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銳杰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1)
啟蒙及其限度——《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伊萬的三重面相
黃銳杰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1)
《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一部復調式的偵探小說。其中,伊萬這一人物占據(jù)了一個特殊的位置。以偵探小說在現(xiàn)代的生成為線索,通過解讀“罪犯”,本文試圖勾勒出伊萬作為一名由啟蒙內在傳統(tǒng)而來的現(xiàn)代哲人的面目。這涉及到伊萬的申辯。伊萬的申辯具有三重面相,每一重面相都與形形色色的同面人相關。正是這些面相打開了死亡之上不朽的神圣空間。
陀思妥耶夫斯基 卡拉馬佐夫兄弟 罪犯 上帝
1870年,陀思妥耶夫斯基給邁科夫寫信,信中提到《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寫作計劃:
這將是我的壓卷之作……長篇小說的總標題已經(jīng)有了:《大罪人傳》,但每一部中篇小說還有單獨的標題。貫穿在小說各部的一個主要問題,就是那個我有意無意之間為此苦惱了一輩子的問題——上帝的存在。
這之后,小說的寫作計劃屢屢受挫,直到十年后,這部小說才正式在《俄國導報》上連載。彼時,小說更名為《卡拉馬佐夫兄弟》,與當初的構思相較,情節(jié)已頗有出入。即便如此,在當初那封信的字里行間,誰都能辨識出《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影子。至于主題,雖然換了個名字,這依然是一部關于罪人的小說。
托馬斯·曼曾感嘆:“一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天才,似乎‘犯罪’這個詞就不能不闖入腦子里來。”與此類似,在《俄羅斯文學講稿》中,納博科夫寫道:“《卡拉馬佐夫兄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偵探小說技巧最完美的例證。”確實,由頭到尾,《卡拉馬佐夫兄弟》不過在講一場刑事犯罪,在這一意義上,這就是一部名副其實的偵探小說。這里面有犯罪、有破案、有審判、有各種各樣撲朔迷離的線索與巧合。如此說來,陀思妥耶夫斯基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偵探小說家?或許,在偵探小說泛濫的今天,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讀者首先應該問的是:究竟什么是偵探小說?
一般而言,學者們會將偵探小說的起源追溯至18世紀末至19世紀初。這一時期,歐洲正在向馬克思意義上的工業(yè)社會轉型。在這么一個現(xiàn)代社會,新興的社會科學開始接管傳統(tǒng)的政治哲學,社會建設工作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問題緊接著便來了,在這么一個“去魅”的世界里,如何安置犯罪?似乎在現(xiàn)代的罅隙處,總有一些最黑暗的角落。在“理性”的映照下,這些角落顯得格外觸目驚心。??轮赋?,在這一時期,傳統(tǒng)的犯罪文學開始轉向:“關于罪犯生活與罪行的記述、關于罪犯承認罪行及處決的酷刑的細致描述已經(jīng)時過境遷,離我們太遠了。我們的興趣已經(jīng)從展示事實和公開懺悔轉移到逐步破案的過程,從處決轉移到偵察,從體力較量轉移到罪犯與偵察員之間的斗智。”在由管制時期向自由主義國家過渡的過程中,治理術取代了對犯罪的“管制”。重要的不是徹底消滅犯罪,而是如何有節(jié)制地治理犯罪,犯罪問題轉化為了“犯罪率”問題。犯罪文學不再是以儆效尤的警世恒言,相反,犯罪具有了美感。緊接著,置身于黑暗,同時洞曉治理術的偵探出現(xiàn)了。
事實上,早在社會科學橫掃一切之前,政治哲學就已經(jīng)暗流涌動。我們可以由早期現(xiàn)代哲人霍布斯對死亡的看法出發(fā)來理解偵探小說在現(xiàn)代的興起?;舨妓共辉傧嘈殴诺鋫鹘y(tǒng)中由德性出發(fā)來定義自然法的觀點。他扭過頭,不再考慮人的目的,轉而轉向人的開端:最強有力的不是理性,而是情感,自然法必須由一切情感中最強烈者推演而來。這種最強烈的情感不是別的,正是對死亡的恐懼。只有從自我保全的欲求出發(fā),自然法才能獲得其穩(wěn)固的根基。這揭示了現(xiàn)代偵探小說興起的邏輯。偵探小說里面充斥著犯罪與死亡,而偵探的作為說到底不過是懲治犯罪,避開死亡,這與現(xiàn)代自然法的精神若合符節(jié)。偵探,死亡的征服者,穿行于人群之中,警惕地守護著脆弱的現(xiàn)代性。在他們身上,我們隱隱約約可以看見現(xiàn)代哲人的影子。伴隨著偵探,一個世俗化的現(xiàn)代世界到來了。
回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為什么要寫一部偵探小說?《卡拉馬佐夫兄弟》出版之時,整個俄羅斯上空籠罩著莫名的不安與期待。彼時,沙皇尚在位,但已經(jīng)是風燭殘年。整個社會充斥著陰謀、暗殺與輿論的叫囂;黨派斗爭岌岌可危。《卡拉馬佐夫兄弟》一書,某種意義上,可以看作對這一時勢的回應:這已然是我們處身其間的現(xiàn)代。既然偵探小說由現(xiàn)代所催生,為了寫出這個時代巨大的悲傷與絕望,有什么理由不采用偵探小說這一形式?如果現(xiàn)代的偵探小說不能懲治真正的罪犯,如果現(xiàn)代的偵探小說無力面對死亡,那么就把這一巨大的責任交給陀思妥耶夫斯基吧,交給這個“有意無意之間為此苦惱了一輩子”的人:究竟有沒有上帝?
在解讀卡夫卡的一部小書中,德勒茲以其一貫的“解構”天才談到解釋學進路問題:“沒有一個入口比別的入口更重要,更優(yōu)越……”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意義上,這一說法之所以成立,乃在于每一個入口先在地已經(jīng)與所有入口相連。
到處都是公開的對語與主人公內在對話的對語的交錯、呼應或交鋒。到處都是一定數(shù)量的觀點、思想和語言,合起來由幾個不相融合的聲音說出,而在每個聲音里聽起來都有不同。作者……要表現(xiàn)的,恰恰是一個主題如何通過許多不同的聲音來展示;這可以稱作主題的根本性的、不可或缺的多聲部性和不協(xié)調性。
巴赫金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經(jīng)典闡釋背后有一種語言的“形而上學”。在巴赫金看來,陀思妥耶夫斯基無疑是這一“形而上學”的最佳例證。每一個人物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都不是孤立的,每一個人的聲音都與其他人的聲音相連。在聲音的追逐、戲仿與對抗中,我們漸漸逼近那個關于上帝的秘密。在聲音的迷宮中,我們不得不一再叩問,究竟有沒有上帝?究竟是什么聲音在無邊的曠野中引領著我們前行?我們不可避免地掉進這一巨大的秘密中。不過,不要忘記,同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在提醒我們做出決斷。陀思妥耶夫斯基強迫我們去言說、去爭論、去選擇。他從來不是一個虛無主義者,恰恰相反,每時每刻他都在質問自己也質問我們:你活著嗎?那好,請告訴我你信仰什么?贊成還是反對,請你選一樣!陀思妥耶夫斯基總是在各種艱難的抉擇中要求我們做出決斷。他就像佐西馬長老一樣,將我們這些不諳世事的阿遼沙趕往紅塵:
你將走出這里的院墻,在紅塵中你會像一個修士那樣做人。你會有許多敵人但是連你的敵人也會愛你。生活將帶給你許多不幸,但你將從這些不幸中得到幸福,你將為生活祝福,也促使別人如此——這比什么都重要。我們必須選擇一處入口,在這個意義上,總有一處入口比別的入口更合適。
《卡拉馬佐夫兄弟》正文前附了一段“作者的話”。陀思妥耶夫斯開誠布公地寫道:“我在動筆為本書主人公阿列克賽·費堯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即阿遼沙——筆者)立傳……”如此看來,阿遼沙是全書當之無愧的主人公,理解《卡拉馬佐夫兄弟》,讀者理應由阿遼沙切入。然而,緊接著在用略帶嘲諷的語調向讀者解釋完為何選阿遼沙這個“絕不是一個大偉人的人”作為小說主人公之后(“他經(jīng)常是給自己所喜歡的思想從頭至尾附上輕松的諷刺”——羅贊諾夫),陀思妥耶夫斯老實交代道:
我雖然只給一個人立傳,可要寫的小說卻有兩部。主要的是第二部,那是本書主人公在我們的時代亦即此時此刻的所作所為。第一部小說……只是本書主人公青年時代初期的一個瞬間。
以上這段可以與陀思妥耶夫斯基1880年8月 28日寫給阿克薩科夫的信對看:
說來您也許不信,我很忙很忙,日日夜夜地工作,好比在服苦役!具體說是寫《卡拉馬佐夫兄弟》的結尾部分,因此我在總結這部我十分珍惜的、傾注了我許多心血的作品……現(xiàn)在正在總結三年來反復考慮、構思和記錄下來的內容。應該總結好,至少我要盡力而為……現(xiàn)在畢竟應該結束了,不能拖泥帶水……
在“作者的話”的調侃之后,站著另一個陀思妥耶夫斯基:對待自己的小說,他比誰都嚴肅。回到這兩段引文,讀者不免疑惑:《卡拉馬佐夫兄弟》到底寫完了沒有?“作者的話”的末尾,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無譏諷地寫道:“我一直說些廢話,浪費寶貴的時間,這首先是出于禮貌,其次是為了耍個花招——反正不能說我事先什么也沒有交代?!痹谶@里,我們是不是看見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意味深長的微笑?或許,根本沒有所謂的第二部小說,一切不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耍的一個花招。
退一步,繞開這些模棱兩可的答案,我們起碼可以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擺出了一副故事沒有講完的姿態(tài),在他看來,這沒講完的故事才是他真正要寫的小說。這個沒講完的故事關于阿遼沙,第一部小說不過是他“青年時代初期的一個瞬間”。
幾乎所有批評家(“作者的話”里,批評家們無一例外被陀思妥耶夫斯基調侃了一把)都注意到了阿遼沙的這種未完成性。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阿遼沙更多是個聆聽者。和他的哥哥們一樣,他渾身充溢著卡拉馬佐夫式的力量。他剛剛展開,尚未成型,生命之于他尚與那悠遠的秘密相連。他默默觀察著人世,體驗著人世。所有人的生命從他的身體里穿過,他以飽含愛憐的目光默默注視著他們。伊萬與阿遼沙討論時,阿遼沙一直緘默不語,只在恰當?shù)臅r候插入簡短的評論。臨末,與基督一樣,阿遼沙報以伊萬沉默的一吻。可以說,自始至終,阿遼沙是沉默的,他只以愛的行動作為他的回答。
與阿遼沙相對,伊萬的聲音充斥著整部小說。陀思妥耶夫斯基致力于書寫的弒父案肇端于伊萬,所有反對他觀點的人都不得不正面迎擊他的思想。小說中一出場,伊萬已然是一個成型的人物,小說的每一句話細究起來都沖著他而發(fā)。為何每一個批評家都對“宗教大法官”的傳說耿耿于懷?究其所以,伊萬捏住了時代的軟肋。那么伊萬才是《卡拉馬佐夫兄弟》真正意義上的主人公?這恐怕又是一個過于匆忙得出的結論?;蛟S,真正要緊的是那些沒有寫出來的秘密。
對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阿遼沙的聲音屬于那個不能為人“歐幾里得式的頭腦”(伊萬語)所把握的神圣空間。這個聲音確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窮畢生之力所要表達的那個聲音?!氨緯魅斯⒘锌速悺べM堯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由始至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只有這么一個。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入口,究其一生,他只是為了抵達這一入口。這一入口通向陀思妥耶夫斯基為此苦惱了一輩子的上帝問題。然而,這一入口不屬于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為了抵達這個入口,我們需要一個入口的入口?!拔译m然只給一個人立傳,可要寫的小說卻有兩部。主要的是第二部,那是本書主人公在我們的時代亦即此時此刻的所作所為。”故事之為故事在于那個沒有講完的故事。
這個入口的入口,是伊萬。
《卡拉馬佐夫兄弟》第一卷第三章,伊萬正式出場。這章的標題題為《續(xù)弦與續(xù)弦所出》。按巴赫金對章節(jié)標題的劃分,這類標題屬于具有公文通告性質的一類。至于敘述風格,稍微與隨后的一章(《老三阿遼沙》)對比一下即可看出二者的區(qū)別?!独先⑦|沙》同樣屬于具有公文通告性質的一類,然而就在同質的標題下面,一場差異化運動正在展開?!独先⑦|沙》中,阿遼沙首次出場,全章以對話為主,敘述竭力向阿遼沙的語言靠近;《續(xù)弦與續(xù)弦所出》全章白描,敘述視角始終掌握在“我”這一虛構的敘事者眼中,敘述至始至終不動聲色,標題中甚至沒有伊萬的名字。《老三阿遼沙》中,敘述所及之處無不處于生成性的境地,敘述與人物的語言彼此糾結,互為對抗。與此相對,《續(xù)弦與續(xù)弦所出》臻于完成,伊萬已然成型。
陀思妥耶夫斯基寫道,伊萬剛讀完大學,正準備去一趟國外。忽然,他在報紙上發(fā)了一篇奇怪的文章,把所有的教會派、非宗教主義者、無神論者耍得團團轉。毫無保留地,他們把他視為自己人。最后,他們反應過來,這不過是一場惡作劇。這之后不久,伊萬即出現(xiàn)在“我們城里”。
就在寫作《卡拉馬佐夫兄弟》頭幾卷期間,陀思妥耶夫斯基給幾名大學生寫過一封信:
……青年脫離了人民(這是主要的也是首要的),后來,也就是目前,又脫離了社會。原因是青年的生活充滿幻想,遠離現(xiàn)實,他們奉行異國的學說,不愿意了解俄國的任何情況,反而急于教訓它。
俄國的青年,俄國的大學生怎么了?“異國的學說”指的又是什么?伊萬要去的國外,正是這個“異國”:
我想到歐洲去,阿遼沙,直接從此地出發(fā);我知道自己只是走向墳場,但那是最昂貴的墳場,如此而已!長眠在那里的死人也出類拔萃……我預先知道自己將跪倒在地親吻這些碑石并為之落淚,——與此同時我的整個心靈確信,這一切很久以來僅僅是墳場而已。
這一段引自伊萬與阿遼沙長談前的一段獨白。這之后不久,伊萬就談到了“宗教大法官”的傳說。難不成,“宗教大法官”的傳說這滴毒汁竟是從歐洲分泌出來的?伊萬,這位大學生,我們看清楚他的面貌了嗎?《卡拉馬佐夫兄弟》的標題原為《大罪人傳》,這里的犯罪僅僅指刑事犯罪嗎?
最嚴重的犯罪不是刑事犯罪,而是思想觀念的犯罪。伊萬就是這么一名罪犯,一位啟蒙知識分子。在伊萬看來,歐洲的整個古典傳統(tǒng)已經(jīng)淪為一片墳場,伊萬要做的是循著啟蒙路線將這一傳統(tǒng)徹底擊碎。或許是時候,我們要來聽一聽伊萬的申辯了。
——你還是得說說:有沒有上帝?……
——不,沒有上帝。
——阿遼沙,有上帝嗎?
——有上帝。
——伊萬,有沒有靈魂不滅之類的玩意,哪怕是一點兒,只是一丁點兒,有沒有?
——也沒有。
——絕對沒有?
——絕對沒有。
——是徹頭徹尾一個零,還是有點兒什么?也許還有點兒什么?那終究不等于零吧!
——徹頭徹尾的零。
——阿遼什卡,有沒有靈魂不滅這回事?
——有。
——有上帝,還有靈魂不滅?
——既有上帝,也有靈魂不滅。靈魂不滅就在于有上帝。
——唔。八成伊萬是對的?!浑y看出,伊萬正是上帝的拒絕者。上述引文之后,伊萬與阿遼沙兄弟倆在一家“破酒店”聚談。伊萬行將離開,去歐洲一趟(后因弒父案未成行)——一次分離促成了這次申辯。接下來,伊萬往何處去?阿遼沙又往何處去?
談什么呢?伊萬對阿遼沙投去長長的目光?!皠e人有別人的事,而咱們黃口小兒有咱們的事。咱們首先必須解決亙古長存的問題……”這“自然是首要問題,也應該是這樣……”第一次,兩兄弟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如果沒有上帝,就造一個上帝出來,宗教必須是可能的。因為人的敗壞,人必須追求某種更為神圣、更為高尚的所在。然而,上帝是不可證明的,我們的頭腦不過是“歐幾里得式的頭腦”,我們沒有任何能力解決這樣的問題。我可以接受上帝,但我無法理解上帝?!白詈蟮慕Y果是我不能接受這個上帝的世界,盡管我知道它存在,可就是完全不能接受?!边@個世界是按歐幾里得的幾何原理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我相信永恒福祉,我深信我會看到平行線相交,可是我無法接受這個世界?!霸谶@個創(chuàng)造的秩序里有一種與被造物自身的被造本性不相容的東西?!边@個世界歸根結底是惡的世界。人如何可能愛鄰人?看看孩子的苦難吧!孩子是唯一無辜的??墒菬o一例外他們也處在惡的深淵中。這世上滿是苦難,誰該對此負責?我只知道,這么活下去我不會同意!如果受苦的人必須成為上帝臨在的代價,我寧愿不接受這個上帝。如果上帝的永恒福祉是以現(xiàn)世的惡為代價的,那我寧愿不要這遲到的永恒。如果為了建設人類幸福的大廈必須殘害任何一個無辜的生命,這種幸福我不能接受。把約伯受的苦放在天平上稱一稱,人為何不能稱義?
伊萬的申辯涉及基督教思想由神義論轉向人義論的關鍵轉折。稍微辨識一下,就能看出伊萬辯詞中啟蒙理性的影子。神圣的上帝為歷史理性所置換,伊萬的論斷一旦成立,結論必然是接受虛無主義。根本沒有什么不朽,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靈魂也并非不朽……那么請問,我為何要好好生活、積德行善呢,既然我在世上要徹底死亡?”既然人在世上必然經(jīng)歷死亡,既然沒有不朽,那么干脆就不管死亡,不管律令,為什么不能搶劫?為什么不能殺人?霍布斯正是如此理解死亡的。死亡位于自然與非自然之間的模糊地帶,現(xiàn)在恰恰成了現(xiàn)代哲人構建自然法的根基:死亡是可以征服的。
——有一種力量,它什么都受得了!
——什么力量?
——卡拉馬佐夫式的……卡拉馬佐夫式的下流的力量。
卡拉馬佐夫式無法無天的力量,一切神圣之物的玷污者,這一切正是伊萬的申辯分泌出來的苦澀的毒汁。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一切美好事物的貪戀者和毀滅者,一頭渾身散發(fā)著卡拉馬佐夫式毀滅力量的“小公豬”,悄悄跟在伊萬后面?!鞍顺梢寥f是對的……”
伊萬的申辯并未就此結束。“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重要的主人公,幾乎每人都能在別人身上,甚至在幾個人身上,找到自己部分的同面人?!泵恳粋€人的聲音都是對另一個人聲音的摹仿,聲音彼此追逐、戲仿與對抗。
我們已經(jīng)聽過伊萬的第一重聲音,正是在這重聲音的驅使下,斯乜爾加科夫犯下了弒父的罪行。他是伊萬的另一個同面人,這個同面人說著和伊萬一摸一樣的話:“跟聰明人談話就是有意思?!钡@是一個身體孱弱然而臉色紅潤的罪犯。他不憚于面對犯罪,他甚至嘲笑那個臉色蒼白的罪犯:你指使我干了這事,你自己卻裝作不知道。
伊萬的第二重聲音來自魔鬼。伊萬為觀念犯罪,卻不能忍受這一犯罪本身。面對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之死,這起由他的觀念導致的犯罪,他一下子臉色蒼白……伊萬意識到什么了嗎?這位臉色蒼白的罪犯在魔鬼的夢魘中苦苦掙扎。
魔鬼出現(xiàn)在伊萬與斯乜爾加科夫第三次見面之后。“當他跨進自己的房間時,頓時像有一塊冰貼在他心上?!蹦Ч碜谒姆块g里。這是一位過時的魔鬼:年近半百,衣著過時,“他身上沒有懷表”。換言之,這位魔鬼沒有時間感。
他由“只有上帝知道的地方”而來,“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提到這點,他不忘挑逗只有“歐幾里得式的頭腦”的伊萬:“但是你知道,即使一縷陽光從太陽射到地球,也需要八分鐘……”進一步,魔鬼講了個傳說:無神論者不相信不朽,死后偏偏進了天堂。上帝罰他走億萬兆公里的路,無神論者不樂意了,躺下不愿走。過了一千年,他這才爬起來走起路來。剛進天堂,沒到兩秒鐘,他就宣稱:這段路值得。換言之,走億萬兆的路所花的時間與兩秒鐘完全可以等量齊觀。
“他哪來的十億年時間?”
“你所想的始終是咱們現(xiàn)今的地球!要知道,現(xiàn)今的地球本身也許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十億次反復的變遷……如此周而復始或許已經(jīng)過無數(shù)次循環(huán),而且始終是同一種方式,絲毫不差。實在乏味夠嗆……”
魔鬼說的這種時間屬于不朽的神圣空間。如此一來,伊萬的無神論者身位突然成了魔鬼的調侃對象。這個魔鬼瓦解了伊萬牛頓式的時間觀。何謂時間?時間使世俗生活成為可能,魔鬼的挑逗已經(jīng)打開了時間世俗之外的永恒維度。你相信我的存在嗎?那你就與走了億萬兆路的無神論者處于同一處境。你不信,那你干嗎如此痛苦?“我輪番將你引向信與不信,這里頭我自有目的在……”
魔鬼重復著伊萬自己的思想和語言,同時盡力夸大他的語氣。他給伊萬的第一重聲音帶進了譏諷與譴責。正是在這么一個魔鬼的調侃中,伊萬最終決意走上法庭講述一切。
請您原諒我的魔鬼;它僅僅是魔鬼,小小的魔鬼而已,而不是‘燒焦了兩翼’的撒旦……由于他否認幻覺的現(xiàn)實性,當幻覺消失以后,他又堅持認為這是現(xiàn)實的存在,他苦于沒有宗教信仰,同時卻又(不自覺地)希望幻覺并非空想,而是確有其事。
有意思的是,這段幻覺之后,阿遼沙前來通知斯乜爾加科夫自殺的消息。伊萬向阿遼沙講述這段幻覺,第一重聲音立馬占據(jù)了魔鬼的位置。講述中的魔鬼在竭力調侃伊萬的良心。與魔鬼調侃的聲音相對的是阿遼沙補全的聲音。伊萬沖阿遼沙大喊大叫:“你是從他那兒知道的!你怎么知道他常來找我?”
弒父案發(fā)生后,伊萬首次面對自己思想觀念的后果,一下子,他“臉色煞白”。這時候,阿遼沙成了一位補全者。他回答伊萬內心的對話:“我對你這樣說是因為你會相信我的話,這我知道。我對你說這話,而且永不改口:不是你!永不改口,聽見沒有?是上帝把這句話裝在我心中要我告訴你的,即便你從此永遠恨我,我也要說……”我們可以將阿遼沙的補全看作伊萬的第三重聲音,這重聲音由魔鬼的聲音打開的神圣空間而來,正是這重聲音將伊萬的申辯導向救贖。
小說里(指《卡拉馬佐夫兄弟》——筆者)除了別的一些人物外,還要有許多孩子。我正在研究孩子,已經(jīng)研究了一輩子,我非常喜歡他們,我自己也有孩子……
《卡拉馬佐夫兄弟》最后一章屬于孩子們。法院對米嘉宣判后兩天,小男孩伊柳沙不幸夭折,阿遼沙前去參加他的葬禮。他遲到了,“人家等了他很久”。確實,為了來到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走了太久太久。
此前,正是在佐西馬的葬禮上,阿遼沙與信仰的深淵迎面相遇。葬禮上,佐西馬的尸體散發(fā)出惡臭,上帝沒有出來干預這個自然的進程。一如伊萬申言的那樣,人們“歐幾里得式的頭腦”根本無法理解上帝的存在,人不得不接受自然殘酷無情的法則,不得不接受這個世界的惡與苦難,從十字架上抬下來的耶穌與千萬人一樣無非是一具尸骸。耶穌如何可能從十字架上復活?這又是一場葬禮,阿遼沙看著孩子們,他能說些什么呢?
孩子中自稱“虛無主義者”的小男孩郭立亞看著阿遼沙:“你說怪不怪,卡拉馬佐夫,明明遭到了這樣的不幸,可偏偏還要吃什么薄煎餅!按照我們的宗教立下的這些規(guī)矩也太不近人情了!”是的,郭立亞問得很對,為什么?
因為這個世界中還有死亡。沒有人能從死亡中折返,死亡是徹徹底底的虛無??墒俏覀冞€是忍不住要去想象那些抽象的破碎的生命。人“如此迷戀大地,如此怯懦地不想離開它;但由于這個分離早晚畢竟是不可避免的,所以他就盡一切努力使得與大地的分離成為是不徹底的”。
我們如此愛我們的孩子,為什么?因為孩子的面容與我們的相似。我們會死去,但我們的孩子會留下來。我們的生命分散在無數(shù)代人之中,這個血氣的生命如此破碎又如此完整。在孩子與我們面容的彼此相似中,有一個不朽的偉大秘密。
面對死亡我們?yōu)楹螣o一例外掩面而泣?說到底,死亡打開了不朽的神圣空間。無論惡、苦難還是死亡,無一例外是自然秩序的斷裂,一切斷裂無一例外導向贖罪。真正的罪惡是人之為人在與上帝關系中天然欠缺?!叭俗灾涌膳碌臇|西,并自認為應受到更嚴厲的懲罰……人永生的本性本身否定犯罪和兇殺。人的良心就是這一永生的本性的反映?!?/p>
為什么要吃煎餅?“這是古老的傳統(tǒng),它源遠流長,其中也有美好的涵義。”宗教儀式安頓了死亡,在死亡中,上帝臨在。
“卡拉馬佐夫!”郭立亞激動地說?!鞍凑兆诮探塘x,難道我們死后真的都能復活,彼此重新相見,看到所有的人,也看到伊柳沙?”
“我們一定能復活,一定能彼此相見,高高興興、快快活活地互相講述經(jīng)過的事情。”
基督教中,約伯帶來的神義論重擔最終落在了上帝之子耶穌身上。道成肉身的耶穌降臨人世,代人受苦,死在十字架上。在伊萬“宗教大法官”的傳說中,宗教大法官不理解耶穌為何一一拒絕魔鬼的三次試探(奇跡、秘密與權威)。耶穌為何單單選擇了十字架上的受難與復活?人必有一死,十字架上的受難與復活以死亡為入口為世人打開了塵世之上的神圣空間。耶穌以一己之死承納了人的苦難,而耶穌的復活是神圣空間突入歷史時間的奇跡。耶穌之死為的是使世人在現(xiàn)世歷史中與上帝的救恩相遇。不朽的神圣空間突入人的歷史時間,“人的生存破碎只有在基督代人受過的受苦中才超越歷史的現(xiàn)實性和人自身的罪性”。由此,我們得已體認那個不朽的偉大秘密:
我實實在在的告訴你們:一粒麥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會結出許多子粒來。
Enlightenment and It's Limits:Ivan’s Three Portraitures in The Brothers Karamazov
Huang Ruijie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Peking 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The Brothers Karamazov is a kind of polyphonic detective novel.Ivan,a character in this novel,occupies a special and influential position.By tracing the modern origin of detective novel,and by means of decoding criminal,I try to portray Ivan as a modern philosophe rooted in the enlightenment tradition.It is related to Ivan’s apologies which consist of three layers.Each layer is concerned with a group of homomorphic men.It is these three-fold layers that unlock the Zeit-Raum beyond death.
Dostoevsky;The Brothers Karamazov;Criminal;God
責任編輯:汪樹東
黃銳杰,男,(1987—),籍貫江西定南,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