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恰白·次旦平措先生是當代西藏很有影響并對西藏現(xiàn)代史學形成和發(fā)展作出過重大貢獻的歷史學家。在西藏傳統(tǒng)史學、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和根敦群培、梁啟超、王國維的史學思想的影響下,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認為,西藏史學的進步和發(fā)展依賴于史料的積累和增加,搜集、整理有關西藏歷史的稀缺史料是西藏現(xiàn)代史學最重要的工作。與此同時,他積極研究史學方法,把著名歷史學家王國維創(chuàng)立的文物與文獻互相釋證的“二重證據(jù)法”運用于西藏地方歷史研究中,提出了歷史比較研究方法,進一步豐富了研究西藏地方歷史的方法。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這些史學思想,對西藏史學界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在西藏史學發(fā)展史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關鍵詞]恰白·次旦平措;史學;思想
恰白·次旦平措先生是當代西藏很有影響并對西藏現(xiàn)代史學形成和發(fā)展作出過重大貢獻的歷史學家。在研究西藏地方歷史的過程中,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在尊重歷史的前提下,十分注重歷史學的客觀性和西藏地方歷史研究方法及其方法論的創(chuàng)新。他認為,西藏史學的進步和發(fā)展依賴于史料的積累和增加,搜集、整理有關西藏歷史的稀缺史料是西藏現(xiàn)代史學最重要的工作。與此同時,他積極研究史學方法及其運用,把著名歷史學家王國維創(chuàng)立的文物與文獻互相釋證的“二重證據(jù)法”運用于西藏地方歷史研究中,提出了歷史比較研究方法,進一步豐富了研究西藏地方歷史的方法。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這些史學思想,對西藏史學界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在中國當代史學發(fā)展史上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一、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史學思想的淵源
恰白·次旦平措先生作為推進西藏史學由傳統(tǒng)史學向現(xiàn)代史學轉變的、承上啟下的關鍵人物,作為西藏現(xiàn)代史學的開拓者和奠基者,其史學思想的形成和發(fā)展有以下幾個方面的淵源。
(一)西藏傳統(tǒng)史學是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史學思想的重要淵源
一個人的學術思想與其所成長的環(huán)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恰白·次旦平措先生1922年出生在后藏上部拉孜地方的拉孜敏吉家族,其祖輩自五世班禪羅桑益西時代起,就一直擔任扎什倫布寺拉章的官員。恰白·次旦平措先生有兄弟六個,父母非常重視他們的教育。他的大哥拉敏·益西楚臣最初在拉薩三大寺之一的色拉寺出家為僧,并取得格西學位,在佛教哲學和西藏文化方面造詣頗深;后作為九世班禪大師的陪侍,在內地度過了20年的時間。恰白·次旦平措先生7歲時便被父母送入當?shù)厮桔訉W習藏文字母的讀和寫。不久,又跟隨從拉薩來的、學問很高的曲扎秘書在私塾學習傳統(tǒng)的文字教法。后來,又跟隨被撤職的西藏地方政府官員、學識淵博的曼日瓦·曲吉嘉措學習傳統(tǒng)文字教法和籌算,父母還將拉孜曲丹寺的格西洛桑次成請到家里,教他學習藏文文法的《三十頌》和《音勢論》。婚后,勤奮的恰白·次旦平措先生仍然堅持學習,先后師從白瑪曲林寺活佛洛桑群培和康區(qū)曲郭寺精通聲韻學的學者諾布扎西學習詩學。自小對西藏傳統(tǒng)文化廣泛而深度的接觸,為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奠定了深厚的西藏傳統(tǒng)文化根基。后來,擔任西藏地方政府四品官的舅舅恰白·貢嘎晉美無子,恰白·次旦平措先生便被過繼給舅舅,并于20歲的時候進入西藏地方政府的孜康(統(tǒng)計局),成為一名孜處巴(統(tǒng)計學員)。由于恰白·次旦平措先生文化知識和算學功底深厚,很快就成為噶倫索康·旺欽格勒的侍從。侍從期滿后,又被任命為江孜宗宗本,但不久被免職。后又先后在謝康(檢察機構)、鹽茶局、吉隆宗工作。西藏和平解放后,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在1953年創(chuàng)辦的日喀則小學當教師,并開始參加革命工作,先后擔任了該小學的副校長、校長。1959年,在國外敵對勢力的支持下,極少數(shù)分裂分子在西藏策劃的武裝叛亂被平定后,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先后被任命為日喀則政協(xié)委員、拉薩市政協(xié)委員兼副秘書長,1981年被任命自治區(qū)文學藝術家聯(lián)合會副主席,1983年被任命為西藏社會科學院副院長。1982年,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在《西藏研究》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的《大昭寺史事述略》一文,對《柱間遺教》、《瑪尼全集》等傳統(tǒng)史書中記載的頗具神話色彩的大昭寺的建成歷史進行了批判和辯駁,認為大昭寺是由勞動人民修建的,這標志著恰白·次旦平措先生開始涉足西藏歷史研究工作。在西藏社科院工作期間,他主要負責藏文古籍的出版工作,便開始到各地搜集對研究西藏歷史有參考價值的書籍,并于1985年開始撰寫西藏第一部通史性著作《西藏通史—松石寶串》。據(jù)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回憶,當時任西藏自治區(qū)政府副主席的多杰才旦同志對他說:“你對西藏的文化和風俗習慣都很熟悉,社科院的主要工作是研究西藏的歷史和文化等,你很適合到那個單位去工作”。(1)由此可見,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西藏傳統(tǒng)文化功底非同一般。深厚的西藏傳統(tǒng)文化功底和豐富的人生閱歷,為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史學思想的形成和治史態(tài)度及精神的養(yǎng)成奠定了堅實基礎,也為他日后從西藏充滿宗教色彩的傳統(tǒng)史學著作中尋求真實的歷史奠定了基礎。
(二)根敦群培的史學思想深深影響著恰白·次旦平措先生
在西藏傳統(tǒng)史學向現(xiàn)代史學轉變的過程中,根敦群培做出過不可磨滅的貢獻。由于深受佛教文化影響,《柱間遺教》、《瑪尼全集》、《賢者喜宴》、《巴協(xié)》、《西藏王臣記》、《西藏王統(tǒng)記》、《青史》、《紅史》等西藏近代以前的傳統(tǒng)史學著作被籠罩上了一層濃厚的宗教色彩和神話色彩。
更敦群培大師出生于安多熱工一個寧瑪派世家,父親是一位老密乘瑜伽師。他自小聰慧過人,在短暫的一生中撰寫和翻譯了大量作品,被稱為“現(xiàn)代藏族史上的學術大師和啟蒙思想家,人文主義者、樸素的唯物主義者和愛國主義者”(2)和“現(xiàn)代藏學史上成就卓著的學者”。(3)杜永彬在《二十世紀西藏奇僧——人文主義先驅更敦群培大師評傳》一書中說:“更敦群培的學術成就在史學方面尤為突出,作為學術大師,他首先是史學大師,是現(xiàn)代著名藏族史學家?!保?)他突破西藏傳統(tǒng)史學的佛教神學史觀,創(chuàng)立了人文史觀,“摒棄了主觀臆斷;摒棄了為了嘩眾取寵,隨意杜撰毫無根據(jù)的離奇古怪的故事的行為;摒棄了為討好他人,連講真話的勇氣斗沒有的行為”,(5)積極倡導實證史學,先后撰寫了《智游列國漫記》、《論喜馬拉雅》、《印度諸圣地旅游紀實》等建立在實地考察基礎上的著作,并寫出了藏族史學史上少有的沒有宗教色彩的《白史》,推動了西藏傳統(tǒng)史學思想的進步和史學研究的深入。更敦群培大師的史學思想深深影響著恰白·次旦平措先生,他說:“在研究歷史方面,在研究方法和文章寫作方面,我最喜歡更敦群培先生,并且遵循他的道路前進。我雖然沒有得到親自拜見更敦群培先生的機會,但是,閱讀過很多他的著作。當閱讀他的著作時,心里便想到:也要寫他這樣的文章,若是研究歷史,也要像他一樣進行研究,這種想法非常強烈。所以,在我主持編撰的《西藏簡明通史》里,雖然見不到更敦群培著作里寫作技巧的影子,但是從根本上說,寫作思想還是遵循了更敦群培的思想,直述史實,把個人的宗教信仰與研究工作嚴格區(qū)分開來。所以,我認為我的學術思想是受到更敦群培的重大影響的”。(6)從中我們不難看出,更敦群培大師對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史學思想的影響是他人無與倫比的,這種影響突出反映在兩個方面:一是自覺摒棄西藏古史學派注重對歷史傳說、歷史記憶材料的運用,自覺接受唯物主義歷史觀。二是崇尚歷史研究的科學方法,自覺把“二重證據(jù)法”、“歷史比較研究法”等歷史學的科學研究方法加以實踐和向縱深推廣。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在很好的繼承更敦群培大師史學思想的基礎上,依據(jù)令人信服的資料,對現(xiàn)代藏學界在研究西藏地方歷史過程中遇到的困惑和問題予以澄清,并擺脫了束縛藏民族史學進步和發(fā)展的宗教神話的桎梏,創(chuàng)立了樸素唯物主義的西藏地方歷史研究思路。“作為長期以來在西藏古史學派影響下成長起來的老一輩歷史學家,能夠在晚年自覺接受新的史學理論與方法,這是極其難能可貴的”。(7)
(三)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史學思想受到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深刻影響
馬克思主義誕生之前的唯物主義哲學家,總是從神的意志、偉大歷史人物的思想或某種神秘的理性,即從某種精神因素出發(fā)去解釋人類社會發(fā)展歷史的動因。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排除了歷史唯心主義把思維作為研究出發(fā)點的錯誤傾向,從社會存在中找出歷史發(fā)展的根源和社會意識產(chǎn)生的基礎。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是正確認識和解釋歷史、探討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基本理論,是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是歷史研究最根本的指導思想和最具有普遍意義的歷史科學研究方法。
恰白·次旦平措先生雖然出生在封建農(nóng)奴制的舊西藏,深受宗教色彩濃厚的西藏傳統(tǒng)歷史文化的影響,但他并沒有沉浸于西藏傳統(tǒng)文化的泥沼中,而是不斷用現(xiàn)代史學理論,尤其是馬克思主義史學理論武裝自己,并指導自己對西藏地方歷史的研究。西藏和平解放后不久,他積極擁護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積極向黨組織靠攏,并于1953年開始參加革命工作,也開始接觸并認真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在投身西藏解放事業(yè)的過程中,他“以開明的思想努力學習馬列主義理論,成為最早接受馬克思主義思想的藏族學者之一”。(8)恰白先生多次談到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對他史學研究工作的影響。從20世紀70年代起,恰白·次旦平措先生開始了他的職業(yè)學術生涯,通過刻苦學習、努力鉆研馬克思主義哲學,不但擺脫了西藏傳統(tǒng)神學史觀的束縛,還推出了一系列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指導下撰寫的研究成果。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在闡述西藏人類起源時,認為“藏族傳統(tǒng)的‘藏族人是猿猴與羅剎女的后裔的說法是一種樸素的唯物主義觀點。但是,以前的歷史學家們不具備探索研究自然界事物形成和發(fā)展變化的條件,無法作出符合科學的解釋?,F(xiàn)代部分學者認為這種說法是神話,是很不完善的。古代的思想意識和由此傳出的各種說法怎么能夠完全符合科學呢?我們必須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加以分析研究?!保?)從這段論述,我們足以看出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對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影響。
(四)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史學思想受到梁啟超、王國維等史學家新史學理論和方法的影響
由于受宗教文化的影響,在西藏傳統(tǒng)史學著作中,非常重視對歷史傳說、歷史記憶材料的利用,不少近代以前的史學著作,均把西藏的歷史寫成了神話故事的歷史。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近代進化論的傳入,改變了中國人對歷史的看法,著名史學家梁啟超、顧頡剛、王國維對此均有論述。梁啟超認為,史學的功能在于“存真”,其晚年的著作中還提出了建立“客觀史學”的主張;在史料的運用上,他十分看重“文字記錄以外”的史料。王國維先生則創(chuàng)立了歷史學研究文物與文獻互相釋證的“二重證據(jù)法”。這一學說的誕生和時間對于20世紀以來中國新史學的興起與古史重建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也深深影響到了恰白·次旦平措先生。他在繼承西藏傳統(tǒng)史學研究方法的基礎上,將我國偉大歷史學家梁啟超的史學“求真”、“客觀史學”的主張和王國維先生創(chuàng)立的文物與文獻互相釋證的“二重證據(jù)法”運用于西藏地方歷史研究中,進一步豐富和發(fā)展了西藏地方歷史的研究理論和方法。
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對史料和考古材料的重視和運用,對王國維先生“二重證據(jù)法”這一史學新理論和方法的具體實踐,在他的歷史著作和學術論文中多有體現(xiàn)。恰白先生不僅把考古資料運用于西藏遠古歷史的研究探討中,還把其運用于西藏其他歷史階段的古史研究中,將考古發(fā)現(xiàn)的資料與文獻記載相對照,極大地推動了西藏現(xiàn)代史學理論的發(fā)展。恰白先生主編的《西藏簡明通史》,不僅注重各種文字史料的運用,還十分注重金石銘刻、考古挖掘資料的運用。在該書第一章第三節(jié)“關于西藏人類的起源”中,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專門列出“關于藏族人種起源的有關出土文物”,尤其是最近一二十年在西藏發(fā)掘的大量古代實物,并詳細論述了這些文物對西藏人類起源問題的研究價值。從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出,恰白先生在其論述中已經(jīng)非常重視對考古發(fā)掘資料的運用,并“采用了現(xiàn)代學術表述方法和規(guī)范的學術術語,這是過去西藏歷史著作中從未有過的進步”。(10)從中我們不難看出,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新史學的興起深深地影響著恰白·次旦平措先生。
二、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史學思想的主要內容
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跨越了兩個世紀、跨越了西藏新舊兩個社會,經(jīng)歷了和平解放、民主改革和改革開放等在西藏地方歷史上具有深遠意義的三大歷史事件后,在三十多年的學術生涯中,他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均發(fā)生了根本變化,“毅然擺脫了西藏傳統(tǒng)神學史觀的束縛,開始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方法、思路和眼光去認識和研究西藏歷史,形成了較為系統(tǒng)的史學思想體系”。(11)
(一)“堅持史學的唯物主義本體論”是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史學思想的核心內容
西藏和平解放后,恰白·次旦平措先生開始認真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他在充分繼承和發(fā)展西藏傳統(tǒng)史學重視史料和神話故事中合理成分的基礎上,毅然擺脫了傳統(tǒng)神學史學觀的束縛,繼承并突破了更敦群培大師的人文史觀,把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自覺運用到對西藏地方歷史的反思和史學研究中,堅持從歷史事實出發(fā),不僅重視對史料的考據(jù),還十分重視將考古發(fā)掘資料與文獻記載相印證,以求還原歷史的真實面目,在西藏史學發(fā)展史上創(chuàng)立了“史學的唯物主義本體論”,把西藏地方歷史研究推進到一個新的階段。
恰白·次旦平措先生曾多次指出:“對于一個學習和研究理論的人,劃清個人的宗教信仰和文化觀的界限是很重要的。研究任何一門學問,都要以事實為根據(jù)。如果能避免將個人的宗教信仰帶入研究工作中來,那么研究成果肯定是合乎歷史標準的。就我本人而言,我是這樣想的,也在多年的研究實踐中堅持了這一原則?!保?2)在談到《西藏簡明通史》時,他說:“主要是因為我們剝掉了藏族歷史的神話外衣,還歷史以真面目。以前,很多藏族宗教淵源、派別等史書具有濃厚的宗教色彩??裳芯繗v史,必須以唯物辯證的眼光去看待和認識,不能把自己的宗教信仰當作衡量歷史的天平。雖然西藏歷史離不開宗教,但歷史不能等同于宗教史。”(13)恰白先生主持編寫的《西藏簡明通史》是西藏第一部以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為指導的通史性著作,該書以實事求是的科學、嚴謹?shù)闹螌W態(tài)度,“不僅注重各種文字史料于金石銘刻等考古發(fā)掘資料的運用,嚴格地依據(jù)第一手信史資料進行嚴密論證和邏輯推演得出結論,并且在內容上較之以前的西藏史書也有了重大突破”。(14)這正如《西藏通史——松石寶串》前言中指出的:“如果說更敦群培的《白史》把藏族史的研究從神學的枷鎖下解放出來,帶入了人文科學的軌道,那么這部《西藏通史》則把藏族史的研究在廣闊的領域內從人文科學進一步引向了歷史唯物主義,這是藏族史研究的重大進步”。(15)
(二)“史料學是史學研究的基礎”是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史學思想的重要內容
歷史學是一門實證性科學,史料的有無和真實與否是能否得出科學結論和還原歷史真實面目的基礎。從歷史研究者的角度看,文獻資料是其從事歷史研究工作的基礎。對史料的搜集、整理和研究歷來受到國內外歷史研究工作者的重視,并形成了《史料學》學科。已故著名歷史學家傅斯年先生,1929年在北京大學講授《史學方法導論》時就曾經(jīng)指出:“史學的對象是史料,……史學的工作是整理史料,……史學便是史料學?!保?6)同年,他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中再次指出:“史料的發(fā)現(xiàn),足以促成史學的進步,而史學之進步,最賴史料的增加?!保?7)但是,各種復雜的原因使史料有了真?zhèn)沃?,我們在完成對史料的搜集、整理之后,決不能不加區(qū)別、不辨真?zhèn)蔚匾桓拍脕硎褂?,必須對其進行去偽存真后才能加以利用。
西藏的歷史文獻資料十分豐富,但由于長期受宗教文化思想的影響,這些文獻資料長期處于缺乏客觀公正及科學的研究鑒別的狀態(tài),這極大地影響了對西藏地方歷史,尤其是西藏遠古時期歷史的研究。在西藏社會科學院工作期間,恰白·次旦平措先生“主要負責藏文古籍的搜集、整理和出版工作”。(18)在搜集、整理、出版對研究西藏地方歷史有參考價值的稀缺書籍的過程中,恰白·次旦平措先生更加深切的體會到史料對西藏地方歷史研究的重要性。研究歷史最忌諱的就是主觀臆斷,傅斯年在北大主持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時,把收集史料作為歷史研究的最重要的基礎,并提出“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甚至直截了當?shù)卣f:“史學便是史料學?!保?9)對每一個歷史事件的研究都必須言出有據(jù),換句話說,就是有幾分材料說幾分話。在談到西藏自古以來就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時,恰白先生除引用更敦群培《白史》中的依據(jù)外,還進一步指出:“史書中記載的是松贊干布親自寫的上疏,所以更具說服力?!鼻“住ご蔚┢酱胂壬诰帉憽段鞑睾喢魍ㄊ贰愤@本書時說:“總之,撰寫過程中遇到的最大困難,就是缺乏資料”;(20)在總結《西藏簡明通史》一書的特點時說:“該書還不夠完善和詳細,只能作為參考資料,今后還要對其進行補充。但是要進行良好的補充又非常困難,這是由于西藏很早期的史料和分裂割據(jù)時期的史料都很難尋覓”。(21)從中可以看出,在恰白先生心中,史料對還原歷史真實面目和研究歷史的重要性。
(三)構筑建立在歷史真實基礎上的客觀、公正的西藏史學
西藏傳統(tǒng)史學著作非常豐富,但自佛教后弘期以來出現(xiàn)的佛教源流、高僧傳、王統(tǒng)記等史學著作大多出自佛教徒之手,這些人由于受個人信仰與宗教偏見的影響,在記載歷史時摻雜進去許多主觀成分,也使這些書處處充斥著濃厚的神學色彩,這使后人往往受其影響,而很難客觀公正的認識和研究西藏地方歷史。在西藏地方歷史研究過程中,我們必須以純客觀的態(tài)度對其進行研究,而不應摻雜任何主觀成分,只有這樣,才能從最大程度上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才能對歷史事件、歷史人物作出客觀公正的評價。恰白先生曾經(jīng)指出:“由于佛教史家在著史過程中,帶著主觀意圖隨意刪改西藏本土流傳的眾多民間故事、神話故事,取而代之的是印度婆羅門的故事,并對其進行改頭換面,以此來解釋西藏的歷史,從而將西藏的歷史弄得面目全非,頭緒難辨,給研究工作帶來了很大困難”。(22)恰白先生時常對后輩研究人員說:“考察歷史文獻資料時,應避開自身的信仰和好惡的左右,主要考證這些史料是否真實體現(xiàn)當時的歷史事實”。(23)在回答《聶尺贊布本是蕃人》一文的提問時,恰白先生指出:“對于一個學習和研究理論的人,劃清個人的宗教信仰和文化觀的界限是很重要的。研究任何一門學問,都要以事實為根據(jù)。如果能夠避免將個人的宗教信仰帶入研究工作中來,那么研究成果肯定是合乎歷史標準的。就我本人而言,我是這樣想的,也在多年的研究實踐中堅持了這一原則”。(24)在回答神話對西藏地方歷史研究有什么影響時,他說:“在很多藏文古籍中,既能看到神話,也能看到符合實際情況的歷史。我認為問題的關鍵在于分清到底什么內容屬于神話范疇,什么屬于真正的歷史。區(qū)分這兩者的方法是看神話,或歷史的內容最初的根源是什么。如果符合實際,那就屬于真正歷史的范疇;如果違背實際,就屬于神話或偽史?!傊?,以往的書籍不符合實際情況的內容很多,符合實際情況的內容很少,汲取其中有用的東西,淘汰其中不符合實際的內容對還原歷史的本來面目是非常重要的”。(25)恰白先生對研究西藏地方歷史的人的叮囑更加反映出他建設客觀的西藏史學的迫切愿望,“研究歷史的一個方法是,放下宗教信仰,以事實為主進行研究。以我個人而言,每天都在念‘六字真言。但是,當我進行研究工作時,一定要把信仰完全拋開。很多宗教源流和王統(tǒng)世系等史書,都摻雜有神話故事,極大地攪亂了西藏歷史。根據(jù)可靠的資料,搞清事實是非常重要的。”(26)
(四)不斷創(chuàng)新,構筑適合西藏地方歷史特點的史學研究方法
史學方法是研究歷史的重要基礎,其正確與否直接影響到研究結果的科學性和正確性。恰白·次旦平措先生不但把西藏史學從神學史觀的桎梏中解放出來,還不斷創(chuàng)新西藏史學的研究方法,創(chuàng)立了一套適合西藏地方歷史特點的史學研究方法。
一是歷史比較法。對記載歷史的不同史料進行比較和研究,是史學家通向歷史真實、還原歷史本來面目的必由之路。傅斯年先生在提出“史學便是史料學”命題的同時,還指出“史料學便是比較方法之應用”(27)。他在《史學方法導論》一書中說:“歷史的事件雖然一件只有一次,但一個事件既不盡只有一個記載,所以這個事件在某種情況下,可以比較而得其近真;好幾件事情又每每有相關聯(lián)的地方,更可以比較而得真頭緒”。(28)在研究西藏地方歷史的過程中,恰白·次旦平措先生非常重視歷史比較方法的運用。如果說更敦群培大師“打破了傳統(tǒng)史學神學史觀的統(tǒng)治地位,在方法上開始注重以實證去分析和考證事實,運用多重史料對比鑒別史事,并采用語義學方法探討歷史概念”的話,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則是把比較歷史方法運用到西藏地方歷史研究中的成功典范。在《聶赤贊普本是蕃人——悉補野世襲起源考》一文中,恰白先生對史料記載中的“天神下凡為人主說”、“印度釋迦王族一個子弟流浪至藏為主說”、“從漢地逃來之樊尼說”等幾種關于吐蕃王族的來源逐一進行了辨析和考證,并結合考古發(fā)掘資料最后得出結論:聶赤贊普既不是從天而降到人間的一個神,也不是從其他地方來到西藏的一個王,而是西藏土生土長的一個人。這不僅把吐蕃贊普族系之謎從神話故事的掩蓋下揭示出來,還開創(chuàng)了比較研究方法這一新的西藏地方研究歷史方法,極大地促進了西藏史學的發(fā)展和進步。恰白先生還在《簡明西藏通史》前言中說:“對于不同觀點,盡量搜集到有關資料,在此基礎上,努力進行全面對照和比較,最后選擇最具有說服力的觀點加以闡述”。(29)
二是以語言文字入手研究西藏歷史的方法。語言是人類思想的載體和表現(xiàn)形式,所以思想一定為語言所支配。西藏地方歷史的很多典籍都是用藏文寫成的,內容不僅涉及到藏民族的思想,還包含著很多具有鮮明民族特色的藏族傳統(tǒng)文化的元素。所以,自古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藏民族,在與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作斗爭的過程中,創(chuàng)造了獨具高原特色的民族文化。在研究西藏地方歷史的過程中,不懂藏語言文字就很難完全讀懂藏民族厚重的歷史,不懂藏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就不能深刻領會史料背后蘊含的深厚的文化元素。研究西藏地方歷史應當以藏語言文字寫成的藏文史料為最基本的直接的史料。恰白先生多次勉勵青年學者:“愿意學習和研究西藏歷史文化的年輕學者,首先要認真學習西藏的語言文字,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別說是研究西藏文化,就連學習了解西藏文化都很困難。所以,要研究西藏歷史文化,先要打好扎實的基礎”。(30)
三、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史學思想對藏族史學的影響
西藏史學經(jīng)歷了三個發(fā)展階段,即神學史觀——人文史觀——唯物史觀。如果說更敦群培大師“把西藏歷史從神學的枷鎖下解放出來,創(chuàng)立了人文史觀”,那么“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則把藏族史的研究在廣闊的領域內從人文史觀進一步引向了歷史唯物主義”。(31)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史學思想,對推動我國的藏學研究事業(yè)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一)把西藏地方歷史的研究推進到一個新的歷史階段
恰白·次旦平措先生是推進西藏史學由傳統(tǒng)史學向現(xiàn)代史學轉變的、承上啟下的關鍵人物,在西藏史學發(fā)展史上發(fā)揮了承前啟后的作用。他不但具有深厚的西藏傳統(tǒng)文化功底,還接受了西藏近代史上的人文主義先驅更敦群培大師的樸素唯物主義思想,把西藏史學研究從延續(xù)一千多年的神學史觀下徹底解放出來,第一次把西藏史學研究推上歷史唯物主義的正確軌道,并進一步把西藏地方歷史研究推進到一個新的階段,對西藏唯物主義新史學的構筑和發(fā)展發(fā)揮了巨大作用。
(二)擴大了西藏史學研究領域,促進了史學的發(fā)展
在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影響下,藏學界掀起了保護、搜集和整理西藏歷史研究的原始資料的熱潮,大量散落于民間的珍稀歷史資料得到搜集、整理,這極大地擴大了西藏史學研究領域,開拓了西藏史學家研究的新視野,促進了西藏史學的發(fā)展。同時,在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史料學是史學研究的基礎”這一史學理念的影響下,藏族史學界開始把考古學、語言學、人類學、人種學等學科中的科研成果運用到西藏地方歷史研究中,把物質上的、觀念上的伏藏、金石銘刻等藏民族的一切歷史遺留都當做史料對待,這極大地拓展了西藏史學研究中史料的外延,使得藏族史學界對藏族史料的范圍有了新的認識,擺脫了千百年來那種由文獻到文獻的西藏歷史研究方法,活躍了學術風氣,促進了西藏史學的繁榮。
(三)促進了藏族史學的學科建設和隊伍建設
在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的帶動和影響下,在全國范圍內興起了藏學研究的熱潮,中央民族大學、西北民族大學、西南民族大學、西藏大學、西藏民族學院等高等院校都設立了藏族歷史的碩士點、博士點,一大批藏學研究機構紛紛成立,極大地擴展了藏學研究領域,促進了藏族史學的學科發(fā)展。同時,在恰白先生周圍還聚集了一大批能利用先進的西方自然科學方法及工具研究史學的學者們,形成了一大批強有力的學術隊伍,對推進藏族史學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巨大推動作用。
注釋:
(1)恰白學術思想研究課題組編:《史學研究大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訪談錄》,中國藏學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09年5月第1版,第20頁。
(2)杜永彬著:《二十世紀西藏奇僧——人文主義先驅更敦群培大師評傳》,中國藏學出版社,1996年12月第1版,第1頁。
(3)更敦群培著、格桑曲批譯、周季文校:《更敦群培文集精要》前言,中國藏學出版社,1996年12月第1版,封面。
(4)杜永彬著:《二十世紀西藏奇僧——人文主義先驅更敦群培大師評傳》,中國藏學出版社,1996年12月第1版,第176頁。
(5)更敦群培著、格桑曲批譯、周季文校:《更敦群培文集精要》,中國藏學出版社,1996年12月第1版,封面。
(6)恰白學術思想研究課題組編:《史學研究大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訪談錄》,中國藏學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09年5月第1版,第26頁。
(7)霍?。骸抖刈C據(jù)與西藏古史重構——論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對西藏新史學的影響》,《西藏研究》,2008年第4期,第10頁。
(8)恰白學術思想研究課題組編:《超越神話的探究者——恰白·次旦平措學術思想評述》,中國藏學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11年1月第1版,第120頁。
(9)恰白·次旦平措等著 陳慶英等譯:《西藏通史——松石寶串》,西藏藏文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8頁。
(10)霍?。骸抖刈C據(jù)與西藏古史重構——論恰白·次旦平措先生對西藏新史學的影響》,《西藏研究》,2008年第4期,第9頁。
(11)恰白學術思想研究課題組編:《超越神話的探究者——恰白·次旦平措學術思想評述》,中國藏學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11年1月第1版,第103頁。
(12)恰白學術思想研究課題組編:《史學研究大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訪談錄》,中國藏學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09年5月第1版,第36頁。
(13)恰白學術思想研究課題組編:《超越神話的探究者——恰白·次旦平措學術思想評述》,中國藏學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11年1月第1版,第104頁。
(14)恰白學術思想研究課題組編:《超越神話的探究者——恰白·次旦平措學術思想評述》,中國藏學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11年1月第1版,第105頁。
(15)拉巴平措:《西藏通史——松石寶串》前言,西藏社會科學院、中國西藏雜志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04年3月第2版,第4頁。
(16)高石鋼:《傅斯年史學思想述評》,寧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998年第1期,第89頁。
(17)歐陽哲生著:《傅斯年全集》(第三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版,第4頁。
(18) 恰白學術思想研究課題組編:《史學研究大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訪談錄》,中國藏學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09年5月第1版,第21頁。
(19) 傅斯年其人其文:http://news.xinhuanet.com/book/2004-
02/27/content_1334726.htm。
(20) 恰白學術思想研究課題組編:《史學研究大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訪談錄》,中國藏學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09年5月第1版,第23頁。
(21) 恰白學術思想研究課題組編:《史學研究大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訪談錄》,中國藏學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09年5月第1版,第23頁。
(22) 恰白學術思想研究課題組編:《超越神話的探究者——恰白·次旦平措學術思想評述》,中國藏學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11年1月第1版,第150頁。
(23) 恰白學術思想研究課題組編:《超越神話的探究者——恰白·次旦平措學術思想評述》,中國藏學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11年1月第1版,第104頁。
(24) 恰白學術思想研究課題組編:《史學研究大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訪談錄》,中國藏學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09年5月第1版,第36頁。
(25) 恰白學術思想研究課題組編:《史學研究大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訪談錄》,中國藏學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09年5月第1版,第31-32頁。
(26) 恰白學術思想研究課題組編:《史學研究大家——恰白·次旦平措先生訪談錄》,中國藏學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09年5月第1版,第104頁。
(27)歐陽哲生著:《傅斯年全集》(第三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版,第7-8頁。
(28)歐陽哲生著:《傅斯年全集》(第三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版,第12頁。
(29)恰白·次旦平措等著:《簡明西藏通史》,西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版,第3頁。
(30) 恰白學術思想研究課題組編:《超越神話的探究者——恰白·次旦平措學術思想評述》,中國藏學出版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11年1月第1版,第28頁。
(31)恰白·次旦平措等著 陳慶英等譯:《西藏通史——松石寶串》前言,西藏社會科學院、中國西藏雜志社、西藏古籍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2004年3月第2版,第4頁。
作者簡介:趙君(1974-),女,漢族,河北石家莊人,副教授,歷史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西藏地方近現(xiàn)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