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莊之殤

武剛

一夜成名，并未讓山西呂梁市交口縣雙池鄉(xiāng)西莊村擺脫衰敗命運。

2003年，西莊被山西省政府公布為第一批省級歷史文化名村，官方材料記載：“西莊民居建筑群較完整地保存了明、清時期的建筑風格，是晉西典型的民居建筑群。建筑氣勢恢弘，富麗堂皇，規(guī)模之大，堪稱晉西第一。”

是年，當?shù)卣Q將“具有較高民俗旅游價值，開發(fā)前景極其廣闊”的西莊納入重點項目并加以保護。

11年后，西莊已是另一番模樣——百年民居因年久失修而坍塌；老舊房屋的建筑構件大量失竊；年輕人陸續(xù)離開……曾經(jīng)的名村變得破敗不堪。

西莊衰敗

西莊的“過去”與“現(xiàn)在”反差巨大。

西莊民居建筑群是明清時期晉西地區(qū)最具影響力的儒商吳天印、吳天盛兩兄弟的豪宅，當?shù)厝朔Q其為“吳家大院”。

相關材料記載：吳氏家族從明代末期到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在西莊故里留下富麗堂皇的建筑群，其占地3萬平方米，建筑結構采用二進、三進四合院磚木結構窯洞出檐式建筑，共有700余間房屋，隨處可見煙囪、墀頭、壁掛、影壁、門楣、牌匾、柱礎、抱頭門墩、窗欞隔扇等雕刻。

1936年3月，率領中國工農(nóng)紅軍東征的毛澤東曾在西莊“麟厚堂”住過3天，當時，毛澤東看到村民們生活飲水十分困難，就給西莊打了一眼井，后來當?shù)匕傩諏⒋司Q為“幸福泉”。

2003年9月11日，山西省政府公布第一批19個省級歷史文化名村，西莊名列其中；2012年，西莊入選第一批中國傳統(tǒng)村落。據(jù)了解，2003年至今，山西被列入國家級的中國歷史文化名鎮(zhèn)、名村有40個，位居全國第一；列入省級的歷史文化名鎮(zhèn)、名村有241個。入選國家級的中國傳統(tǒng)村落有70個，入選省級的傳統(tǒng)村落有101個。

成名后的西莊本該受到保護和利用，但是，現(xiàn)實卻并非如此。

2003年至今，64歲的村民吳守禮一直負責西莊古民居的看護工作。他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西莊的古民居都是磚木結構，建筑壽命在百年左右，現(xiàn)在，因年久失修，這些老房子搖搖欲倒。

2014年8月20日，本刊記者在西莊看到的唯有衰敗——幾乎所有院子里都有坍塌的建筑物；很多房屋屋頂已嚴重變形；建筑構件因風雨侵蝕而變得脆弱異?！瓍鞘囟Y告訴本刊記者，西莊近半數(shù)的古民居已空置多年，“有人住的房子能得到簡單維護，無人住的房子就只能等著塌?！?/p>

西莊總人口600多人，七成人姓吳，“現(xiàn)在常住村里的只有200人左右，青壯年陸續(xù)離開村莊外出發(fā)展，剩下的多為六七十歲的老人?！眳鞘囟Y無奈地說。

“西莊衰敗”只是山西傳統(tǒng)民居保護危機的一個縮影。官方數(shù)據(jù)顯示：山西192個村鎮(zhèn)中發(fā)現(xiàn)了有價值的歷史建筑遺跡，但保存完整的寥寥無幾。

山西省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主席常嗣新說，對傳統(tǒng)村落歷史建筑進行保護性搶救，并對傳統(tǒng)街巷和周邊環(huán)境進行整治，防止傳統(tǒng)村落無人化、空心化，迫在眉睫。

吳家大院

站在破敗的院子里，64歲的梁雪梅指著一棟二層小樓說，她的家就在那里，“房子是土改時分的，樓上樓下三戶人，三個產(chǎn)權。”

院子里雖然住著三戶人，但公建卻無人維護——木瓦結構的院門已經(jīng)嚴重破損，幾天前被雨水沖落的木屑和瓦礫散落一地；排水口損毀，無論雨勢大小，院子被淹已成必然……“你看，院門都快塌了！自家的房子肯定要維修，但公建誰都不管?！绷貉┟反笸驴嗨?。

吳守禮說，土改時，吳家大院分給了村民，自那以后，公建就一直“沒人管，等著塌”。

對文物專家而言，公建損毀帶來的傷害是巨大的。山西大學城市設計學院教授霍耀中說，山西古民居最具價值的就是門頭、門戶等公建部分，“它們承載著整個村子的傳統(tǒng)和文化，一旦損毀，村子的靈魂也隨之消失了。”

吳家大院在建造過程中將“德厚清源、福壽安寧”的儒家思想融入到堂院里。當?shù)厥鳎簠羌易鹑逯亟?，曾造就一批知詩書，識禮儀的商業(yè)精英。“家家都有書房，說明這個宗族曾經(jīng)注重文化?！鄙轿魇」沤ㄖＷo研究所副研究員賀大龍說。

然而，時過境遷，今日的吳家后人遭遇尷尬。

“吳氏宗祠”創(chuàng)建于清嘉慶二十五年，占地面積525平方米，是西莊標志性建筑。

今天的吳氏宗祠只能用“破落”形容——墻體遍布大小不一的洞；多間房屋屋頂坍塌；略有震動，殘存的屋頂就往下滑土；院子內(nèi)外擠滿半人高的荒草……

談及吳氏宗祠現(xiàn)況，68歲吳連生哀嘆連連，“村里窮，一直沒維修過?！彼f，現(xiàn)在村里住著的人都靠種地為生，“800多畝旱地產(chǎn)出的玉米勉強填飽肚子?！?/p>

2011年，吳守禮組織吳氏后裔開會商量吳氏宗祠維修的事情，“無論是在外打工的年輕人，還是在村里種地的老年人都說沒錢。最后，大家一致決定，等著國家來維修?！?/p>

吳氏宗祠的破落被山西文物專家解讀為“一種必然”——山西省文物局技術中心主任楊海軍說，古代，修建維護宗祠都是自發(fā)行為，人們懷著敬畏之情挑選最好的木工和材料來做這件事。現(xiàn)在，利益至上，村民們想，拜神沒用，死后進不進宗祠亦無所謂，在古村落里，傳統(tǒng)文化正在淡化，乃至消失。

霍耀中則認為，在古村落中，親緣、地緣、宗族、民間信仰、鄉(xiāng)規(guī)民約組成的社會連接紐帶已經(jīng)瓦解，“血脈丟失是傳統(tǒng)村落破敗的主因之一?！?/p>

2011年之后，吳氏后裔再無人提及宗祠維修之事。2014年雨季，風雨飄搖中吳氏宗祠的墻幾近解體，吳守禮冒雨在墻邊頂了四根柱子，“不支柱子，宗祠就塌了！”

文物販子

西莊面臨的另一個威脅是建筑構件失竊。

2013年8月19日晚，梁雪梅家門樓兩側的石雕柱礎失竊，“將門柱頂起，用一摞磚頭支撐，再把柱礎抽掉?！彪m經(jīng)一番折騰，搖搖欲墜的門樓硬是沒有塌掉，竊賊高超的技藝令村里人嘆服。

2012年至今，78歲的吳士哲家被小偷光顧兩次——2012年6月的一個深夜，一伙竊賊將院門兩側的拴馬石盜走；2014年5月9日深夜，竊賊再次光臨，目標是院門門楣上的牌匾，所幸由于安裝牢固，牌匾未落賊手?！坝腥藢㈤T從外面鎖住，我們干著急出不去?！眳鞘空苷f。endprint

梁雪梅和吳士哲都說，近幾年，來西莊的陌生人多為文物販子，“說是來收古董，白天看好東西，老百姓不賣，晚上賊就來了?！?/p>

吳守禮回憶：2003年以后，村里出現(xiàn)建筑構件失竊現(xiàn)象，“起初只是零星丟，最近幾年，丟的越來越多，越來越快，”吳守禮說，“現(xiàn)在，石獅子、門匾、上馬石、木雕、門楣、柱礎等建筑構件幾乎已經(jīng)丟光了?！?/p>

呂梁市交口縣桃紅坡刑警中隊隊長劉瑞告訴本刊記者，2014年，因建筑構件失竊，西莊村民先后三次報警。劉瑞說，目前3起案件尚未偵破，“案子很難破，村里住的人太少，無人能說清具體案發(fā)時間，外圍影像無法調(diào)取，很難發(fā)現(xiàn)犯罪嫌疑人?！?/p>

山西文物局一位官員告訴本刊記者，建筑構件失竊與市場需求密切相關，“主要有兩個市場，一個是復修、復建的古院子，另外一個是有錢的囤積者。”

《喬家大院》2006年2月播出后，山西省內(nèi)即刮起大院復修、復建之風，“榆次老城、榆次常家莊園、平遙古城、太原青龍鎮(zhèn)等等大院在復修復建時都曾大量收購老舊建筑構件，而有關部門不制止，不處罰，無形中縱容了這種交易?！鼻笆龉賳T稱。

霍耀中曾目睹某位大戶囤積者的藏品，他告訴本刊，看了那些藏品有種“血淋淋的感覺”——牌匾?guī)浊€；柱礎上萬個；碾子、磨盤更多，偌大的庫房里堆得滿滿當當。山西一位文物專家則告訴本刊：囤積者的大部分藏品為盜竊贓物，“1000元收的東西，轉手賣20000元?！?/p>

賀大龍認為，“打擊不力”是山西淪為“建筑構件失竊重災區(qū)”的主因，他說：文物部門在給警方查獲的建筑構件做鑒定時往往只是“就物說物”，最終，建筑構件多被鑒定為“一般文物”，而這樣的鑒定導致的結果是：竊賊僅被治安拘留幾天，出來后繼續(xù)重操舊業(yè)。

“速成式的保護就是一種破壞”

2003年至今，對西莊古民居的重視只存在于當?shù)卣墓ぷ鲌蟾嬷?，間或有“開發(fā)、維護、利用”西莊的消息傳來，當?shù)卣惨恢痹谡f要保護和開發(fā)西莊。

呂梁市交口縣雙池鎮(zhèn)紀檢書記郭瑞明坦承，當?shù)卣畬ξ髑f的關注度不夠，究其原因——交口縣是典型的資源型經(jīng)濟，一煤獨大，前幾年煤價高，政府主要精力放在煤炭上；對西莊進行全面維修至少需要1億元，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當?shù)卣瓦@筆錢“很吃力”。

郭瑞民告訴本刊，西莊附近至少有三家露天煤礦，幾任交口縣委書記都曾想引導這些煤礦的煤老板投資開發(fā)西莊，“煤老板普遍認為旅游投入大，回報周期漫長，有風險。”郭瑞民回憶，“盡管縣里召集煤老板開過幾次現(xiàn)場會，但是，沒有一家煤礦愿意投資?！?/p>

2014年2月，《山西日報》報道：山西財政將投資500萬元，對山西已列入國家級歷史文化名鎮(zhèn)名村和中國傳統(tǒng)村落的村鎮(zhèn)進行全面保護和修復，完善傳統(tǒng)村落和歷史文化名鎮(zhèn)名村的申報、認定程序，制訂保護修復計劃，建立掛牌保護制度。

2014年4月，財政部發(fā)布消息：未來三年中央財政將統(tǒng)籌整合專項資金，投入100多億元集中保護傳統(tǒng)村落，今年將先啟動650個左右村落保護工作。

2014年9月25日，吳守禮告訴本刊記者，當?shù)卣疁蕚渚S修西莊古民居，“先出資400萬元維修毛主席曾住過的麟厚堂?！?/p>

其實，對于即將大面積推開的山西傳統(tǒng)村落保護工作，山西文物專家及官員更多的是擔憂。

山西文物局一位官員告訴本刊記者，從2007年開始，山西文物維修保護工程一直采取招投標。現(xiàn)在，這種招投標的缺陷已經(jīng)顯現(xiàn)——為趕工期，中標單位違背傳統(tǒng)工藝標準施工。比如，“淋灰”這道程序需要3個月時間，事實上，施工方用機器加工的灰，或直接用其它東西冒充，“對古建筑而言，這種速成式的保護就是一種破壞?！?/p>

2014年，國家文物局投資200萬元對位于山西芮城縣境內(nèi)的中國現(xiàn)存最早唐代道廟——廣仁王廟進行搶修。前述文物官員告訴本刊記者，施工方僅用3個月即把廣仁王廟主殿搶修完畢，“最終，唐代殿扣上一個明清風格的屋頂?！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