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
長篇小說如今已經(jīng)到了泛濫的地步,而中短篇小說特別是短篇小說幾乎成了被忽略的文體,大有衰落之勢。大概是眾多寫家認為短篇小說難以引起關(guān)注,“投入”(大家公認短篇小說難寫)與“回報”不成比例;短篇小說對作者的才情與技巧要求更高,大多數(shù)作者其實難以勝任此道:這兩點是短篇數(shù)量與質(zhì)量雙雙走低的重要原因。
畢飛宇是極少數(shù)在寫長篇的同時,堅持短篇小說寫作的小說名家之一,雖然量不大,但篇篇“有聲有色”,一直持續(xù)至今。對照上面兩點,首先,在畢飛宇這里,短篇小說“投入”和“回報”并非不成比例。他早期獲得魯迅文學獎的短篇《哺乳期的女人》至今仍在被改編拍攝電影(多次改編),另外如《地球上的王家莊》、《家事》等等至今仍在被讀者、文學研究者所談論,似乎成了文學史繞不過去的名篇。其次,他的短篇證實了并還在證實他確有短篇寫作的才情和能力,他在寫作短篇時是努力而自信的。我想,這兩點才是畢飛宇在長篇小說和中篇小說獲得巨大聲譽的同時,依然堅持寫作短篇的充足理由。
2014年剛開頭,畢飛宇短篇又有新作問世,這就是畢飛宇小說發(fā)表“根據(jù)地”之一的《鐘山》2014年第一期推出的《虛擬》,這又是一篇畢飛宇短篇的成功之作。讀完這篇小說,我不禁尋找與思考畢飛宇短篇小說的成功之道,
“問題意識”是畢飛宇短篇成功的首要因素,他在短篇小說中體現(xiàn)出來的“問題意識”甚至遠強于他的長篇和中篇小說。畢飛宇不是個偷懶的作家,看得出來,他不愿做生活的旁觀者;只能做旁觀者時,他也是一個積極、用心的“旁觀者”。他對社會問題、人性問題始終保持著敏銳和警醒。他的短篇決不僅僅停留在“童年記憶”,甚至不是“懷舊”,作家自我的“記憶”與“感覺”最多只是個“引子”,真正激發(fā)他寫作欲望的一定是當前的社會與人性問題,使新出現(xiàn)的困擾人的因素。然后就是對社會人性問題的探究、研討——小說涉及到不熟悉的領域,他會不厭其煩地向別人請教、和別人討論。至今為止,他短篇小說的題材和主題均不重復,可見他對“問題”的興趣之廣、思慮之深,他的“問題意識”確實強于、優(yōu)于絕大多數(shù)作家。如《哺乳期女人》對留守兒童情感的關(guān)注、《家事》對獨生子女情感缺失與轉(zhuǎn)移的理解和揭示,等等,都曾給人極大的沖擊力。
《虛擬》又一次“涉足”新的問題領域。以孫子“我”的視角,《虛擬》透視了“爺爺”和“父親”兩代人的矛盾及其心理秘密。爺爺作為“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的人民教師,受“一心為了人民教育事業(yè)”的精神感召,受歷代“尊師重教”氣氛的熏染,受中國人“身后名”的誘惑,受應試教育'升學率的要挾,他一心撲在學生身上,全心全意為了教育事業(yè)(升學率一定是其中重要的目標)他任教并擔任班主任的班級大學錄取率之高達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但唯獨在他班上的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卻名落孫山。正是爺爺?shù)囊恍臑榱藙e人的孩子,和自家孩子的高考失敗,造就了爺爺在當?shù)亟逃缫灾琳麄€社會的崇高地位和榮譽,這是事情的一面。另一面則是父親庸庸碌碌的一生,不但在自己的父親(“我”的爺爺)面前抬不起頭來,而且始終受著社會眾人異樣的眼光。父子倆,一個因榮譽和成就昂著頭,一個因失敗打擊而弓著腰。但是人生的顯性和隱性的軌跡往往是:為一些東西昂著頭的常常要為另一些東西低頭;而弓著腰的總是要尋找機會和途徑直起腰。
爺爺雖然表面上繃著,一旦喝多了就會流眼淚,內(nèi)心有著對父親深深的歉疚。但隨著“父親”的退休,早就從校長位子上退下來的“爺爺”對“父親”的歉疚也就逐漸釋然,他終于要對一些事情低頭了。臨終前,他耿耿于懷的卻是他的“哀榮”,因他的前任、倒在工作崗位上的老校長的葬禮收到了182個花圈,他尋思著他葬禮的花圈不能少于這個數(shù),因此他轉(zhuǎn)彎抹角地將此事告訴、交待給他的孫子“我”。與前任校長的競爭、他對自己“身后名”的迷戀讓他不得不低頭,他惴惴地想著那些滿天下的“桃李”是否會為他這個老師送上花圈。最終,因他已退休多年,并在春節(jié)前幾天去世,大家都在忙著過年,因此送來的花圈遠未達到他想要的那個數(shù)字,“我”只能踐諾偽造。
隨著“爺爺”的故去,“父親”頭上的大山客觀上被移走,他于是能“化悲痛為力量”,開始鍛煉身體,補學專業(yè)業(yè)務,在哪兒跌倒的就要在哪兒爬起來,努力填滿他因高考失利而形成的心理溝壑,試圖抬頭挺腰。
《虛擬》所涉及的“身后名”、父子關(guān)系、應試教育、公與私等問題,互為表里,形成了此作獨特的“問題場”,引發(fā)了無盡的思考,讓人莞爾會心、扼腕唏噓,甚至靈魂出竅。在畢飛宇這里,“文學為人生”是題中應有之義,不需另說。
上面所說的這些“問題”在作家的精神層面上是一個社會問題和甚至哲學問題,但在小說里一定是一個文學問題。畢飛宇將“問題”進行“文學還原”的功力和成就使他短篇小說成功的第二個重要原因。我們習慣地說”文學是人學”,其實其他學科學如政治學、經(jīng)濟學、歷史學,甚至數(shù)理化都可以是“人學”,都可以拿來研究人,研究“問題”。但文學有它研究“人”、研究“問題”的獨特方式,這就是所謂的文學性:文學必須還原“人”、“問題”的“具體性”,讓生活和人自己行動、自己說話,體現(xiàn)生活與人性的質(zhì)感,當然是以文字為媒介。
在“短篇小說”這樣的小戰(zhàn)役里,畢飛宇也不用“閃擊戰(zhàn)”、不用空降兵、不用“特種部隊”、不用“斬首行動”,而依然用“陣地戰(zhàn)”,深入到生活與人性的機理里,一寸一寸土地攻守?!盃敔敗弊灾獊砣諢o多,但依然帶著自己半真半假的面具,還在鎮(zhèn)靜地發(fā)著人生的“微博”,一切似乎都符合人們平時對他的認知,不亂?!拔摇币仓皇侵罓敔斢惺虑橐雠R終交待;也許是還有他的學生要關(guān)照,欠了誰的人情要還,或者對“我”父親的歉疚,甚至是有一筆財產(chǎn)要單獨留給自己的孫子,設立一個獎學金?這些結(jié)果都符合一個優(yōu)秀人民教師的性格發(fā)展趨向。在作者一步步的“敘事”中,爺爺終于露出了他的“狐貍尾巴”:他的哀榮,花圈數(shù)不能少于他的前任校長。這出人意料的結(jié)果之所以合情合理,無疑得力于畢飛宇的對“問題”的文學還原能力。
再次,畢飛宇與小說中人物的控制與反控制,作者與小說主人公之間的糾纏打斗,也是他短篇小說成功的重要原因。他的短篇小說篇幅都不長,六千字上下,這需要作者優(yōu)秀的控制能力,這種“控制”根本地體現(xiàn)為作者與小說中人物的控制與反控制、反控制與控制。作者如果完全控制小說中的人物,就成了“壓倒性控制”,人物被作者壓倒,成為道具和木偶,文學性將大大喪失。如果是作品的人物完全控制了作者,小說橫生枝蔓,短篇小說的美學意義將大大喪失?!短摂M》的前半部,兩位主人公——爺爺和 父親,都處在被控制的狀態(tài),爺爺?shù)难孕兴坪醵挤弦粋€高齡老人的內(nèi)在邏輯,而父親就像個影子在飄,一切似乎都在掌控之中。但種種跡象、“言語之間”也“流露”出主人公“掙扎”,深有偏離正常軌跡的態(tài)勢。
爺爺在彌留之前終于掙脫了固有軌道,開始“自運行”:他扭捏再三,終于爆出了他身深之處的那個“私”——那182個花圈,這才是他人生的最終糾結(jié)之處。爺爺甚至在彌留之際,似乎在睡夢中仍說了一大堆人物的名字以及他們的單位和職務,那都是他的學生,他費盡心血培養(yǎng)的那些“桃李”和棟梁之材,那些可能和應該給他送花圈的人。在這種情景之下,父親“笑了”,這個從來不敢正視自己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爺爺?shù)哪侨耍_始由影子變成人,開始了“自我行動”,以至于要在去掉爺爺這座大山后,要鍛煉身體,攻讀業(yè)務課程,體現(xiàn)出人物壓制不住的“自我性”。爺爺和父親都在各自的人生軌道上向終點沖刺,并最終撞線。只不過,撞的那根線仍是作者所設置。作家與作品中人物的這種控制和反控制關(guān)系,使作品始終保持著一種律動,加之小說語言的放與收、拿捏與暗示,《虛擬》因此始終保持著敘事張力,以致直到結(jié)尾,小說描寫父親在爺爺遺體旁那像“洞穿”的眼神時,仍未懈怠,讓讀者為父子這對矛盾的人性關(guān)系而“傷透腦筋”……
讓人感到欣慰的是,畢飛宇的短篇精神似乎仍在生長之中,除了語言風格相對統(tǒng)一意外,他短篇小說的通道與結(jié)構(gòu)都不雷同,大有新意迭出之勢;“問題”也是“層出不窮”,他在短篇小說這上頭仍是“興抖抖”的,我有理由相信畢飛宇將為短篇小說原地貢獻出更多的優(yōu)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