是有其不可思議的力量。

夫不通禮義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

這就是孔子所謂的正名，好比制訂法律規(guī)則，非常嚴格。他用辭正確，給了一句話，你怎樣逃也逃不掉。

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p>

“禮義之大宗”，亦即上文的“其旨數(shù)千”，好比不成文法，而法是成文法?！胺蚨Y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又見賈誼《陳政事疏》、《大戴禮記·禮察》。禮與法都是規(guī)范、限制、懲罰，禮是軟的一面，法是硬的一面。法的作用看得清楚，禮的作用難以知曉。中國古代一直強調(diào)禮，法相對弱一點問題不大。有些禮過一段時間不再合理，那么確實應(yīng)該加以調(diào)整。所以對傳統(tǒng)文化還是要反思，不要把一些不合理的，違反時代、違反人性的內(nèi)容再提倡出來。

做壞事的人出發(fā)點也不能算壞，想自己當國王或者過上好生活，也是人上出愿望的曲折表現(xiàn)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

壺遂說，你講的這套大道理我承認是對的。不過這些都是古代的事情，跟我們現(xiàn)在有什么關(guān)系?，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有了英明正確的領(lǐng)導，情況完全變化了，你再絮絮叨叨地談這些老掉牙的古代經(jīng)典，有什么現(xiàn)實意義呢。

這一問答涉及如何躲避政治迫害，不能不問，不能不答。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

司馬遷的回答，非常有意思。對的對的對的，不對不對不對，結(jié)果還是不對。首先是尊重你，你已經(jīng)講出來了，我完全理解。如果馬上否定，面子下不來。這句話錢鐘書《管錐編》中有分析，我的理解是有些像太極拳法，好比“來脈”和“轉(zhuǎn)關(guān)”，有一股力量過來，先順著它走，然后再把這股力量推回去。對的對的對的，讓他有個臺階下，把力量卸掉，然后不對不對不對，又推了回去。最后來個總結(jié)，還是堅持自己的立場。

下面又是推出六經(jīng)，司馬遷反反復復把六經(jīng)推出來。六經(jīng)是中華民族的原初文獻，內(nèi)容豐富深邃。在我看來，《道德經(jīng)》和《論語》都可以看成研究六經(jīng)的體會，后來自身也變成了經(jīng)。作為王家文化，本來是不講的。老子不得已講出來，因為不講就沒有了。孔子整理古代文獻，無論如何保存了讀法。

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洞呵铩凡缮瀑H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p>

“伏羲至純厚”，《易經(jīng)》為至純厚的人所作，也應(yīng)該由至純厚的人來讀?！皥蛩粗?，《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詩》《書》禮樂，一代代傳下來，從三代到春秋戰(zhàn)國?！啊洞呵铩凡缮瀑H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绷?jīng)結(jié)合并統(tǒng)一，互相形成支援意識，而且時代漸行漸近，最后落實到《春秋》。

六經(jīng)開始于“至純厚”，從事學問研究，最踏實的還是走“至純厚”道路

六經(jīng)開始于“至純厚”，從事學問研究，最踏實的還是走“至純厚”道路，摒除世俗的虛名浮利。學問好真的需要有福氣，不用功也不行，死用功也不行，有種種機緣巧合，不可思議?！爸良兒瘛本褪鞘紫戎塾谧陨?，你的人真好到一定程度，會有各種機會讓你知道的。佛教有所謂“?；垭p修”，其實最大的福就是獲得慧。人所能做的就是“至純厚”，這可以修持，永遠不夠。

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澤流罔極，海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

“獲符瑞”指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獲白麟。穆清指天，受命于天，受天命清和吉祥之氣?！对娊?jīng)·大雅·烝民》：“吉甫作頌，穆如清風?！笔苊谔?，把德化流布出去，影響深遠?！昂Ｍ馐馑住?，指天方異國。海外不同風俗的人，通過“重譯”，也就是把a語言譯為b語言，再把b語言譯為c語言。經(jīng)過了一重一重的翻譯，小語種變成了大語種，最后變成了中文?！翱钊笔沁颠呹P(guān)之門，非常多的國家要來獻禮或求見。多少年來，中國人一直有這種萬國來朝的大國夢。

臣下百官力誦圣德，猶不能宣盡其意。

這個國家的好，怎么也講不完。這就是《詩經(jīng)·小雅》中所謂的《天保》，鐵桿的粉絲，完全是衷心歌頌。怎樣英明，怎樣偉大，處理事物手段如何高超，在下如何大的一盤棋。這是他們發(fā)自肺腑的真心話，每一個朝代都有這樣的一群人。

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圣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

領(lǐng)導如果有好人不用，那是領(lǐng)導有問題。領(lǐng)導好而下邊的人不宣傳，那是下邊的人有問題。

且余嘗掌其官，廢明圣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yè)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我是掌握史官職責的人，如果沒有歌頌主上和功臣的豐功偉業(yè)，沒有保存好祖先記述的資料，那就是我的罪過。這就是所謂的使命感，話中其實是帶骨頭的。司馬遷曾經(jīng)寫過《悲士不遇賦》：“何窮達之易惑，信美惡之難分。時悠悠而蕩蕩，將遂屈而不伸?！薄疤斓牢⒃?，吁嗟闊兮。人理顯然，相傾奪兮?！泵髅魉@么好的人，皇帝看不見。其實皇帝一定不會看出來你是好人，老天爺要成全你，要你垂名于后世，兩千年以后都有人來讀你，在世的時候怎么肯不折磨折磨你啊。

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謬矣。

“述故事”是記述過去的事情，保存先賢的前言往行。“整齊其世傳”，把一代代的關(guān)系理順?！胺撬^作也”，作是一件大事，孔子自稱“述而不作”（《論語·述而》），司馬遷以此上追孔子?！岸戎凇洞呵铩罚囈印?，你把我和《春秋》相比，你錯了。這雖然是謙虛，其實也是驕傲，嘴上說自己不能比，但是已經(jīng)把自己的書和《春秋》放在一起了。

于是論次其文。

于是把《史記》寫出來?！罢摯巍本褪桥疟龋玫奈恼率桥疟瘸鰜淼?。司馬遷“非所謂作也”，其實也就是作，這本書開創(chuàng)出了二十四史。司馬遷如果不寫《史記》，中國后來的歷史著述完全兩樣。

這樣說了一通，沒有寫壺遂聽了以后有什么反應(yīng)，是不是心服口服了呢？其實司馬遷就是在說服自己，自己才是真正想聽的人。任何事情要找個人來講講，其實都是騙人的，最后都是說服自己，給自己一個堅強的理由。

編輯/黃德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