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80后”何占豪

吳曉東

在第9屆“中國音樂金鐘獎終身成就獎”頒獎典禮上，81歲的何占豪笑稱自己是“80后”，對于這么一個“印象中一直是自己老師輩才能領(lǐng)的獎項”還有些不適應，“我還不習慣怎么一下子我就老了呢？”風趣的言談引得現(xiàn)場笑聲一片。

何占豪陳述了自己的獲獎感受：“我們最應該感謝的是那些無名的英雄，是那些千百年來創(chuàng)作出無數(shù)動聽旋律的民間音樂和戲曲音樂的先輩。世界上可能再也沒有哪個國家擁有比我們更豐富的音樂資源了。我的每一部作品幾乎都得益于這個民族的音樂遺產(chǎn)，包括《梁?！分性S多動人的樂句都不是我寫出來的，我只是借鑒，把它們從古老的歷史寶藏中提煉出來而已。所以我這一輩子到處講學，都在跟人們澄清我的哪部作品是借鑒了哪里的音樂，希望更多的人意識到我們民族瑰寶的可貴?！?/p>

何占豪在音樂創(chuàng)作上有一個座右銘，那就是：“外來形式民族化，民族音樂現(xiàn)代化?！?/p>

《梁祝》原創(chuàng)者其實是農(nóng)民

“我們諸暨可以說是音樂之鄉(xiāng)，我小的時候盛行兩種戲，一種是越劇，一種是紹興大板。爸爸懂得一些紹興大板，奶奶是個越劇迷，逢年過節(jié)帶我去看戲，我的任務就是幫奶奶背凳子?！?933年生于浙江諸暨何佳山村的何占豪，還是農(nóng)村娃娃時就跟著奶奶學唱兒歌了，晚上聽姑媽們唱抗戰(zhàn)歌曲，聽父輩唱越劇唱紹劇，是他少年時期最難忘的記憶。

杭州解放那一年，17歲的何占豪考入了浙江省文工團，那時的他唱歌、跳舞、演戲樣樣在行。1952年，何占豪轉(zhuǎn)入浙江省越劇團樂隊，第一次拿起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樂器——小提琴。1957年，何占豪進入上海音樂學院進修，本來想學點拉小提琴的技術(shù)，豐富越劇的表現(xiàn)力，不料卻開始了他在小提琴演奏民族化方面的探索。

“當時我們學的都是外國曲子，總覺得學的這些練習曲、樂曲跟我們家鄉(xiāng)戲曲的味道格格不入。有了用小提琴拉中國曲子的想法，于是開始學習創(chuàng)作?！焙握己篮蛶孜恢就篮系耐瑢W組成了“小提琴民族學派實驗小組”，專門探討小提琴作品創(chuàng)作和演奏上的民族風格問題?！坝眯√崆賮砝抖吃隆肺覀兪堑谝慌?，也許我灌的唱片就是第一張?！弊尯握己雷钆d奮的是，這樣的實驗結(jié)果老百姓能聽懂而且非常喜歡，“我們決定走這條路了”。

1959年5月27日，由何占豪、陳鋼作曲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吩谏虾Ｌm心大戲院首次公演，俞麗拿擔任小提琴獨奏。這部長達26分鐘的協(xié)奏曲，后來成了中國有史以來最著名的小提琴曲，完成了交響音樂民族化的創(chuàng)世紀。其唱片的發(fā)行量至今已突破百萬大關(guān)，是全世界演出和錄音版本最多的中國管弦樂曲。而那年，何占豪、陳鋼的年齡分別只有26歲和24歲，都還是上海音樂學院的學生。

半個多世紀來，《梁?！繁环顬槿A人音樂史上的經(jīng)典，可何占豪似乎并不以它為傲?！坝幸淮卧谙愀劢邮懿稍L，記者問我對《梁?！返母惺?，我直接告訴對方：《梁祝》讓我遺憾了一輩子?！痹诤握己揽磥?，《梁?！分笏暮芏嘧髌废窠豁憳贰洱埲A塔》、二胡協(xié)奏曲《蝶戀花》、古箏協(xié)奏曲《臨安遺恨》《陸游與唐婉》等，在思想性上都比《梁?！飞羁??！读鹤！凡贿^是兩個知識不全面的學生的初級探索作品，現(xiàn)在卻被神化了，“《梁?！分皇恰醚莶凰サ淖髌范选?。

在何占豪看來，《梁祝》中的音調(diào)就是人民群眾中的音調(diào)，就是群眾的語言，這個東西不用去宣傳，去炒作，“我們當學生的時候去農(nóng)村演奏，拉國外的曲子，拉完以后問，好聽嗎？大家都說好聽，可是問聽懂了沒有，大家都說聽不懂。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在中國婦孺皆知，《梁祝》曲子的譜寫其實也是從大量地方戲曲中獲取靈感，你能在《梁?！分邪l(fā)現(xiàn)很多民間戲曲名段的影子，那些音樂語言我非常熟悉”。直到現(xiàn)在，說到《梁祝》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何占豪總是肯定地說：“《梁祝》原始的創(chuàng)作者其實應該是農(nóng)民?！?/p>

了不起的音樂都來自民間

很多作曲家一生都沒有看到自己的作品成功，而何占豪卻很幸運，一出手就因《梁祝》聲名遠揚， “何占豪”三個字半個世紀以來都和這首家喻戶曉的作品聯(lián)系在一起。

“《梁?！烦鰜碇?，我一下子成了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理事，我和劉詩昆是當時最年輕的理事。后來我又去上海音樂學院補作曲的知識，然后一直留校當教師?！焙握己垒p描淡寫地說：當年盡管有人說過我們很可能會在中國音樂史上留下應有的地位，但那時候絕對不會想到名留青史。“那天演出完了，第二天就下鄉(xiāng)去勞動了。后來我收到了好多來信，說：‘謝謝你，使我聽懂了音樂！我心里很安慰，覺得這條路子走對了。于是我一直走這條路，不管風吹浪打，不管什么新潮音樂，我自巋然不動?！?/p>

何占豪有句名言：“外來形式民族化，民族音樂現(xiàn)代化”，秉承這一創(chuàng)作理念，他的作品除了富有戲劇性、抒情性外，還始終具有強烈的民族風格。

為什么一直把“民族”放在這么突出的位置？何占豪的回答是：“一個民族有一個民族的語言、文字，音樂也同樣，表達方式也具有民族性，就像生活習慣、語言語音一樣，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特殊風格，作曲家要尊重這個事實?！?/p>

在何占豪看來，在藝術(shù)上，各民族都有自己的特長，都有優(yōu)秀的藝術(shù)品種?！拔覀兟牻豁憳?、聽美聲，外國人也在聽我們的京劇。有些音樂形式我們本民族是沒有的，比如交響樂、大合唱，這些形式要拿來為我所用?！焙握己勒f，當年，自己用小提琴演奏《梁祝》，國內(nèi)很多人都不知道小提琴這種樂器，他們聽了《梁?！?，就覺得能夠演奏出如此動聽樂曲的樂器肯定好。以前我們還沒有合唱的形式，但是《黃河大合唱》多雄壯；以前我們還不會跳芭蕾舞，但是《紅色娘子軍》跳得多好看。我們的國家是音樂之鄉(xiāng)，但我們的音樂技巧這些年落后了，這個必須承認。

近年來，一些活躍在國際樂壇的“海歸”音樂人回國后卻遭遇“水土不服”，很多觀眾對于他們身上的“先鋒”標簽并不買賬。對此何占豪卻有著自己的看法：“改革開放后，有一批音樂學生從學校里跑出去，接觸國外先進的音樂創(chuàng)作。這代人很有才華，但他們在最長知識的時候卻脫離了中國的土壤，民族音樂的底子薄弱。他們被稱為‘著名音樂家，可他們有哪一部作品在群眾中生根開花？有感情，有生活，才有音樂；而現(xiàn)在，樂團不想演奏、指揮不愿意執(zhí)棒、觀眾不喜歡聽的‘三不作品卻充斥市場。一些‘學院派總認為，只有在音樂學院、只有靠音樂技巧才能產(chǎn)生音樂，這樣想就是本末倒置。真正了不起的音樂，不是出自哪個音樂家之手，而是來自民間。”

不想讓祖先的好東西消失

2013年五一期間，廈門市總工會和廈門歌舞劇院聯(lián)合創(chuàng)排的交響南音《陳三五娘》在國家大劇院上演。作為中國當代音樂史的標志性人物，80歲的何占豪是這部創(chuàng)新作品的作曲和指揮。從被譽為“整個東方音樂驕傲”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到有中華古樂“活化石”之稱的南音，何占豪的音樂旅程走了半個世紀。為什么在80歲高齡，會去挑戰(zhàn)南音這個全新領(lǐng)域？

“就是不想讓祖先留下的美好音樂在我們這一代手里消失。我的老師們曾說過，對待音樂文化遺產(chǎn)有兩種處理方式：一是不要動它一個音，放進博物館，向后輩展覽，展示我國悠久的音樂文化歷史，增強一些民族自豪感；二是大膽改革，為現(xiàn)代人服務，不改革，聽眾將越來越少。閩南文化品牌、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南音如果在我們這一代手里衰落了，它申遺成功又有何意義？”何占豪很清楚，和昆曲一樣，南音也是我們的國寶，且歷史更長。對南音“動手腳”，他也有過顧慮。

“對于我們搞音樂的人來說，南音讓人心生敬畏。我在上世紀60年代去泉州采風時第一次接觸南音，當時有兩個印象，一個是南音大師都很嚴格，嚴到連一個音都改動不得；一個是觀眾少了，臺上的人比臺下的人還多。到了上世紀90年代，一些比較年輕的南音工作者感覺實在太寂寞了，想改革。當時他們找到我，希望我參與，結(jié)果因為改還是不改內(nèi)部爭議太激烈而不了了之?！焙握己勒f，2009年，接到廈門總工會正式邀請為南音改革作曲，一開始拒絕了，“我很清楚，音樂語言是第一位，技術(shù)其次，當時我不熟悉當?shù)匾魳氛Z言，所以沒法下手”。

說到“交響南音”的創(chuàng)新難點，何占豪認為，由于當時條件所限，南音形成了很多不合理的東西，程式化嚴重，如果把這些也算作不可以改動的傳統(tǒng)，不是負責任的態(tài)度。怎樣既尊重先輩的創(chuàng)作，又用現(xiàn)代科學的眼光去分析取舍，是作曲者必須面對和解決的難點。“我對自己的要求是：既謹慎又大膽。所謂謹慎，指的是盡可能保持南音的特色，保留群眾中廣泛流傳的名唱段，盡可能用南音或閩南當?shù)氐拿耖g音樂作為素材；所謂大膽，就是堅決摒棄程式化的表演模式，充分運用現(xiàn)代交響音樂的表現(xiàn)力，豐富或重新塑造各類音樂形象”。

對于如何通過交響樂的形式把那些傳統(tǒng)藝術(shù)門類從日漸衰退中拯救出來，何占豪也有自己的思考：“強強結(jié)合的結(jié)果未必樂觀，我常跟學生們講，兩個都是健康人，一個受了傷要輸血，如果血型不對，輸了血不但不會康復反而會死掉。我看過一些交響化的戲曲，戲曲觀眾說，臺上的人站著動也不動，還加了合唱，這不是戲曲；音樂觀眾說，好好的交響樂怎么光給人家伴奏了？結(jié)果是雙方都不滿意?！焙握己勒f：我的態(tài)度是，對傳統(tǒng)民族音樂要深入體會，對現(xiàn)代音樂技巧要努力學習。要讓當代聽眾特別是青年聽眾喜歡，同時南音老聽眾也承認它是“南音”，“兩條缺一不可，否則就是失敗”。

說到習近平主席最近在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何占豪最深的感觸就是：它“繼承了當年延安文藝座談會的精神”，在經(jīng)濟大潮里文藝工作者不能迷失方向，娛樂也不能代替文藝創(chuàng)作，文藝創(chuàng)作什么時候也不能離開“人民”兩個字，也就是必須要學習人民群眾的音樂語言和思想感情。

“一個作品的成敗不是取決于它的音樂技巧，而是取決于它的音樂語言。一定要人民聽懂，人民喜歡，人民共鳴，我們才能成為人民的代言人，把人民心中的‘中國夢有聲有色地表達出來，而不僅僅是賣弄自己的個性和哀嚎。在這方面，我們年輕的音樂工作者任重道遠。”

“今天把南音現(xiàn)代化交響化，成不成功大家都可以評論，關(guān)鍵是要探索出一條有中國特色的傳統(tǒng)音樂傳播之路，讓大家都來改革創(chuàng)新，讓傳統(tǒng)音樂被更多的現(xiàn)代人喜歡?！睂@位滿面紅光、精力充沛的耄耋老人來說，探索就是他音樂創(chuàng)作永恒的主題。

（責編：蕭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