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guān)

一

一過冬至，年前的工作時間滿打滿算只剩下個把月了。今年元旦、春節(jié)靠得近，時間就顯得更緊張，按照年初局里下達的全年工作目標和任務(wù)，還有好多工作沒完成呢！郭炳華坐在辦公室里一麻算，心里不由得一緊。他抓起內(nèi)線電話：“姚教嗎？你過來，我們商量點事。呃——要不這樣吧，你索性把國榮也叫上，我們干脆開個所務(wù)會！”

說是開會，其實就三人：所長郭炳華、教導(dǎo)員姚樹林、副所長葉國榮。所里本來另外還有兩位副職領(lǐng)導(dǎo)的，可是一位在家病休，一位已被調(diào)走。

待大家坐定后，郭炳華清了清嗓子：“今年我們所上下一心，抱團工作，在‘春雷行動、‘利劍行動、‘秋風(fēng)行動、‘狩獵行動以及其他各項專項工作中都取得了比較好的成績，評比、排名大多在全局靠前，我想局黨委對我們今年的工作應(yīng)當是滿意的。轉(zhuǎn)眼又元旦、春節(jié)了，有些事我們得趕緊商量著去辦，不然就來不及了?！?/p>

姚樹林和葉國榮都表示首肯。

“我考慮了一下，如果不節(jié)外生枝，年前全所的工作主要有三大塊。一是業(yè)務(wù)方面的事，需查漏補缺，準備迎接局里的年終檢查考核。這一大塊工作就由國榮全面抓一下吧，沒人手，非你莫屬了。”

郭炳華接著說：“這方面的工作要說復(fù)雜也復(fù)雜，要說簡單也簡單。國榮你把年內(nèi)局里下達的全年工作任務(wù)、目標和要求，以及其他各種條條框框的量化考核指標統(tǒng)統(tǒng)翻出來，仔細梳理、核對一下，看哪些工作還沒完成，哪些工作得突擊補課，哪些工作能錦上添花，然后按照原來的工作分工，該由誰負責完成完善的，交由誰完成完善去，工作量大的就集中力量打殲滅戰(zhàn)。”

隨即，郭炳華又把臉轉(zhuǎn)向了姚樹林。

“二是隊伍管理方面的事，也得準備迎接檢查和考核。這方面的事，姚教你就當仁不讓了。今年我們所這方面的工作還是比較好的，沒出現(xiàn)什么明顯的問題，特別是‘五條警令那高壓線一點都沒碰，姚教的‘婆婆嘴發(fā)揮了作用。不過……有些問題還是客觀存在的，別人沒數(shù)，我們自己不能沒數(shù)。比如審查人員時還有動手動腳‘走捷徑的問題，接處警時還有行動遲緩‘慢半拍的情況，對待群眾還有不夠文明禮貌‘大佬佬的現(xiàn)象，值班備勤時也還有人不能按時到崗到位，甚至擅離職守，這些問題只是上面沒有發(fā)覺罷了?！?/p>

郭炳華先褒后貶，姚樹林的臉色就也由喜變窘。

講到這“第三方面嘛”時，郭炳華忽就打了停頓，似乎這方面的工作挺復(fù)雜的，不知道如何啟口是好。其實他不說他倆也明白他要說什么，當基層所隊領(lǐng)導(dǎo)這么些年了，年底通常該抓哪些事心里還能沒數(shù)？郭炳華也知道他倆心里有數(shù)，也就開門見山：“沒犁耙難種田，沒銀子難過年——你們說說吧，如何籌錢過年，解決這經(jīng)濟問題？”

姚樹林和葉國榮交換了一下眼神，都心照不宣。姚樹林為人謙和，做事穩(wěn)重，研究討論問題時一向不搶先發(fā)言。葉國榮卻想，如何籌錢過年，有哪些門路和法子，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嗎，還用多說？你一把手發(fā)號施令就是了，于是也懶得開口。

見都不開口，郭炳華心里著急，別人都可以做甩手掌柜，就他不能。姚樹林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于是就破例第一個發(fā)了言。

“籌錢過年確實是個煩神事，我看還是抓賭吧，抓賭抓一窩，收效大，這也符合上級領(lǐng)導(dǎo)的意見和想法……”

接了姚樹林的話頭，葉國榮也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長蟲鉆竹筒——只能走這條路，我同意姚教的意見！”

挺復(fù)雜的問題，叫他倆幾句話就解決了，事情哪會真就這么簡單？郭炳華哭笑不得。其實他想商量的并不是掃黃還是抓賭這個問題，該抓什么不該抓什么，上級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變相定了調(diào)子；他想商量的是如何抓賭，去哪兒抓賭，抓哪一窩賭，怎么個抓法？情況復(fù)雜著哩！

“那我再說說。”葉國榮說，“其實去哪兒抓賭都成，關(guān)鍵是不走漏風(fēng)聲。最近我隱約聽說，侯家村的猴頭從‘山上回來后本性不改，重操舊業(yè)，最近又拉起一幫人開了個更加像樣的賭博公司，變本加厲地干起了大買賣，氣焰囂張得很，我們是不是就去那里撒一網(wǎng)？”

這話很實際，郭炳華聽了就有些高興?？墒撬麑θ~國榮主動提出去攪猴頭的賭局有點懷疑，他曾經(jīng)風(fēng)聞葉國榮和猴頭有一水。但不管怎么說，郭炳華覺得他這會兒說的是實情，且切實可行，于是就用帶著傾向性的語氣征求姚樹林的意見說：“姚教，你看是不是就按照國榮說的辦？”

姚樹林略一沉思：“行！”

郭炳華便也緊接著說：“行！”

最后一個問題是：怎么個抓法？姚樹林認真地想了想，字斟句酌地說：“為了穩(wěn)妥，我們得先物色個‘線人，事先幫助我們掌握一下猴頭聚賭的時間、地點和人頭情況。等把這些情況都掌握了，我們再迅速起兵突襲。而且這‘線人最好由我們所領(lǐng)導(dǎo)直接物色和掌握使用，以免走漏風(fēng)聲?！?/p>

“對！是得物色個‘線人，這事就交給國榮吧?！惫A拍板說。他這樣說很策略：一來表示他對葉國榮的器重和信任；二來也是將葉國榮的軍，看他是否真心實意想去端猴頭的賭局。

葉國榮愣了愣，也沒提什么反對意見。

二

開完所務(wù)會，郭炳華目送姚樹林和葉國榮相跟著走出去，心頭似乎卸卻了一塊壓著的石頭。可是沒等他消停片刻，手機卻又急驟地響了起來?！肮何沂桥啾镜暮浦野。∥疫@廠門又被他們堵啦！那個姓阮的二愣子還懷揣汽油瓶，要和我拼命呢！您趕快過來……”

一聽說這事，郭炳華的頭就大了，又有人在培本鬧事，說不定真會出人命。于是他立即毫不含糊地回話說：“浩忠，你先想辦法應(yīng)付著，我隨后就到！”

他放下電話，急忙叫上幾個民警和輔警，分坐兩輛汽車，飛也似的往那廠子趕去。

“培本”是一家大型鋼鐵企業(yè)，全稱蘇瑞培本鋼鐵股份有限公司，當?shù)厝硕歼@么習(xí)慣地叫。當年企業(yè)興辦時，一期投資就達七八個億。老板裴浩忠是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改革開放后，他靠收購“廢銅爛鐵”起家，沒幾年就滾雪球似的積累起了很大一筆財富?！叭送咛幾?，水往低處流”，他發(fā)家致富后，不甘心永遠做“破爛王”，于是就在各級黨政部門和領(lǐng)導(dǎo)的親切關(guān)懷、熱烈鼓動、大力支持下，并在政府的“扁食”喂養(yǎng)下，最終投資興辦起了這企業(yè)。

平地上忽然冒出個大工廠，仿佛給當?shù)乩习傩兆⑸淞艘会槒娦膭粫r間，他們文陽鎮(zhèn)乃至整個武陽市人民無不歡欣鼓舞。企業(yè)剛開辦時也確實紅火了一陣子，高大的鋼結(jié)構(gòu)廠房大片大片地矗立，如同搭積木一樣快速；來自遠近各地的男女職工大批大批地應(yīng)聘進廠，就像潮水一般踴躍；滿載和超載的大卡車成群結(jié)隊、沒日沒夜地呼嘯奔跑，仿佛發(fā)了瘋一樣狂野。企業(yè)的紅火使地方稅收和財政收入大幅提高，使文陽一躍躋身于全市十大經(jīng)濟強鎮(zhèn)之一，也使武陽這個縣級市從此有了年產(chǎn)值有望超過百億元大關(guān)的“龍頭企業(yè)”和“拳頭產(chǎn)品”。

企業(yè)紅火了，于是乎門庭若市。當然了，為企業(yè)發(fā)展保駕護航的他們公安派出所也跟著沾了不少的光。如果沒有培本的慷慨解囊、鼎力相助，他們所的新辦公大樓恐怕到現(xiàn)在也造不出來，所里那幾輛破舊警車恐怕到現(xiàn)在也無錢更新。還有，所里平時的一些招待費用和其他開銷，民警和輔警每年的福利、年貨安排，哪一樣不是裴老板大包大攬？那幾年，培本幾乎成了他們派出所的衣食父母和錢袋子。

然而人有旦夕禍福，天有不測風(fēng)云，紅紅火火的企業(yè)終于因為發(fā)展太快、管理不善、事故頻發(fā)、內(nèi)部的“耗子”和“漏洞”太多，以及鋼鐵行業(yè)宏觀形勢走下坡路而紅火不再，并深陷困境，難以自拔。當?shù)厝罕娍丛谘劾?，急在心里，無不唏噓哀嘆。尤其是那些相信“兆頭”的老者，都惋惜地把企業(yè)由盛轉(zhuǎn)衰歸結(jié)為廠子的名稱起得不好。“培本”不就是“賠本”么？辦企業(yè)把本錢都賠光了，不打烊關(guān)張才怪呢！

郭炳華決定親自去賠本，一是因為公安機關(guān)內(nèi)部有規(guī)定，凡遇這類重大事件，各級領(lǐng)導(dǎo)必須在第一時間親自趕赴現(xiàn)場靠前指揮，妥善處置，不得推諉搪塞，貽誤戰(zhàn)機；二是因為其他兩位所領(lǐng)導(dǎo)都已經(jīng)領(lǐng)命而去了，就他在家“閑著”；三是培本與派出所交誼深厚，而這種交誼說白了，就是他郭炳華和裴浩忠之間的交情。他裴老板有難，而且直接把電話打給了他，他能裝聾作啞、推三顧四嗎？所以說不管于公于私，他郭炳華都得“御駕親征”。

三

剛才所務(wù)會上決定由葉國榮負責物色用于抓賭的線人，他沒提什么反對意見，其實他心里非常清楚郭炳華那心思。嘿！看來我葉國榮還非得在這次抓賭行動中有所表現(xiàn)哩！因此所務(wù)會一結(jié)束，他立時三刻就去了侯家村。

剛才他之所以主動提出去侯家村端那猴頭的賭局，是因為他也風(fēng)聞了社會上關(guān)于他與這猴頭“有一水”的流言，于是就想借這次抓賭來為自己正名。他以前和猴頭確乎走得近，后來覺得和這樣的人攪和在一起沒有多大意思，被人風(fēng)言風(fēng)語是小事，影響了自己的前途是大事，于是就漸漸疏遠了。

一提物色線人的事，葉國榮馬上就想到侯家村有個綽號叫“六指”的中年男人。這人穩(wěn)重可靠，也有一定的活動能力，并且和“政府”的關(guān)系很好，住房又和猴頭家靠得近，對猴頭的一舉一動都便于掌握了解。以前他曾利用他掌握過侯家村附近一家廢舊金屬回收站收購贓物的情況，那回收站因收贓被查封處理后，他就和他暫時凍結(jié)了關(guān)系。他覺得如果重新起用他，讓他在這次抓賭行動中再發(fā)揮點特殊作用，應(yīng)該是不成問題的。

車子很快行駛到了侯家村的村頭。葉國榮忽然覺得就這樣大搖大擺地開車進村似乎不大妥當，一來容易暴露他與六指的關(guān)系；二來也容易撩撥起人們關(guān)于他與猴頭的聯(lián)想，以為他與猴頭貌離神合，藕斷絲連。人言可畏哪！于是他迅速調(diào)轉(zhuǎn)車頭，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停下來，然后悄悄地給六指打了個電話，讓他出來一下。

一會兒，六指果然過來了。于是他倆重新返回鎮(zhèn)上，找了一家飯館坐下了。

這檔口，郭炳華正率領(lǐng)民警和聯(lián)防隊員往培本趕呢！

他們趕到那一看，果然見廠門被堵了個水泄不通。外地民工見來了兩輛警車和一群“大蓋帽”，竟本能地表現(xiàn)出了一種反感和敵意，本來瞪著的眼睛瞪得更大，本來板著的面孔板得更鐵，本來握著的拳頭握得更緊。其中有個瘦骨嶙峋、腰板佝僂的老頭被一群年輕人簇擁著，頭羊似的“挺立”在最前面。他沖郭炳華鄙夷地說：“你們是他姓裴的搬來的救兵吧？嚇唬誰呀，俺見得多了！他姓裴的不給俺工錢，俺們就堅決不讓道，除非你們從俺這老骨頭上碾過去！”

“對！干活給錢，天經(jīng)地義，俺沒犯法，怕什么呀？”老者一呼百應(yīng)，外地民工的言語無不噴濺著濃烈的火藥味。

郭炳華知道他們的心里都是怎么想的：警察和他裴浩忠是一家。即使不是一家，當?shù)厝艘仓粫彤數(shù)厝?，天下從來就是這么個理。于是他急忙走到那老者面前，一臉真誠地說：“大伯，你們先別這樣說話……您貴姓，我該怎么稱呼您哪？”

“問明了姓名，就可以抓人？俺不怕，俺姓阮，名叫阮守根！”

“噢，阮大伯。我姓郭，是這里的公安派出所所長?！?/p>

“呵！郭大所長，你想把俺怎么著？”

“噢！阮大伯，情況是這樣的：剛才確實是他裴浩忠報警了，但警雖然是他報的，我們來了卻不一定就幫著他說話，我們認理不認人！”

郭炳華這話有點較勁的味道，外地民工聽得真切，眼神里就明顯減少了些敵意。于是郭炳華趕緊接著說：“其實我理解和同情你們呢！因為我也是農(nóng)民出生，并且?guī)资陙硪恢惫ぷ骱蜕钤谵r(nóng)村，所以你們的委屈和苦楚我很清楚。我支持你們的合理訴求，一定努力幫助你們用合法的手段把工錢討回來！”

他們聽郭炳華這么說，忽然覺得當?shù)鼐觳⒉幌袼麄兿胂蟮哪菢悠模坪蹩吹搅擞懶降南Ｍ?，于是繃緊的神經(jīng)都漸漸松弛了下來。

阮守根悻悻地說：“郭所長，俺真的把你們看走眼了？”

“呵呵！您肯定是看走眼了?！惫A繼續(xù)一臉真誠地說，“我知道，你們堵廠門也是被逼無奈，說難聽點是狗急跳墻。但是你們一定要相信政府。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人民的政府一定不會讓自己的人民憋死餓死，一定會想辦法幫助你們解決問題。見你們這樣，我這心里既不好受，也有一種深深的擔憂……我擔憂你們會因為行為過激，使有理變成無理；我更擔心你們會因為失去理智而出人命?。　?/p>

聽郭炳華這么說，阮守根忽然著急起來：“哎呀！郭所長，你們快進去看看吧，俺兒子正在里面和裴老板斗狠呢！俺兒子不讓俺進去，說他一個人對付那姓裴的就足夠了。他說他的命沒那姓裴的值錢，他還說……咳！這愣小子說不定真會干出什么傻事來！”

阮守根說著，轉(zhuǎn)身做了個讓道的手勢，身后立即讓開了一條通道。于是郭炳華拉著阮守根一起鉆進車里，直奔里面而去。

他們沖進裴浩忠的辦公室，立即聞到了一股強烈的汽油味。郭炳華定睛細看，偌大的辦公室里，只見身材單薄的裴浩忠被一個五大三粗的黑漢子死死地威逼在一個旮旯里，并被這黑大漢緊緊地勾勒著脖子，動彈不得。黑大漢一手挾持著裴浩忠，一手緊捏著一只血紅色的打火機。在他的腳下，滾落著一只塑料瓶子，那瓶口正在“汩汩”地往外流淌著無色的汽油呢！

黑大漢見郭炳華等人欲沖過去，立即厲聲喝道：“別過來，過來俺就點火！”裴浩忠的嗓子眼里也擠出了絕望、恐怖的聲音：“郭所，你們別……別過來！”

阮守根著急地說：“大奎，你別亂來，俺不能讓有理變成無理。剛才這所長說了，他一定幫助俺把工錢討回來！”

黑大漢不屑地大聲說：“爹！您別信他那一套了，他們這話說的次數(shù)也多了，等俺一個個被他們騙得呆了、傻了、走不動路了、說不出話了、使不上勁了，他們就再也不用費盡心機騙俺、坑俺了。這回俺非得讓這姓裴的學(xué)會說句算數(shù)的實誠話，不然俺就和他來個魚死網(wǎng)破，一起去見閻王爺！”

聽兒子說得這么決絕，阮守根忽然“嗵”地一聲在郭炳華的面前跪下了，他扯著郭炳華的衣袖苦苦地哀求說：“郭所長，您快救救俺兒子吧，他的日子確實不好過哇！他要是能過得去，也不會這么死心眼了！”

郭炳華急了，趕緊蹲下身去把阮守根扶了起來。

阮守根站立著繼續(xù)對郭炳華哭訴說：“俺兒子被你們認為是起頭鬧事的人，可是你們哪里知道他的難處哇！在俺那里，欠債不還、偷雞摸狗、不守信用的人是沒人瞧得起的，走到哪都要被人吐口水。俺兒子可絕對不是這樣的人，他在俺那里口碑可好啦！可就是這一回，他被害慘了……”

“他以前在你們這里打工，見別人都承包工程發(fā)了，就也回村召集人馬過來承包活干，誰知會是這結(jié)局。俺兒子一下子成唬弄人的人了，被罵什么的都有，老家的門檻也快被上門討錢的人踩沒了?？蛇@也不能怪人家，誰不等著錢過年過日子呀？為了不讓別人跟著俺受罪，更為了不想失了信譽，俺把一家老小遮擋風(fēng)雨的幾間破房子也變賣了給別人墊付工錢?？删褪沁@樣，也解不了幾個人的急哇……”

阮守根老淚縱橫，情況原來是這樣的！郭炳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同時也是為了緩和局勢、解救裴浩忠，于是他手指裴浩忠大聲叫罵了起來：“裴浩忠，你真不是個人哇！我以前佩服你有膽量、有氣魄、有事業(yè)心，可是沒想到你做事、做人竟會這么沒有擔當，沒有德性！一個人如果做事沒有擔當，必將失信于人；一個人如果做人沒有德性，就連豬狗都不如！你整天想著怎樣才能使自己的企業(yè)起死回生，可是你想到過別人的生存狀態(tài)和艱難處境沒有？阮大伯一家快被你逼上絕路啦！”

郭炳華一邊叫罵著，一邊嚴密地注視著阮大奎的反應(yīng)和動靜。他接著對著裴浩忠繼續(xù)叫罵道：“一個人如果只想著自己，那就是自私；如果只想著把危機轉(zhuǎn)嫁給別人，那就是卑鄙！人有一點私心是難免的，甚至是可以理解的，但自私到了卑鄙的程度就連豬狗都不如了。俗話說，瘦死的駱駝比馬肥，你這么大一個企業(yè)，難道真的就擠不出這幾十萬塊錢來？廠里擠不出，你就變賣家產(chǎn)嘛！他阮大伯一家能把唯一的棲身之所賣了，你有好幾套住房，為什么就不能賣？他阮大奎怕被別人戳脊梁骨，你裴浩忠為什么就不怕……”

阮大奎聽郭炳華這么嚎著吼著，本來極用力的雙手漸漸松了勁，一個民警趁機上前取走了他手里的打火機。裴浩忠也趁機從阮大奎的臂彎里掙脫出來，慌忙躲到了郭炳華的身后。

“郭所，我……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救命恩情！我一定聽您的，馬上去籌錢，哪怕上天入地，也一定把他們的錢全湊齊！”

裴浩忠驚魂甫定，感激涕零。

聽裴浩忠這么說，郭炳華回轉(zhuǎn)身，一把抓住他的肩膀較勁地說：“好！我今天就在這里守著，等著你去想辦法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你這次如果還是嘴上抹石灰——白說白話，那我郭炳華就不走了！”

郭炳華把裴浩忠從絕路上救了回來，卻把自己逼進了死胡同，阮大奎他們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他們?nèi)绻旌诹诉€是拿不到工錢，那么白說白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他郭炳華；那么，他郭炳華就也是個只會唬弄人的騙子！他自己失信于人是小事，政府失信于民是大事——如果阮大奎他們再重演拎著汽油瓶找人玩命的一幕，或者發(fā)生其他更加嚴重的事件，那就更不得了了。因此他將矛盾暫時平息后，一直貓在廠子里不敢挪窩，更不敢閑著。他幫助裴浩忠一會兒和這個聯(lián)系、交涉，一會兒又和那個商量、溝通，不僅賠盡了自己的笑臉、貼光了自己的“面子”，還白受了許多令人難堪的揶揄和窩囊氣。與此同時，他還得施展渾身解數(shù)幫助裴浩忠“抵擋”著其他各種上門討債但情況不是很急的債主，因為他裴浩忠不僅欠著阮大奎他們的工錢，還欠著其他許多人的借款。他裴浩忠即使真的想把住房賣了，一時半會也脫不了手；即使真脫手了，那坨鐵也打不了幾根釘。培本實在也如同《紅樓夢》中的賈府，“大有大的難處”。有那么一刻，郭炳華直覺得是自己把自己生生地架在火爐上烤了，那滋味如煎似熬，竟是那般難受。

四

郭炳華帶著弟兄們從賠本“凱旋”回所，已是晚上10點多鐘了。這時的他嗓子是啞的，眼珠子是紅的，神態(tài)顯得極疲憊，但心情卻是好的。其他隨行的民警和聯(lián)防隊員也和他一樣，累得不行，但都顯得很興奮，如同打了一場勝仗。是啊，苦點累點沒什么，把問題解決了就好。那阮家父子倆拿到錢后，又雙雙地要跪下來謝他，他趕緊溜了。

他想趕緊回家睡覺去，明天還有明天的事哩！可是他抬腿沒走幾步，忽又蟄進了葉國榮的辦公室：“國榮，今天晚了，我替你住在所里吧！我老婆失眠嚴重，我回去把她吵醒了，她就再也睡不著了?！?/p>

見不用值班，葉國榮竟心花怒放，興奮得什么似的，這也許不是他一個人的心態(tài)。是的，現(xiàn)在的民警都怕值班，尤其是在基層派出所。殊不知，輪到值班，有警情得處理警情，有求助得應(yīng)付求助，忙的時候丟了鋤頭拿鐵耙，弄得你暈頭轉(zhuǎn)向，整夜都別想合一會兒眼皮。尤其是那刮風(fēng)下雨的時候和縮手縮腳的大冷天，深更半夜誰都不愿意往外跑，可是報警電話一響，上面指令一來，你又不得不咬咬牙關(guān)往外沖。沒什么事情的時候，也得待到晚上十點多以后才能睡覺，因為這是規(guī)定；即使早早睡下了，由于害怕有事，心里也始終是提心吊膽的，怎么也睡不踏實。第二天一早爬起來，眼瞼虛撲撲的，頭腦昏咚咚的，雙腳輕飄飄的，整個人賽如生了一場不大不小、不輕不重、不明不白的毛病。

郭炳華今晚不想回家去，其實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這兩天，他老婆為了想讓她侄女進派出所干輔警的事，正和他鬧著別扭呢，他不愿意回家去看老婆的臉色。也真是的，派出所又不是自家開辦的什么公司或作坊，怎么能說添個人就添個人？盡管她侄女是學(xué)電腦的，懂得辦公自動化，可是現(xiàn)在有這特長的大學(xué)生多了，領(lǐng)導(dǎo)可以利用職權(quán)“近水樓臺先得月”，民警有困難找著你了怎么辦？此外，他也覺得年底了，所里事多，還是睡在所里踏實些。

所里的事還真多，沒等郭炳華睡糍實，門外果然又傳來了一陣女人哭哭啼啼的聲音。他的心往起一拎，立即起床察看。循聲走過去，見是夜巡的聯(lián)防隊員帶回了三名涉案嫌疑人員，其中有一名是女的。不知為什么，這女人正有一聲沒一聲地嚎著呢！

值班民警小路向他報告說：“剛才聯(lián)防隊員在鎮(zhèn)上新天地公園巡邏時，發(fā)現(xiàn)有人鬼鬼祟祟地往一處茂密的綠化帶里鉆。他們覺得可疑，就也悄悄地跟著鉆了進去，誰知這女人以樹木為掩護，正在為異性有償提供口交服務(wù)呢！而另一個男人——據(jù)說是她丈夫，竟悄悄地躲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據(jù)說是為了防范異性對他老婆實施性侵害……他們把這三人帶回所里來審查，這女人卻死活不肯來！”

這樣的事情以前似乎聽別人當笑話說起過，沒想到現(xiàn)實生活中還真有。郭炳華覺得不可思議，就決定親自參與這事情的調(diào)查。他把在所值班的民警召集起來分了分工，讓小路和女民警小蘭當自己的助手，三人一起共同“對付”這女人。

“你叫什么名字……咹？”郭炳華問得心平氣和。女人卻掩面抽噎，怎么也不肯回答問題，郭炳華努努嘴，示意小路去另一間盤問室問她丈夫。

小路問明后回來說：“她叫羅紅蘭?！?/p>

“名字挺好聽的……幾歲了，哪兒人？”

郭炳華依然顯得平心靜氣，但女人依然掩面抽噎，不肯作出任何回答。郭炳華沒法，就又示意小路去那邊。一會兒，小路回來說：“她今年28歲，貴州三都人。他們夫妻兩個都是貴州三都人。”

“有無職業(yè)，家里還有哪些人？”

郭炳華依然不溫不火，女人依然掩面抽噎，不肯啟口。小路覺得這女人太不識抬舉了，不禁唬起了臉。郭炳華急忙示意他別急：女人如同水豆腐，“碰”不得，但終歸有治它的辦法。于是小路只好再次去了那邊。

“兩人同在這里的一家紡織廠打工，一個干擋車，一個干機修，家里還有兩個老人和兩個小孩……”小路走回來后說。突然，他轉(zhuǎn)向那女人厲聲道：“下面的情況你就趕緊自己老老實實地交待吧，態(tài)度好點，爭取從寬處理，再別想隱瞞什么！”

那女人恨得不行，自己咬緊牙關(guān)，堅如磐石，老實巴交的丈夫卻老實巴交地有問必答，如實相告，于是她再也不想隱瞞什么了，就一抹眼淚，一梗脖子，竹筒倒豆子一般，干干脆脆地把什么“問題”都交待了。

原來這女人十數(shù)年前就和老公一道外出謀生了，并一直在這里的一家紡織廠打工，老家的條件十分艱苦。拋家別子，背井離鄉(xiāng)，目的是為了掙錢，因此他們這么多年勤勞苦干，省吃儉用，很少回家，就怕把積攢的錢財全都“丟”在了車船上。幾年下來，竟還真的小有積蓄。然而有一次老家失火，房屋盡毀，他們的一個孩子也被燒傷了。從此以后，他們不僅因災(zāi)返貧，還債臺高筑。于是他們只得更加勤勉地勞作，更加節(jié)儉地生活。

然而近年來，由于紡織行業(yè)不景氣，掙錢不多，家庭生計更加難以維持。于是他們夫妻倆就想拉屎順手拔茅草，想辦法再干點其他能夠增加點收入的行當，并先后起早貪晚倒賣過蔬菜，忙里偷閑擺過地攤，廢寢忘食學(xué)過繡花，走村穿巷收過破爛……可是由于沒有經(jīng)驗，也沒有本錢，貌似生財之道，卻哪一條都沒能走通。

后來，她見一些有些姿色的年輕女人進了娛樂場所，來錢很容易，活得很滋潤，養(yǎng)家糊口不成問題，就也萌生了吃“青春飯”的瞎念頭，并在一個非常要好的小姊妹的反復(fù)勸說下，真的瞞著老公進了一家浴洗中心，暗暗干起了“敲背”的行當。

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她的“丑行”被老公發(fā)覺后，家庭幾乎破裂。老公把她痛打一頓后，為了養(yǎng)家糊口，又風(fēng)里來、雨里去，見縫插針，沒日沒夜地干起了開摩托車接送客人的生意。摩托車是破舊的，且無證無照，行駛在馬路上得膽戰(zhàn)心驚地隨時躲避著交警的視線。于是十天前，不幸又降臨了。那天，他載著客人在道路上奔跑時，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交警在執(zhí)勤，就猛地向一個小巷子拐去，結(jié)果不僅摔壞了自己，也摔壞了客人和車子。這單生意不僅沒有掙到錢，還因為治病、修車、賠償客人的各種損失，花費了不少；不僅如此，他還受到了交警的嚴肅處理，被行政拘留五天。

生活是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是殘酷的。日子還得繼續(xù)往下過，快過年了，還得往老家寄錢。夫妻倆冥思苦想，最后終于別無選擇地達成了妥協(xié)和默契，決定躲進樹林子里干這一行。昨天是他們“開張”的第一天，沒“接單”。今晚那“客人”剛把那家伙掏出來，還沒開工和結(jié)賬，就被發(fā)現(xiàn)并抓住了。

嗨！都是些什么事啊，亂七八糟的！

郭炳華聽著覺得心里十分糟糕，就悻悻地走出屋去，并點起了一支煙。說句大實說，他痛恨那些賣淫的女人。人們都說賣淫是被迫的，他才不信呢！現(xiàn)在這社會，到底有多少人是被逼迫著去賣淫的？大都好逸惡勞，貪圖享受，想不勞而獲，過寄生蟲般的生活，你真把她們“解救”出來了，她們還一百個不愿意呢！可是這一個卻不一樣——如果真如她所坦白的那樣。他們的命運太悲慘了，他們的境遇太值得同情了，郭炳華動了惻隱之心。

他去那邊看了看其他兩個“同案犯”的交待材料，發(fā)現(xiàn)說的情況和她說的大致吻合，便知道他們都沒有說假話。于是他走回來把小路叫到一旁悄聲說：“小路，剛才我去那邊看了一下其他兩個人的交待材料，說的情況都差不多，能夠相互印證……你看這事該怎么處理？”

小路吭吭哧哧地說：“他們是初次……沒實施……對照有關(guān)條款，似乎夠不上……呵呵！”

“我明白你那意思，可是你說話能不能痛快點，干脆點？以后這派出所還得靠你們這些年輕人當家呢……教育，放人！”

郭炳華的語氣明顯帶著一點恨鐵不成鋼的味道。他說完，就又急急忙忙地睡覺去了。

五

第二天一早，小路急急地去敲所領(lǐng)導(dǎo)值班室的門。

“小路，有什么事嗎？”郭炳華把門打開，一臉困倦。

“郭所，今晚鎮(zhèn)西芝麻塘村發(fā)生盜竊案件了，十幾戶人家同時被盜，他們集體來所報案了，差點沒把派出所的大門堵了。”

聽小路這么說，郭炳華的腦袋“哄”地一下又大了，乖乖！一偷就是十幾戶，芝麻塘那村子本來就不大，鬼子進村掃蕩來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小路，你趕快把那些報案的群眾引到接待室里去，堵在所門口吵吵嚷嚷的，影響多不好！”

“我已經(jīng)把他們引到接待室里去了，剛才還有好多人過來圍觀，也被我勸走了。”小路接著匯報說，“據(jù)報案群眾反映，他們家中被盜的財物什么都有，現(xiàn)金、手機、衣服、鞋子、食油、米面、灶具……盜竊的手段則大多是撬門扭鎖、破窗翻墻和攀爬入室，也有的是采取‘釣魚的方式……”

“小路，你先別說這么多了，你不說我也知道，農(nóng)村只有這些東西可偷，不偷這些偷什么？他們也肯定是采取這些手段進屋的了，不然能飛進去啊？我們還是趕快去接待他們吧！”郭炳華說著，立即披衣出門，急急地往接待室走去。

郭炳華知道，每年挨近年關(guān)，盜竊案件總是高發(fā)，控都控不住，這已經(jīng)成了一個潛在規(guī)律和普遍現(xiàn)象了?？墒且膊恢劣谠谝粋€小小的村子里一次連偷十幾戶啊！難道竊賊真的像蝗蟲一樣多？

郭炳華還知道，這些竊賊基本上都是外地人，且大多沒有正當?shù)穆殬I(yè)和固定的收入，或職業(yè)不佳，收入甚微，一年到頭積攢不下幾個錢。年關(guān)將至，得回老家過年了，因此他們就想著必須再撈上一把。這些人中不乏游手好閑者，但更多的是被人們俗稱為“急賊”的窮光蛋。如果不窮不急，他們也許不會去冒被失主揪住了往死里毆打、被警察抓住了“吃銬子”，“坐板房”、被公安機關(guān)上網(wǎng)通緝后惶惶不可終日的高風(fēng)險；如果不急，他們也許不會一偷一大片，進門一掃光，表現(xiàn)得這么猖狂、貪婪和無度?？墒恰凹薄本褪切懈`的理由么？過年了，誰不急??？如果急了都去偷，這社會豈不亂套了？

竊賊實在是可惡可恨！

接待室里悲悲戚戚，哀鴻一片，全都咬牙切齒，罵罵咧咧的。郭炳華知道，他們是在對那些十惡不赦的竊賊進行憤怒的控訴、強烈的聲討和惡毒的咒罵，那言語要多難聽有多難聽，要多兇險有多兇險，竊賊的祖宗八代都被他們操遍了。如果他們的詛咒真的靈驗，那么那些侵犯他們利益的竊賊肯定要倒大霉的了，不斷子絕孫、關(guān)門絕戶、全家死光光才怪呢！

報案群眾見郭炳華走進來，都轉(zhuǎn)怒為喜，甚至表現(xiàn)得有點興奮。所長親自出面接待他們，他們似乎對破獲案件、捉住竊賊、追回損失充滿了希望?？墒牵麄兊钠谕礁?，郭炳華卻越覺得心里發(fā)虛，現(xiàn)在這社會環(huán)境，案件是容易破的嗎？人員的流動性太大啦！流竄作案者前一個時辰在江蘇，后一個時辰可能就在安徽了，所以現(xiàn)在各地的破案率都很低。

面對大家那殷殷的眼神，郭炳華幽幽地說：“情況我都清楚了……我們公安機關(guān)一定會高度重視，全力偵破，希望你們能安下心來，積極配合我們做好各項調(diào)查取證工作?，F(xiàn)在你們既然都到所里來了，就先配合我們民警做報案筆錄吧！把自家被盜的情況說清楚了，我們的偵查工作才有方向?！?/p>

說著，郭炳華就安排值班民警做報案筆錄，并親自向局里報告了情況，要求局里趕緊派技術(shù)力量下來勘查案發(fā)現(xiàn)場。隨后，他又給副所長葉國榮打電話，讓他趕快提前上班，組織、開展相關(guān)工作。

安排完這些，他見好多人還在眼睜睜地看著他，似乎心里還是不踏實，于是覺得必須再給他們講些什么。同時，他想到今年局里給所里下達的技防產(chǎn)品“安定寶”的推廣安裝任務(wù)還沒有完成，也想趁這機會給村民們講講安裝這家庭技防產(chǎn)品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于是他說：“有些事情，我還得順便和你們說一說。”

接待、安撫完報案群眾，郭炳華覺得芝麻塘發(fā)生了這么大的案子，自己應(yīng)該親自去現(xiàn)場看看的，不然顯得不重視；再者，如果上面領(lǐng)導(dǎo)問起這起案件的具體情況，自己也好有根有據(jù)地回答，于是就開車徑自去了芝麻塘村。

六

芝麻塘本是一個很小的無名池塘，大概正因為其小如“芝麻”而得名吧？舊時人們逐水而居，因此，芝麻塘雖小，卻也是芝麻塘村存續(xù)發(fā)展的依據(jù)和基礎(chǔ)。這里雖然距離街鎮(zhèn)較近，卻一直因為其遠離大道而顯得較為閉塞。然而滄海桑田，世事多變，如今改道后的一條省道和新建的一條環(huán)鎮(zhèn)公路從這里交叉通過，將芝麻塘緊緊地銜于一角，使這個積久以來的“死地方”忽然變成了交通便利的八方通衢，同時也使這里成了便于盜賊出沒的好地方。

郭炳華來到這村后，立即融入了現(xiàn)場保護和勘查者的隊伍。幾戶人家跑下來，他發(fā)現(xiàn)失竊的財物真的什么都有，只要是值錢的、有用的、能夠搬得動的、可以帶得走的，幾乎無所不包。有一戶人家隔夜吃剩的半瓶子黃酒和幾塊咸魚竟也被這些不速之客吃了個精光，真是一群貪得無厭的蝗蟲?。?/p>

他隨著先他而來的葉國榮等人走進了又一戶人家，主人姓崔，是一家化工廠的老板。崔老板見他們來了，急忙把他們往他家的后院領(lǐng)。來到后院，崔老板手指院子里幾堆糞便氣憤地說：“你們看看，這些竊賊都是些什么東西！他們不僅偷走了我家里的許多高檔東西，還在我家里隨地大小便，我恨不得抽了他們的筋，剝了他們的皮！你們一定要幫我把這案件破了，把這些畜牲抓住，我花再多的錢都不在乎……”

郭炳華真不明白，竊賊偷走了人家的財物，為什么還要這般糟蹋、作賤人家呢？但他忽然就明白了，并且似乎發(fā)現(xiàn)了一個規(guī)律，那就是：竊賊潛入一戶人家后，如果發(fā)現(xiàn)這家人家特別貧窮、一無可偷，或者特別富有、有偷不完的東西，便常常會在沒能得手時或順利得手后，就地發(fā)泄式地肆意作賤、糟蹋一番。前者可能是出于他們對窮人的鄙夷和勞而無功的怨恨；后者則可能是出于他們的仇富心理。崔老板開了一家化工廠，據(jù)說用一根棍棒在什么桶里胡亂搗搗每年就能賺好幾百萬，在常人眼里錢來得太容易了。一家三口住著一棟500多平方米的小洋樓，家里裝潢得像皇宮，日子過得像皇帝，嫉妒、仇恨、想作賤他們的豈止是竊賊？

現(xiàn)場勘查中，局里下來的兩名技術(shù)民警在有關(guān)部位和物件上發(fā)現(xiàn)并提取了幾枚可疑的鞋印和指紋；在勘查最后一個現(xiàn)場時，葉國榮又在一堵圍墻邊的草叢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沾滿了防銹油漆的可疑鞋子。

現(xiàn)場勘查完畢，郭炳華和葉國榮交換了一下意見后，把所里和局里參與現(xiàn)場勘查的幾個民警全都召集到一個偏靜處，就地開起了簡短的案情分析會。大家暢所欲言，各抒己見，談的都很在理，郭炳華頗有同感。待大家都談完后，他歸納總結(jié)說：

“大家所談，歸納起來是這么幾條：一是這些可疑的指紋、鞋印和這只鞋子，很可能都是作案者留下的。理由是：這些指紋和鞋印所處位置較高，很新鮮，似乎都是夜間攀爬、登高時留下的，而且，其中就有這只鞋子留下的鞋印。而這只鞋子也似乎是剛掉進草叢的，幾乎沒經(jīng)受過露水的浸潤，很干爽，說得夸張一點，還帶著人體的余溫呢；二是這檔案件系團伙人員所為。理由是：崔老板家院子里的糞便是多人留下的，并且不可能是‘正常人在正常情況下留下的；三是作案者基本上可以確定為外地人。理由是：以前破獲的幾起具有同樣性質(zhì)和特點的案件也都是外地人所為。而作案者貪婪無度，無所不偷，且盜竊得逞后胡作非為，仇富心理明顯，這些也都符合外地人作案的心理特點；四是這幾枚指紋和這只鞋子可以而且應(yīng)當成為偵破此案的突破口。理由是：世界上沒有兩枚相同的指紋，因此，我們?nèi)绻軌蛲ㄟ^指紋比對確定它是誰留下的，那么也就基本可以鎖定這個案子是誰作的了。而鞋子上沾滿了防銹油漆，這一典型特征更使這只鞋子具有了偵破此案的典型意義和典型價值。因此我們?nèi)绻軌蛘业竭@只鞋子的來源和主人，那么這案子基本上也就真相大白了！”

郭炳華把整個案情歸納、分析、梳理得極透徹，極具條理性，大家聽了都覺得思路更加清晰了，對迅速破案的信心就很足。

“接下來怎么辦？”郭炳華和葉國榮簡單交換一下意見后接著說，“一是局里下來的兩位同志立即回局進行指紋比對，爭取在指紋庫里撈到‘大魚；二是本所民警小劉和小羅立即隨葉所去鄰市的香泉鎮(zhèn)了解情況、排摸線索，在我的印象中，那里有一爿工廠，是專門生產(chǎn)防盜門窗的，得使用防銹油漆；三是我們邊開展偵查工作，邊對發(fā)生在我們本地的同類型案件進行串并分析，看是否能夠發(fā)現(xiàn)更多的作案規(guī)律和特點、找到更多的破案突破口……”

郭炳華說完，忽又改變了主意，他對葉國榮說：“要不這樣吧，你回所待命，我和小劉、小羅去香泉鎮(zhèn)。那里的派出所所長姓繆，我熟悉，辦事可能要順當些，工作介紹信也可以不用帶。前年，我和他曾經(jīng)同時在省廳參加過一次所長業(yè)務(wù)培訓(xùn)，我倆好歹算是同學(xué)！”

葉國榮說：“也好！”于是大家立即分頭行動。

七

來到香泉鎮(zhèn)，郭炳華尋著了繆所長，兩人果然一見如故?？娝L聽他說明了來意，立即安排片警小余協(xié)助他們工作。于是他們在小余的引領(lǐng)和配合下，很快來到一家專門生產(chǎn)防盜門窗的工廠，并以上級公安機關(guān)領(lǐng)導(dǎo)下來檢查消防工作的名義，進入這家工廠進行“安全檢查”。

這家企業(yè)是重點防火單位，廠長只怕工作做得不夠好而受到批評責罰，因此接待工作就格外熱情周到。他把郭炳華等人迎進接待室，又是遞煙，又是倒水，并很快拿來一條“軟中華”，給每人甩了一包。

郭炳華接了香煙把它擺回桌上，不好意思地說：“給你們添麻煩了，還這么客氣，多不好意思?。　?/p>

廠長說：“哪里哪里！現(xiàn)在這社會，抽包把煙算什么?。〔徊m你們說，我這里這種煙一年到頭至少得用掉這個數(shù)……”

廠長伸展巴掌，亮開五指，連翻三翻。郭炳華以為是15條，廠長急了：“哪里?。渴?50條！這還僅僅是平時接待客人時零碎用掉的。馬上就過年了，我還得再準備這個數(shù)，不然就不夠派司。等會我給你們每人也安排兩條帶回去，快過年了?！?/p>

廠長熱情如熾，且情真意切。郭炳華心想：過年如過關(guān)，哪個單位都一樣。他怕廠長扯遠了，耽誤時間，更耽誤正事，就趕緊轉(zhuǎn)換話題說：“我們是下來隨便看看的，不能破費廠長……沒幾天就過年了，你們廠里準備什么時候放假??？”

廠長說：“廠里外地職工多，他們都急著要回去過年，幸好年前生產(chǎn)任務(wù)不是很緊張，因此我們今天下午就停產(chǎn)放假了。有幾個外地職工今晚就乘坐夜班大巴走，這會兒他們說不定正在宿舍里忙著收拾行李呢！”

聽說這情況，郭炳華急了：“走！我們索性先去職工宿舍看看吧，那里往往是電線私拉亂接，火災(zāi)隱患最多、最集中的地方?！庇谑且桓扇嗽趶S長的引領(lǐng)下，簇擁著郭炳華，向職工宿舍走去。

郭炳華一邊走，一邊嚴密地關(guān)注著廠里的各種情況，可是目力所及，一點也沒能捕捉到任何感興趣的信息。路過一個垃圾箱時，民警小劉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悄悄地說：“那是什么？”

郭炳華順著小劉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顆本來有點失望的心竟狂跳起來，他分明看見這垃圾箱里躺著一只和現(xiàn)場上發(fā)現(xiàn)的一模一樣的鞋子，而且正好與那一只配成了一雙。小劉跑過去把那只鞋子撿了回來，小羅也機敏地跑去車上把另一只鞋子拿了過來，于是大家把這兩只鞋子擺在一起仔仔細細地比對了起來。比對來比對去，都覺得這兩只鞋子無論是品牌、式樣、色澤、磨損程度，還是鞋面上的污染物以及鞋子里面的鞋墊子和污垢，都是一模一樣的，因此一致認為，這兩只鞋子絕對是同一個人的同一雙鞋子！

他們突然對一雙破舊的鞋子產(chǎn)生了如此濃厚的興趣，廠長頓時如墜五里霧中。郭炳華見鞋子配成了雙，知道案情真的快要真相大白了，于是便有點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他想到下一步還有許多重要工作需要廠長配合著去做，于是就不好意思地向廠長亮明了自己的真實身份、說明了真實來意，并真誠地向廠長表示了歉意。

廠長如夢初醒，他沖郭炳華又嗔又怪地說：“郭所，我真佩服你們這些干公安的……哈哈！說吧，您還需要我配合你們做什么工作，我一定全力配合！”

“太感謝您了，廠長！下一步工作怎么開展，我想這樣——”郭炳華突然壓低了聲音，既是對廠長，也是對大家：“一是請廠里找個什么事由，立即把職工都召集起來開會，不讓有關(guān)嫌疑人員溜了；二是請廠里安排人員配合我們查找這雙鞋子的主人。在這廠里，鞋面沾了防銹油漆的情況很多，但平時誰穿過同時具有這許多特征的鞋子，本廠特別是同一工種、同一班組和同一宿舍的職工應(yīng)該有所了解；三是再請廠里安排力量配合我們?nèi)ヂ毠に奚徇M行消防安全檢查。當然了，這只是個名義，我們的真正目的和任務(wù)是爭取發(fā)現(xiàn)藏在職工宿舍里的可疑物品和被盜物品！”

郭炳華布置完工作，大家立即分頭行動。

案件果然很快就破獲了，作案的果然是在這廠里干活的幾個外地油漆工，他們早就預(yù)謀著要在回家過年之前出去撈一把了。前天廠里宣布后天放假，于是他們昨晚就出去大顯身手，并滿載而歸。民警走進他們的宿舍時，他們正在整理戰(zhàn)利品呢！

八

自從那天中午與線人六指恢復(fù)聯(lián)系并面授機宜后，葉國榮就一直滿懷希望靜候佳音，可是時間過去好久，也沒等來六指的片言只語。葉國榮頗感焦慮和納悶，心想六指這一回是怎么啦？這天晚上他在所里值班，腦子里又不由自主地盤算起了這件事，就想著得再給六指去個電話問一問、促一促，讓他上點勁，趕快把有關(guān)情況摸清楚后報過來。然而沒等他撥打電話，桌上的座機卻突然響了起來，來電說的還正是關(guān)于賭博的事。

“今天晚上，不！就現(xiàn)在，猴頭正在塘墩聚眾賭博哪！今天已經(jīng)是連續(xù)第三個晚上了。每次賭博的輸贏額都有幾十萬元，我一點沒瞎說！參賭人員全都由專人專車接送。塘墩通往外面的那橋的兩頭都放了暗哨，外面一有動靜，里面馬上就知道，因此你們?nèi)プベ€時一定要注意保密，不能走漏半點風(fēng)聲！蹲守在那橋入口處的那個人，就躲在一輛轎車里，號牌是蘇PZ0168。這車子我坐過，哦！不不……不說了，不說了，就這些，你們的動作一定要快！”

那人說完這些，匆匆把電話掛了，葉國榮頓時陷入了沉思。

當?shù)厝藢μ炼斩硷欤挥谖年栨?zhèn)的最南面，是一個偌大的河塘及河塘中間的一個很小的荒島的總稱。數(shù)年前，當?shù)氐囊粋€“土財主”高瞻遠矚，以極低廉的價格把偌大的河塘承包下來養(yǎng)魚，并把荒島開發(fā)營造成了一個經(jīng)營性的“垂釣中心”。為了方便客人進出，能夠賺取更多的錢財，土財主又投資架設(shè)了一座非常典雅但又僅可供行人步行通過的曲尺形便橋，將孤島與外界相連。這里由于遠離喧囂的市井，盡管白天釣者濟濟，熱鬧非凡，然而一到晚上，則冷冷清清，死寂一片。猴頭在夜間把賭場悄悄地開設(shè)在這里，倒也別出心裁，真不愧為鬼精鬼精的“猴頭”！

葉國榮沉思分析，給他打來電話的人很可能就是這個賭局里面的某個賭徒，不然不會把情況了解掌握得這么具體詳細透徹。這人也許在這賭窩里栽了跟頭，對猴頭設(shè)局撈錢恨得咬牙，于是索性“反水”，來個魚死網(wǎng)破，叫輸錢的和贏錢的都沒有好果子吃。情況應(yīng)該是這樣的，且事不宜遲。于是他趕緊給郭炳華打了個電話，匯報了情況，并說出了自己的分析判斷，提出了自己的行動意見。

郭炳華聽后，也認為這情報應(yīng)當是真實可靠的，且沒有時間去猶豫和求證了，于是他在電話里果斷地說：“國榮，我贊同你的分析判斷和行動意見，你就全權(quán)負責組織指揮這次抓賭行動吧，我隨后就到，給你當助手！”

他在往所里趕的路上，又給在局里值班的龔副局長匯報了情況。

九

葉國榮剛把隊伍集合完畢，郭炳華就叫上姚樹林也趕到了。他們?nèi)苏驹陉犖榍懊嫔砸缓嫌?，葉國榮便首先宣布收繳手機，集中保管！

聽說要收繳手機集中保管，大家就都覺得突兀，以前集中行動可從來沒有這樣，這次是怎么啦？郭炳華見隊伍里出現(xiàn)了一陣不小的騷動，知道大家有想法，于是待手機收繳完畢，虎著臉開門見山地說：

“大家見這陣勢就知道將要干什么了——不錯，我們馬上要出去抓一個賭局！抓賭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今天為什么要集中保管手機？我想在葉所正式部署行動之前，得先把這個事情說明一下，省得大家嘀嘀咕咕地不理解；帶著思想情緒參加行動，也影響行動成效！

“我想請大家思考一個問題：以前出去抓賭，常常撲空，興師動眾，卻勞而無功，這是為什么？咹……答案其實是不言而喻的，不就是因為有人有意無意地走漏了風(fēng)聲嗎？有意走漏風(fēng)聲就是故意泄漏工作秘密，就是故意通風(fēng)報信；無意走漏風(fēng)聲，也是沒有紀律觀念的表現(xiàn)！作為干公安的，這些都是什么性質(zhì)的問題，咹……當然了，問題也不一定就真地出在我們的隊伍里，但‘瓜田不摘帽，李下不提鞋，我們得避嫌??！把大家的手機收起來集中保管，說穿了，這既是為了保密，也是為了對大家負責！我把話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大家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咹……”

“明白！”下面齊斬斬地大聲回答。

葉國榮接過了郭炳華的話頭，首先簡要通報了案情，接著代表所里部署了抓賭的具體行動，并對抓賭力量進行了具體分工，還提出了一些行動要求。隨后，姚樹林又強調(diào)了嚴格執(zhí)法、不徇私情等問題。最后，郭炳華又強調(diào)了人身安全問題。

該說的都說了，葉國榮就把各行動小組組長的手機發(fā)還給他們，以便他們隨時和他保持聯(lián)系。然后，他宣布行動開始。

第一組共有四人：兩名民警，小路是組長，另有兩名聯(lián)防隊員。他們作為“開路先鋒”，裝扮成不務(wù)正業(yè)的“小混混”，分騎兩輛自行車，首先向塘墩方向進發(fā)了。一路上，他們故意大聲地說笑，肆意地取鬧，表現(xiàn)得無所用心，玩世不恭，一邊前行，一邊卻嚴密地觀察、搜索著道路兩側(cè)的各種可疑情況。

接近塘墩時，小路故意說：“哎！你們等等，我小便，憋不住了！”他說著，跨下自行車立在路邊假裝小便，眼睛卻四處搜索。不遠處果然停著一輛小轎車，借著朦朧的月光仔細察看那號牌，正是蘇PZ0168。于是他又故意興奮地說：“嘿！那角落里停著一輛小車，我們過去看看，如果沒人，趁機再撈上一把，把我們明天的吃喝花銷搞定了！”

其他人故意應(yīng)和著，紛紛下車相跟著走過去。

沒等他們走近車子，車門忽地打開了，從里面鉆出來一個人，迎著月色，腦殼光亮，是個禿頂。禿頂緊握雙拳，逼視著他們，厲聲喝斥道：“你們他媽的又想偷東西了吧？上次我這車窗玻璃被敲，東西被偷，直到現(xiàn)在還沒抓著賊骨頭呢?！?/p>

沒等禿頂把怒火發(fā)完，他們四人一擁而上，將禿頂摁倒在地，并迅速堵住了他的嘴巴，搜繳了他的手機，然后重新把他塞進了車里。他們亮明身份，嚴厲地對禿頂展開了審問。

禿頂如夢初醒，大驚失色，知道已落入敵手，成了俘虜，且與公安機關(guān)為敵決無好處，將功補過才是最要緊的，于是慌忙老實交待說：“你們別……別……那墩子上是有人在聚賭，為首的是猴頭。他雇我望風(fēng)，每次給我三百元，外加一盒芙蓉王，就這些，還不能出紕漏。出了紕漏，我就沒得混了！”

“橋的那一頭是誰？你們有事情時怎樣聯(lián)系？”小路嚴厲喝問。

“橋那頭是個胖子，外地人，40多歲，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平時就叫他胖子。我這里如果有人要進去賭錢，或者發(fā)現(xiàn)可疑情況要提醒他注意，就給他發(fā)信息，一個字：‘嗨！我如果發(fā)現(xiàn)有人來抓賭了，就同時給胖子和猴頭發(fā)信息，也是一個字：‘撤！這些信息都是事先編好了存在手機里的，到時候一按鍵就行了。”

小路問明了他們的聯(lián)系方式，就把手機還給禿頂，讓他給胖子“嗨”了一下，隨后又把手機給收繳了。然后他嚴厲命令禿頂不準亂說亂動，并留下一個聯(lián)防隊員看守禿頂，自己帶著另外兩個人快速走向橋的那頭，并很快把正在迎候他們的胖墩也給俘虜了。

隨即，小路用手機悄悄地向葉國榮報告了戰(zhàn)況。葉國榮遂立即指揮后續(xù)力量直撲塘墩。片刻之間，垂釣中心那幾間房屋被圍了個水泄不通。

十

抓賭大獲全勝，當場抓獲猴頭等賭徒二十八名，無一漏網(wǎng)，并搜繳賭資20余萬元，行動中一點沒發(fā)生賭徒跳樓傷殘、遁河溺水和民警、聯(lián)防隊員磕磕碰碰等其他意外事件。郭炳華覺得大喜過望，便又立即向在局里值班的龔副局長匯報了情況，并要求抽調(diào)局里治安大隊的力量下來幫助他們突擊審理這起賭博案件。經(jīng)過整整一夜的鏖戰(zhàn)，基本案情就全審查清楚了。

猴頭的賭窩被端，消息不脛而走，甚至民警剛沖進賭場，就有人把求救電話撥打了出去；猴頭等人還沒被押解回所，第一個為他說情的電話就已經(jīng)震動了郭炳華的耳膜?，F(xiàn)代化的通訊工具，其方便、快捷的信息傳遞方式和功能被人們利用、發(fā)揮到了極致。

第一個電話是他的老同學(xué)李國忠打來的。

“炳華嗎？我是國忠??！這么晚了，你還在忙著指揮戰(zhàn)斗吧？”

“指揮戰(zhàn)斗……呃！你是怎么知道的？”

“嘿嘿！剛才猴頭的老婆急急忙忙地給我打電話了，說猴頭被你們揪住了，在塘墩，沒錯吧？”

“呵呵，你的嗅覺還真靈敏！人還沒真正到手呢！”

“此話怎講？噢！是說人還沒有押解到所里吧？”

“明白就好，你別在那里給我敲鑼打鼓了！”

“您放心！您別看我平時說話大大咧咧的，嘴敞的時候是敞，口緊的時候可緊啦！和您說正事，你在處理猴頭時千萬得有數(shù)……我和他的關(guān)系您是清楚的！”

“什么有數(shù)不有數(shù)，案件還沒查清呢！”

“什么查清不查清，還不都是您大所長說了算？反正這事就拜托您了，就這樣，事后見！”

第一個電話剛掛了，第二個電話又打進來了，并且還有人給他發(fā)信息。來電來信的什么樣的關(guān)系和為誰說情的都有，除了稱謂、口氣和用詞有所不同外，意思都是一樣的，那就是：要求、懇請他高抬貴手，對某某某從輕從寬處理，甚至幫助某某某找些理由開脫些；某某某有什么樣的特殊原因和困難，必須從輕從寬處理，不然就……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叨擾處容后謝！

第二天一早，鎮(zhèn)上的馬副鎮(zhèn)長又打來了電話。

“炳華，我是老馬??！又是一夜沒睡吧，辛苦了……哪里呀，我也是剛聽說的。大家都挺哥們的，都要求我出面和你說說……怎么說呢？猴頭這小子為人還是蠻不錯的，就是嗜賭，我也是恨鐵不成鋼?。∧阍谔幚硭膯栴}時，就打打擦邊球吧，別把他一棍子打死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嘿嘿！當然了，我也沒叫你為他犯錯誤嘛！對……不違反原則是原則，不犯錯誤是前提。那你就看著辦吧，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馬副鎮(zhèn)長嘮嘮叨叨，郭炳華能夠感覺到他那急切、焦灼的心情，不知什么原因，猴頭似乎是他的親兒子。郭炳華明白，在這些說客中，最難以招架的就是這些領(lǐng)導(dǎo)，他們往往講的話原則性都很強，骨子里的意思卻容不得你有半點違拗。真按照他們的旨意做了，肯定犯錯誤，真犯了錯誤，他們肯定沒責任。

接了這電話，郭炳華一頭心事，他決定上班后立即開個所務(wù)會，趕緊把案件情況兜一兜，到底該怎樣處理心里好有個數(shù)。

所務(wù)會仍然在他的辦公室里進行。葉國榮和姚樹林都來到后，他坦率地說：“夜長夢多，案件擱在我們這里真是個麻煩事，從昨晚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接到好多說情的電話和信息了。我估計找你們的人也不會少，因此我們得抓緊時間研究處理意見，然后把這燙手的山芋扔出去。國榮，你先把這案件的基本情況全面捋一捋！”

“據(jù)多人交代并相互印證，最近個把月來，猴頭等六人組成了一個有固定成員和明確分工的賭博公司，隔三差五地進行以斗牛、梭哈、翻天贏為主要形式的抽頭聚賭活動，有時日夜連軸轉(zhuǎn)。涉及人員很多，除猴頭外，其余五名公司檔成員為：猴頭的堂弟猴老二、塘南村的潘老三、溝嶼村的斜眼和胖子，還有一個是湖北佬，都是些人渣。

“他們的具體分工是：猴老二負責尋找賭博的窩點，俗稱宕口；潘老三負責聯(lián)絡(luò)賭徒，并安排專人專車接送；斜眼負責宕口外圍的放哨警戒；胖子負責收取‘頭錢；湖北佬負責賭徒的吃喝拉撒；猴頭是總管，全面協(xié)調(diào)和掌控賭博活動，并負責頭錢的使用和分配。

“為了掩人耳目，逃避打擊，他們常常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最近個把月來，已分別在本鎮(zhèn)的侯家村、走馬崗、龍崗、七家圩、塘墩和溝嶼村等多地開設(shè)過賭場。參賭人員多時達四五十人，少時也有一二十人。每次抽頭數(shù)額不等，少時一兩萬元，多時10余萬元，斂財總額據(jù)初步估算，達30余萬元！”

聽葉國榮捋完了案情，郭炳華頓時覺得，猴頭的問題比預(yù)料的嚴重多了，這擦邊球根本就沒法打。既然是這樣，各種各樣的關(guān)系和招呼也就可以一概置之不理了……郭炳華不禁暗暗高興。如果不是這樣，商量案件的處理意見時，他得絞盡腦汁地首先發(fā)言“吹風(fēng)”、“放話”、定“基調(diào)”，得昧著良心為犯罪嫌疑人開脫罪責找理由，甚至得心虛地曲意討好、迎逢別人，最終還得背上被某種利益收買，被某種關(guān)系利用，被某種力量左右，被社會輿論譴責的壞名聲。那滋味實在不是好受的，犯不著為了別人那些不正道的事情去品嘗。更主要的是，他始終不愿意觸犯法律的底線，更不愿意壞了自己的職業(yè)道德和做人的良心。

“我們趁熱打鐵，接著商量一下對這起案件的處理意見吧！”郭炳華又把臉轉(zhuǎn)向了葉國榮，“國榮，你在這次抓賭行動中唱的是主角，功不可沒，案件如何處理，還是先聽聽你的意見吧！”

誰知這回葉國榮卻把手搖得像扇子：“郭所，抓賭唱主角是您交給我的光榮任務(wù)，現(xiàn)在您就別給我戴什么功不可沒的高帽子了，我最好不參與這起案件的處理。從昨晚到現(xiàn)在，我確實和您剛才所說的那樣，也接到了很多說情的電話，但一概被我打了回票！”

聽葉國榮這么說，郭炳華不解并著急地說：“國榮，你這是怎么啦？也太明哲保身了吧？如果我們也和你一樣，這案件就沒法處理了！”

聽郭炳華這么說，葉國榮更著急，他滿腹委屈地說：“你們站著說話不腰疼，可是你們知道我的難處嗎？外面?zhèn)髡f我與猴頭有染，我還不該主動避嫌嗎？我不管提出什么樣的處理意見，別人都可以找到議論的話題。所以為了不讓別人說三道四，搬弄是非，昨晚我在部署抓賭行動時刻意不提猴頭這兩個字?！?/p>

人言確實可畏，被人在背后指指戮戮、說三道四確實不是個滋味！姚樹林見葉國榮說的是實情，心就先軟了，他忙給葉國榮遞煙。郭炳華似乎也覺得自己過去多多少少在上級領(lǐng)導(dǎo)面前流露過一點對葉國榮的某種不滿意，因此這會兒也感到有點對不住他。三個人都悶葫蘆似地抽起了煙。

忽然，門外走道里傳來一陣異常的響動，似乎有個女人在掙扎和哭鬧，于是他們立即相跟著推門走了出去。

十一

在門外走道里掙扎哭鬧的是個外地女人，聽說話口音、看長相打扮就知道。她被女民警小蘭生拉硬拽著，兩只腳卻還在拼命地往前挪動，說是要見她老公，要見所長，并要求派出所放人。她說他老公沒犯罪，是跟著去看看的，結(jié)果被你們派出所連好帶壞一鍋端了。她還說他們急著要回老家去團聚過年，車票都買好了！

郭炳華似乎聽明白了，心想這女人的老公肯定是因為昨晚也去塘墩參加賭博了，并被民警虜進來了，于是他問那女人：“你老公叫什么名字？”

“李魁山?！迸诉煅手f。

郭炳華轉(zhuǎn)身問葉國榮：“李魁山的情況怎么樣？”

葉國榮說：“我全面查詢了他的情況，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前科劣跡，包括參與賭博。據(jù)他本人交代，他在我們這里的一個建筑公司干活，快過年了，老板不給結(jié)算工資，說是要等來年開工后才有錢。他沒法，昨晚就和老婆商量著也去賭場試試手氣。進賭場后遲遲沒敢出手，等他摸出200元來下定決心壓下去時，我們已經(jīng)沖進去了……”

真是窮則思變啊！李魁山的故事發(fā)人深思，其反映的也許不是一種個別的社會現(xiàn)象，而是一個深刻的社會問題！郭炳華聽完葉國榮的述說，不禁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后，他回過神來，轉(zhuǎn)身對那眼淚巴巴的女人說：“我們正在研究對你老公的處理意見呢?？梢詮妮p處理的話，我們一定會認真考慮，你先回去吧！”

回到會議室，郭炳華幽幽地說：“我們還是趕快商量案件的處理意見吧，看人家急的。要不我先說說吧，呵呵！”

見郭炳華說得無奈，葉國榮就耿耿地接過了話頭：“你們既然讓我先說，那我就先說。其實我也知道，即使我真沒參與這起案件的研究處理，別人也不會相信，因為昨晚抓賭是我領(lǐng)著去的?！?/p>

郭炳華感激地瞥了他一眼。

葉國榮說：“關(guān)于這起賭博案件，我想首先提出這樣一條處理意見，不知你們同意不同意？”

郭炳華趕緊說：“有什么意見只管提，我們是在商量嘛！”

“我的想法是，首先普遍征詢一下我們?nèi)窬囊庖?，在這些涉案人員中，是否有他們的近親屬。如果有，并且有照顧處理的要求，就公開提出來，我們在研究處理意見時，在不違反原則的前提下，適當從輕從寬考慮。”

葉國榮這第一條處理意見提得有點大膽出格，郭炳華頓時懵了，姚樹林更是覺得匪夷所思。葉國榮自己似乎也感覺到了，于是趕緊補充說：“我的想法是，民警一年到頭跟著我們吃辛吃苦，很不容易，享受這點特權(quán)和待遇不算過分，我們當領(lǐng)導(dǎo)的應(yīng)當為他們挑點擔子。這樣做，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省得有些民警被人情關(guān)系所逼，在暗地里搞小動作。這不僅助長了民警隊伍的不良風(fēng)氣，還容易讓人犯錯誤、栽跟頭?！?/p>

深諳內(nèi)情的人都知道，葉國榮說的是實情。普通民警無職無權(quán)，唯領(lǐng)導(dǎo)馬首是瞻。但他們穿著一身老虎皮，在外界看來神通廣大，因此遇到一些不太正道的請托之事，既拒絕不了，又沒能力遂人心愿。于是他們礙于情面，或者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只好硬著頭皮、生著法子去找路子、托關(guān)系、走后門。一個個表面上裝得像個正人君子，暗地里卻絞盡腦汁，也學(xué)著蠅營狗茍，有些事情實在擺不上臺面，甚至令人心驚肉跳，感到后怕。

其實，郭炳華也與葉國榮有同感，但事關(guān)辦案原則和執(zhí)法紀律，他不好輕易表態(tài)，起碼得先聽聽教導(dǎo)員的意見，于是他乜了姚樹林一眼。然而姚樹林卻吭吭哧哧地不表態(tài)，他在想，上面一再強調(diào)要嚴格公正執(zhí)法，不能徇私枉法，這樣公開搞照顧，不是明知故犯嗎？讓上面知道了不追究領(lǐng)導(dǎo)責任才怪呢！

葉國榮見姚樹林蔫蔫乎乎的，知道他在想什么，氣就不打一處來：“你們政工干部都是這么個德性，寧可往左邊移一尺，也不肯往右邊挪半寸，就怕樹葉掉下來砸破了頭?？墒巧厦嬲f要從優(yōu)待警，你到底為民警辦了多少實事好事，到底為民警解決了多少實際困難？我們當領(lǐng)導(dǎo)的一年到頭只知道要求民警應(yīng)該怎樣怎樣、必須怎樣怎樣，卻不知道他們有哪些委屈需要我們?nèi)ダ斫?，有哪些難處需要我們?nèi)椭?，難怪民警對我們領(lǐng)導(dǎo)有想法！”

葉國榮似乎有發(fā)泄不盡的怨氣，姚樹林被葉國榮嗆得漲紅了臉：“呵呵！這種性質(zhì)的照顧怎么能與從優(yōu)待警聯(lián)系到一起呢？上面不是說政治上的關(guān)心、愛護才是真正的從優(yōu)待警嗎？”

見姚樹林不松口，郭炳華反而覺得應(yīng)該支持葉國榮一下。他想到現(xiàn)在社會上有好多人口是心非，一個個表面上到處立牌坊，暗地里卻到處做婊子。當然了，姚樹林絕對不是這樣的人。他同時想到自己從事公安工作幾十年了，還真沒見過多少真正鐵面無私，不徇私情，把一碗水端得很平很平的包公，于是就毫不含糊地說：“我覺得國榮說的是實情，普通民警在夾縫中生存確實不容易，這事就按照葉所的意見定了吧，有責任，我來負！另外，那個李魁山，我看也一并照顧處理了吧，或者干脆教育一下放人，可退可不退的錢也一道退還給他。和那些真正的賭徒比起來，他哪里能算是賭錢??？”

姚樹林尷尬地“呵呵”著，沒再吭聲。這第一條處理意見就這么定下了。

“如何處理猴頭等六名公司檔成員，這是群眾普遍關(guān)注的問題，我的想法是全部報請刑事拘留！”葉國榮接著說了第二條處理意見，“因為他們長期聚眾賭博，分工明確，是個標準的賭博公司，且獲利豐厚，數(shù)額巨大，降格處理實在難以服眾，更無法律依據(jù)……如何處理這六人，尤其是如何處理猴頭，這才是個真正的原則性問題！”

葉國榮最后一句話明顯加重了語氣，似乎是故意說給姚樹林聽的。姚樹林的臉色就顯得有些尷尬，他“呵呵”地自我解嘲說：“對！這確實是個原則問題，含糊不得，我贊成這處理意見?！?/p>

郭炳華也明確表態(tài)說：“在這個大是大非問題上，我們確實不能態(tài)度曖昧，喪失立場，尤其是猴頭，不管是誰打招呼、咬耳朵、豁令子，我們都不能心慈手軟。否則，我們不僅救不了他，還將成為他的殉葬品。再說了，憑良心講，像他這樣的人不進檔，就沒有人該、進檔、了?！?/p>

這第二條處理意見又很快定下了。葉國榮正要接著說第三條處理意見，郭炳華的手機響了。郭炳華拿起手機一看，見是龔副局長打來的，于是趕緊接了。

“炳華嗎？我是老龔?。　?/p>

“噢！龔局??？您有什么指示嗎？”

“指示談不上，賭博案件審理得怎么樣了？”

“噢！審理得差不多了，我們幾個正在商量所里的處理意見呢！”

“哦！有個情況，我得和你吹個風(fēng)，好讓你心里有數(shù)。剛才市里的一位主要領(lǐng)導(dǎo)親自給我來電話了，要我親自過問一下猴頭的事情，并妥善處理他的問題！”

“妥善處理……您的意思是？”郭炳華明知故問。

“怎么，不明白？領(lǐng)導(dǎo)的指示得照辦?。　?/p>

龔副局長的語氣帶著一點不滿意和命令的口氣。他以前在業(yè)務(wù)上分管著禁賭、掃黃等治安管理工作這一攤，現(xiàn)在仍然在條塊上分管著他們派出所這一片，并在全局副局長中資格最老，排位最前。在人們的印象和感覺中，他是個強勢人物。

郭炳華的手機音量開得大，通話內(nèi)容周圍的人都能聽清楚。葉國榮坐在旁邊挺不自在的，覺得自己有偷聽他人隱私之嫌，于是趕緊知趣地出去小便了。姚樹林見葉國榮走開了，便也悻悻地走了出去。

十二

三人重新坐定后，郭炳華苦笑著說：“剛才的電話內(nèi)容你們都聽到了？”

葉國榮知道郭炳華接了這電話后心里犯了難，就故意揶揄說：“這事有什么好犯難的，猴頭的處理意見不是已經(jīng)研究確定了嗎？你灶間菩薩上天——和龔局實話實說不就完了？”

是??！如何處理猴頭，不是剛研究完嗎？而且三人的意見非常明確、高度一致，剛才怎么就沒實話實說呢？可是實話實說了事情就真的能完？郭炳華越想越覺得心里糟糕，這會兒的他成了砌在墻里的柱子，暗暗吃斤兩，又似置身于夾墻里的駱駝，兩邊受擠兌。

姚樹林似乎又動了惻隱之心，猶猶豫豫地說：“要不……我們重新研究一下？”郭炳華一聽就急了：“你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還不是為了搭救你？”葉國榮悻悻地說，“重新研究一下也行，不然他龔局會覺得你郭炳華不好使。如果真覺得不好使，我看你這個所長也當?shù)筋^了，呵呵！”

葉國榮這話說得很辛辣，姚樹林怕郭炳華受不了，于是趕緊補白說：“我的意思是，我們提出的是初步處理意見，也不一定就管用，上級部門和領(lǐng)導(dǎo)認為不妥當，還不說改就改了？所以我們不如索性送個順水人情，重新給猴頭提個取保候?qū)彽奶幚硪庖?，讓上面審核把關(guān)去，反正我們這樣做也不擔什么大責任，呵呵！”

“那怎么行呢？我們畢竟是在代表一級公安機關(guān)拿意見嘛！這意見也不能隨隨便便拿。猴頭不拘留，老百姓不服氣，法律也沒了威嚴。再說了，猴頭能辦取保候?qū)?，其他人不都可以辦取保候?qū)徚?？”郭炳華毫不退讓。

“那有什么關(guān)系啊，取保候?qū)彶灰彩且环N強制措施么？取保了，不還要保證隨傳隨到并等候?qū)徟忻?？郭所你就別杞人憂天了！”葉國榮接了郭炳華的話頭，又不陰不陽地說開了?！安贿^取保了，就不用蹲看守所了，可以在外面自由自在地過正常人的生活，甚至可以走南闖北，想去哪里去哪里，甚至還可以繼續(xù)秘密地進行賭博活動，呵呵！這所謂的強制措施真是個妙不可言的兩全之策??！不知道是哪個聰明的腦袋因為什么原因想出來的好主意，它不僅讓所有為猴頭操心、效勞的人都對猴頭有了人情上的交待，而且讓執(zhí)法機關(guān)和執(zhí)法人員對社會和公眾也有了法律上的交待！”

葉國榮越說越有勁，像個人來瘋，但卻句句中的，發(fā)人深省。不過這會兒讓郭炳華聽起來卻覺得有點兒說風(fēng)涼話的味道，于是他火冒冒地說：“國榮，你就別胡扯了，我們在商量正事呢！”

葉國榮似乎也較上了勁：“我沒胡扯，我說的是正事！不信你就看著吧，這案子到最后真正上綱上線處理的唯有那個在賭場上為別人張羅吃喝的湖北佬，因為他是外地人。外地人客居本地，本來就應(yīng)該像客人一樣知趣點兒，乖巧點兒，識相點兒，現(xiàn)在卻反客為主，還作奸犯科，不嚴肅處理他才怪呢！”

“葉國榮，你今天是怎么啦？”郭炳華大聲喝斥道。

葉國榮終于閉住了嘴巴。郭炳華發(fā)狠勁似地表態(tài)說：“這事就這么定了，有什么事我郭炳華一人扛著！所里研究的意見、作出的決定也不能上面領(lǐng)導(dǎo)來個電話說改就改了，龔局那里我去說明解釋。他如果真覺得我郭炳華不好使，把我這官帽擼了也行，我早就不想當這累人的破所長了！”

十三

猴頭終究還是進檔了。進檔的原因當然不是因為他們代表派出所提出了“建議刑事拘留”的處理意見，而是因為有人把他聚眾賭博被抓的事情捅到網(wǎng)上去了，引起了社會的關(guān)注。任何事情不能觸網(wǎng)，一觸網(wǎng)就復(fù)雜了，因此龔副局長知道不能再干預(yù)太多，便也在上級領(lǐng)導(dǎo)面前打起了哈哈和退堂鼓。

整整忙碌了差不多兩天時間，這起賭博案件總算脫手了，郭炳華覺得好累。不過通過這次抓賭，好歹弄到了一筆錢，這年關(guān)也許能對付過去了，他心里就又有了一些安慰。今年雖說廉政建設(shè)抓得格外地緊，但也未必不是雷聲大雨點小，因此該準備的還是先得作好準備。于是他開始盤算起了一系列必須花錢開銷的事情，并一筆一筆地算起了細賬。

按照慣例，每年過年前，所里得給全體民警和輔警安排一些過年物資，得召開一次民警家屬座談會，還得按照上級的統(tǒng)一部署和安排，開展一次結(jié)對扶貧活動。同時，對離退休老同志、生病的民警和民警家屬集中進行一次探望慰問，這些活動得安排好大一筆資金。好在這些都是“官開支”，鎮(zhèn)政府會幫助承擔掉大部分。最傷腦筋的是仍然按照慣例，所里還得給上下左右的各種關(guān)系拜年，而且這筆開支不能冠冕堂皇地報賬。想到這事，郭炳華頓時覺得好煩愁。

過年過節(jié)，相互之間請請客，送點禮，增加一點親情和友情，這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習(xí)俗，未嘗不可，甚至很有意義和必要?？墒?，這本來很有意義的事情現(xiàn)在卻變味得厲害，禮尚往來也大多變成了單邊行動——沒錢的給有錢的送禮，下級給上級送禮。

當然了，上級也沒要求下級去給他們拜年，并且在召開廉政工作會議、傳達廉政工作文件、重申廉政工作紀律的時候，還明確要求下級必須嚴格遵守廉政建設(shè)的各項規(guī)定?？墒?，就因為召開了這樣的會議、傳達了這樣的文件、重申了這樣的紀律就可以不去拜年了？殊不知，外國人說NO，是個人意志的真實表達。你如果以為他是在假裝客氣，那么他一定會更加大聲、更加堅決地對你說：“NO！NO！”而中國人說“不要”，其真實含義往往是“要”，你必須學(xué)會從反面去理解。如果你不懂得這一點，那么他可能會覺得你是個拎不清的大傻瓜。事實上，也確實沒見多少上級領(lǐng)導(dǎo)在會上會下板起面孔，斬釘截鐵地嚴詞警告下屬不準給他們送禮。也許正因為這樣，所以社會上的習(xí)慣做法是：上級在會上說歸說，下級在會后送歸送；即使是因為受賄栽了跟頭，也一定會再用行賄的方式讓自己重新爬起來。

郭炳華可怕地想，社會上的這種陋習(xí)源遠流長，是否還要世世代代地延續(xù)下去呢？答案也許是肯定的，因為延續(xù)甚至強化這種風(fēng)氣的社會土壤和社會環(huán)境依然存在，甚至每到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他自己的思想上似乎也有某種期待。

十四

第二天中午，局里突然緊急通知開會，與會對象為全局中層正職以上領(lǐng)導(dǎo)同志，并且一律不得請假。最近局里不大太平，民警隊伍中連續(xù)不斷出問題，主要是有人在查辦案件時，收受賄賂，幫人消災(zāi)，結(jié)果自己觸碰了法律高壓線，被檢察院請進了看守所，所以局黨委決定在全局范圍內(nèi)開展一次民警隊伍的專項教育整頓活動。

待郭炳華和姚樹林走進會議室，全體局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警容嚴整，一個不落地端坐在主席臺上了，下面則座無虛席，一片肅靜。會議室的兩側(cè)，還畢恭畢敬地肅立著幾名警容嚴整、神情嚴肅的督察。

會議開始后，局紀委書記馬明首先通報了有關(guān)案情。隨后，局黨委副書記、政委楊炯代表局黨委非常嚴肅認真地部署了有關(guān)工作。最后，主持會議的龔副局長大聲宣布說：“下面請副市長兼市公安局黨委書記、局長仝海舟同志作重要講話！”頓時，整個會場掌聲雷動。

仝海舟是剛于上月從上級機關(guān)空降下來的領(lǐng)導(dǎo)，被人稱為潛力股，履新后還沒在大的場合正式露過面呢！他是公安科班出身，據(jù)說讀大學(xué)時就被省委組織部確定為選調(diào)生，年紀很輕就已經(jīng)在很多重要的公安工作崗位上經(jīng)受過較全面的歷煉，且每每表現(xiàn)不俗。仍然是據(jù)說，他不僅抓工作是個拼命三郎，抓隊伍管理也是個鐵面包公。關(guān)于這位新領(lǐng)導(dǎo)的“據(jù)說”可多了，因此他在大家的心目中就有點神，大家都急于一睹其崢嶸。

待掌聲平息后，仝海舟站起身來給大家敬了個標標準準的軍禮，然后坐下，一臉坦誠地開了腔：“同志們，我調(diào)任現(xiàn)職后，怕下車伊始，心中無數(shù)，話說不到點子上，所以一直沒敢開口，想先作些調(diào)查研究，熟悉一下情況再說話。沒想到最近民警隊伍中連續(xù)不斷出問題，把我逼上了這主席臺，因此今天我頗有點匆忙上陣、倉促應(yīng)戰(zhàn)的滋味……”

新領(lǐng)導(dǎo)的講話果然很坦誠，大家頓時報以異常熱烈的掌聲。

“剛才紀委馬書記通報了有關(guān)案情，我不禁要問，同樣性質(zhì)的問題，為什么前腐后繼，一再違犯，我們這支隊伍到底怎么了……問題的答案其實是很清楚的，那就是：我們的有些同志在金錢面前心態(tài)失衡了，在利益面前分不清是非了，在情色面前心跳加速了，在其他各種誘惑面前頭腦犯暈了……這怎么得了哇！”

仝海舟深刻地分析了一些民警思想上存在的各種認識誤區(qū)、坦然地暢談了人生必須具有的正確觀念、認真地強調(diào)了在座各位的領(lǐng)導(dǎo)責任……他的講話有條不紊，不枝不蔓，但情真意切，一針見血，發(fā)人深思，很有震撼力。

“古人云：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既然人為了財會死，鳥為了食會亡，為什么還要貪得無厭、不擇手段地拼命攫??？這豈不是一個怪圈，也是一種報應(yīng)？因此，作為一局之長，作為局黨委的‘班長，我在今天的大會上帶頭鄭重宣布——今年過年，不準下屬單位和個人給我送禮，我也堅決不接受任何下屬單位和個人的各種變了味的拜年和拜訪！我這樣宣布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更不是嘩眾取寵和沽名釣譽，而是形勢所逼，是民心所向，是責任和使命使然，也是我一貫的從政理念，請大家嚴格監(jiān)督我執(zhí)行！”

仝海舟的講話和表態(tài)簡直是石破天驚，下面的掌聲一次次潮水般地響起，且經(jīng)久不息。整個會場里，郭炳華的手似乎舉得最高，巴掌也拍得最響。他的巴掌都拍紅了、拍疼了，可還是使勁地拍，似乎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似乎從沒有見過這么襟懷磊落、說話坦蕩、做事硬氣的領(lǐng)導(dǎo)，他的心里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感慨和敬佩，更有一種難以平抑的興奮和激動。這位新領(lǐng)導(dǎo)是個真正的硬漢，他的講話真的很“重要”。聽了他既坦坦蕩蕩，又鐵骨錚錚的講話和表態(tài)，郭炳華的心里終于不再那么糾結(jié)。

散會后回所時，郭炳華顯得很興奮：“嘿！今年過年可省心了！”

姚樹林知道他說那話是什么意思，但卻不敢茍同：“不行吧！其他局領(lǐng)導(dǎo)也沒表態(tài)？”

“還用局領(lǐng)導(dǎo)一個個地發(fā)言表態(tài)??？真那樣，今天這會議不成局領(lǐng)導(dǎo)的檢討會議了？一把手的態(tài)度就是全體局領(lǐng)導(dǎo)的態(tài)度，他仝海舟帶頭這么硬邦邦地干，我看誰還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

姚樹林“呵呵”地笑笑，沒再說什么。

“我們趁熱打鐵，明天一上班就召開全所民警會議，把剛才這會議精神傳達了，把相關(guān)工作部署了。局領(lǐng)導(dǎo)說話硬邦邦的，我們干事也得實打?qū)?！?/p>

第二天一早，全所民警即集中開會。會議先由姚樹林傳達昨天下午局里召開的緊急會議精神、通報有關(guān)案件情況，并根據(jù)局里的統(tǒng)一部署和要求，代表所里部署本所的民警隊伍專項整治活動。接著，郭炳華三言兩語又把有關(guān)問題簡要強調(diào)一下后，煞有介事地給大家上起了警示教育課。

他這輩子大概從沒有正式給別人上過什么課，這會兒還真小牛學(xué)大牛拉屎——擺開了架勢。他根據(jù)昨天局里的會議精神和指導(dǎo)思想，參照仝海舟的講話要點，針對本所民警隊伍中暴露出來的一些傾向性、苗頭性問題，結(jié)合局里剛發(fā)生的幾起典型案例，依據(jù)自己對有些問題的理解，把要講的內(nèi)容歸納成若干個話題，然后引經(jīng)據(jù)典，條分縷析，一個一個地展開來講，倒也條理清晰，主題明確。特別是他那推心置腹，情真意切，言之鑿鑿，毫不虛妄的神態(tài)和語氣，更使他的說教具有了相當?shù)母姓倭?。大家聽了他的一通說教，似乎真的都認識到了當下經(jīng)濟形勢的嚴峻性、社會競爭的激烈性、擇業(yè)就業(yè)的艱難性、警察職業(yè)的可貴性、愛崗敬業(yè)的必要性、不犯錯誤的重要性、丟了飯碗的可怕性和一失足后的千古恨。

十五

開完會、上完課回到辦公室，郭炳華發(fā)現(xiàn)辦公桌上擱著兩盒浙江安吉產(chǎn)的白茶。他正納悶，手機響了，見又是為猴頭說情的老同學(xué)李國忠打來的，就猶猶豫豫地接了。

“炳華嗎？我是國忠啊！剛才我去看你，見你正在開會，就沒打擾你……你辦公桌上有兩盒白茶，質(zhì)量不錯的，過年了，表個心意吧！”

接了這電話，郭炳華心里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滋味。他忽然覺得這茶葉不能收，如果收了，昨天下午仝局長講話時自己那山響的巴掌不就白拍了嗎？如果收了，剛才自己信誓旦旦地給民警上警示教育課不就成作秀了嗎？如果收了，自己不就成了虛情假意、表里不一的偽君子了嗎？于是他急忙在電話里對李國忠說：“國忠，你還是回來把這茶葉拿回去派其他用場吧？我有呢，真的！我吃不了也是浪費，真的！你的心意我領(lǐng)了，非常感謝，真的！這茶葉我橫豎不能收……真的！”

聽郭炳華一個勁地“真的”，李國忠就有點受不了。他在電話里揶揄說：“我們是老同學(xué)了，你怎么這么見外??？不就是兩盒茶葉嗎？在我李國忠眼里，這算什么呀……你別以為我李國忠有什么事求著你了，得還你的情。實話告訴你吧，猴頭即使真的沒進檔，也不是因為你給了我面子……其實這事我早就知道了，但我怕你難堪，就一直沒說穿。其實我也知道，你有時候也確實挺為難的，所以我不怪你。我希望你別把同學(xué)情和還人情這根本不搭界的兩碼事硬扯在一起，我李國忠不欠你郭炳華的情！”

話說到這份上，就無話可說了。郭炳華剛放下手機，楊莊村委的老治保主任尤文貴又來了。他見他的腋窩里夾著一個有棱有角的紙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他著急地對他說：“老尤，您怎么還這么客氣啊？今年我可再也不好意思抽您的煙了！”

尤文貴一聽也急了，說：“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你怎么說話也分你我啦？要說不好意思，是我不好意思，今年只能給你兩條硬的了，好歹給你拜個年。你如果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老尤了！”

郭炳華知道，這兩條中華牌香煙一定是尤文貴自掏腰包買的，不然不會是“硬”的，因為往年都是“軟”的。他更知道，尤文貴已經(jīng)不當村里的治保主任了，已經(jīng)沒有理由和權(quán)力要求公款開支了，他的家境也不大好。于是他真誠地對他說：“老尤，這不是看得起看不起的事情，君子之交淡如水，我本來就不應(yīng)該抽您的煙嘛！今年過年，我不僅不收您的禮，其他朋友的也都不收。昨天我們局里剛開過會，新來的領(lǐng)導(dǎo)說話做事可硬氣了，并下了拒禮拒賄的軍令狀，我不能和他唱對臺戲！”

聽郭炳華這么說，尤文貴就顯得更加著急：“什么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我倆是誰和誰啊……我老尤今后還得靠您照應(yīng)哪！”

尤文貴說的是實話，他倆長期在一條戰(zhàn)線上打交道，一個在鎮(zhèn)上當派出所所長，一個在村里當治保主任，是老搭檔了。日久生情，關(guān)系就很鐵，言必稱“兄弟”。但尤文貴的話也終于暴露出了他來拜年的真實目的——今后還得依靠他郭炳華照應(yīng)哩！郭炳華不禁悲從中來，并明顯感覺到了下級給上級拜年的味道和俗氣，也明顯感覺到了這不良的社會風(fēng)氣對人的思想、情感和人際關(guān)系的異化。這種不良的社會風(fēng)氣使尤文貴即使在和他“不分你我”的鐵哥們面前也沒了底氣，豈不悲哉？郭炳華這么想著，就覺得非常為難。

忽然，他改變了主意，決定先收下這香煙。如果堅辭不受，尤文貴會在他面前更加覺得沒底氣，沒依靠；還不如等年后拎些水果去他家串個門，順便把這兩條煙帶上。

尤文貴見他不再堅辭，咧嘴笑了，顯得很高興。

送尤文貴出門時，郭炳華忽然覺得他好可憐，于是就一把拉住他說：“老尤您等等，我這里有兩盒茶葉，蠻不錯的，您帶回去，過年時正好招待客人！”

郭炳華提起桌子上的兩盒白茶，誠心誠意地遞給尤文貴。尤文貴頓時傻眼了，著急地說：“不行不行！我這不成了川條釣白魚了嗎？怎么行呢？”

郭炳華故意板起面孔說：“怎么不行？我倆是誰跟誰啊？”

送走了尤文貴，郭炳華覺得一陣輕松?？墒切【俗佑肿哌M來了，說是順便路過這里，順便進來看看的，并順便給他捎帶了一些自家產(chǎn)的山芋和土豆。小舅子說著，把裝著山芋和土豆的布口袋解開了，似乎是讓他驗貨簽收。

郭炳華知道，小舅子來他這兒不一定真的是順便路過，因為每到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他的小舅子、大舅子，還有他的兄弟姊妹什么的，都常常會順便來他這兒看看。他盡管是一個剛起級的副科級干部，但在他們眼里，已經(jīng)是一個了不起的官兒了。是個官兒，就是一棵可以為他們遮風(fēng)擋雨并提供陰涼的大樹……可是粥少僧多，他們哪里知道他的難處。

然而盡管如此，郭炳華對小舅子依然心存感激，因為這“順便”中間蘊含著濃濃的親情。如果沒有這種親情，他會順便來他這兒看看嗎？同時他也想，他本打算過年前抽空去看望一下丈母娘的，小舅子來了正好，讓他捎帶些過年的物品回去，自己年前比較忙，實在沒空就可以不去了。

可是，當他在辦公室里翻箱倒柜想找點什么拿得出手的東西送給小舅子時，卻什么也沒找到。有那么一刻，他真后悔剛才怎么就突然心血來潮地把那兩盒白茶送給了尤文貴。更讓他糾結(jié)的是，說不定什么時候，他的大舅子，他自己的兄弟姊妹什么的，還會順便來他這兒看看，到時候，他怎么應(yīng)付他們呢？郭炳華這時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每到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自己的思想上似乎也有某種期待？

沾滿泥土的蘿卜，只能揩一段吃一段了。于是他猶猶豫豫地把尤文貴剛才送來的那兩條硬中華遞給了小舅子，隨后又從衣袋里掏出500塊錢來，讓小舅子捎帶給他的丈母娘。

十六

為了給民警隊伍專項整治工作讓路，今年全局性的年度工作總結(jié)評比活動從簡了，就召開了一個全局年度工作總結(jié)評比工作會議，由各單位、各部門在會上相互交流了一下全年工作情況。

年內(nèi)的工作猶如這臺歷，撕掉一頁少一頁。轉(zhuǎn)眼都臘月廿四了，年前還有哪些事情沒做，還有哪些事情得商量著去辦，郭炳華就又讓姚樹林和葉國榮過來碰頭。

事情一件件地議過去，議到最后，姚樹林竟又提起了給領(lǐng)導(dǎo)拜年的事。郭炳華的心里一激愣，他終于發(fā)現(xiàn)，那天在局里聽了仝海舟的講話后，自己雖然在嘴上和姚樹林說今年可省心了，其實心里并沒有真正覺得省心。

郭炳華沉默不語。葉國榮忽然提出了一個折中方案：“我看其他局領(lǐng)導(dǎo)那里就算了，龔局那里還是要去意思一下的，而且必須由郭所您親自去，他收不收是他的事?！?/p>

葉國榮這么說，其深意大家都心知肚明。在處理猴頭賭博的問題上，郭炳華得罪龔副局長了，這一回如果不利用這拜年的機會去修復(fù)一下關(guān)系，問題可能就真的大了。然而不提這事還好，提起了，郭炳華的心里就更加覺得憋氣，他梗梗地說：“要去你葉國榮去！”

郭炳華犯起了犟驢脾氣，大家就不再說這事。他們隨后將剛才議定的事情重新分了分工，并立即分頭行動。郭炳華負責結(jié)對扶貧和其他慰問工作。這任務(wù)挺重，也不便一個人開展，于是他就叫上民警小路當助手和車夫，并讓內(nèi)勤小蘭背個照相機跟著去抓拍幾張用于宣傳民生警務(wù)的照片。

他們根據(jù)上級統(tǒng)一安排下來的扶貧對象名單，首先來到比較偏遠的裘家村，又在一名村干部的引領(lǐng)下轉(zhuǎn)彎抹角地來到特困戶裘康平家。郭炳華帶頭走進那低矮、陰暗、潮濕的屋子里，他忽就不明白：在我們這個自詡為比較富裕的地區(qū)，怎么還會有這么寒磣的人家？

從黑暗里病病歪歪地走出來一個人，應(yīng)該就是裘康平，扶貧登記表上不僅填寫著他的名字，也填寫著他和他家的情況——患有胃癌，因病致貧。也許是因為平時極少有人登門拜訪的緣故，也許是因為他早就知道最近會有人上門來扶貧，因此裘康平?jīng)]問明來人是誰、干啥，甚至沒等村干部開口說話，那一連串似乎早已準備好后掩藏于胸的感激話就噴涌而出：“感謝你們！感謝共產(chǎn)黨！感謝人民政府！呵呵，太感謝了，太感謝了……呵呵！”

是的，裘康平早就在等著他們了。他滿含期盼地等，心情激動地等，情緒焦灼地等，今天終于等來了。他一邊不停地說著感謝他們的話，一邊慌亂地捉住了郭炳華的手，使勁地搖晃著。郭炳華吃驚地發(fā)現(xiàn)，他的手冰涼得可怕，并顫抖得厲害，眼眶里則噙滿了淚花；那淚花在暗淡光線的照耀下，發(fā)著微弱的光亮。

郭炳華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屋子里的昏暗。他瞥見裘康平的臉色晦暗得可怕，而更可怕的是，裘康平的眼神里有一種被喜悅和希望暫時掩蓋著的無助和絕望。裘康平并未能真正求得康平，和那些達官貴人比起來，他的生命顯得十分地卑微和脆弱，如一豆星火，奄奄一息。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郭炳華忽然想起了這句著名的悲情詩。過年過節(jié)，這里才是真正應(yīng)該拜年、送禮的地方！直到此時，郭炳華的心里終于真的不再糾結(jié)。

郭炳華讓小路趕緊把那些扶貧的過年物資從車上卸下來，搬進來，他自己則從衣袋里掏出1000塊錢來重重地壓到了裘康平的手心里，然后十分真誠地說：“一點心意，您就收下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包括您的身體和我們這社會……”

小蘭趕緊端起照相機?！斑青?！”

郭炳華忽然覺得這聲音好刺耳，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于是他趕緊小聲地制止小蘭說：“別拍了，等會兒去其他地方也別拍了！”

小蘭一臉惘然。

他們隨后往另一個地方趕去。在車上，郭炳華十分認真地對小蘭說：“剛才我就知道你不明白……群眾都困難成這樣了，我們來表示這么一點點心意，卻事先預(yù)謀著拍照片、寫文章、搞宣傳，這不是在作秀嗎？這不是在利用他們的困苦往我們自己臉上貼金嗎？這表明我們對他們根本就沒有一點真感情嘛！”

小蘭如夢初醒。小路也認真地點了點頭。

作者簡介：

劉光俊，全國公安文學(xué)藝術(shù)家聯(lián)合會會員、江蘇省公安作協(xié)理事、常州市作協(xié)會員、常州市曲協(xié)會員、常州市武進區(qū)作協(xié)副主席兼秘書長，現(xiàn)供職于常州市武進區(qū)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