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洪忠佩
一
天下著絲絲的小雨,像對春節(jié)的無限眷戀,一天天地不舍離去。此起彼伏的鞭炮,在游山村一戶人家門口炸響,濕漉漉的街巷留下了一地的碎紅。古舊的大門上,一幅“唯有薄奩遺愛女,愧無美酒待高朋”的嫁女聯(lián),謙遜而喜氣。飯甑中蓬勃的豆芽,木盒中鮮嫩的豆腐,菜籃中的香菇、木耳,以及掛在竹叉竹竿上的鳙魚、豬肉,集結(jié)在庭院中預(yù)備一場農(nóng)家的婚宴……我在儒林橋與提著喜籃的老嫗擦肩而過,走到老店鋪“永興號”的門口,依然聽到“天地炮”呼嘯在深巷的天空中,向村莊傳遞著賀喜的訊息。
在游山建村一千多年的時光中,我抵達鎮(zhèn)頭游山的這一天,只是正月過后一個日子的連綴。我無法考證從游山始遷祖董知仁開始,村莊曾多少次迎來而又送走多少個婚嫁的黃道吉日,但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正是這樣一個又一個連綴的吉日,成就了游山為婺源最大的村莊。如果把“千煙之村”游山還原到千百年前,我更歡喜“鳳游山”的村名,“彩鳳東游而得名鳳游”的傳說,從唐代開始,不知曾引發(fā)多少游山后人的遐想。我沒有機會看到游山村董氏宗譜,很難說上“彩鳳東游”傳說的出處,卻在破朽的,堆滿杉樹、毛竹,以及風車、獨輪車、禾戽的董氏宗祠,找到了游山村世代相傳的美麗符號:正梁上“百鳥朝鳳”的雕刻,惟妙惟肖。
初春的日子,山環(huán)水淌的游山村依然有幾分寒意。有村干部的熱心,一杯綠茶,一捧花生瓜子,外加游山村的人文典故,我與董盛光、董秀善、董容春等幾位老人在村委會的樓上就有了綿延的話題。
村里的老人說,游山村是知仁公在宋初從德興??谶w入建村。村里最早建的橋是西頭的“儒林橋”。儒林橋是開村始祖知仁公建(后裔孫董齊曾重建),有兩座石墩,九塊長條青石鋪成橋面?!邦}柱橋”是有典故的,相傳古代司馬相如小時家里很窮,可他讀書卻很用功,結(jié)果還是不如人意,屢試不中。有一天,他過沙河一座橋時當眾發(fā)誓,今后如不高車駟馬決不過此橋。后來,司馬相如志在必得,深得漢武帝劉徹賞識。他復(fù)過此橋時,給此橋取名為題柱橋。明朝時,游山村在函谷亭邊建了一座石拱橋,也取名題柱橋,目的是希望村里有人像司馬相如那樣刻苦勤奮,有朝一日能夠光宗耀祖。按游山村的習俗,村中婚嫁迎娶都必須經(jīng)過題柱橋。送親隊伍到橋頭的時候,燃放三個“天地炮”,在橋另一端等候的迎親隊伍方可過橋迎娶。題柱橋邊的“函谷”村門,也是取自于“老子過函谷關(guān)而得道”的典故……董盛光老人退休前在鄉(xiāng)村當過老師,熱衷鄉(xiāng)村文化,我第一次在他那里看到了婺源版本的《農(nóng)業(yè)雜字》《鄉(xiāng)音字典》(手抄本)。
我借用當?shù)匾痪洹靶悴烹y認木匠字,神仙難看鑼鼓經(jīng)”的俗話,來形容自己當時對游山村莊布局的認識最為確切了。老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爭相鋪展著村莊奇特的布局:游山村呈太極形,南北兩岸人家稠密,穿村而過的濬源河,由九條從石罅中不息淌出的澗水匯入而成,隱喻為“九龍下海”。濬源河上,橫臥兩岸的石板橋數(shù)座,有著江南水鄉(xiāng)的意蘊……辭別村里的老人,村委會門口一個刻有“嘉慶戊午貢元”的旗桿石,向我進一步明證了游山村歷史上文風的鼎盛:董安、董初、董寧等八人,分別在宋代、明代高中進士,為游山贏得了“儒林”的美譽。沿著S形的濬源河而下,石拱的題柱橋與重檐歇山式的村門樓是最為醒目的建筑:題柱橋建于明朝萬歷二十七年(1599年),青石砌的橋身,木頭建的亭廊,以及廊頂鱗瓦疊起,古樸、壯觀,亭廊內(nèi)“村大龍尤大隱隱稠密人煙,橋高亭更高重重頻生財氣(橫批:橋高亭涼)”“登高橋遠眺儒林贊揚先輩,站幽谷遐思文筆羨慕前徽(橫批:風景可觀)”的楹聯(lián),對村莊的歷史人文進行了全面觀照;村門樓為單開間,重檐歇山,描了彩繪,拱門上有“函谷”的題額,古舊而斑駁。佇立橋上,我雖然看不到古時游山村作為通往景德鎮(zhèn)、樂平交通要道,六百米水街兩邊商鋪林立,商客摩肩接踵的繁華景象,卻看到了游山村靈動的部分,水面上蕩漾著鱗次櫛比的古民居與村婦河埠浣洗的倒影……
題柱橋兩頭的青石板路,泛著時間的亞光和銜著水泥的補痕。沿溪一家一戶的門口,大紅的春聯(lián)用簡潔的語言,寫著一家一戶新年的祈愿。路亭處,有便民小店,有嬉鬧的稚童,有聚攏打牌的青年,有閑聊的老人,依次向我打開一幅古舊村落村民悠閑的生活畫卷:“大會場”前的土坦上,碼起的紅磚,堆起的砂石,時刻在等候主人的運籌帷幄;斑駁的墻體上,一張紅紙公告“元宵慶龍”的收支明細賬還未褪色;與之隔溪的鐵匠鋪,爐火卻冷了,已失去了叮叮當當?shù)穆曧憽^儒林橋,走“金錢街”,穿“店鋪巷”,游山村人熟視無睹的“喜會堂”“光裕堂”“崇義堂”,以及“憶舊客棧”“會賓樓”等,以文化的多元,曾經(jīng)的富足,歷史的凝重,甚至守拙與敗落誘惑著我,個中蘊藏的不僅有游山村的人文脈絡(luò)、信仰崇拜、商旅履痕,還有其主人生命的起始與終結(jié)……所有這些,都像“彩鳳東游”的傳說一樣,在今天衍化成了游山村的一個符號。游山村先人心底的波瀾已經(jīng)遠去,高昂飛翹的檐頭,梁窗上的雕飾,還有橫跨于溪流之上的廊橋,都成了一個聚族而居氏族輝煌歷史的見證。
濬源河河邊的古樟下,一頭耕牛帶著兩頭牛犢在坡地上慢悠悠地啃著荒草,它們的鼻子應(yīng)該聞到春天的氣息了吧!走過茂林橋,雨絲纏綿,前方古道蜿蜒,山脈起伏。
二
公路前些年通到了篁村,卻只與村口擦了個邊,從村后繞過去了,絲毫沒有影響村莊的格局。村口樟樹、楓樹、櫧樹高聳,青石小徑隨篁溪蜿蜒,大夫橋架在篁溪之上。橋廊古舊,瓦頂失修,有雨水滲過的漏痕,木質(zhì)的橋板、橋凳、橋柱,滄桑、古樸,裸露著時間的斑紋。有清幽的小溪、上了年紀的老樹,還有泛著亞光的石板路襯著,大夫橋給人的感覺不是一般的好。
“廊引篁溪水,橋渡有緣人?!痹诖蠓驑虻呢Q聯(lián)里,有環(huán)境的使然,有人的祈愿。尤其是橋兩端門額上分別題有的“鳳鳴篁墅”“鶴和松林”橫聯(lián),簡潔、凝練,油然而生著一分古雅。大夫橋始建于宋代,后來經(jīng)過多次修葺,橋的一頭連著進篁村的石板路,另一頭則是通往清華方向的古道,向著山地、田野,以及山的腹地延伸。綠蔭蓊郁,石板路在視線中消隱,在這樣的橋上,我諦聽著篁村人遙遠的跫音。
相傳,篁村人是秦檜的后代。秦檜死后,他的后人為了免受株連, 便改姓隱名,去了秦字頭, 全村都姓余。之所以取名篁村,還藏著秦檜的賊心,想稱帝又不敢,生生把“皇”字頭上加了個竹字頭,掩人耳目。這或許是一個歷史的玩笑,抑或是外姓人對篁村的妒意,讓篁村人背負了秦檜的罵名。其實篁村的記憶是從九百八十多年前開始的,讀書人余道潛從安徽桐城過吳楚分源的浙嶺,驀然看到沱川一片茂林修竹的幽境,便悠然其中樂不知返了。唐代詩人王維“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絕句,正好應(yīng)和了余道潛身處的境遇,他沿著王維《竹里館》的詩意,就有篁村村名的由來。
藝術(shù)家用鋼絲重構(gòu)山水,用鋼筋表現(xiàn)自然,用現(xiàn)代反觀傳統(tǒng)名稱:樂山樂水作者:黃齊成材料:鋼絲通途:橋上的人脈與跫音
余道潛,北宋政和八年(1118年)與理學家朱熹的父親朱松是同科進士。他沒到篁村之前,還是浙江桐廬縣的主簿,因不愿與奸臣朱勔同流合污、盤剝百姓,選擇了云游歸隱?!熬袂锼?,瑩澈清滟;心胸開豁也,江淮濟讀;忠以事君也,誠一不二;謹以撫下也,事毫不茍。噫!宜其德光于前,至今后裔能不固守?!边@是余道潛辭世后,朱熹專為他的畫像題贊。篁村村口樹齡八百多年的倒插羅漢松,就是余道潛建村“植樹定基”的佐證。
“于無字處讀文,于無筆墨處看畫?!庇嗟罎摴亲永锸俏娜四偷木辰?,篁村村前對著的是筆架山,村前挖一半月池為硯池,以開墾疊起的田畈為紙,植下一株紅豆杉為巨椽之筆,文房四寶一應(yīng)俱全,村中房舍縱橫,形成了一篇字字珠璣的文章。讓山水人文相通,自然就有了詩畫的意境,就有了村莊的經(jīng)典。我去篁村,正值桃李次第開花的雨日,在村中退休老師余松茂的引領(lǐng)下,仿佛走進了杜牧“遠上寒山石徑斜,白云生處有人家”的《山外》,遠山、田園、村落,沉浸在縹緲的雨霧之中。徜徉水口,世間的塵囂在瞬間消失了,只有意境的高古,滿目的春色,潺潺的水聲,還有鳥兒此起彼伏的鳴唱。篁溪河上,古樟樹下,大夫橋雖經(jīng)九百多年風雨的淘洗,卻依然呈現(xiàn)著古樸的原始風貌。建橋紀念考取功名的進士已經(jīng)隱匿了身影,而“十戶之村,不廢誦讀”的讀書風氣依然濃郁,廊橋上的楹聯(lián)依然醒目。
“面前有案值千金,遠喜齊眉近應(yīng)心?!保鳌⒒犊拜浡d》)在篁村建設(shè)過程中,余道潛及其后人對傳統(tǒng)風水學應(yīng)用得淋漓盡致,讓余氏宗祠正對“筆架山”,筆架山也就成了篁村的案山。余氏宗祠又名“余慶堂”,建于明代永樂年間,建筑坐北朝南,南北長三十三點六米,東西寬十三米,內(nèi)分前后堂,有五門出入?!拔屮P樓”的門樓古樸典雅,氣勢非凡?;噬响罕眢虼迦俗x書功名的“欽點翰林”鎦金匾額,雖然已成為一個久遠的記憶,但門樓正中橫書“始基甲第”的浮雕大字,以及上下左右鳳、鶴、麒麟、蓮花等磚雕圖案,仍然清晰。除余氏宗祠之外,篁村現(xiàn)存“正中堂”“祥流屋”“翰林院”等明清建筑三十多幢。這些建筑,不僅成為一種時光的凝固,還有一種皈依家園的雕塑。
“人物思三代,文章祖六經(jīng)”“兄弟文武登科”“金殿傳臚”……這是篁村發(fā)達的文脈,帶給篁村歷史上的榮光。篁村人余棐嘉靖二年(1523年)考取進士,才情橫溢。據(jù)說本有狀元之才,因?qū)Τ霎敵爻肌扒Ю飦睚垰w大畈”的下聯(lián)“一堂山水養(yǎng)沱川”而遭妒,才使他與狀元擦肩而過。如今,婺源民間還流傳“余棐不元世不元”的傳說。篁村人余煌,1798年中舉,清代天文學家。他精于天文歷算,嘗預(yù)推1814年以后十年日月交食,分秒時刻皆準……他們像村前半月形的硯池一樣,都是注入篁村的文脈清流,給篁村的后人有了源源不絕的滋養(yǎng)。
無論是走到篁村水口賞大夫橋,還是行至篁村村尾一路看民居,篁村的建筑呈現(xiàn)給我的都是時間淘洗的顏色,感覺有一種黑白沉淀的深邃。淡暗與斑駁,是篁村在歲月嬗遞中遲暮寂寞的表情,然而,其中隱循的歷史符號與民間文化意象,卻成了我走進篁村苦苦的尋訪與久久的期盼……當我沿著石板路進村,再次去看村莊文房四寶布局時,驀然發(fā)現(xiàn),篁村的先人在久遠的年代里,對文化的崇拜超過了對世俗的神祇崇拜。他們把文化理想建立在了山水田園之上,自然、淡遠、安心。
三
我去思溪,是一種記憶的溫習。若干年前,思溪寂寥的時候,我曾趨之若鶩,即便騎自行車,也不忘邀三五好友同行,去思溪深巷感受古村的明清遺風。在不知不覺的年月里,思溪恍若跌入了一種虛妄的夢境,在盛名的躁動下,以裹挾之勢導(dǎo)入了天南地北的人流,反而讓我有了一種疏離與淡忘。只有泗水河上的通濟橋,日復(fù)一日地一頭連著思溪歷史的榮耀,一頭連著對外來世俗侵襲的惶惑與迷茫。
思溪在南宋慶元五年(1199年),由婺源俞氏十五世祖若圣公建村于水寡若泗的溪旁,原名為泗溪,更名思溪是取魚(俞)水相依之兆。如果思溪的時光是一種切片,村莊的歷史可以從老街深巷、翹角飛檐、石庫門枋,以及梁坊、雀替、護凈、窗欞,還有隔扇、門楣中得到回放?!蚌⒐谩薄皯c公堂”“頤領(lǐng)屋”“江家廳”“承裕堂”“振源堂”“敬序堂”“承德堂”“百壽館”等,不僅是沉淀思溪厚重的基礎(chǔ),也是構(gòu)成思溪出色的部分。這是通向思溪的一個遙遠的夢境。然而,我多次陪同天南地北的友人去思溪,部分導(dǎo)游半生不熟地揮霍著村莊的話語權(quán),讓我尷尬。甚至,她們可以用南腔北調(diào),冠冕堂皇地將村莊的歷史前后混淆,抑或?qū)⒋迩f的人物事件進行解體與組合。我的挑剔,是試想讓古老的思溪睜開惺忪的眼睛。記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家電視臺在思溪拍攝過電視連續(xù)劇《聊齋》,讓深幽的老巷古宅更加增添了神秘詭異的氣息。更為蹊蹺的是,思溪人在《俞氏宗譜》上找到了村人俞文杰(清代舉人)曾為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寫的跋文——《跋蒲留仙聊齋志異》。
臥波于泗水河上的通濟橋,始建于明朝景泰年間(1450—1456年),南北向兩跨,長約二十二米,寬不過四米。橋亭為八開間,結(jié)構(gòu)簡潔,沒有雕飾。當年,思溪人俞宗亨建通濟橋時,資金遇到了缺口,他便去鄰近的村莊借,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鄰村人不僅同意借,而且不必歸還,條件只有一個——刻碑立名。俞宗亨講“義舉”重“名節(jié)”,怕落下思溪人建不起橋的話柄,沒有接受鄰村人的條件,他自己從骨子里爭一口氣,歷時六年想方設(shè)法湊齊銀兩,完成了通濟橋的建造……思溪人從這里出發(fā),開始木商、茶商之旅,最后又回到這里光宗耀祖,在清代就成就了“徽商莊園”。通濟橋雖然是用青石砌成船形的橋墩,木椽青瓦結(jié)頂,承載著的卻不只是過往的人,還有時間與水的分量。古時,橋東墩尾建有河神祠,橋頭北岸建有文昌閣、彭王廟、相公廟。河神祠供奉著禹王神位,祠前還有一副“二水對流彭王廟,一橋橫托夏禹宮”的楹聯(lián),但這些都坍塌散佚了,而留在通濟橋燕嘴墩上的經(jīng)幢(當?shù)厝朔Q如來佛柱,用于趨吉避災(zāi)),橋龕中供奉的“禹王”牌位,刻有“鑄九鼎,定神州”的字樣,這些都是思溪民間信仰的原點,曾經(jīng)年像泗水河上的碧波一樣蕩漾開來。
去思溪的次數(shù)多了,我與村口開店的老欣成了朋友。老欣的百貨店開在路旁,斜斜地對著通濟橋的側(cè)面,一邊臨著豐盈的泗水河。轉(zhuǎn)下幾步石階,便是河埠,隨著村婦洗涮蕩開的波紋,是廊橋與老屋的倒影。老欣見我對路邊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立的“重建廟前石磅燕嘴碑記”感興趣,便上前與我聊了起來。他說,他現(xiàn)在開店的地方,原先是“紅廟”的廟基,這塊碑是二百多年前建光裕堂坦前橋和廟前石磅時立的,上面刻的都是捐資的人名及數(shù)額。許多人走過這里,就直奔通濟橋去了,都忽略了石碑的存在。而在2006年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廣東南雄的俞景輝先生居然在這塊碑上發(fā)現(xiàn)了他先祖的名字。不要小看這塊碑,俞景輝先生先后六次到婺源尋根問祖,都沒有結(jié)果,因為這塊碑卻讓他放下了心頭沉重的石頭。老欣是個有心人,他還在筆記本上記下了俞景輝先生的工作單位、通信地址和聯(lián)系電話。他補充道,俞景輝的先祖余士衍,是乾隆年間赴任知縣去了廣東。
水有源,樹有根。尋根問祖,是對宗族血脈的溯源。在以宗族聚居為主的婺源村落,宗譜是記錄宗族歷史的主要資料。然而,在長期的遷移中,續(xù)譜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情?;蛟S,有的人對先祖居住生活過的地方,只從長輩口中聽說過,卻沒有見識過任何的標記。甚至,有的人對此抱著一言難盡的隱痛和一生的遺憾。俞景輝先生是幸運的,他在茫然中找到了歸屬。在中國傳統(tǒng)的宗族觀念里,俞景輝先生找到了先祖,他的精神已經(jīng)還鄉(xiāng)。
四
詩春的村名,來自唐代詩人楊巨源的詩境里,那“詩家清景在新春,綠柳才黃半未勻。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的詩意,依然在詩春的山地田野綿延,依然在詩春的里山塢溪流淌。露珠的、嫩綠的、生發(fā)的、蓬勃的、綻放的、詩春的山地田野,春天是如此貼近,如此真切。
南宋時,詩春的始遷祖施仲敏,是從長林、巖下、麻榨塢這樣的路徑走進詩春的,還是從甲路、天井源、南源一路走進詩春的呢?他佇立天馬山下躊躇滿志,看到大安里下小坑和十畝丘的春景,正合了隨口背誦的詩境嗎?春風里,我沿詩春橋的青石板路,走到里山塢溪的鐘秀橋,努力感受詩春數(shù)百年前的信息。詩春、坑頭、理坑、大畈,譽為婺源四大名村是實至名歸。相傳在元朝至順年間,詩春就有了“文武世家”的御封。允洽堂、達原書屋、一誠書屋、清漣館、凌云館、甲泉居、印泉居、孝子坊、雙孝坊、節(jié)婦坊,還有許多的亭院,都是詩春的底氣。而接通詩春底氣的,是村里的十七座古橋:鐘秀橋、接龍橋、慈母橋、永思橋、詩春橋……無論是平板的,還是石拱的,一座座都是詩春詩意的符號。
鐘秀橋可以稱得上是詩春古橋的名片。鐘秀橋雖然只有一拱,一頭倚著天馬山,一頭連著青石板路,跨度也只有三四米的樣子,卻卷砌得平整而細密。橋拱由二十六塊青石砌成,橋額上還刻有“鐘秀”與“清道光年建”的字樣。鐘秀橋的橋亭別出心裁,亭的長度幾乎是拱橋的兩倍,橋亭為二開間,木柱、粉墻、鱗瓦、格窗,柱和梁都朽得厲害,梁托上還有花紋雕飾。橋亭與路呈十字形,通路的一間高于路面三級臺階,靠山的里間又高于外間一級臺階。臨橋的山體,植物豐盛繁密,有紅豆杉、櫧樹、櫟樹、檵木、黃荊等。一根藤蔓的枝頭攀緣磚墻,伸進了格窗里。如果站在橋門洞口,一眼可以看到高聳的水口林。
在施啟東老人的記憶里,相傳鐘秀橋是清代時村里一位叫施金仙的人建的。施金仙娶親時,突發(fā)山洪,迎親隊伍無法從木橋上經(jīng)過,他便立誓要建一座石拱橋。施金仙中舉后沒有失言,建起了鐘秀橋。鐘秀橋的橋亭早年是有人燒水施茶的,進出詩春的人都可以坐下喝茶歇息。在他迷蒙的眼里,村里有那么多的橋,要講起橋的故事,恐怕一晝也講不完……我相信,每一個走進鐘秀橋橋亭的人,心里都會像我一樣自然生出無限的遐想。
就像一個故事情節(jié)的開頭,鐘秀橋算是古時進入詩春的起始吧。一路上,還原故事場景的依次是石拱橋、牌坊、半月池、水井、祠堂、民居。時光,像潮水一樣退去。永濟橋在十畝畈前,明代時施普章建橋后,自號“濟橋主人”,并把號刻在了橋上。橋頭高聳入云的楓樹還是原來的楓樹,枯葉落了腐了,新葉又發(fā),而橫跨溪流水之上的永濟橋,卻是他的族孫施圭錫重建的了。裸露在村前土坦上的,是一尊尊的旗桿石。冷清的商店門口,一位老人坐在陽光下打瞌睡。一位老嫗一步一喘,慢吞吞地走進了深巷。一只黃狗搖著尾巴,緊隨其后。這是一個周末的上午,村莊前的田野是屬于村里“小把戲”(小孩)的。田埂上,有三四個小把戲在追逐,距離雖然有些遠,但我依然能夠感受到他們銀鈴般的嬉笑聲。剎那間,他們在盛開的油菜花田里失去了蹤影……是對詩春的安寧沉浸,讓我流連忘返嗎?我不知道,從遠處大安橋的水泥公路上奔馳而來的汽車,會不會打擾詩春的恬靜。
長梅塢塢口的石拱橋,應(yīng)是詩春的十七座古橋之一吧。路上碰不到行人,橋名也就很難對號入座了。長梅塢深幽、荒蕪。十五里左右的山路,必須走過一段段的田埂,荊棘纏身的荒徑,潺潺的澗水,以及蜿蜒的山嶺。塢底,是退耕還林種的楊樹、楓樹,長得有些潦草。路很窄,有的地段還失去了路徑。這樣的山塢,野雞很多,時不時有野雞噗噗地飛出。想必是我們的腳步聲驚擾了它們。在雜草葳蕤樹木茂盛的春天,徒步翻山越嶺,是要有毅力和膽氣的。長梅山山頂?shù)闹袔X亭,仿佛是清華詩春村與古坦菱河村的分界標志。青石塊壘砌的中嶺亭,十分簡潔,亭頂人字披蓋瓦,山嶺從亭中而過,嵌在亭壁上還有一塊封禁山林的石碑。穿過密林、竹林,繞過茶地,就進入了洪中嶺下的菱河村。菱河村村口的石拱橋橋頭,一位村婦坐在樹蔭下削傘骨,一刳一鐅,篾刀在竹片的兩面削過,輕巧、嫻熟、生動。一徑往前走,便是菱河村水口,香樟遮蔽,河畔桃花李花點點,木橋橫跨,仿佛進入了“小橋流水穿幽壑,古木修篁蔽太空”之境。菱河的遠處,一丘一畈的油菜花,像陽光點燃的金色烈焰,洶涌、熱烈。菱,又稱芰實,一種水生草本植物,在古代最早的詞典《爾雅》中就有過注釋。這種南方的草本植物,經(jīng)年溫暖過人們的胃。菱河村是以種菱而得名的,菱是一種淵源。春風習習,吹皺了木橋下一灣河水,沒有菱影的河面,清澈、迷離、曼妙,漂著星星點點的李花花瓣。橋影、樹影、花影,還有天光云影一起散在河面上,呈現(xiàn)一種無法言喻的美。木橋連接的菱河,它的流向決定了我徒步訪橋的走向。我循著河流水系前行,期待一條河抑或一座橋,都能夠給我新的認知和感悟。
春天,站在菱河邊橋頭,聞著大地的氣息與草木的花香,我心中突然有一種幸福感。置身于村莊山水,幸福是私人化的嗎?不盡然。
五
石拱橋與村莊的水口,稱得上天然并聯(lián),原始、古樸、融合。往往,橋、溪流,與參天的大樹一起,成為婺源村莊水口的標志與象征。在婺源的古村落中,思口的西源一帶并不顯眼,而村莊水口與古橋的存量,卻足可以讓每一位踏訪的人發(fā)出感嘆。從坑口村水口的顯榮橋開始,到下門村水口的集禧橋,再轉(zhuǎn)至新碓石峽林的光裕橋,十六座古橋的建筑年代跨越了明清兩個朝代。
太尉廟,既是村名、廟名,又是石拱橋的橋名,我覺得很難理解。太尉的官銜可上溯到秦漢,為正一品。而在偏遠的山村,怎么會與太尉有所關(guān)聯(lián)呢?據(jù)說,太尉廟供奉的三尊神像是父、子、孫三代太尉,村名也因此而來。石拱橋在廟前,橋名似乎順理成章了。疑惑的是,婺源村莊為何僅此一村有太尉廟,父、子、孫三代太尉又是何許人呢?歷史上,確有“楊氏一門三太尉”——東漢文學家楊修的曾祖父楊秉、祖父楊賜、父楊彪——東漢延熹五年(162年)楊秉代劉炬為太尉,熹平五年(176年)楊賜官拜太尉,獻帝時楊彪授太尉之職。那遙遠的年月,楊氏與此地有何勾連,又遺存怎樣的基因,卻不知端倪。在橋前田埂上修石板路的吳錦雄等人,只記得太尉廟、太尉廟公祠在1972年的一場風災(zāi)中倒塌,還有周邊的王家、單家、陳家、侯家祖上的興旺,其他的是一片盲區(qū)。或許,村莊的背景真的被歲月的塵土掩蓋了。當我用鏡頭聚焦橋額時,終于看清了村民稱了經(jīng)年的太尉廟橋的初名——永濟橋。
“五橋一漳村”的說法,在西源民間傳說了很多年。然而,我走了幾個村,都沒有人能夠說具體是哪五座古橋。在何家村水口拍攝遺德橋時,村里人告訴說何小牛老人可能知道些眉目。當我趕到他家時,老伴說他去下汪村做紙貨了……何小牛老人很可愛,一包“普金”(軟盒金圣煙)插在中山裝上口袋,露出一大截,耳朵上還夾支香煙,講話自顧自地,繪聲繪色。他說自己是南唐何令通的后裔。何令通是著名的堪輿大師,因得罪皇帝遭貶至海寧縣(今安徽休寧縣)縣令,晚年隱居婺源。先祖從江灣何田坑遷至何家村,算起來,他是村里何氏三十五代裔孫。何小牛老人雖然八十有三,但說話聽話都不遲緩,記憶力也好。在下汪村,老人談起“五橋一漳村”時說,漳村王益政做木材生意發(fā)了財,他到西源做善事,在何家建了遺德橋,在高枧段建了瑞虹橋,在宋家呈建了樟樹橋,在洪家建了利濟橋,以及在鎖口潭建了通津橋。據(jù)對地方文化頗有研究的朱德馨老師說,“王益政”是漳村的一個堂名(益政堂),而不是某一個人,漳村臨河的老屋巷頭還存有“益政角”的地名。傳說益政堂的王啟仁做木材生意掙了大錢,做公益事業(yè)也不含糊,從浙嶺去安徽,甚至到江蘇常州市的七十二座石亭,都是他捐資修建的。
我和何小牛老人見面的地方,是下汪村祠堂門口的石橋上,隔著磚墻,我聽到祠堂里大法師父(道士)搖著銅鈴念念有詞,在為一位逝去的長者超度亡靈。
鎖口潭的通津橋,像一枚巨大的扣子,鎖緊了東、西迤邐而出的二條源,然后,慢慢地打開,一如葉脈般伸展。通津橋建于清順治年間,橋邊建有晏公廟。通津橋頭,有禾稈城(稻草垛)、古樟,走過通津橋,意味前方四通八達了。而晏公廟,應(yīng)是村里人精神取暖的地方吧。人在孤立無援的時候,內(nèi)心需要安撫庇護,而此刻自然就想到了無處不在的神靈。廟是1995年信弟眾人重修的,香案上香爐周圍擺滿了燭臺,龕中神像彩塑,廟門口成了簡易的路亭。在村里人心目中,廟的深度與橋的弧度又藏有怎樣的信仰和平衡呢?誰又說得清楚,讓香火不斷的,是神靈還是蕓蕓眾生呢?
西源村九里嵐培十三彎,分別與秋口梓槎、浙源沱口、清華大塢交界。過了鎖口潭通津橋往源里走,在寶寶亭的位置,仿佛樹上分了杈,東源方向是宋家呈、汪坑;西源方向是新碓、茅山店、新嶺下。如同樹杈的山嘴上,坐落著西源小學,源里村莊讀一至三年級的學生都集中在這里上課;他們背著書包與飯盒,一年四季走讀。村莊水口的橋,對學生與家長意味著什么呢?學校的邊上,就是茂密的石峽林與古樸的光裕橋,有鳥兒在樹梢上自由自在地歌唱。那個追著風跑的孩子,在橋頭消失了,橋上空蕩蕩的,但橋在,青石板路是蘇醒的。在我的眼里,橋的生動莫過于“小把戲”(小孩)在橋上的奔跑,還有村民牽著牛從橋上悠悠而行……
一個春日的上午。與八十四歲的許德源老人聊王村升平橋,是在他家門口的水泥坦上。老人穿著厚厚的冬衣,一頂皮絨帽把腦袋遮得嚴嚴實實,他靠在木椅上,火桶墊著腳,許是身體不適的緣故,講話有些費力。老人用敘述的方式回憶說:王村升平橋建于乾隆十九年,橋長有十六米寬五米的樣子。橋上呀,原來有如來柱(經(jīng)幢)、功德碑,現(xiàn)在還沉在水底,橋上的石欄桿那是相當?shù)耐暾?看迩f這邊的橋頭,有一座關(guān)帝廟,1995年就倒了。橋的下首,原來還有油榨、水碓、水磨坊,現(xiàn)在都沒影了……老人雖然斷斷續(xù)續(xù),但能夠清晰地說完這些,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因為,之前聽他說這幾天腳都挪不動,腦袋里空得很。看來,老人的眼里雖然有一團霧,甚至有些呆滯,但內(nèi)心還是藏著一座橋的。
是誰,又在什么年月把升平橋的如來柱和功德碑沉入水底的呢?老人一臉的倦怠,記憶似乎發(fā)生了短路,搖了搖頭算是回答。我察覺他的表情里,有迷茫,還有不甘。
升平橋倒是沒有修葺過的痕跡,大體還算完整,只是橋面上覆了水泥,橋頭邊筑了幾個水泥墩。遠遠看去,升平橋古樟遮蔽,陽光透過葉縫瀉在橋面水面上,斑斕、祥和,加上水面上游弋的鴨子,河埠上洗衣的村婦,形如妙構(gòu),透著一種古意的美。或許,這正是沉在水底功德碑上的那些人,想營建和所向往的吧。
顯榮橋跨于坑口村水口的楓樹潭,拐彎出口便是交匯的清華水。相傳,明代學者俞紹祉(沱川人)的祖墓就葬在附近的枧田山外莊,他經(jīng)常住在守墓的墓屋,來到楓樹潭垂釣,便有了《釣魚臺刻石記》《刻石詩》。痛惜的是,釣魚臺石刻毀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建金竹大橋的一場采石,留給人們的只有一段荒徑了。而距此不遠的董家塢與麻榨坦之間,成美橋橋頭的一塊碑記,依然在向過往行人講述乾隆三十一年(1777年),新源村俞姓同宗添彩翁夫人出資建橋的故事。成美橋始建于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時隔六十三年被洪水沖毀,村民望河期盼十二年之久。成美橋是樂意做善事的眾人建橋在先,添彩翁夫人從他們手中接過了接力棒。如果,我們要用意義去衡量,她真的做了一件成人之美的好事。
只要有心,心靈的微光無處不在。
然而,當我一路顛簸、徒步,尋訪和走近鄉(xiāng)野村莊一座座古橋時,看到青石變成了暗褐色,橋亭的梁柱有的也朽得厲害,裂縫、空洞、苔蘚、石韋、茅草、荊棘,成了太多古橋的表情。有這樣的橋立在那里,村莊就有了說不完的掌故與傳說,以及悠遠的遐想。
我的父老鄉(xiāng)親說,與其建一座碑讓人仰望,還不如建一座橋讓人行走?;蛟S,一座座的橋,就是他們靈魂的去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