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到家鄉(xiāng),我總要去看看老家的四合院。這里,有我最美好的回憶。
一座20世紀六、七十年代農(nóng)村常見的四合院,住著十多戶人家,一道門就是一家人。
擠是擠一點,那氣氛,那人情,像一壺濃濃的陳年老酒。
清晨,各家的房門相繼打開。姑娘打著哈欠走出來,坐在門檻上梳頭;嫂子抱著剛從夢中醒來的娃兒,坐在門檻上提屎、提尿,為主人守了一夜大門的狗,伸長脖子,吐著舌頭,搖著尾巴,候在一旁;各門戶里當家理事的漢子,蹲在各自的門口,手里裹著煙葉,嘴上叨著煙桿,腦子里盤算著一天的活汁。
一道門,就是一道風(fēng)景。
下地干活,用不著“鐵將軍”把門,家有老人的,都在各自的屋門口、階沿上,帶孫孫或干些雜活,自然有個照應(yīng)。即或是哪家的大門洞開,外人也不會擅自進入,這是多年來形成的“院規(guī)”。
一旦收工回來,院子里就十分熱鬧。到了吃午飯的時候,男人們端著一海碗飯食,面上堆著菜,或坐在自家的門檻上,或蹲在院壩里,不是講些莊稼地里的事,就是發(fā)布自己趕場或走親訪友的所見所聞。
農(nóng)閑,是四合院里最熱鬧的日子。階沿上,院壩里,女人們聚在一起,做針線的、干雜活的,逗著孩子玩的,手里忙著,嘴里說著,東家長,西家短,說得來眉飛色舞,聽起來有鹽有味。在一旁修補或整理農(nóng)具家什的男人們,也自覺或不自覺地要添言搭語,不時還會響起一串脆生生的哈哈。
十多戶人擠在一起,有時也不免要發(fā)生一點小磨擦。張家的雞,啄了李家園子里的菜;王家的豬,跑進趙家屋里拱翻了泡菜壇;周家的娃欺侮了何家的崽……一旦發(fā)生口角,引起了“戰(zhàn)火”,自然有人出來調(diào)解。風(fēng)波很快平息,過不了幾天又和好如初。
無論哪家殺了豬,自然要把煮熟了的豬雜用大碗盛著,一家一家地送,哪怕只有碗面上蓋著幾片肉,下面全是瓜瓜小菜,也是鄉(xiāng)親鄰里的一片心意。要是哪家磨了豆腐,推了涼粉,都要挨家挨戶送上兩塊,這是四合院里的傳統(tǒng)。
誰要是患了頭痛腦熱什么的,全院子都牽動了。有藥的拿藥,有方的獻方,要是病情嚴重,便有人幫著請醫(yī)生;若要上街醫(yī)治,就有人備好了滑桿,真是一家有事,大家相幫,這是四合院里的美德。
哪家的后生不走正路,哪家的兒媳不孝順公婆,自有那德高望重的長者出來說話;哪家的夫妻不和,父子有矛盾,母女在鬧氣,自有那熱心腸的人出來勸解說和。這是四合院里多年來形成的風(fēng)尚。
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剛剛實行那些年,每到農(nóng)忙時節(jié),割麥插秧,秋收秋種,你幫我,我?guī)湍?,干活不講苦累,吃飯不講干稀,勞力不分強弱,直到種光收凈。這就是我老家的四合院。
老家的四合院,是一個和諧的大家庭。
不管哪家的孩子,不分家庭貧富,不分地位高下,讀書結(jié)伴上學(xué),放學(xué)結(jié)伴回家,大的照顧小的,假期天一起玩耍。若有外面的孩子敢來惹事,自然是團結(jié)對“敵”。若有哪家的孩子因父母事忙沒有回家,自然有鄰居幫忙照看。該吃飯時,拿碗舀飯,該睡覺時讓鋪安床?!叭酥畠号褐畠号?,是四合院里人們常掛在嘴皮的一句話。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四合院里的人不僅解決了溫飽,而且思謀著改變居住條件。
好些年沒回家,昔日熱鬧的四合院已是人去屋空。
四合院外的公路兩邊,一座座小樓,拔地而起,一家賽過一家。不僅裝了卷簾門,且家家戶戶養(yǎng)了狗。青壯年外出務(wù)工,孩子們讀書上學(xué),唯有老人留守空巢,張王李趙,少有來往。小樓之間,雖無高墻,然而鄰里之間筑起了一道道難以跨越的心墻。
盡管老家的四合院已閑置二、三十年了,且破朽不堪,但至今沒有撤掉的意思。也許,當年四合院的鄉(xiāng)親還十分留戀當年那種生活,或許,想把四合院留下來作為歷史的見證。
我每次回到家鄉(xiāng),一定要去看看老家的四合院,追尋美好的記憶,品嘗濃濃的鄉(xiāng)情。
兒時,老家門前有條石板路,石板路側(cè)有口井。水很清涼,那甜絲絲的味道至今還記得。
一年四季,泉水漫過井口,過往行人,若遇口渴來到井邊,只需一彎腰便可掬起一捧泉水暢飲。
父輩們擔水時,走至井臺,扯開八字腳,往下一蹲,扁擔不離肩就可以用手將盛滿清泉的水桶提上井盤,八字腳一收,用力往上一掙,甩開步子,閃悠閃悠地將水擔回家倒入水缸,那瀟灑的姿勢,至今難忘。
當我進入青年時代,石板路已擴成了大公路,車來人往,好一派繁榮。
可是,井里的泉水似乎比那些年少了,離井盤一人多深才能打著水。擔水時,需用一根幾米多長的竹竿,將桶拴在竹竿的一端送入井中,岔開雙腳,穩(wěn)穩(wěn)實實地站在井盤上,彎腰弓背地用兩只手緊緊握著竹竿將沉甸甸的水桶一下一下往上提。不知怎么的,擔水這活兒,到了我們這一代就不那么輕松了。
為了方便過路行人飲水,還在竹竿的一端砍了個口子,飲水人將竹竿往井里一插,只聽“咕嘟咕嘟”的響聲伴隨著一串串氣泡從井里傳了出來。直到聲音和氣泡沒了,再將竹竿提上來,橫在嘴上,飲水時像在吹奏一根長長的竹笛。
當我人到中年,每逢節(jié)日和休假,回到家里自然要去擔水。
然而,擔水已成了一件十分艱難的粗重活路,要用一根很長很長的竹竿才能把水提上來,沒有了父輩們擔水時的那份瀟灑。而且,這泉水除了濃濃的泥腥味,更沒有了原來的那份清甜。
如今,我已年愈古稀。前不久,回老家看望鄉(xiāng)親,只見一座座新樓分布在公路兩旁,顯示著主人的富有。更令人驚奇的是,家家戶戶都安裝了自來水龍頭。
我去到原來的老井旁邊。已沒了當年提水用的竹竿,井旁修起了高高的水塔。一位鄉(xiāng)親告訴我,這口井又往下掏了幾米深,只好用水泵往上抽,有時還供不上十幾戶人食用。說到這里,這位老鄉(xiāng)親發(fā)出一聲嘆息:“嗨,那二年是人窮水不窮,如今人富了,水卻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