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昭旺 [短篇小說]
姥爺端坐在院子里。他光著腳,獨自坐在房檐下一塊廢棄的磨盤上頭。已是黃昏時分,金子般的光從天空灑下來,院子里的棗樹、雞窩、水缸、籬笆以及籬笆之外的遙遠景象,統(tǒng)統(tǒng)有了金子的顏色。
姥爺獨自端坐在那團金色中,揚著手,把一枚棗核大小的東西拋向天空。
那是一顆牙齒。它剛剛從姥爺?shù)难来裁撀?,有著鐵銹般的暗黃色澤。那顆牙齒被姥爺當成了子彈,他的胳膊則成了槍托。他一只眼緊緊閉著,另一只眼卻瞪得溜圓,裝作打靶的樣子。一二三,發(fā)射!姥爺給自己下達命令。然后,他扣動扳機,把子彈發(fā)射出去。牙齒飛向屋檐下的幾只燕子,他的嘴里發(fā)出“嗒嗒嗒”的槍聲。
姥爺?shù)哪昙o實在太大了,現(xiàn)在,他成了名副其實的老掉牙。糟糕的眼神使他的射擊失去了準星,那顆牙齒根本沒有擊中燕窩,它一次次無功而返,落在姥爺?shù)纳砬吧砗螅欢?,再而三。有一次,它在下落的過程中,還擊中了姥爺?shù)谋橇?。姥爺從地上撿起牙齒,傻呵呵地撫摸著自己倒霉的鼻子,齜著牙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雌饋?,這些失敗的射擊并沒有影響姥爺?shù)男那椋喾矗故潜贿@個無聊的游戲弄得心花怒放,“咯咯咯咯”的笑聲不時從他干癟的喉嚨里冒出來。
那個沉悶的八月的下午因此變得生動起來。
我有些害怕,我從沒見過姥爺如此模樣,瘋瘋癲癲,邋里邋遢。在我印象中,姥爺一直是個講衛(wèi)生的人,一年四季他都是整潔利落的。他的衣服總是板板正正,他的衣領(lǐng)或者衣角上沒有一絲褶皺。最重要的是,與上莊的那些邋遢鬼不同,姥爺?shù)囊路蠜]有那些難聞的土腥味和煙油味,而是散發(fā)著一股茉莉花的香味兒。除此之外,我的姥爺還為自己買了一頂藏青色的“前進帽”,這使他看起來更是風光無限。除了我的姥爺,上莊人有誰能買得起帽子呢?上莊那些粗俗的莊稼漢,即便他們戴上帽子,看起來也會顯得不倫不類。
在多年前的上莊,姥爺作為公社舞蹈隊的成員,已經(jīng)習慣了穿著板正的衣服,體面而悠閑地在村子里走來走去。他很少干那些耩地、喂豬、打掃牛欄的粗活兒,它們?nèi)坑晌业拇缶撕投藖硗瓿?。通常,兩位舅舅干活兒時,姥爺會抱著肩膀遠遠站在后頭,就算兩位舅舅被牛糞熏得掉眼淚,就算他們的肩膀被耩地的鐵犁勒出一道道血紅,姥爺也絕不會上前搭把手。他的手只用來捂住鼻子或者撣走身上的蠓蟲。姥姥在世時,一直對姥爺?shù)倪@副做派心存不滿。當著我們的面,她常毫不客氣地指責姥爺“瞎講究”“窮酸”“本來是條灰泥鰍的命,非要裝成紅尾巴金魚”。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姥爺。我面前的姥爺不再穿著板正的衣服,他的體面不見了蹤影,他完全成了另一個人。在上莊,在那個長著葡萄架和蕓豆秧的院子里,我的姥爺看上去落魄不堪。由于長時間沒有打理,他的胡子已經(jīng)像屋頂?shù)囊安菀粯禹б獐傞L。他身上的長袖襯衣過于寬大,袖口撕開幾道長長的口子,隨風搖曳的白色布條,讓我突然想起不久前姥姥葬禮上的紙幡。由于襯衣的紐扣早已不知去向,姥爺只好敞開懷,把裸露的胸膛交給漸漸升起的霧氣。
大庭廣眾之下,姥爺無所顧忌地坐在墻角,嘴里嘟嘟囔囔說著什么。我聽不清他的話,他嘟嘟囔囔的,給我的感覺是,他把那些話當成了掛面和粉條,他剛把它們送到嘴邊,就迅速咽回肚子里。在他的送出和咽回之間,零零散散的,我抓住一些漏網(wǎng)之魚,我聽到一些這樣的詞語:“燕子”“八月”“槍”“子彈”“上莊”“口袋”。
當然,還有“巴斯”——我的舅舅,巴斯先生。
姥爺抬頭看了我一眼,顯然,他對我沒什么印象,他看了我一眼之后,就悻悻地低下頭,繼續(xù)他的嘟嘟囔囔。這時候他不再提燕子、槍、子彈和上莊,他也不再提起我的舅舅巴斯先生。翻來覆去的,他只重復著說,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我還看見,一串口水順著他的嘴角緩緩流下。
我躲在母親身后,躲在她寬大的影子里。我提心吊膽,我感到我的心臟已經(jīng)提到喉嚨,并且,它不再是原來的形狀,它成了一塊燒焦的塑料,不斷地收縮,縮成一團。瞅著墻角下的姥爺,那塊燒焦的塑料收縮得更緊。我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我的臉已經(jīng)燒成一團爐火,我的手心里沾滿了黏黏的汗。
姥爺?shù)臉幼涌烧骐y看,他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嘴巴還有點兒歪。他的手掌干枯瘦削,就像某種動物的爪子,他的指甲足有一寸長,里面藏滿了黑色的泥巴。
那只有著鎧甲般硬腦殼的螞蚱,在我手上焦躁地掙扎著。我確信,那是我見過最大的螞蚱,它有著非凡的體格和耐力。那天下午,在通往上莊的路上,母親為了捉住它,在收完的玉米地里足足跑了半個下午。我從未想到,身材臃腫的母親竟然會有風一樣的速度。是的,母親在空曠的玉米地里奔跑,就像一陣風正在追趕另一陣風。當她終于在一株牛筋草下抓住那只筋疲力盡的螞蚱時,豆粒大的汗珠已經(jīng)掛滿了她的鬢角。她一邊“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一邊用一片棉花葉裹住那只螞蚱,把它交到我手上。
“是只母的,”母親說,“這個季節(jié)的螞蚱最肥,肚子里裝滿了籽兒。我敢肯定,要是把它在火上烤一下,稍微加一點佐料的話,它將成為天底下最好的美味。”母親的歡喜溢于言表,她說話的嗓門提高了八度,并且她的聲音里加了足夠的糖。
不過,母親很快對我的好奇心表示了擔憂。她說:孟毛,你最好收起你的好奇,最好別剝開裹在它身上的葉子,當然,你也千萬別弄死它,你要把它完整地帶到上莊,把它作為禮物送給你的姥爺。你的姥爺,他,唉!
那只螞蚱可真不錯,它的頭有指甲那么大,腿上兩排堅硬的鋸齒,不時撓著我的手心,它的肚子里藏著香噴噴的籽兒。我躲在母親身后,猶豫著該不該將螞蚱送給姥爺,送給這個吊兒郎當?shù)纳底印?/p>
他看著我們,傻呵呵地笑起來。
小姨正在東屋做飯。
說實話,我對小姨的印象不怎么好。她總是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小姨在上莊中學讀書,不過,她對上學沒什么興趣。用她自己的話說,她一點兒也不喜歡那個破學校。她不喜歡長著酒糟鼻的數(shù)學老師金大牙,那個五十多歲老男人身上,常年彌散著食物腐敗之后的酸臭味道。她懷疑一些虱子或者跳蚤正在他身上四處游蕩。他是個嗜酒如命的家伙,他總在喝酒之后湊到小姨的臉上,對她說一些稀奇古怪的話。小姨說,你不知道,他的笑容有多難看,他笑起來的樣子就像一只狐貍。小姨說,那個酒鬼,總是突然間冒出句不著邊際的醉話。有一次,小姨在校門口遇到金大牙,她正要轉(zhuǎn)身離開,金大牙竟然湊到她跟前,沒頭沒腦地說,問你個問題,給你一條絲巾,你愿意把它系在哪兒呢?手腕?腳踝?胸前還是辮子上?還沒等小姨回過味來,他卻一溜煙兒地溜走了。還有一次,那個酒鬼在課堂上撩起褲子,肆無忌憚地撓自己的大腿,他一邊撓一邊盯著小姨看。小姨被他盯得滿臉通紅,只好把頭扭到一邊。沒想到,他竟然從講臺上走下來,趴到小姨耳邊悄悄說:我實在是……癢得……受不了了!
小姨也不喜歡那個不務(wù)正業(yè)的語文老師劉紅梅。在課堂上,她總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她總是把魯迅、郭沫若、朱自清他們統(tǒng)統(tǒng)拋到腦后,不管不顧地扯起她自己。“遙想當年啊……”劉紅梅喜歡用這句文縐縐的話開始她冗長的講述。然后,她悠然地喝一口茶缸里的水,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起她當年的風光。她會說起想當年,上莊公社的男青年如何費盡心思地請她看電影,給她寫情書,他們之間怎樣因為爭風吃醋而大打出手。她會說起,為她保媒的人不厭其煩地踏上她的家門,一度,她家的門檻被媒婆踩得锃亮。她還會說起“蝴蝶”縫紉機和“鳳凰”自行車。她的敘述順流而下,九曲十八彎。當她說到那個明媚的清晨,幾輛拖拉機載著她的“鳳凰”和“蝴蝶”浩浩蕩蕩駛進上莊時,她的兩道眉毛就會激動地跳躍起來。上莊的貧窮遠近聞名,語文老師對自己近乎奢侈的嫁妝充滿自信,因此,她會在自己的嫁妝上面多花些時間。她的敘述會在此處原地打轉(zhuǎn),她從“蝴蝶”講到“鳳凰”,又從“鳳凰”回到“蝴蝶”。講完她的嫁妝,劉紅梅變得猶豫不決,她的語速通常會慢下來,成了強弩之末。這時候,她會重新想起魯迅、郭沫若和朱自清。她說:“好了好了,下面我們開始講課。今天我們講《春》,大家跟我一起念,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下課鈴會在五分鐘之內(nèi)敲響。
……除了不喜歡學校的老師,小姨不喜歡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比方說,那塊黑板總讓她聯(lián)想起狀元墳的墓碑。比方說,那些可惡的粉筆灰,總會讓她的噴嚏接二連三響個不停,而試卷上難聞的油墨味兒則會熏得她眼淚汪汪。小姨說,那些臭烘烘的味道,會讓她聯(lián)想到河底的淤泥或者老鼠的尸體。為此,每次考試,她不得不戴上厚實的口罩。
這么說吧,小姨為自己的厭學找了一百個理由。一提到上學,她準會拿出一百條理由搪塞。
那時候,小姨是個滿嘴跑火車的女生,她撒起謊來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清晰地記得,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小姨被一個名叫李燕的同學送回家。據(jù)李燕說,小姨在寫一篇作文時,突然暈倒在攤開的作業(yè)本上。小姨被李燕攙扶著,她看起來軟綿綿的,一陣風都能把她刮倒在地。她的臉色白得嚇人,夸張的表情也很嚇人。小姨一臉無辜地告訴我們,她的身體正處于極度虛弱中,她需要漫長的休息。小姨說,否則,她也許會在第二天早晨來臨之前變成一具僵尸。接下去,小姨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許任何人打擾。
我很好奇小姨的舉動,我完全不相信她的說法,盡管我找不出合適的理由。對于我的好奇,小姨加了一百倍的小心,她曾不止一次用手指頂住我的額頭警告我,要是膽敢靠近她的房間一步,她會毫不客氣地把我趕出上莊。
后來,李燕偷著告訴我,小姨其實一直在演戲。她根本沒有暈倒。李燕說,她的身子壯實得像頭母牛,怎么會突然暈倒呢?
跟小姨的狡黠不同,李燕是個憨厚樸實的姑娘。多年以后,李燕到省城參加自學考試時曾經(jīng)找過我。在學校旁邊的一家小旅館,這個心地善良的姑娘滿臉羞澀地向我展示了她黑瘦的乳房和窄小的屁股。在她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李燕再次提起了上莊,提起了我的小姨。她說,從小,你的小姨就是個謊話連篇的騙子,她騙人,騙人。
當年,在上莊,小姨為自己的謊言付出了代價,她被姥姥狠狠教訓了一頓。姥姥那時候還沒睡進棺材,她有的是力氣。那天晚上,我的內(nèi)心被激動和歡喜塞滿了,我獨自躲在窗戶外頭,踮著腳望著氣急敗壞的姥姥和跪在地上的小姨,緊張得喘不出氣來。我的小姨,直直地跪在地上,咬著牙一聲不吭,就那么眼睜睜看著锃亮的鋼針刺進自己胳膊,眼睜睜地看著胳膊上開出紅色的花來。
現(xiàn)在的情形是,小姨正在做飯。
她腰里系著件碎花圍裙,她的臉被灶火照得忽明忽暗。鐵鍋里的水已燒開,咕嚕嚕地冒著熱氣。此刻,正在做飯的小姨遇到點兒麻煩。她站在灶臺旁邊,眉頭緊鎖??雌饋?,她做了一頓失敗的晚餐,鍋里已經(jīng)有了燒焦的味道,并且,麻煩仍然在繼續(xù)。我看到,灶膛里的柴火燒到外面,燒到了小姨粉色的塑料涼鞋。小姨的肩膀磕到門框上,疼得她“哎喲”了一聲。她的胳膊碰掉了鍋臺上的舀子,舀子里的水灑了一地。
我還看到,一層層的烏云正在小姨臉上慢慢淤積。要知道,這時的小姨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為了逃學而謊話連篇的女孩子了,要是我沒記錯,她已經(jīng)十六歲了,十六歲的小姨有著自己的倔強。她從地上撿起那把舀子,二話不說,就把它扔得遠遠的,扔到廚房外的一堆磚頭瓦礫上。她在燃燒的柴火上狠狠跺了幾腳,那些燒著的柴火很快被她踩滅,冒著嗆人的濃煙。她用勺子敲打著鍋沿,叮叮,當當,叮叮當當,她在演奏一首帶著刺的曲子。那些刺扎進我們的耳朵,讓我們渾身不自在。
“這竟然是用棉花和絲襪做的土豆,那我也能做?。 笔堑?,人人都是藝術(shù)家,這不是一句口號。因為藝術(shù)有一種啟迪,便是對生活方式的新認知。名稱:可餐作者:阮少珍材料:棉花姥爺?shù)奈璧?/p>
終于,小姨折騰夠了。折騰夠了的小姨從廚房走出來,走到被金色籠罩的院子里。她把目光投向坐在磨盤上的姥爺。她的心里藏著一條蛇,那條蛇正在緩緩蠕動。
姥爺正陶醉在無聊的打靶游戲中,他瞄著屋檐上的燕子,一二三,發(fā)射,“嗒嗒嗒嗒”。然后,他沖著小姨笑起來。
“巴斯,槍,打鳥,嗒嗒嗒嗒……”他說。
突然間,小姨收起了她的沉默,藏在她心底的那條蛇蘇醒過來,吐出鮮紅的芯子。玩玩玩,就知道玩!小姨的聲音里夾雜了火藥,歇斯底里。姥爺并沒有領(lǐng)會小姨的意思,他沖著小姨咧嘴笑著,他把小姨和她的憤怒扔在一邊。
“巴斯,口袋,玩兒?!彼f。他的手掌在空中比畫著,帶著乞求的表情。
小姨臉上的烏云越積越厚。姥姥去世后,她一直獨自守護著這個家,她是個有脾氣的人。要知道,她已經(jīng)十六歲了,她的脾氣是一只逐漸膨脹的氣球。飛快地,小姨沖進屋里,翻箱倒柜。很快,她重新回到院子里,她的手里多出一個布口袋,她把口袋摔在姥爺面前,她從口袋里依次拿出一個蟈蟈籠子、一把木頭手槍、一對缺了胳膊的泥人、幾個沙包、一面小鏡子和一本沒頭沒尾的連環(huán)畫。小姨對那些雜七雜八的玩意兒充滿敵意,她的憤怒也是顯而易見的,她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她被蟈蟈籠子、手槍、泥人和沙包氣得面紅耳赤。
姥爺讀懂了小姨的憤怒,這是肯定的,即便他已經(jīng)成了一把老骨頭,即便他是個神志不清的傻瓜,他也一定從小姨的語氣里讀出了什么。不然的話,他為什么會如此絕望呢?他垂著頭,用那把木頭手槍指著自己的腦袋。砰!砰!砰!他朝自己的太陽穴開了三槍。槍膛里的空氣并沒能擊穿他的腦袋,這令他有些失望。原本,他已經(jīng)做好了死的準備,他的身體甚至已經(jīng)開始委頓,隨時準備像被颶風吹倒的秸稈一樣倒下去?,F(xiàn)在,他卻只能尷尬地站在我們的目光中,茫然而沮喪。
院子里靜得出奇,空氣里充滿奇怪的聲音:風吹過的聲音,云飄過的聲音,陽光灑下的聲音……這種安靜僅僅持續(xù)了片刻,很快,姥爺便狂躁地大聲叫嚷起來,“嗚嗚呀呀,嗚嗚呀呀”,我聽不清他的話,他的嘴巴里塞滿了沙子。他一邊叫嚷著,一邊用力地沖向院子里的那棵棗樹。那個黃昏,姥爺成了一頭瘋狂的公牛,他的頭不停撞在樹上,一下,兩下,三下。撞著撞著,他就哭了起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大人哭。他的頭抵在樹干上,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我知道他哭得很傷心。他的哭聲有些沙啞,有些沉悶,“嗚嗚嗚嗚”的,像綿延的流水,讓整個院子沉浸在悲傷的河流里。
我的心開始劇烈地疼痛,它又變成了燒焦的塑料,開始慢慢地緊縮,縮成一團。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不清,我這是怎么了?難道我也跟姥爺一樣,沒出息地哭了嗎?
姥爺?shù)难蹨I,并沒能打動小姨,她的心比石頭還要堅硬。她把自己的憤怒徹底點燃了,并且,她在自己的憤怒上面澆了足夠的油。她帶著熊熊燃燒的火焰,焦躁地在院子里轉(zhuǎn)圈?!拔椅椅遥彼f,“我讓你折騰!”她隨手扯掉了晾在鐵絲上的衣服,“我讓你巴斯,我讓你巴斯!”她把窗臺上的兩盆仙人球摔到地上,“我讓你,我讓你!”她一腳踢飛了瓦礫上的舀子。她粉色的涼鞋也跟著飛出去,飛到半空中,像只翩翩飛舞的蝴蝶。
姥爺嚇壞了,本質(zhì)上,他是個膽小如鼠的人。只用了一秒鐘,他就止住了哭聲,也不再朝樹上撞。他安靜地坐在棗樹下,呆呆的,一動不動。在上莊,在那個八月的黃昏,在漸漸升起的霧氣中,姥爺就像一塊笨重的鐵板,牢牢銹在地上。
默不作聲地,母親把舀子撿起來,輕輕放回原位。扯掉的衣服、摔到地上的仙人球以及飛到遠處的涼鞋也被母親一一撿回。母親做完這一切,指著地上的涼鞋,對小姨說,你把鞋穿好。母親的語氣帶著足夠的冰冷和決絕,容不得半點質(zhì)疑。然后,母親來到了東屋,重新點燃了灶膛里的柴火。粥不要熬得太稠,也不能用猛火,撒玉米面用力要均勻,水要燒開,母親是個稱職的師傅。但小姨可不是個聽話的徒弟,她把母親的話當成了耳旁風。她趿拉著涼鞋,心不在焉地擺弄著自己的長辮子。
母親的講述失去了聽眾,看起來更像是自言自語。
“你讓我怎么辦,嗯?整天守著一個神志不清的傻子,一個六親不認的傻子,你,讓我怎么辦?有本事你來試試,一天,兩天,一百天。什么時候是個頭兒?”終于,小姨放下手里的長辮子,她用一串連珠炮打斷了母親。小姨說話時聲音有些顫抖,她的聲音里包含了一百個不愿意。
小姨哽咽著,瞥了姥爺一眼,姥爺依舊傻呵呵地坐在地上,小姨的委屈絲毫沒有影響他的心情。
“你看看他,你們看看他,這是個什么樣子?巴斯巴斯,他的心里只有巴斯,就算他變成了傻子,也忘不了巴斯?!?/p>
小姨的委屈卷土重來,她的眉毛擰成一朵梅花,她的眼睛里裝滿了淚水,她好像隨時都會哭出聲來。她仰著頭,努力地把目光投向房頂以及房頂上面的天空,她不想再多看姥爺一眼。
夏天的上莊是綠色的,它被幽暗濃密的柳樹包圍著。那些柳樹把上莊的夏天從一年四季中剝離出來。上莊人通常都這樣認為,真正的夏天與毒辣的太陽無關(guān),與地毯般鋪開的金黃的麥子無關(guān),翻滾的烏云、傷疤一樣劃開天空的閃電和從天而降的大雨都不代表夏天。真正的夏天,是從他們拿著蒲團和扇子朝柳樹下聚攏開始的。
在大隊門前的柳樹下,女人們不緊不慢地干著零活兒,擇菜、納鞋底、紡線、揀玉米種。她們盡量讓自己慢下來,不著急不著慌。一邊干活兒,一邊聊些東家長西家短,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上莊的夜晚,時間成了一條蠕動的蟲子。男人會在空地上支張桌子,用紙牌玩兒“宣紅槍”“打紅五”或者“捻色”,通常三五個人在臺上,更多的人圍在旁邊觀戰(zhàn),輸了便有一陣喧鬧,贏了則是另一種喧鬧。上年紀的老人躲到更遠處,這邊的熱鬧與他們無關(guān)。他們蹲在地上,使勁兒嘬著旱煙。在柳樹下,長年累月的,他們的話題只有一個——莊稼。怎樣把棉鈴蟲一網(wǎng)打盡,耩地的疏密深淺或者種玉米跟黃豆哪個更劃算。不管世事怎樣變幻,他們心里裝著的除了莊稼,還是莊稼。
自打姥爺出現(xiàn)以后,情況稍稍發(fā)生些變化。
起初,柳樹下的人們并沒有注意到這個大腹便便的老頭兒。他們的注意力全都拴在牌局上,拴在家長里短上,拴在牲口和莊稼上。他們把姥爺當成了普通人,當成了人群中的張三或者李四。人們注意到姥爺?shù)臅r候,他已經(jīng)像個巨大的青蛙一樣跳到桌子上。這個上莊有名的傻子,竟然在桌子上大搖大擺地跳起了忠字舞。平心而論,姥爺?shù)奈璧柑貌诲e,上莊人都知道,姥爺年輕的時候,曾參加過公社的舞蹈隊,他跳忠字舞在十七個大隊中名列第一。據(jù)說,姥爺作為舞蹈隊的骨干,還十分榮幸地跟某位大人物握過手。
在那張深紅色的樟木桌子上,姥爺邊唱邊跳。他唱的是《大海航行靠舵手》:
大海航行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
雨露滋潤禾苗壯
干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魚兒離不開水呀
瓜兒離不開秧
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chǎn)黨
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
在眾人的注視下,姥爺光著腳丫子,胸前敞開的腈綸褂子隨風搖曳。他的身體左搖右晃,胳膊時曲時彎,他的眼睛里閃爍著光芒,圓滾滾的肚皮在夜風中白得刺眼。
“魚兒離不開水呀?!彼?/p>
“瓜兒離不開秧。”他唱。
“革命群眾離不開共產(chǎn)黨?!彼?。
“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彼?/p>
每唱一句,姥爺?shù)娜^就向前揮舞一次,如同出膛的炮彈射向遠方。他的憤怒一點兒也不是裝出來的,他的眼睛看見了蒼茫的大海,看見了舵手、太陽、毛主席和共產(chǎn)黨。姥爺出色的演出吸引了柳樹下乘涼的人們,他們把多才多藝的姥爺圍在中間,就像圍住一只走投無路的猴子。
“傻子,來個騰空!”他們說。
“傻子,劈叉,劈叉!”他們說。
“傻子,前空翻,打旋子,紫金冠,交叉跳……”在他們眼中,姥爺是個慷慨的傻子。他們不斷提出新的愿望,他們的新愿望一一得到了滿足。
姥爺終于累了,他從桌子上跳下來(我懷疑他其實是摔下來的,因為他的小腿留下一塊瘀青,一股鮮紅的血從他指縫里流出)。他沖到人群中間,一把搶過保全舅舅手里的牌,朝牌堆里一扔,“和啦?!崩褷斶种欤闹中Φ煤喜粩n嘴。
“去去去!”他們說。他們揮著手,就像驅(qū)趕一只蒼蠅。
“去去去!”姥爺說。姥爺沖著他們揮手,他們是另一群蒼蠅。
姥爺?shù)膼鹤鲃〔⑽淳痛肆T休,他像兔子一樣跳到女人堆里。他從洪亮妗子的簸箕里抓了一把毛豆,往金章姥姥的韭菜上揚了一把土,他甚至還在慧生嫂子的胸前摸了一把。姥爺“嘿嘿嘿嘿”地笑著,脫落的門牙讓他的牙床變成了空洞的球門。他笑起來的樣子看上去怪怪的。
柳樹下風云突變,轉(zhuǎn)眼間,姥爺成了不受歡迎的入侵者。那些在樹底下納鞋底、“宣紅槍”、抽旱煙的人們,無一例外地對姥爺充滿憎惡。擅長跳舞的姥爺,現(xiàn)在成了人民公敵。
小姨和母親聞訊趕來時,姥爺已經(jīng)被眾人摁在地上。他成了一只斗敗的公雞,他的抵抗只是象征性的,明顯帶有敷衍的成分。人們把姥爺交到小姨手上時,姥爺已經(jīng)徹底放棄了掙扎,他垂著頭,神情呆滯而木訥。他的嘴角掛著鮮紅的血跡,身上沾滿的泥土看起來像是一塊塊難看的補丁。
“巴斯,巴斯,巴斯?!崩褷?shù)淖齑紧鈩印?/p>
他的聲音很小,小到只有他自己能夠聽得見。
這幾天,總是有人找上門來。
先是金章姥姥拿著一棵山芋蔓子,氣沖沖地指責姥爺偷了她家的山芋。這個傻子偷東西真是一絕,他在山芋地里趴了整整兩個小時,反正他是傻子,他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我一直在窩棚里瞅著他,他大概躺在紫黑色的葉子下面睡了一覺,直到天徹底黑下來,他才動手。他妄圖用黑暗把自己包裹起來,這怎么可能呢?要知道,我可是上莊有名的火眼金睛,年輕的時候……你們的父親,跟年輕時可大不一樣了。那時候,他穿得多干凈啊,一年四季,他的衣服都是新的,他還跟鐵匠朱四學會了用烙鐵熨衣服……那時候,你們的父親可是上莊有名的本分人,上莊人提起他都會豎起大拇指,他一句多余的話也不說,一點兒討人嫌的事兒也不做,他跳忠字舞,在公社組織的比賽里得過獎。要不是巴斯,這個索債的小冤家。唉!這又能怪誰呢?嘮叨完一通老皇歷,金章姥姥就把臉色沉下來。她嚴肅地警告母親和小姨,最好把姥爺看住,要是再被她逮住,她會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腿。按照金章姥姥的說法,我的姥爺會癱在炕上度過他人生的最后歲月。
金章姥姥前腳剛走,洪亮妗子后腳便來告狀,說她家的蘆花雞不見了。在姥爺家的院子里,有些侉子腔的洪亮妗子再三強調(diào)了那只雞的重要性。那不是一只普通的母雞,她說,那是她們家的救命雞,它源源不斷地下出的雞蛋,讓她和她的全家有了活下去的希望。洪亮妗子說,為了找到那只雞,她幾乎把上莊翻了個底兒朝天。她的努力當然是徒勞的,那時候,她的寶貝母雞已經(jīng)進了姥爺肚子里面。在“東天邊”的道溝里,洪亮妗子領(lǐng)一伙人,把正在偷吃的姥爺抓了個正著。你猜怎么著?那個傻子正在用一根木棍剔牙,洪亮妗子聲音有些哽咽,他還不害臊地說,我們家的雞是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
天傍黑的時候,我還看到了劉紅梅,上莊中學的語文老師劉紅梅。沒錯,那個擁有“蝴蝶”縫紉機和“鳳凰”自行車的高傲的女老師,意外地出現(xiàn)在姥爺家的院子里。與其他人不同的是,這個寡居多年的女人看上去并沒有那么怒氣沖沖,她帶來了猶豫和羞澀。她探頭探腦地來到院子里,紅著臉。她看見了我的小姨,她曾經(jīng)的學生此刻正坐在太陽底下剝葵花子兒,她絲毫沒有注意到劉紅梅。
“呃,這個,那個什么……”劉紅梅吞吞吐吐。她的咳嗽來得恰到好處,一波接著一波。她解釋說,這兩天她正在用課余時間給幾個學生補課,她需要不停地說話說話說話。母親讓我搬把凳子,給劉老師坐下。這讓劉老師有些惶恐,她一把拉住我說:“不用不用,別客氣別客氣,我這就走,那什么,我說句話就走?!弊詈?,她把母親拉到一旁,她把嘴巴湊到母親耳邊悄悄地說:“你一定要看住那個傻子,他,他偷看我尿泡?!?/p>
這幾天找上門來的還不止她們。另外一些人,我認識或者不認識的,紛紛來到姥爺家的院子里。他們帶來的問題各式各樣:鎖芯里塞滿泥巴、孩子的書包被掛到樹上、祖墳上掏出個窟窿、堆在路旁的柴火垛燒了個精光??傊谶^去的幾天里,上莊的莊稼、家畜、老人、孩子都遭了殃。毫無疑問,這些“好事”都是姥爺干的,姥爺讓上莊變得不再安寧。除了他,還能有誰呢?他們說。他們還說,雖然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地住著,雖然有著老一輩少一輩的情義,但是,姥爺實在太不像話,無論如何,他們都要把這筆賬算個清楚。
面對突如其來的指責和埋怨,母親顯示出足夠的耐心。她賠著笑,并且盡量讓自己的笑容謙卑而含蓄。是是是,對對對,好好好,對不起對不起,一定一定。她像一只學舌的鸚鵡,不斷重復著相同的話。除了道歉,她還對受害者做出了更加昂貴的賠償。她把家里僅有的二斤高粱面送給了金章姥姥,小姨飼養(yǎng)的一對兔子則被洪亮妗子帶走。
對于語文老師劉紅梅,母親本打算送她一件印有燈泡廠商標的滌綸褂子,卻被小姨攔下。她淡淡地對她的老師說,一泡尿有什么了不起的,要是你想看,我現(xiàn)在就撒一泡給你看。
羞得劉紅梅“啊”地叫了一聲,捂著臉一溜煙地逃走了。
母親住在了上莊。她是個有辦法的人,很快,她的聰明才智便派上了用場。她先是找人寫了兩封信,分別寄往黃驊和靜海,寄給我的大舅二舅。在信里,她一再囑咐兩位舅舅,他們收到信之后,要馬不停蹄地趕往車站,買最早的車票趕回上莊,一刻也不要耽誤。她讓小姨到潞灌供銷社買一串鈴鐺,還讓她順便到侯德新家的點心鋪買點兒“蜜三刀”來。小姨走后,母親把巴斯舅舅的口袋拿出來,交到我手上,她讓我看住姥爺。她說:“孟毛,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姥爺?shù)奈舶秃陀白?,你要盡量看住他。無論如何,你都要竭盡全力。”母親說,“至少,你要看住這個口袋?!?/p>
吩咐完這一切,母親慵懶地把雙手舉向天空,她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
“我要美美地睡上一覺?!彼f。
想要盯住姥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原因是,他對我已經(jīng)有了提防。自打我接受盯梢的任務(wù)后,姥爺就加著一百倍的小心,他拒絕跟我交流,就算我一遍一遍地叫他姥爺,就算我給他摘了新鮮的脆棗和石榴,就算我親手在他頭發(fā)上找出跳蚤,并用指甲將它們一一擠死,他也始終緊繃著臉。我能感覺到,姥爺一刻也沒有放松過警惕,他是個狡猾的敵人,隨時做好了逃出家門去闖禍的準備。
事情并沒有想象中那樣順利。傍晚時分,小姨從潞灌回來,她沒能買到母親想要的鈴鐺,她只帶回了滿臉的無奈和幸災(zāi)樂禍。小姨告訴我們,這種稀罕的東西只有縣城才賣,為此她還被當作一個無知者遭到售貨員的嘲笑。小姨說,那個尖嘴猴腮的矮女人,有著夜貓子般犀利的笑聲。她的嘴巴臭氣熏天,我一點兒也不敢靠近她,真的,她的每個牙齒縫里幾乎都塞著綠色的韭菜,她的牙齒看起來就像一小片綠油油的菜地,她呼出的空氣里充滿難聞的韭菜味兒。當然,小姨也沒能買回“蜜三刀”,對此,小姨給出的解釋是,侯德新家的點心鋪早就搬到了別處,現(xiàn)在,那里變成了修車鋪,一個又聾又啞的男人坐在舊輪胎釘成的馬扎上給自行車補胎。
對于這樣的結(jié)果,母親似乎早有預(yù)料。她沒有責怪小姨,她只問了小姨一些毫不相關(guān)的問題,比如,田野里的紫云英開得漂不漂亮,潞灌村口的那家新房蓋得怎樣了。母親還提到了那個補輪胎的聾啞人,不過她的話只說了一半,然后她指了指小姨的衣領(lǐng),示意她把粘在衣服上的棉花糖擦干凈。
小姨藏著心事,很明顯,她有些心不在焉,母親簡單的提問讓她變得惶恐不安。雖然她表面上仍然沉著冷靜,但是,看得出來,她的心思早已跑到了九霄云外。吃晚飯的時候,有好幾次,她的筷子不小心掉在地上,還有一次,她竟然把手伸進稀飯里,燙得她“哎喲”了一聲。后來,小姨只好抹了抹嘴巴,匆匆結(jié)束這頓尷尬的晚餐。
“孟毛,吃完飯,你出來一下?!狈畔驴曜?,小姨突然對我說。她究竟想耍什么花樣呢?
按照小姨的要求,我到院子里找她?!笆裁词??”我問。小姨左右看了看,確信旁邊沒有任何人,又把雙手合成喇叭,悄悄伏在我耳邊問:“嘿,孟毛,晚上去看電影嗎?”
那段時間,公社組織到各村放電影,基本上每周都能到上莊演一次,小姨是個忠實的電影迷。那時候她已經(jīng)會唱很多電影插曲了。
我瞅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好吧,你這個古板的小笨蛋,”小姨說,“不看就算了吧。對了,你吃過棉花糖嗎?”
我搖搖頭。我沒有吃過棉花糖,在我印象中,棉花和糖是兩種東西。
小姨得意地說:“我就知道你一定沒吃過,我?guī)湍阗I了一個,放在水缸后頭。你去拿了吃吧,我敢保證,只要你嘗一口,一定會著迷的,它是那么甜,甜得讓人掉下淚來。不過,千萬別告訴你娘,否則她會打斷咱們的腿。”
她用了“咱們”,而不是“你”或者“我”。
我不想吃糖,我說:“還是留給你自己吃吧?!?/p>
“你這個十足的傻瓜,你的腦袋是木頭做的嗎?你最好早點兒離開上莊,回到屬于你的地方去!”小姨說完,朝我吐了下舌頭。
她的樣子可真難看。
我說的是真的,我不喜歡吃糖。母親說過,吃糖會讓我的牙齒生出黑色的蟲子,那些蟲子有著鋒利的牙齒,它們會在我的牙床上咬出一個一個的洞,它們會順著那些洞一直往里鉆,鉆進我的喉嚨和肚子。我相信母親的話,她說什么我都會信以為真。
況且,我還有比吃糖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一定要盯住姥爺,我是他的尾巴和影子。
為了逃走,姥爺顯然動了不少腦筋。別看他是個傻子,他的心眼兒可一點也不少。
有一回,他把自己打扮成一棵樹,他在身上插滿了樹枝,這使他的樣子看起來有些滑稽。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裝成一棵樹,難道他想在院子里生根發(fā)芽嗎?整整一個下午,頭頂樹枝的姥爺一臉嚴肅地站在水缸旁邊,他努力保持著挺拔的姿態(tài),并且盡量紋絲不動,以使他的樣子看起來更加安分守己。天傍黑的時候,他的野心開始暴露出來,他的嘴巴里發(fā)出“呼呼呼呼”的聲音,他讓院子里刮起了大風,并且越來越大,越來越猛,大樹被連根拔起。于是,我的姥爺挪動腳步,他開始扮演一棵被大風吹走的樹,他把自己吹向門口。后來呢,他變成了一只拙笨的螞蟻,他用鍋底灰把自己涂成黑色,用狗尾草給自己裝上了觸角,他還用一根繩子把自己的腰勒成葫蘆。他可真夠有耐心,他用了一下午的時間把自己偽裝得足夠逼真。然后,他趴在地上,用螞蟻的姿勢和速度緩慢爬行。他爬得悠然自得,一邊爬一邊巧妙地躲避著地上的石子和木棒,他肯定把自己當成了真正的螞蟻。
這一切當然逃不過我的眼睛,我已經(jīng)加了足夠的小心。我有我的任務(wù),我向來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人。我絕不能讓他從我的眼皮底下溜走,哪怕他是一棵樹或者一只螞蟻。
與此同時,母親并沒有放棄對鈴鐺的尋找。那天清晨,她親自去了趟璐灌供銷社。不出所料,在供銷社,母親找到了她想要的東西。那只鈴鐺有葡萄那么大,鈴鐺的一端拴著一簇鮮艷的紅纓。我對母親買回來的東西充滿好奇,我真希望母親能慷慨地把它們當作禮物送給我。我想,要是她不介意,我希望把鈴鐺系到鉛筆上,這樣,我就能在好聽的鈴聲中寫作業(yè)了。這都是我的一廂情愿,母親并沒有給我這么做的機會。那件寶貝她另有用途,等到吃午飯的時候,它已經(jīng)戴到姥爺?shù)牟弊由?。對于自己這副新裝備,姥爺?shù)箾]什么意見,他甚至有些歡喜,一晚上,他都光著腳興奮地在我們面前走來走去,房間里到處回響著丁零當啷的鈴鐺聲。他完全沉浸在喜悅當中,見到誰都是樂呵呵的,齜著殘缺不全的牙齒。他大概已經(jīng)放棄了那個不切實際的逃跑計劃。
臨睡前,母親把一包“蜜三刀”交給我,她囑咐我,要是聽到姥爺房間里傳出鈴鐺聲,就立即拿一塊塞到他的嘴里。
那一夜,我睡得并不踏實,蜜三刀的香味攪得我心煩意亂。那是多么美味的點心啊,我敢肯定,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食物,比棉花糖還要好吃一百倍。躺在被窩里,我能清晰地聽見自己咽口水的聲音……那天夜里,我還聽到了小姨的哭聲。沒錯,那聲音極小極細,但那確實是小姨的哭聲,除了她還能有誰呢?
突然冒出的哭聲使我更加心煩,我不喜歡見到別人哭。我用手捂著自己的耳朵,把討厭的哭聲擋在外面。然而,我的阻擋并沒有起到任何作用,那聲音像一顆子彈,準確地擊穿了我的耳膜。
那注定是個不平靜的夜晚,小姨的哭聲讓整個夜晚被一種莫名的悲傷籠罩著。朦朧中,我依稀聽到母親的聲音,隱隱約約地,我聽見她們提到金大牙的名字,我聽到母親惡毒的詛咒。談話中,她們叫他“那個畜生”。
小姨,她不是去看電影了嗎?
大舅和二舅是在第二天中午回到上莊的。
在刀子一樣刺人的陽光下,他們倆每人背著一個包裹,一前一后走在上莊的官道上。遇到那些上莊人,大舅會停下來,客氣地跟他們打招呼,并從口袋里拿出煙卷和糖塊發(fā)給人家。二舅跟在大舅的身后,對于大舅的做派,他可沒什么興趣。他的心思全都用在自己的新發(fā)型上,他的頭發(fā)有地里的麥苗那么長,并且跟麥苗一樣茂密旺盛。一綹頭發(fā)垂在眼前,遮住了二舅的眼睛,每走幾步,他就要甩一下頭,給人的感覺是,他的頭發(fā)上面沾滿了飛蟲,他需要不停地把它們甩到空氣中。
出人意料的是,兩位舅舅都表示,他們并沒有收到母親的來信。對于這次突然返鄉(xiāng),兩位舅舅分別給出了自己的理由。首先開口的是大舅,他用略帶海蠣子味的口音告訴大家,他之所以匆忙回家,是因為碼頭上正在流行一種瘟疫,那座以盛產(chǎn)皮皮蝦、梭子蟹和海蛤蜊而聞名的海濱小城,被一種可怕的病毒籠罩著,醫(yī)院里住滿了腹瀉和高燒的病人。
大舅說,比病毒更厲害的是關(guān)于病毒的謠言,它們成了另一種病毒,并快速地四處傳播。有人說,小城里蔓延的病毒是一種化學武器,它們來自當年那群無惡不作的日本兵。人們說,那些不幸感染病毒的人,他們的手掌、胸口或者頭發(fā)會慢慢腐爛,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化成一攤膿水,他們的尸體也會變得殘缺不全。有人說,病毒源自一車廢棄的塑料,它們已經(jīng)被某個黑心的印刷廠印成了塑料年畫,于是病毒伴隨著那些漂亮的年畫,走進千家萬戶。這一謠傳的后果是,提心吊膽的人們紛紛把貼在墻上的畫揭下來,填進灶膛。那段時間,碼頭上到處都是焚燒塑料的焦煳味兒。更可怕的是,有人放出消息說,病毒的傳播已經(jīng)失去了控制,很快,這座城市和碼頭上的漁船、漁網(wǎng)以及所有的人都將被用沙子掩埋,這里最終會變成一片荒蕪。大舅說,那些謠傳讓大街上變得冷冷清清,恐懼和焦慮螞蟻一樣無處不在,如非必要,人們很少出門,人們躲在家里,關(guān)緊門窗,想要把病毒關(guān)在外面??墒牵@并沒有任何作用。大舅說,每天都有人死去,真的,我親眼看見,那些死尸被草草地包裹在席子里,就像一只只碩大的粽子。實不相瞞,要是繼續(xù)待在那里,我擔心自己的下場會跟他們一樣。
二舅回到上莊的原因與大舅不同。他對大舅的說法表示了不屑。他說,高燒和腹瀉有什么可怕的,死有什么可怕的呢?二舅可不是那只膽小的老鼠。他說,他急著趕回上莊,是因為他最近總是被一個奇怪的夢困擾。那可真是個奇怪的夢,在夢里,沒有任何場景,沒有人,沒有房屋,沒有天空、大地或者河流,甚至沒有光,只有聲音——口琴聲。沒錯,二舅說,他最近一直被夢里的口琴聲攪得心煩意亂。二舅回憶說:“那聲音已經(jīng)消失了好多年,它們來自遙遠的過去,來自那個小小的巴斯,巴斯是個吹口琴的高手?,F(xiàn)在,它竟然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那肯定是巴斯在吹口琴,我敢確定,只有巴斯才能吹出這么美妙的聲音。那聲音十分清晰,它就在我的耳邊,久久回蕩。它讓我覺得自己其實并沒有睡著,我甚至覺得,我的弟弟巴斯就在我的附近,他要為我演奏美妙的樂曲。我們有一個世紀沒有見面了,你們不知道,這些年,我有多想他。我真想走進自己的夢里,好好跟他說會兒話。可是,這又怎么可能呢?我的夢里沒有光,就算我真的走進去,也完全看不清他的模樣,我能看到的,只有漫無邊際的黑暗。”
“我有些受不了了,那些口琴聲折磨得我頭疼難忍,”二舅說,“再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我的頭會像石榴一樣裂開。”
拴著鈴鐺的姥爺?shù)拇_安靜了許多。
他不再伺機逃走,不再像以前那樣,把自己藏在樹上或者埋進草堆,日漸消退的精氣神也不允許他這么做。那時候,他的腿腳已經(jīng)不太靈便,走路對他來說成了一件勞神費力的事情。他對很多事情都失去了興趣,巴斯舅舅的口袋在桌子上擱著,已經(jīng)很久沒人動過,口袋上落滿了灰塵,院子里的蜻蜓和屋檐上的燕子越來越多,可是他權(quán)當沒有看見。姥爺?shù)奈缚谝泊蟛蝗缜?,每天,他只吃很少的食物,象征性地吃上一口或者兩口。天氣稍好些,他就讓我纏著他,到院子里走走,看看這,看看那??粗粗腿滩蛔〉粝聹I來。
不錯的消息是,姥爺?shù)牟∏橛兴棉D(zhuǎn),他的腦子漸漸清醒了。他依稀記起了母親,記起了大舅、二舅和小姨,那些親人如同藥水中的膠片般在他的記憶里漸漸顯影。他不再沖著他們傻笑,不再固執(zhí)地把張三認成李四。時隔半年之后,他重新認出了他們。他親切地叫他們的小名兒,一遍一遍的。他們就答應(yīng)著,他叫一聲,他們就答應(yīng)一聲。叫著叫著,他們也忍不住掉下淚來。
有時候,姥爺會主動跟我說說話。他問我今年幾歲,問我上不上學,問我有沒有得過“三好學生”或者“紅花少年”。他還問我一些別的問題,比如,會不會用高粱稈扎蟈蟈籠子,能不能用蚯蚓做誘餌從池塘釣上鯽魚來,會不會把廢棄的蠟油重新做成蠟燭,會不會用口琴為跳忠字舞的大人們伴奏……姥爺?shù)膯栴}五花八門。這些稀奇古怪的問題讓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好在,姥爺不需要我的回答?;蛘撸谒哪恐?,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答案。
再后來,姥爺不再向我提問,他的問題已經(jīng)窮竭。然而,不再提問的姥爺并沒有停止他的敘述。相反,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健談,他的肚子里裝滿了想說的話,那些話魚刺一樣卡在他的肚子里,讓他難受不堪,他需要把它們說出來,并且,刻不容緩。
他的嗓門兒也越來越大,一輩子,他都沒用過這么大的嗓門兒說話。
通常,我會安靜地聽他說話,這是母親的吩咐。她說:“孟毛,從現(xiàn)在開始你不再是姥爺?shù)挠白雍臀舶?,你要成為他的耳朵。”那些天,母親和兩位舅舅一直忙著一件重要的事情。那些天,我們家的親戚忽然間多出了一倍。母親和舅舅必須拿出足夠的精力接待上門的客人,接待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母親因此忙得不可開交,她暫時把我和姥爺放在一邊,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些人,母親,舅舅和七大姑八大姨們,對自己的忙碌諱莫如深。似乎,他們在共同守護著一個秘密。我和姥爺,一老一少,成了局外人。
問題是,他們?yōu)槭裁匆@么做呢?
那些日子,我和姥爺已經(jīng)化敵為友。打心眼兒里,姥爺已經(jīng)把我當成了一名合格的聽眾,一個可以信任的人。很多時候,他會坐在屋檐下,坐在那塊廢棄的磨盤上,拿出一百分的誠意跟我聊天。
一切如你所料,姥爺喋喋不休地講述和巴斯舅舅有關(guān)。好在,姥爺?shù)闹v述并不復雜,或許,他已經(jīng)喪失了講述復雜事件的能力。翻來覆去的,他說起的,不過是巴斯舅舅的一些細節(jié),一些零散、殘缺和支離破碎。姥爺說,他的臉蛋兒紅撲撲的,像一朵盛開的燕尾花,他的身上散發(fā)著燕尾花的清香。他是這個世界上最聰明的孩子,他懂得怎么循著鼴鼠的窩去找東西吃,他能準確地從干涸的泥土里挖出泥鰍來。他的眼睛是天空中最亮的星星,他的頭發(fā)柔軟又充滿光澤。他笑起來的聲音,就像系在我身上的鈴鐺。
這是真的,我的姥爺,那個當年上莊出色的舞蹈演員,在他人生的最后時光里,無法自拔地陷入對巴斯舅舅的懷念之中,并且時常被自己搞得淚流滿面。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后來,姥爺?shù)纳眢w每況愈下,他的視力越來越差,他的雙腿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他的喉嚨被一口濃痰塞得透不過氣。
臨終前,姥爺躺在炕上,他看起來胸有成竹,他為自己的離去做了充足的準備。他說,他終于可以見到巴斯了,然后他突然打了一個呵欠。他說,冬天馬上就要來了,他需要漫長的冬眠。他說,他要變成一粒種子,人們把他埋進土里,等到來年春天,他就會破土而出。
按照他的說法,等到收獲的季節(jié),他會像鈴鐺一樣掛滿枝頭。
那個炎熱的八月,姥爺?shù)氖w被抬進紅漆棺材。
棺材在大隊門前的廣場上停了三天,前來吊唁的人一撥接著一撥。人們都說,上莊最會跳舞的人走了,上莊從此再沒人跳舞了。葬禮上,負責分發(fā)孝布的金章姥姥逢人便說,趕緊埋了這個老東西吧,一輩子沒討人嫌,老了老了,倒是混賬起來。說完,她倒自己抹起了眼淚。三天后,棺材被埋進土里,埋在姥姥的旁邊,上面用黃土壘起一座高大的墳塋。從此,上莊那些與姥爺有關(guān)的是是非非,一概煙消云散。
姥爺去世后,我和母親在上莊住了一段時間。母親仍在忙著她的事情,而我終日無所事事,像條白鰱魚一樣在上莊到處游蕩。我有些懷念死去的姥爺,雖然他是個不諳世事的傻子,他從沒疼過我,但是,動不動我就會想起他。有一天,我還偷偷把巴斯舅舅的口袋帶到姥爺?shù)膲炃埃野涯切┩嬉鈨阂患患[在他的墳前,然后,又一件一件地收回袋子里。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做。真的,世界上有些事,很難說清原因,或者根本就不存在原因。
有必要交代的是,在我離開上莊之后,發(fā)生了幾件重要的事情。一件事是金大牙被抓了。據(jù)說,警察找到他的時候,他正一個人坐在炕上喝酒。警察說,你是金文武嗎?他說是。警察問,知道為什么抓你嗎?他點點頭說知道。然后,警察就把手銬戴在他的手腕上,整個過程親切而友好。只是,當他有些踉蹌地離開上莊,走出人們視線的時候,人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他的褲襠里突然變得濕漉漉的。沒過多久,小姨跟一個串鄉(xiāng)的手藝人私奔了。據(jù)說,那個手藝人看中了小姨的辮子,他覺得那條辮子又黑又長,用來做唱戲用的髯口再好不過了。為此,他曾單獨找小姨聊過多次,只要她愿意,他肯出一個超乎想象的價格把它買下來。人們不記得那個男人的模樣,只知道他有一雙纖細的手,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人。應(yīng)該是南方人,只有南方人才有那么白那么細的手,人們說。那個精明的南方人在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帶小姨遠走高飛了。那之后,我再也沒見到過她。或許她真的像人們謠傳的那樣,當上了上莊人夢寐以求的闊太太。
只有再去上莊時,我才會偶爾想起我的小姨,我本來對她就沒什么好印象,況且,這么多年過去了,就算遇見她,我也未必認得出來。
還有件事值得一提,在第二年舉行的升學考試中,小姨的同學李燕順利考上了一所中師。后來,她曾專門到南方找過小姨。李燕告訴我,那次,她真的見到了小姨,她比以前胖了不少,皮膚也白了不少。她們一起吃了飯,然后,又去了一家咖啡廳,她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開心地聊起了小時候。
我問李燕,小姨還會回上莊嗎?李燕的回答是,她也不知道。要是你好奇,你自己去問她嘛。那時候的李燕,渾身赤裸地躺在師大旁邊的旅館里,她的身體不停地扭動,她像一條光滑的鯉魚。
那么,我的巴斯舅舅去哪兒了?許多年來,這個問題一直悶在我的心里。無數(shù)次,我向母親提出這樣的疑問。遺憾的是,我沒有得到任何答案。每當我向母親提問,她總是一臉茫然地說,什么巴斯舅舅?孟毛,你是在做夢嗎?
我只好放棄自己的追問,把關(guān)于巴斯舅舅的疑問繼續(xù)悶在心里。也許,母親說的是對的,在多年前的上莊,我根本沒有一個名叫巴斯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