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幸福來敲門
一份菜單被兩個人輪番看了幾遍卻仍沒個頭緒。
服務(wù)員又一次走到5號桌前催促這對與環(huán)境不符的人點餐。
老馬把菜單遞給對面的胡大芳,胡大芳急忙用雙手推了回來,“你點你點, 我隨便。”老馬翻看菜單,被上面復(fù)雜的名字繞得眼睛都花了,看到后面的價錢胸口直發(fā)悶,“我也不知道該吃點啥,那我就隨便點點?”中國人的語言太有智慧了,隨便二字可以化解所有尷尬,第一次見面的尷尬,不會點餐的尷尬,點的餐即使有礙觀瞻也沒關(guān)系,因為前面已經(jīng)鋪墊了隨便。
既然是隨便的,那就可以從價格一欄看下去,對比價位最低的挑了兩個菜,“哥倫比亞雜燴、西班牙風(fēng)情大盤。”這兩個菜不僅價格便宜,聽起來也是滿滿騰騰的,估計兩個人吃足夠了。
服務(wù)員看到老馬合上菜單,眼中露出詫異,“然后呢?”
老馬也很納悶,難道這些還不夠?沒有然后了,“可以了?!?/p>
“飲料呢?”
胡大芳急忙說“我不喝飲料,我只喝白開水?!?/p>
“兩杯白開水吧。”
服務(wù)員接過菜單的動作有些猛烈,氣惱地一甩頭,馬尾辮甩到自己臉上,“稍等吧!”
“我很少來外面吃飯,自己家吃多好,實惠還干凈,我看電視上曝光的,越是高檔的餐廳,后廚越臟,都是驢糞蛋蛋表面光。”胡大芳被自己的幽默逗得笑出了聲。
老馬也被她的笑感染了,初來的緊張已經(jīng)消退了,這個勞動婦女該怎么形容呢?老馬在腦海里搜索著詞匯,水桶一樣的身材,直上直下?不對,梨形的身材,上小下大?也不符,她是胖的,但并非毫無曲線的胖,她的胖也是凹凸有致,不過只是肚子那里鼓鼓囊囊的凸出來,粉色的緊身衣層次很清晰地把上身分成了三疊,如果站起來褶皺就會抻展一些,三層就連成了一致對外的一層,這樣的身材是棗核形,老馬在報紙上的文章中看到過,那篇文章把女人的身材做了深層的解剖,老馬是從那時起才知道原來女人的身材跟食物是密不可分的。
胡大芳索性繼續(xù)爽直地陳述自己的狀況“聽說你家姑娘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我兒子也結(jié)了,我兒子是公安局的。家里有個閨女好哇,你閨女跟你住一起?平常能伺候你,有福呀。聽說你老伴是車禍沒的?我老伴也是……我開始也沒想再找了,覺得有我孫子就夠了,現(xiàn)在孩子大了,他媽開始充好人了,一提起來我就生氣,每天讓孩子在他姥姥家,一到要花錢了就想起我是他奶奶了,現(xiàn)在要上學(xué)了又來管我要學(xué)費來了!我也想通了,我再不給他們一家當老媽子了,輪也該輪著我享福了,為啥不找個老伴?”她絮絮叨叨的講述既煩人又讓人因為她的真誠而不忍煩惱。
終于第一盤菜端了上來,馬尾辮服務(wù)員放下菜冷冷地說了一句“打擾一下,您點的哥倫比亞雜燴?!蹦遣烁恼Z氣一樣涼,精致的水晶碗反射出蔬菜翠綠的色澤,幾片生菜搭配著若干縷紫甘藍,上面均勻地鋪著薄薄一層沙拉醬,一點沒有想象中雜燴該冒出的熱騰騰的蒸汽。
“稍等一下,這個不是雜燴嗎?怎么是涼菜?”
服務(wù)員不耐煩地轉(zhuǎn)過頭,馬尾辮又一次掃在她在黃土高原上經(jīng)歷太久日曬導(dǎo)致進城后還未完全消退的紅臉蛋上,“這個就是雜燴,外國的雜燴,西餐!”接著就蹬蹬地走向另一桌正在招呼她點餐的顧客們。
“來,嘗嘗,他們外國人沒口福,不像咱們中國人以食為天,地大物博,所以凈琢磨怎么吃才香了?!?/p>
胡大芳拿起叉子,卻不知道該怎么下手,老馬看出了她的尷尬,那何嘗不是他自己的尷尬呢?“他們就是不如中國人聰明,發(fā)明了筷子,沒事,咱們隨便,怎么舒服怎么吃,不存在他們那些規(guī)矩?!?/p>
老馬在胡大芳面前找回了丟失已久的自信和男人的氣魄,雖然這個胡大芳相貌平凡至極甚至有些丑,她的牙齒一點都不整齊,皮膚黝黑,但是她的存在更加突顯了老馬那并不太多的文化氣質(zhì),老馬的優(yōu)越感一點點升騰。兩個人小口地細細咀嚼品味著來自西方的雜燴,另一份西班牙風(fēng)情大盤上桌了。
除了盛菜的容器有所不同,老馬并未發(fā)現(xiàn)其余的變化,他再次攔住早就不開心的小服務(wù)員,小服務(wù)員這次的語氣已經(jīng)明顯地表露了不屑和嘲諷,“這個就是西班牙風(fēng)情大盤,沒錯的,您剛才吃的是哥倫比亞的做法,這個是西班牙的做法!都是涼拌的,但是這盤里有西紅柿,那盤沒有,用的沙拉也是不一樣的!您的菜已經(jīng)上齊了,請慢用?!?/p>
“沒想到都是大拌菜呀?!焙蠓疾涣羟槊娴赜衷诶像R抽搐的心里補了一刀。
“這些地方就是坑人,哪天還是到家里吃吧,嘗嘗我的手藝?!崩像R本來給自己找的臺階成了兩個人繼續(xù)發(fā)展下去的階梯。
這是讓老馬沒想到的,胡大芳竟然已經(jīng)先入為主地認為兩個人的戀愛關(guān)系在老馬的那句話之后就正式確立了。她每天都打電話噓寒問暖,再后來就必須每天都要見一面才行,時不時還提醒老馬記得帶她到家里吃飯,正式見見老馬的家人,至于她自己,已經(jīng)跟兒子說明了戀愛情況,兒子很贊同,找個機會兒子要見見這個馬叔叔。這讓老馬很躊躇,這段關(guān)系發(fā)展得越有進展他越有很多事沒想好,第一點就是女兒一家。
他故意在家里長吁短嘆,經(jīng)常感慨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生活很空虛,馬濤有兩天一回家就關(guān)起門來和老公躲在房間里,吃飯的時候才懶洋洋地出屋,只是簡單地和老馬說幾句話,老馬的心是懸著的,他不懂女兒是否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懂女兒的態(tài)度究竟是怎樣的,如果她反對,自己到底還會不會堅持要找個老伴,尤其是胡大芳這個毫無姿色的女人,若真反對,趁著還沒有徹底淪陷在胡大芳的攻勢里斷掉也是來得及的。
終于有一天,女婿在老馬看電視時從房中走了出來,他點燃一支煙,呷了口老馬晾在茶幾上的茶,老馬本躺在沙發(fā)睡意已經(jīng)來襲,見到女婿到來,他急忙彈起身來,仿佛要為女婿騰出更大的空間。女婿說:“爸,馬濤這兩天和我商量了,我們不能太自私,平常我們上班不在家,您自己肯定也不好過,實在悶啊您就找個人陪陪?!?/p>
老馬的心先是喜悅了一下,卻突然又泛起酸來,好像是自己拋棄了他們,又好像是被他們拋棄了,新生活難道不是要拋棄舊生活嗎?可換想想,只不過家里多個人,還是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不存在拋棄之說,老馬又平靜下來。
“但是,爸,您知道,馬濤她固執(zhí),還念舊,要是家里多個外人,她該又難受了,您要是找,最好找一個家里有房的……那樣就能省好多麻煩……我也不知道我說的意思您明白沒?現(xiàn)在的人心難測,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找一個回來然后爭咱家的房子的咋辦?還不如從開始就別讓她有這個念頭,反正咱們沒歪主意,您住女方家里咱也不怕別人說,您覺得對不?”
老馬抓起茶幾上的煙盒,給自己也點了支煙,老馬很久沒抽煙了,老伴沒了那幾天他抽了不少煙,然后就徹底地戒了,因為不想傷心,每當點燃一支煙,傷心就跟著煙霧騰起,老馬皺著眉頭,煙嗆得他眼睛辣辣的。
話說得有理,老伴是自己需要的,胡大芳明里暗里地表示過想跟老馬有點更親昵的行為,幾次在漆黑的樓道里抓著老馬的手越過自己厚實的肚皮按在豐碩的胸脯上,然后少女一樣捂著臉害羞,即使那動作做作的夸張,但老馬的心被她撩撥得蠢蠢欲動,這些行為是需要場地的,胡大芳家里斷然不行,現(xiàn)在看來老馬家也不存在這種可能。
兩個人去過幾次賓館,服務(wù)員好奇又意味深長的眼神足以讓他們興趣索然了,胡大芳又喜歡扯著嗓門嚎叫,老馬像在眾目睽睽下受刑一般煎熬,每次退了房間又感到虧了,后來胡大芳干脆拒絕再去賓館,于老馬來說也是種解脫。但那種事突然一旦開始了又斷掉,心里和生理都難免惦記。
老馬突然對報紙上從來都沒注意過的租房信息起了興趣,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房租高得早就超過了自己對時代的判斷,兩個人租個一居室也夠,不用住在繁華的地方,平常一些的地段一個月一千多塊,如果兩個人均攤也不難接受,可這個想法一提出來胡大芳就扯開了嗓門,“一居?老了老了還憋屈自己?不行!至少兩居。均攤?你娶我還要我倒貼?我可是真心實意跟你結(jié)婚過日子,按理說你該買套房吧?現(xiàn)在租房已經(jīng)是我最大的讓步了,其他免談。反正我不急,你看著辦吧?!狈孔右粫r定不下來,只能用別的辦法安撫胡大芳憤怒的情緒。
垮燉草魚快出鍋時放幾根香菜,拍黃瓜淋上蒜汁,西紅柿炒雞蛋稍微撒點白糖,小雞燉蘑菇里放幾塊土豆,老馬想起馬濤最愛吃小雞燉蘑菇,尤其是里面的土豆燉得一定要面,快融化了一樣,馬濤小時候如果放學(xué)回家,看到是老爸做的飯就會歡呼,像只快樂的鴿子一樣咕咕地叫著肚子餓了,今天這頓飯都是馬濤愛吃的菜,但是為了宴請胡大芳女士。
敲門聲響起,屋里突然靜了,時間稠住了,黏住了老馬一家人的肢體,老馬緩緩地推開門,胡大芳的大嗓門像一盆水一樣沖刷開了黏膩在他們身上的時間,“這是老馬家吧!”
在女人多的地方工作過的人是非常善于交流的,他們會很快就判斷出環(huán)境和環(huán)境里的人身上所有的優(yōu)點,或者根本就不是優(yōu)點而經(jīng)過他們的解讀轉(zhuǎn)換成為優(yōu)點的,她把馬濤和女婿從頭到腳夸了一遍,接著夸獎老馬的房子有多么的溫馨整潔,然后又掏心掏肺一般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還沒忘記提醒大家她不是空手來的,她帶了禮物,正宗的紅富士蘋果。
“胡姨您太客氣了,來吃頓便飯還帶啥東西呀,這些家里都有。”
“第一次來哪能空手呢,不像樣子,也不知道你們愛吃啥,看見蘋果挺好就買了點,現(xiàn)在蘋果可真貴呢!”
“是呀,現(xiàn)在蘋果是夠貴的,胡姨您真破費了,您先喝點茶,我去廚房幫幫我爸?!?/p>
馬濤走進廚房,沖著老馬做了個鬼臉,“小氣鬼!”
聽得到外屋胡大芳正在對老馬女婿說:“蘋果皮最有營養(yǎng)了,把皮削了怪浪費的?!?/p>
“我有種預(yù)感,不祥的預(yù)感?!瘪R濤小聲嘀咕了一句,收拾好表情,笑臉盈盈地端著碗筷走出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