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的誘惑

鄭武文

電影就那么一束光，射出去，射到一塊白布上，馬上就出現(xiàn)了山川、人物，中國的、外國的、現(xiàn)代的、古代的，我們見過的、沒見過的東西都有，簡直太神奇了，太讓人無法思議了！ 在那個基本沒有其它娛樂活動的年代，電影的誘惑實在讓人無法抗拒。

公社的放映隊弄來一個片子，一個村一個村輪著放。我們就跟著看，一個村子都不拉，有時要跑出十幾里路。而在我們村北邊有個劉村，緊靠著鐵路，并且有一個小車站，還能看鐵路上的電影。鐵路上總是放新片子，而且沒有墊片子（正式放映前的電影簡報，如同現(xiàn)在的新聞）。雖然隔著近二十里路，只要聽說有電影，我們還是忍不住要去看。那天一放學(xué)，大頭神神秘秘對我說：“我爹說今晚劉村有電影，可能是鐵路上的。咱去看吧。”秋風(fēng)剛剛吹起，玉米已經(jīng)長到一人高了，我往北邊看了看，黑乎乎的一片，我有點害怕地問：“就咱倆？”

大頭咂了一下牙花子，撓撓頭說：“要不咱再約上李文革?！崩钗母锸俏覀儼鄠€子最大的，可以給我們壯膽。我倆偷偷跟李文革說。不能讓太多人知道，知道的多了，都去看，明天我們在班里發(fā)布的新聞就不新了。

李文革個頭大，褲腿都快到膝蓋了，還爛了個大窟窿。我們約他，他自然高興的不得了。于是我們約好，各人回家卷個煎餅，邊吃邊走，免得耽誤工夫。也就幾分鐘吧，我們就匯到了一起，偷偷出了村。

剛到村口，遇到我村最漂亮的姑娘喜鵲，她剛剛打完豬草要回家?？吹轿覀?nèi)齻€，問：“偷偷摸摸干什么去啊？”喜鵲又不是我們同學(xué)，不會搶我們同學(xué)之間的話題，于是不背她，偷偷跟她說了看電影的事。喜鵲臉一紅說：“我也想去，我跟你們一塊去吧?！北緛砦覀?nèi)齻€就對夜路害怕，有個大人跟著自是求之不得。于是說：“那你趕緊把豬草放回家去，我們在這等著你……” 有喜鵲作伴，我們膽大多了。一路上有說有笑，并沒覺著累，也沒害怕就到了?？傻搅朔烹娪暗牡胤揭豢矗瑓s是一個人都沒有。我們就一塊埋怨大頭，大頭說：“可我爹親口跟我說的，我爹就在前面看護(hù)大橋，今天回家拿東西了……”

正吵著，遠(yuǎn)處走來一個人，看那一瘸一拐的樣子，正是公社放映員小劉，原來是我們公社放映隊的。小劉兩條腿不一樣長，看上去顯然心情也不好，對著我們?nèi)氯拢骸俺呈裁闯场笨伤吹较铲o，說話馬上柔和起來，他說：“你們是陽村的吧？本來今晚上要在這里放電影，可放映機壞了，明天就修。這次放映計劃從你們村開始，后天就到你們村……” 沒看到電影，得到這么一個喜訊也讓人振奮。

往回走的時候，腿開始發(fā)酸。路邊的楊樹葉子“嘩啦啦”響著，近處的玉米地，還有不遠(yuǎn)處的幾個隱隱約約突兀的墳包，時時飄蕩著一股瘆人的鬼火，令我們頭皮一陣陣發(fā)毛。我們簇?fù)頂D到一塊，聽到鞋底踢到沙路上的“沙沙”聲。喜鵲也跟我們擠到一塊，我們隱約感覺她喘氣也有點粗。一不小心，小腦袋就碰到她胸前的兩坨肉，有一種挺舒服的感覺，于是幾個人都擠著往她跟前湊?？墒俏液痛箢^卻怎么也擠不過李文革……十幾里路啊，好歹回來了。

我們希望在村子里遇到幾個人，分享我們的好消息?？墒翘鞗隹炝?，竟沒見乘涼的，只好怏怏地各回各家，說給我們的父母聽。第二天，我們?nèi)齻€都早早到了學(xué)校，都想第一個告訴同學(xué)們。

第三天下午，剛上了兩節(jié)課，校長就讓我們放學(xué)了。各人回家早吃飯，吃飽了好去占地方。生產(chǎn)隊長也早放了工。演電影是大家的節(jié)日，還有鄰村的親戚朋友來吃飯、看電影呢。 太陽還有一桿子高，放映員小劉騎著一個三輪車來了。車兜里放著放映機、銀幕和片子，小劉的頭發(fā)梳得錚亮，中山服口袋插著一支鋼筆，亮閃閃的筆帽不時反射出陽光。大隊長老孫迎上去，臉上蕩漾著滿是笑，眼睛都笑沒了，藏進(jìn)那層層疊疊的皺紋里。小劉下了車子，伸出手，跟老孫握了握。老孫后面還跟了一群人，其中就有漂亮的喜鵲，還有民兵排長李大成和大隊會計王中華一大幫人。小劉往后看了看，微笑著揚了揚手，嘴里說：“讓大家久盼了?！贝蠹壹娂姄P揚說：“早就盼著了……”如同李永奇見著了楊子榮的剿匪小分隊。

老孫早就在大隊部安排了酒飯，幾個人簇?fù)碇蝗骋还盏男ⅲ腥诉€給他推著三輪車。到了大隊部，一拉電燈，竟然停電了！老孫就驚出一身汗，說：“壞了壞了，總算把你盼來了，卻停電了。”眼睛可憐無助地望著小劉。小劉已經(jīng)坐在桌子邊，自己倒上一杯酒，一仰頭，“滋溜”喝了一口。然后拿眼瞟了一下老孫，吧嗒吧嗒嘴，才緩緩地說：“公社有個發(fā)電機，我寫個條，找兩個人去拉來不就行了？” 老孫一拍大腿，高興地說：“好?。±畲蟪?，你馬上去拉來，我們給你留飯?！崩畲蟪赡樢患t，說：“可是我不會騎三輪車啊。”老孫又看了看王中華，王中華說：“我也不會，都說會騎自行車的不會蹬三輪車，不會騎自行車的倒是會?！毕铲o說：“我不會騎自行車，我去！”老孫說：“那就請小劉快寫借條吧?！毙⒉徽f話，把桌上的煙拿起一根含到嘴上，老孫立即劃火柴給他點上。他悠閑地吐出一口，看煙圈在頭頂徘徊。隊長已經(jīng)把紙和筆放到了他面前。小劉把筆拿開，從口袋里掏出自己那錚亮的鋼筆，稍微甩了甩，“刷刷刷”寫了幾個漂亮的字，遞給了喜鵲，換上一副笑瞇瞇的眼神說：“在公社的西院倉庫，把借條給老吳，再找?guī)讉€人和你一起去抬上?？茨銒傻蔚蔚纳碜樱趺窗岬脛印?/p>

于是隊長安排李大成和王中華，一人騎輛自行車，陪著喜鵲去。

等到三個人拉著發(fā)電機回來，銀幕已經(jīng)掛在村中央的兩根電線桿子上了。隊長沒食言，不但給三人留了飯，還在放映機前給他們占了位置。幾個人七手八腳把發(fā)電機里灌了柴油，發(fā)電機就“突突突”響起來，接好早就準(zhǔn)備好的電線，遠(yuǎn)處放映機那兒電燈“撲嗒”亮了。因為電影是本公社首放，聚集了足有七八千人。王中華在前面喊著開道，一行人魚貫進(jìn)入讓出來的一條小道。

電影很精彩?？墒莿倓偡帕藘善?，喜鵲就感覺小腹脹得慌。姑娘家看電影，最害怕的就是撒尿。平時都不敢多喝水，可今天去拉發(fā)電機，有點累了，進(jìn)來前怕不趕趟兒又沒去上廁所。好歹夾緊了大腿，又堅持了一會。終于，她感覺堅持不了了，再堅持就尿褲子里了。她四下里看看，人山人海，后面幾個角還在“打呼”，人群像潮水一般洶涌澎湃。李大成拿著大手電，不停地吆喝咒罵。前面人更多，基本上是后面的一倍。可喜鵲判斷了一下，還是要往前走，因為前面的人坐的都是小馬扎，有地方下腳。于是等著又演完一片，小劉換片子的時候，她站起來，往人群外走去……喜鵲最怕走在這樣的地方，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很小，腳沒地方放，還有些人趁機揩油，不時在腿上摸一把……好歹是出去了，電影也開演了，耽誤好長一段。

終于擠到人群外，一般是在路邊的柴垛里。可喜鵲不敢太近了，太近會有很多男人在里面撒尿，很遠(yuǎn)就能聞到一股尿騷味，并且踩到腳下的柴草濕漉漉的。喜鵲強忍著劇烈的尿意，穿過柴垛，借著夜色，向遠(yuǎn)處的河堤跑去。終于找到一個自認(rèn)為隱蔽的地方，迅速褪下褲子，如同開閘的洪水一般酣暢淋漓……剛尿到一半，突然聽到身后“撲通”一聲，一個人腦袋一下子撲到了她的屁股底下……嚇得喜鵲一聲尖叫，尿也戛然而止。接著一束錚亮的手電光，照在了喜鵲雪白的屁股和屁股底下的人臉上。喜鵲像踩著了蝎子一樣蹦開，并且下意識地提上了褲子。一回頭，發(fā)現(xiàn)倒在地下的腦袋，臉上沾了尿液和柴草……喜鵲還沒看清是誰，后面跑過來一個人，又一腳踢在那人屁股上，嘴里喊著：“叫你耍流氓！我踢死你……”喜鵲聽清了，踢人的是民兵排長李大成，而倒在腳下的是放電影的小劉。

小劉嘴里說著：“我們談戀愛的，你管得著嗎？”一邊雙手抱頭，縮成一團(tuán)。

李大成嗓門帶火，邊打他邊問喜鵲：“喜鵲你說，你們是不是談戀愛？”一句話，把剛剛鎮(zhèn)靜下來的喜鵲逼到了懸崖的邊上。鄰村就有個小青年，因為攔住一個姑娘欲行不軌，剛剛以流氓罪被判了死刑。小劉這個事，說輕不輕說重不重，要是公安局追究起來，沒個十年八年下不來。那么誰來放電影？讓人魂牽夢縈的電影啊，是不是就再也沒機會看了？而如果是談戀愛，這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喜鵲的大腦飛快運轉(zhuǎn)，遠(yuǎn)處看電影人的笑聲歡呼聲卻不時傳進(jìn)她耳朵里。那一刻，她做出了決定，一下子趴在小劉身上，大聲說：“李大成，我們就是談戀愛的，你怎么著吧？”

李大成本來解下了身上的武裝帶，抽了他兩下，此刻卻揚在半空，落不下來了。剎那間，竟然“哇”的一聲哭出來，與剛才的強悍判若兩人。把小劉和喜鵲都怔在那兒……李大成哭泣著說：“喜鵲你不要這樣，你是被他欺負(fù)了，我給你報仇！我暗戀你好久了，你跟我總比跟個瘸子好吧？我會對你好，把你當(dāng)成菩薩供著……”喜鵲說：“你別說了，我就看上小劉了，我就愿意嫁給他，你還是死了那條心吧……”剛剛小劉出來的時候，讓王中華幫忙看著放映機，因為喜鵲跑得遠(yuǎn)，看電影的人又看得入迷，竟沒人聽到這邊的爭吵?，F(xiàn)在電影放完了一片，王中華不會換片子。大家等得急，怎么也不見換片，銀幕上還有道白線在嗤嗤響。于是又有女人到遠(yuǎn)處解決個人問題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這邊的爭吵，紛紛過來圍了一大圈。

小劉倒是鎮(zhèn)定，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拉起喜鵲的手，穿過人群，向放映機走去…… 放完電影喜鵲還沒回家，爹已經(jīng)在堂屋等著她了。喜鵲一進(jìn)門，爹就大喊一聲：“丟人??！你真準(zhǔn)備嫁給那個瘸子？”聲音太大，爹忍不住咳嗽起來，咳嗽得煤油燈如豆的燈火晃蕩起來，把爹虛空的影子弄在墻上晃晃蕩蕩。喜鵲在墻角坐下，嘴里說：“瘸子怎么了？人家又不種地。騎三輪車一點都不受影響?！钡f：“可他比你大七、八歲呢?！薄捌摺藲q怎么了？更知道疼我！”喜鵲甩下一句話，進(jìn)屋睡覺去了。

盡管爹極力反對，喜鵲還是嫁給了小劉。剛開始，小劉去哪村放電影 ，喜鵲都跟著去，過足了看電影的癮?？梢舱衼硪恍┱f三道四：一朵鮮花插牛糞上了；或者說這就是那個被小劉耍流氓耍上的媳婦。弄得喜鵲很尷尬，就不去了。小劉疼老婆，給她買了個小電視，放在炕頭上，讓喜鵲在家看個夠。

于是喜鵲整日收拾得清清爽爽的，又有了城里人的風(fēng)韻，回娘家的時候坐著小劉的三輪車，風(fēng)光極了。后來又有了孩子，喜鵲爹喝著女婿送來的好酒，也就默認(rèn)了這個女婿，而且還時不時地夸夸自己的女婿。

小劉也到鞋廠訂做了皮鞋，經(jīng)過鍛煉，兩條腿的差距被皮鞋補了起來，不細(xì)致看竟然看不出腿的殘疾來了。

再后來電視機就普及了，露天電影竟然慢慢淡出了人們的視野，再也沒有那人山人海的場面了。小劉也不放電影了，從了政，官竟然越做越大，開上了小轎車。然而兩人回娘家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少了，偶爾回來，感覺喜鵲的臉色也不好看。

突然有一天，喜鵲自己回來了。小劉有了新老婆，他們離婚了。

喜鵲的爹開始繼續(xù)罵：“一開始我就感覺那小子不是東西。這種方式組成的兩口子能長久嗎？你就是看電影入了迷，魔怔了，終究還是讓那個畜生騙了……”喜鵲不說話，有時抹兩把眼淚，眼睛顯得迷迷茫茫的。

一天，李文革來提親了。李文革現(xiàn)在開了一家小工廠，一年能掙不少錢。開上了豪車，穿上了名牌，再不是那個穿著補丁衣服的小男孩了。只是不知為何，卻一直獨身。

喜鵲卻對李文革說：“我比你大七、八歲呢。”

李文革說：“七、八歲怎么了，更知道疼我?！毕铲o的眼前就有點恍惚，感覺這句話很熟悉。于是返身進(jìn)屋，再也不出來了。李文革站在門口，說：“從我十來歲那年，雖然還是小孩子，我們?nèi)齻€約你去看電影，那時候我就愛上了你，我夢想著有一天能夠娶你?？墒俏抑罌]有資格，你又嫁得那么風(fēng)光……真沒想到今生還有機會，才知道我一直在等著你。這次我不會放棄了，我發(fā)誓：我一定對你好，不會變心的……”

喜鵲在屋里嘆氣，突然說了一句詩樣的語言：“露天電影演繹百味人生，百味人生也是露天電影……”

李文革哭了，默默站在門外不再說話。

我和大頭知道了此事，趕過來，幫著李文革說和。好在李文革的努力沒有白費，終于換取了喜鵲的芳心。

結(jié)婚那天，李文革只請了我和大頭。我們?nèi)齻€喝酒，從中午一直到黃昏。談起以前的事，恍如昨日。我看了看表，對大頭說：“他倆該入洞房了，我們也該走了……”

大頭嘴里嘟噥著：“是啊，我們該走了?！眳s一頭鉆到了桌子底下。他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