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江麗華[中篇小說]
官場上有句話:年輕是個寶,文憑少不了,關系最重要。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我信了。我上的警校僅是中專,條件并不硬,因為姑父在市公安局當政治部主任,便分配我在市局的督察支隊。而我的同學們,全部下派到基層一線,大多數(shù)分在派出所,白天抓人辦案,晚上巡邏設卡,風里來雨里去,日子過得并不適意。
督察支隊的任務單一,說通俗點,就是管警察的警察。警察隊伍雖然龐大,犯錯誤的畢竟是少數(shù),因此我的工作非常悠閑,每日準時上下班。有時坐在辦公室里上網(wǎng)喝茶看報紙,想起那些同學,心里難免產(chǎn)生一絲愧疚。他們加班加點,多吃半夜飯,少吃年夜飯,才能爬到股級干部的位置。像我的同學王強,在警校就是區(qū)隊長,還未畢業(yè)便光榮入黨,如今也僅是一個農(nóng)村派出所的所長。而我呢,不過是做幾份報表,寫幾篇調研文章,便升任副支隊長,跟縣局的副局長一個級別。
姑父每當談論起我的仕途,便不無得意地說,這里廟大和尚少,你有的是提拔機會。下面僧多粥少,你再怎么出類拔萃,也混不出啥名堂。
機關里自有套路,每個人都很空閑,卻要裝出忙忙碌碌的樣子,一是裝給領導看,二是裝給基層的同事看,不能讓他們說我們是白吃干飯的。當然,也有工作任務,否則國家白養(yǎng)了我們這批人。就像這一回,局長指令我?guī)ш牐{查李嘉生殺人事件。
破案是刑警隊的事,與我無關。而且李嘉生已被抓獲,羈押在看守所,案件宣布告破。問題在于,受害人的親屬們不服,多次糾集上訪,控告轄區(qū)派出所管理不力,才造成一樁血案發(fā)生,兩名老者死于非命。局長接待這批上訪人員之后,當場做出指示,要求我?guī)ш犗氯?,查明原因,分清責任。如果確實有警員瀆職,定當嚴懲不貸。
局長是當著眾人的面講這些話的,包括上訪人員。他的話令這些衣著樸素的農(nóng)民淚水漣漣,一迭聲地說遇到了青天大老爺。有個老婦還要跪下磕頭道謝,被我一把扯住,說法治社會,不興這個了。局長斜了我一眼,用手指定我,堅決地說,不查清問題,絕不收兵。
現(xiàn)在,有必要介紹一下李嘉生殺人案件。今年的九月十八日,也就是中秋節(jié)晚上,李嘉生手提利器,潛入岳父家,將岳父孟月根和岳母鐘巧妹殺死,而后逃離現(xiàn)場。半個月后,李嘉生在其父母的墳地上被擒。民警發(fā)現(xiàn)其服用農(nóng)藥,立即送往醫(yī)院洗胃,救活后送進了看守所。
至于殺人原因,材料上寫得很簡潔,只有四個字:情感糾紛。
這是市公安局在記者招待會上編發(fā)的通稿,言簡意賅,惜字如金,連標點符號一齊算上,不過五百四十余字。除去有關領導的官銜和名字,再除去那些“全力以赴、縝密偵查”的字眼,真正有用的信息少得可憐。好比一個熱饅頭,待它冷卻后輕輕一捏,便剩下掌心內的一小坨。我當然不能指望這薄薄的一頁A4紙成為調查報告的底稿,只有馬不停蹄地跑基層。
我的第一站是白馬鎮(zhèn)派出所,就是我同學王強擔任所長的地方。李嘉生以及他的岳父岳母都是這個鎮(zhèn)的,受害人家屬所控告的,便是白馬鎮(zhèn)派出所。我本想搞突然襲擊,像鬼子進村一樣,“悄悄地進去,打槍的不要”。又念及王強是我同學,這樣做未免不近人情,便在半途打他電話,說我要過來,并暗示此行目的。
在我的臆想里,王強應當驚慌失措,口齒不清。哪知這家伙語氣淡淡的,像是面對一樁無足輕重的小事,說,來就來吧。隨即掛斷了電話。
派出所院子挺大,有三畝多地;房子卻小,只有一幢二層樓,跟農(nóng)民居住的樓房差不多。進了派出所大門,沒人迎接,更無人引導。這讓我心中不爽,平時我們到縣局檢查,局領導都要在門口迎接;隆重一點的,還要列隊鼓掌,一一握手,一個個把自己當成了權貴。我明白這僅僅是形式,但有時候形式比內容更重要。王強連這點規(guī)矩都不懂,是不尊重我,還是作風一貫如此?
所長室在二樓東間,一進門便瞥見一箱方便面擱在茶幾上,有一碗面被撕開包裝紙,正冒著熱氣。還有一雙高筒雨鞋,甩在茶幾邊,一只豎著,另一只橫著,鞋幫上沾滿黃泥,深一塊淺一塊的。王強正仰著脖子吞咽藥片,他斜著眼睛瞄我們,嗯了兩聲,算是打招呼,隨后揮手示意我們坐下。
他擰緊一個藥瓶蓋,又擰開另一個,再次吞藥片。見他吃完藥,我想開口,他擺手制止說,等我吃好面再講。接著便捧著碗,將半張臉埋進碗里,呼嚕呼嚕地吃面,又咕咚咕咚地喝湯,把面條和湯全部掃進肚子??此酿捵鞓樱路鹑鞗]吃東西了,真是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鮮,引誘得我也饞了,禁不住吞了一下口水。
等王強安定下來,我便向他介紹同行之人:科員小劉、駕駛員老黃,加上我,總共三人。王強咧嘴一笑,說我以為你帶一支大隊伍來,想不到只有三個。
我的臉頰有些發(fā)燒,我們部門雖說是支隊建制,其實不過七八個人,算上駕駛員老黃,也湊不攏十個。當然,人少自有好處,我能坐上副支隊長的交椅,就是矮子里面拔高個。姑父說得好,要向薄弱的堡壘進攻,勝算才最大。
我說閑話不多講了,你談談李嘉生殺人案吧。王強點頭說,談哪個方面,是殺人原因,還是案發(fā)經(jīng)過,或者偵破過程?我說隨便,你只管講,我會整理的。
王強也不翻筆記本,一只手抽煙,另一只手握茶杯,宛若孵茶館的老漢,半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地說道起來。
李嘉生今年四十七歲。他老婆叫孟麗,三十六歲。他倆生育一個女兒,今年十六歲,還是上初中的年紀,卻已輟學,也無工作。
我打斷王強,提一個問題:李嘉生和他老婆為何相差十一歲?
王強嘿嘿一笑,李嘉生犯過兩個前科,第一次被政府勞動教養(yǎng)兩年,第二次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三年,都是因為盜竊。這家伙從牢里出來,已經(jīng)三十出頭了,沒有姑娘肯嫁他。后來他盯上年輕不懂事的孟麗,把姑娘騙昏了頭,愿意跟他成家。孟麗的老子孟月根可清醒著呢,極力反對這樁親事。但李嘉生輕飄飄地說了一句話,便把難題解決,將孟麗弄到了手。
哦,什么話?我把脖子伸長,表示出興趣。
王強狠吸一口煙,發(fā)現(xiàn)自己手指間夾著的香煙快燒到煙屁股了,又猛吸一口,噴出一團青白色的煙霧。在煙霧中,他吐出一句話:如果孟麗不肯嫁給我,我殺掉你們兩個老人。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這家伙,夠狠的。
王強點頭,贊同我的觀點,這小子是狠,砍了丈人三十五刀,砍丈母娘二十六刀,不狠,怎么下得去手?當初他揚言要殺孟月根夫妻,如今果真應驗。有句文詞怎么說的,哎,咋想不起來了?王強使勁撓頭,仿佛在認真思索。
我也在想這個詞,可想不出來。一旁的小劉偏轉頭瞧我,那神態(tài)表示他曉得,向我請示能否發(fā)言。我正待開口,王強已不耐煩了,捅了小劉一下,哎呀,你就講吧,又不是做報告。你們機關里的人,規(guī)矩就是多。
一語成讖。小劉一字一頓地說。
王強一拍大腿,對,就是這個詞。他指指我,又指指自個,沖小劉笑道,我和他只是中專畢業(yè),肚子里墨水少。你肯定是大學生,有文化啊。
小劉急忙搖手,臉色微紅,說,我哪能跟領導比,還要向前輩們多多學習。
這小劉,嘴巴就是甜,人多時稱我領導;只有我倆時,他叫我?guī)煾福f他的成長全靠我指導幫助。嘴甜的小劉招人喜歡,我打算哪天自己扶正了,就把他提到副支隊長的位置。
一語成讖。王強重復了一句,頻頻點頭,說這對老夫妻,確實罪過。
王強的眼神渙散,盯著遠處,好似在思考什么。我問他在想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點了一支煙,繼續(xù)說李嘉生殺人案。
李嘉生跟孟月根夫妻有仇嗎?說有吧,是有一點。前段日子,孟麗要和李嘉生離婚,請律師打官司,法院還開過一次庭。起初,老孟反對女兒離婚,還把孟麗趕回夫家,叫她好好反省。過了一段時間,老孟支持女兒了,把孟麗留在家里。李嘉生過來鬧,老孟便和他吵架,還對打過。你說這李嘉生能不恨嗎?當然恨。
老孟的態(tài)度為什么前后起了變化?我問。
這個怎么講呢,沒有事實憑據(jù),不好講。王強沖我笑,隨后閉了嘴。
我急了,說你就講吧,我還得回去交差呢。
王強聳聳肩膀,那好,我就講,不過沒有憑據(jù),只當作傳聞吧。這孟麗,雖然三十六歲了,還頗有姿色,她在外頭有野男人,據(jù)說還不止一個。男人有錢就變壞,女人變壞就有錢,這話一點沒錯。孟麗有了錢,她爹娘得了好處,胳膊肘便往里拐了。
李嘉生窮嗎?小劉插話問。
王強撇撇嘴,不是窮,是相當窮,每天抽五塊錢一包的“雄獅”香煙,都不好意思發(fā)給別人抽。這男人,混得是慘了點。
我切入正題,問王強,李嘉生到丈人家吵鬧過幾回?
王強不假思索地說,報警有六次,全部有記錄的。其中比較嚴重的有兩回,一是李嘉生打孟麗一個耳光,把老婆打昏在地;二是李嘉生和孟月根對打,倆人身上都掛了彩。
我問,有檔案材料嗎?王強搖頭,說沒有。
我瞪大了眼睛,既然你說有兩次比較嚴重,就應當有材料記錄。哪個民警處警的,這事得查清楚。
王強冷笑一聲,對我說,你別激動,聽我解釋。我們白馬鎮(zhèn)管轄十五個村,常住人口五萬三千,一萬多家庭戶,哪天沒有小打小鬧的?可我們民警有多少,只有九個!如果每件家庭糾紛案都要調查,都要制作材料,我們警察就是鐵打的坯子,也得累垮掉。
我覺得王強說得不妥,想張口,卻被他伸手止住,你想說啥,我心里清楚,無非是我們派出所管理不到位,才釀成今天的血案。這話我已聽得耳朵里起繭子了,沒興趣,不想聽。我告訴你個例子,就在昨天,我值班,處理一樁親兄弟因為宅基地矛盾而發(fā)生的打架案。兄弟倆吵得我胸悶,我就對他們說,別在派出所里面吵。要打架,你們到外頭,死一個才清凈。
我嘆了口氣,心想這王強膽子忒大,敢講這種話。
王強卻挺得意,挑著眉毛繼續(xù)說,結果呢,兄弟倆不敢吵了,像死鱉一樣,被我罵得狗血噴頭,灰溜溜滾回了家。我做材料了嗎?沒有。這種家庭糾紛,做一百份材料也沒個鳥用。出了大事,你就算倒霉。
我冷著臉,提醒王強,如今孟月根的親屬控告派出所,你說怎么辦,就跟局長講“倒霉”二字?
王強揮揮手,像驅趕一只蒼蠅似的,輕描淡寫地說,這我曉得,他們到派出所鬧過五六回,我要是不曉得就是木頭人了。不過你可知道,他們鬧事的目的,不是控告我們派出所,而是跟鎮(zhèn)政府對抗。
我再次瞪大眼睛,這王強,不是在說評書吧?
王強瞇細眼睛,臉色變得詭譎,降低聲調說,孟月根的這些親屬,是他的兄弟姐妹,都是一個村的。白馬鎮(zhèn)政府最近引進一家外資企業(yè),要征用他們的土地、拆遷他們的房子。他們故意上訪,想搞出點亂子,以此拖延時間,
我聽不明白,為什么拖延時間?
王強哈哈一笑,指著我,你這個城市人,當然不懂農(nóng)村那一套。政府征用農(nóng)民土地,農(nóng)民就會在地上搭起蔬菜大棚,不是真搭,而是豎幾根鋼筋,鋪幾張尼龍紙,就算蔬菜大棚了。腦袋瓜子靈巧的,會在四周砌一層圍墻,對外宣稱是甲魚塘。這樣,會得到更多的賠償款。
拆遷房子呢,農(nóng)民就會在家里鋪設地板或地磚,不用水泥,也不用釘子,直接擺在地面上。等政府干部上門評估,寫好評估單子后,再把材料賣給別人。這一鋪一轉,到手的鈔票比正常情況多一倍。你說農(nóng)民聰明嗎?絕對聰明!但這樣做,需要時間,因為工人來不及干呀。
我眨著眼睛,腦袋里一團糨糊,不知道王強說的是真是假。轉頭瞅小劉和老黃,這倆人跟我一個模樣,全部愣頭愣腦的。
王強掃了我們一眼,又是哈哈一笑,接著抬手腕看表,喲了一聲說,光顧著說話,吃飯時間都過了,咱們到飯店用餐吧。
我也看手表,是中午十一點二十分,便說還早呢,沒到十二點。王強說那是你們城市人,在我們鄉(xiāng)鎮(zhèn),都是十一點開飯。農(nóng)民早起早睡,到政府機關辦事也早,我們得緊跟農(nóng)民的作息時間。
心如止水方能手隨心動,作品使用折焊、鍛打工藝,結合木紋金屬流水般的紋理,闡釋藝術家創(chuàng)作時的心態(tài)。名稱:止·水作者:劉東材料:金屬李嘉生殺人事件
我隨口說,那就到食堂吃點吧。我嘴上這樣講,心里卻想去飯店。往常下縣局檢查工作,我都是這樣謙虛的。那些縣局領導當然不依,三番五次地邀請,甚至又拖又拉,仿佛綁架一般擁進飯店,享受地方美味。但這一次客氣錯了,王強順著我的話頭說,那就委屈你們了,我們去食堂。
果真如王強所說,派出所食堂里已用過餐,飯剩余不多,菜吃得精光,連一口湯也沒有。王強卻不在意,叫炊事員打八個雞蛋,做四碗蛋炒飯??磥泶妒聠T已習慣王強的指令,手腳麻利地取出雞蛋,噼噼啪啪地揮起了勺子。
不一會兒,蛋炒飯搬上了桌,冒著濃烈的菜油香。王強像吃方便面那樣,將半張臉埋進碗里,呼啦呼啦地吞咽起來。我禁不住樂了,說,你跟豬八戒一個吃相,在警校讀書時可不是這樣的。
王強抬起頭,用手背抹了一下油光閃亮的嘴唇,滿不在乎地說,在派出所干活,能吃抓緊吃,能睡趕緊睡,要是像白面書生那樣文縐縐的,不出三天就得病倒。抓捕李嘉生的那半個月,我睡覺時間加起來,總共不會超過六十個鐘頭。
是啊,炊事員在邊上插話道,弟兄們吃得更糟,上面派出這么多警察協(xié)助破案,哪管得上吃飯,有時就一碗方便面,或者兩個面包一瓶礦泉水。這日子,苦嘞。
王強咧著大嘴笑,說,吃差點倒沒啥,正巧那幾天連續(xù)下雨,有家不能回,沒有換洗衣裳,身上像長滿虱子一般難受。
我想起所長辦公室里的一箱方便面和那雙高筒雨鞋,心頭一陣泛酸;又想起他吞吃藥片的情景,便問他身體咋樣。
王強依舊樂呵呵的,說毛病不多,就三樣:高血壓、頸椎痛和鼻炎,放心,死不了,閻羅王還不敢收我哩,地底下不需要派出所所長。
我被他逗樂了,說,憑你這張嘴,能當閻王的心腹。
王強卻不笑了,很認真地問我,還想了解什么情況?我想了想,問,所里哪個民警對李嘉生的情況掌握得多?
王強說,那就老姚吧,他是管片民警,上回李嘉生打昏老婆,又和丈人對打,全是他出的警。
老姚又黑又瘦,頭發(fā)白了一大半。等他報出年齡,我吃了一驚,原來只有四十五歲,不是五十多歲。老姚說他管轄四個村,一萬多人口,正常情況下三天值一次班,如果算上專項行動和加班,一年時間內有半年睡在所里。
我對老姚說,你真夠辛苦的。這是真心話,不是口頭上的客套。在我們市局機關,像老姚這樣的,每天捧著茶杯聊山海經(jīng),比花果山上的猴子還要輕松自在。
老姚笑了,臉上的皺紋一圈一圈的,愈加顯得老態(tài)。他說還行,自己身體健康,兒子也有出息,更重要的是收入穩(wěn)定,比種田的農(nóng)民強多了。我輕輕點頭,心想市局的那幫老民警,平時牢騷一個比一個多。如果把他們放到老姚的位置,不知會鬧出怎樣的動靜?
我對老姚說,你先談談李嘉生到丈人家鬧事的情況吧。老姚低下頭,咳嗽幾聲,隨后怯怯地說,這事我有責任。
我擺手,先不談責任,說事情吧。老姚弓著腰,兩只手絞在一起,慢吞吞地說道起來。
李嘉生打昏孟麗那天晚上,正好輪到老姚值班出警。老姚到現(xiàn)場一看,只見李嘉生蹲在孟家院子里,懷中緊抱孟麗,哇哇地哭,像小孩子一樣。孟麗垂著頭,四肢癱軟,一動不動,死了一般。孟麗的父母,加上她的叔伯,有七八個人,全部站在屋檐下,袖手旁觀。
老姚一看就火了,說,怎能這樣呢,還不快送孟麗去醫(yī)院,出了人命咋辦?
孟月根卻說,誰打的叫誰送,我們不管。老姚說,那不行,我得把李嘉生帶回派出所做調查,你們家屬送孟麗上醫(yī)院。但孟月根還是不答應。連孟麗的母親鐘巧妹也說,打死最好,一了百了。
我忍不住插話,問老姚,這是啥時候的事?
老姚歪著腦袋想了一陣,方說,具體時間得翻記錄本,這事發(fā)生在孟麗剛鬧離婚的時候。她父母不支持女兒離婚,畢竟外孫女也長大了,在白馬鎮(zhèn)鄉(xiāng)下,離婚還是一件丑事,家長一般都反對的。
李嘉生像是中了魔,只知道抱著老婆哇哇大哭。孟月根他們又不管不顧。老姚沒辦法,只好拉李嘉生上警車,送孟麗去鎮(zhèn)衛(wèi)生院搶救。因為需要家屬陪護,李嘉生留在醫(yī)院,老姚沒辦法做材料,只得先回派出所。第二天,老姚打聽孟麗的傷情,醫(yī)生說沒大問題,一早出院了。老姚便以為這事過去了,沒再調查下去。
李嘉生抱著孟麗哇哇大哭?我想象這個場景,覺得有點滑稽。
老姚仿佛瞧出我的心思,補充道,李嘉生非常在乎孟麗,堅決不同意離婚,他怕失去老婆。
一旁的小劉撲哧一聲笑了,說當今社會,離婚是正?,F(xiàn)象,重新找個老婆唄。這李嘉生,原來是一根筋。
老姚斜了小劉一眼,神色有些不滿,說,有錢人包二奶養(yǎng)小三,窮人連自己的結發(fā)妻子都守不住,哪有經(jīng)濟實力再次結婚。
小劉臉色一紅,說,我隨便講講,不當真的。
老姚不理會小劉,接著講第二樁報警。這回距離李嘉生殺人案較近,不出半個月,也是老姚值班出警。在現(xiàn)場,老姚看到孟月根滿臉是血,只有兩只眼睛是白的。而李嘉生蜷曲在墻角,一手按腰,一手扶頭,表情十分痛苦,卻一聲不吭。
老姚詢問情況,是李嘉生半夜摸上門,找孟月根討要孟麗。老孟說女兒不在家,叫他走。李嘉生不聽,不停地敲門。老孟便沖下樓,打開門,操起一根扁擔擊打對方。李嘉生隨手抓起一根棍子,打破了老丈人的頭;而他自己,也被老孟捅傷腰、打破了腦袋。
老姚說,他們兩個打架,各有傷勢,李嘉生受的傷更嚴重一些。我沒辦法,只有送他們去醫(yī)院救治。本來想做筆錄的,但老孟不配合,說他和女婿之間,總歸要死一個。李嘉生也不配合,他說只想見到孟麗,傷不傷的,倒無所謂。
那孟麗有無住在娘家?我問。
老姚甩了甩他那花白的腦袋,沒有,我當天查詢過旅館住宿記錄,孟麗住在縣城的一家賓館里,還是四星級的。
我心中一頓,問,有無同住人員?老姚說沒有,就她一個。當然,這僅是資料顯示,誰曉得實際上住幾人。
老姚的話有道理,我曾跟隨治安支隊的民警檢查一些星級賓館,大多存在無證住宿或者一證多人的情況。治安支隊的同行喜歡調侃,說如今的賓館是“炮房”,話糙理不糙。
我問老姚,如何看待孟月根家屬上訪一事?老姚埋下頭,又開始絞手,雙手骨節(jié)突出,像是干過重活兒的農(nóng)夫。
這事我有責任,老姚喃喃地說,目光搖擺不定,眼眶內有潮濕的痕跡,我是片警,分管李嘉生所在的村子。而且兩次打架,都是我出警,沒有及時處理好,現(xiàn)在出了人命,又發(fā)生上訪,給領導增添麻煩。如果真要處分,我愿意進培訓班學習。
培訓班是市局舉辦的,學員來自全市各縣區(qū)受處分的警察,為期三個月。培訓期間,扣除所有補貼,只給基本工資,連伙食費都要學員自掏腰包。
更要說明的是,舉辦培訓班是我提出的建議。我撰寫過多篇調研文章,許多建議未被決策人采用,唯有這個建議得到局長賞識,并很快付諸實施。
看著老姚黑瘦的臉頰和花白的頭發(fā),我的心一個勁地往下沉,想安慰他幾句,卻不知道說啥好。
老姚又開口說道,其實這批人上訪,主要目的是為了錢。孟月根和鐘巧妹被砍得爛豬頭一般,殯儀館的美容師給兩個死人化妝,收費一萬八,而且一口價,沒得商量。加上火葬費、請和尚“拜懺”、擺豆腐宴,整個花銷沒四五萬拿不下來。這筆錢誰出?李嘉生被關進去了,孟麗也六神無主,費用都由親戚們墊付。他們當然不甘心,聚眾上訪,假借控告派出所的名頭,實則想索取賠款。
我問老姚,還有誰了解李嘉生多一點?他沉吟一陣,方說,就李嘉生的村長吧。
我們到達村部的時候,那個村長正在打電話,一口一個他娘的,罵電話里的那個人不長腦子,上級明天就要來檢查了,面上的工作還沒做好,居然有心思搓麻將。村長最后罵道,老子要是挨批,你就滾出這個村。
我跟他握手,說主任你好。他眨巴著眼睛,說我是村長,不是治保主任。我說沒錯,不是村民委主任嘛。他仰頭大笑,說老子當了十多年村長,還第一次聽人家叫我主任,新鮮啊。你們上級領導,說辭就是講究。其實沒那個必要,王八就是甲魚,手機就是移動電話,咱們還是通俗點吧。
我想這人倒是快人快語,和他聊天,肯定能挖出一些素材來。
村長果然爽快,說你們想了解李嘉生吧,這段日子有好多記者采訪我,說得我腮幫子都酸了。今天就再酸一回,呵呵。
這李嘉生吧,年輕時確實不學好,當三只手。三只手懂嗎,就是做賊。他偷西瓜,偷稻谷,還偷甘蔗,總之見什么偷什么,不偷難過,像犯鴉片煙癮一樣。不過有一樣好,他兔子不吃窩邊草,本村的莊戶,他從不上手。當然,做賊肯定不好,我作為村長,罵過他不下十次。我說你要是有本事,就拿把槍去搶銀行,干一票就發(fā)財。你偷雞摸狗的,丟咱們村的臉面。
我斜了村長一眼,心想,這基層的干部說話都不注意用詞,惹出事來該如何收場?
村長并不瞧我的臉色,依舊興致勃勃地說道,李嘉生不聽我教訓,繼續(xù)偷,結果吃官司坐牢,而且坐了兩回牢。
我立即糾正,說第一次是勞動教養(yǎng),不能說吃官司。村長不以為然,用力一揮手,斬斷我的話頭,一樣的,反正被關進去了。
李嘉生第二次從牢里出來,好像重新投胎似的,一下子變了個人,不再伸三只手了,老老實實干活,吃得比狗還差,干得比牛還苦。因為這樣,孟麗看中他,做了他的老婆,還生下了女兒。
我說不是吧,李嘉生不是威脅孟月根說,如果孟麗不嫁給他,他就要殺掉孟月根夫妻,如此才有這樁婚姻?
村長挺直身子,瞪大眼睛說,扯淡,如果說一句威脅的話就能搞到老婆,那男人討老婆不是太容易了?哪個男人還肯老實干活兒呀,都去當流氓阿飛好了。
我說這是王強所長跟我說的,他總不會騙我吧?
村長搖頭,說,王所長調到白馬鎮(zhèn)不超過三年,他哪知道那么多底細。這是傳聞,不可信的。
村長繼續(xù)說,李嘉生娶了孟麗,待她可真好,油瓶倒了都不讓她扶,更不用說干活兒了。孟麗踏進李家門檻這么多年,連責任田在什么方位都不清楚。她的臟衣服也是李嘉生洗的,有一回我還看到李嘉生洗老婆的內褲呢。
那孟麗干什么呢?小劉插話說。
村長將他的一條腿提上來,擱在椅子上,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隨后笑嘻嘻地對小劉說,看著唄,就這樣,曬太陽、嗑瓜子、打瞌睡,單等老公回來睡。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小劉卻紅了臉,埋頭做筆記。
村長接著說,李嘉生待老婆是不錯,可他窮啊,一家三口靠他一個人養(yǎng)活,連女兒的讀書費都要拖欠。這小子做賊活靈活現(xiàn),做人就成了一條蟲,只知道下死力氣,撈不到多少活錢。孟麗便去工廠打工,可一年工夫要換四五個單位,總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
為啥?我問。
村長哈哈一笑,李嘉生把老婆當作寶貝疙瘩,留在外頭不放心,三天兩頭要查崗,防止她勾搭男人。
那孟麗有無紅杏出墻?小劉插了一句。
村長瞟了小劉一眼,紅杏出墻?哦,你是說軋姘頭吧?嘻,你說話文氣,我不習慣哩。這個不好說,捉賊捉贓,捉奸拿雙,光屁股沒法子抵賴,穿好衣裳就打死也不能承認。你們說是不是?
我輕輕點頭,村長說得雖然粗魯,可就是這個理。
村長又說,雖說沒有真憑實據(jù),但村里人都相信孟麗勾搭上野男人了,否則李嘉生待她這么好,她怎能狠心鬧離婚。咱們村民都同情李嘉生,罵孟麗沒良心。
說到此處,村長放低聲調,神秘兮兮地說,李嘉生服用農(nóng)藥,在醫(yī)院洗胃,洗出來的全是米飯菜葉。他在外頭躲藏半個月,居然還有米飯吃。嘿嘿,誰給他飯吃呀?一定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這情況我知道。李嘉生送到醫(yī)院搶救時,市局的法醫(yī)也在場。法醫(yī)捎回的第一個消息便是李嘉生沒吃草根樹葉,而是米飯。當初我們分析他偷吃糧食,照村長這么一說,是村民主動給他吃的。
我問村長,如今受害人親屬控告派出所管理不力,作為一村之長,你怎么看待?
村長沒做絲毫考慮,斬釘截鐵地說,這是瞎胡鬧,李嘉生是個人,又不是頭豬,圈不住。他要去殺人,誰管得牢?這幫人告狀,是另有原因。
是不是因為拆遷征地而想拖延時間?我問。
村長一揮手,這是扯淡,在地頭上戳幾根鋼筋、鋪幾張尼龍紙要多少工夫?他們半天就能完成。
那是想搞一筆錢?小劉問。
村長又是揮手,說,不是,咱們農(nóng)村人雖然窮,但死要面子。家里死了人,喪葬費要公家出,會被鄉(xiāng)親們笑話的。
那為什么?
村長沒有馬上回答,反問我,上訪人員之中,帶頭的是哪個?
我略微思索后,肯定地說,是孟老五,孟月根最小的兄弟。
村長用力點頭,一拍桌子,這就對了,去年孟老五違章搭建豬棚,被城管隊強行拆除。孟老五跟城管隊隊長干了一架,結果被派出所拘留五天。孟老五不服,說城管隊隊長也打了他,為啥他被拘留,隊長卻沒事?派出所沒理他,照舊執(zhí)行。孟老五一直憋著這股氣,這次正好借題發(fā)揮,刁難派出所。
還有這個原因?我發(fā)現(xiàn)隨著調查的深入,事件越發(fā)撲朔迷離了。
和村長的談話至此結束,因為他要到鎮(zhèn)政府開會。
第二天,我們找到養(yǎng)殖場的趙老板,李嘉生被捕之前,曾在他這里打工。
趙老板養(yǎng)的是溫室甲魚,有四五個暖棚。我們見到他時,他一手握著“蘋果”手機,一手使勁揮舞,指揮手下工人裝貨。
問明我們的來意,趙老板咳了一聲,說剛才我還提到李嘉生呢,這幾個家伙出工不出力,磨洋工,氣死我了。我對他們說,如果李嘉生在,他一個頂你們三個。說完,他指點著正在裝貨的三四名工人,喏,就是這幫家伙。
趙老板的嗓門很高,工人們肯定聽見了,但他們依舊埋頭干活兒,都不朝我們這邊看。
趙老板領我們進了他的辦公室。說是辦公室,其實是個廚房。窗戶下面架著一臺煤氣灶,案板上擺著半只白斬雞、一條剖好的魚、一籃子青菜;中間放著一張四方桌,桌面十分油膩,堆著五六冊賬本;墻角還擺著一箱“稻花香”白酒。
趙老板笑著對我說,工人在我這兒吃免費餐,菜隨便吃,但酒不能多喝,怕出事。我和他們同吃同住同勞動,哈哈。
說著,趙老板從上衣內側口袋里摸出一包“軟殼中華”,撕開封條,撒給我們每人一支。他自己卻不抽,說這幾天胸悶咳嗽。
我跟趙老板打趣,問他是否也給工人抽“中華”?他邊笑邊搖頭,從褲袋內掏出一包“利群”,朝我眼前晃了晃說,我給他們抽這個。
說起李嘉生,趙老板仰天長嘆,眼圈紅了,連說可惜。他說李嘉生力氣大,像頭牛,兩百斤的箱子,雙手一抓就抬起來了,跟玩一樣,臉不改色心不跳。不光力大,人也老實,叫他干啥,他就干啥,從不討價還價。
他有什么缺點?我問。
趙老板淡淡一笑,說缺點也像牛,就是倔。他認定的事情,你長兩個舌頭也說不動他。有一回,他箱子碼得不整齊,我說了他兩句。他不認錯,跟我吵架。我嗓門大,他比我更大。我拍桌子,他也拍桌子。弄得我下不來臺,差一點動手。
后來呢?小劉問。
趙老板哈哈一笑,后來我主動上門賠禮道歉,請他過來上班。這樣的工人,打著燈籠也難尋哩。
趙老板再次撒了一圈香煙,接著說,李嘉生能吃苦,白天在我這里當搬運工,晚上還到野塘里捉甲魚,賣給我,搞點活錢。他要養(yǎng)活一家人哎。
孟麗不是進廠打工了嗎?我提醒對方。
趙老板倏地變了臉,吹胡子瞪眼睛,怒氣沖沖的樣子。他說別提這個臭女人,一提我就生氣。李嘉生平時不沾酒,總共在我這兒喝過兩次,就哭了兩回,哭得眼淚鼻涕一齊流。他說孟麗一進廠,心就變野了,跟外面的男人勾三搭四,給他戴綠帽子。
我的心一陣緊縮,語氣依舊平淡,問趙老板,李嘉生這樣說,有無憑據(jù)?
趙老板說當然有,李嘉生暗地里跟蹤過她,發(fā)現(xiàn)老婆根本沒去單位加班,而是乘上一輛轎車,往縣城方向走。這樣的情況,有三四回。
那李嘉生為何不揭穿老婆?小劉說。
趙老板苦笑一聲,我也這樣對他講過,可他不聽,說事情一旦揭露,夫妻的緣分便盡了。講到底,李嘉生舍不得這個老婆。
我嘆息一聲,小劉微微搖頭。趙老板目光迷茫,仿佛沉浸在回憶里。屋內寂靜無聲,只聽得外頭一個工人野腔野調地唱:我一無所有,你愛我一無所有……
趙老板呸了一聲,一無所有還有女人愛?狗屁不通!
我說那是歌嘛,文化人瞎編的。趙老板哼了哼,說文化人有這工夫,應該多關心底層百姓,向當官的反映真實情況,別寫這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兒。
趙老板又說,李嘉生是殺錯了人,兩個老人沒有過錯,死得冤枉。如果是我,嘿嘿,反正是個死,就砍死那些平時不順眼的家伙,比方說鎮(zhèn)長書記。
我嚇了一跳,問他是否和鎮(zhèn)長書記結仇?
趙老板搖頭,說沒有,我的養(yǎng)殖場辦了五年半,鎮(zhèn)長書記連個影子都未飄來過,哪里會有仇?我的意思是,要么不殺人,一下手就得轟轟烈烈,也英雄一回。
小劉忍不住插話,孟月根家屬上訪控告派出所,作為旁觀者,你怎么看待?
趙老板不假思索,說公安部門有責任,弄出這么大的人命案子,事前工作肯定沒有做好。
還有,趙老板繼續(xù)說,政府責任更大,男女離婚看似稀松平常,其實是紙包火,燒起來就撲不滅。白馬鎮(zhèn)政府有這么多部門,婦聯(lián)、司法所、法律服務所、調解中心,牌子掛了一大串,看看都眼花,關鍵時刻發(fā)揮作用了嗎?沒有!
我沖趙老板頻頻點頭,表示他說得有理。他得到我的鼓勵,勁頭更足,思路進一步擴散,聲調提高了八度,說,最大的責任在于當今社會,中國的傳統(tǒng)美德在我們這一代被丟光了,一切向錢看,做人就是為錢,笑貧不笑娼。這樣的社會,不發(fā)兇殺案才是怪事。
我咦了一聲,很詫異地瞧著趙老板,此人看似粗枝大葉,講話卻有條有理,口才蠻好。
趙老板仿佛看穿我的心思,得意地說,我從小學到初中,每年都當班長,要不是家里窮,我肯定能考上大學,當個鎮(zhèn)長或書記不成問題。
趙老板挽留我們吃飯,說難得有領導光臨,今天的談話也痛快,算是遇到知己了,一定要一醉方休。但我婉言謝絕,因為接到王強的電話,說孟麗被找到了。
孟麗本是我們第一個談話對象,但總是聯(lián)系不上她,手機一陣停機,一陣又關機。聯(lián)系她的親屬,都說幾天前在哪個地方碰過面,可真要找到她,卻頗費周折。由此我想到,李嘉生在本地能隱藏半個月,也不算奇事。
孟麗身材嬌小,皮膚白皙,看模樣比實際年齡小許多。論容貌,屬于一般。放在城市里,這類女人觸目皆是,回頭率不會很高。王強卻說她“頗有姿色”,看來這小子的審美觀有問題。
孟麗向我們描述了她眼中的李嘉生。
我們剛結婚時,李嘉生待我是不錯。有時我晚上覺得餓了,想吃碗餛飩。他會從熱被窩里爬起來,下廚房為我煮餛飩,端到床邊,一口一口地喂我。夏天,我想吃某個品牌的冰棍,他馬上騎自行車趕到鎮(zhèn)上,為我買冰棍。我家沒有冰箱,他便每天跑鎮(zhèn)上一趟,就為了買一支冰棍。天氣熱,出汗多,他的衣服濕得跟水里撈出來似的,卻不說一句抱怨話。
李嘉生其實有點變態(tài),他不讓我出門打工,每天待在家里。如果我跟哪個男人說句話,被他瞧見了,便要審問我半天。即使我到鄰居家串門聊天,他也會跟我翻臉。
有時候半夜三更,我在床上睜開眼,突然發(fā)現(xiàn)床邊站著一個人,弓著腰,一言不發(fā)地俯視著我。我嚇得大聲尖叫,他才開口說話,原來是李嘉生。問他為什么不睡覺?他說有心事,睡不著。什么心事呢?他說自己沒本事,掙不到錢,對不起我們母女。像這樣的情況,發(fā)生過好多次。
這個家靠李嘉生一個人撐門面,日子過得就苦。有時家里難得來個親戚,李嘉生都要向鄰居借錢,才能去鎮(zhèn)上買菜買酒。我不想過這種窮日子,要進廠打工。李嘉生起初不同意。我對他說,女兒一天天長大了,我們再不掙錢,女兒都嫁不進好人家,他才勉強同意。
我一進廠,李嘉生像火燒猴子屁股,更加不安生了。他每天要問我,在廠里和哪些男人說過話。如果我說沒有,他便不信,一遍又一遍地盤問。如果我說了和哪個男工人聊天,他就十分生氣,罵我骨頭賤,甚至會沖到廠里,找那個男工人吵鬧。所以我在工廠干不長久,做三四個月就辭職。說是辭職,其實是廠長勸退的。
李嘉生很少喝酒,一旦喝了酒,就掐我咬我踢我,還在床上折磨我。其實他在那個方面已經(jīng)不大行了,越是不行,他越要折騰,瘋狗一樣。等他酒醒了,又跪在我面前求饒,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保證下不為例。
我給李嘉生好多次機會了,可他沒有珍惜,依舊犯老毛病,我就想和他離婚。這樣的老公,哪個女人忍受得住?
趁孟麗低聲啜泣、暫停傾訴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向她提問,你是不是有了外遇?
我以為孟麗會堅決否認,或者以沉默的方式表明態(tài)度,出乎意料的是,孟麗爽快回答道,我是找到男朋友了。
我和小劉面面相覷。
孟麗繼續(xù)說,我是女人,如果不確定下一個男人,離婚后我到哪里去,回娘家嗎?不能。在我們這個地方,離婚女人是不準住在娘家的。
你能告訴我這個男人的名字嗎?我謹慎地問她。
孟麗搖頭,不行,李嘉生殺人跟他沒有任何關系。
小劉說,我們公安機關有好多偵查手段,你不講,我們也能調查出來。
孟麗平靜地說,那是你們的事,和我無關。但有一點,如果你們把他的名字泄露出去,我會上訪的。
我呵呵一笑,你的親屬已經(jīng)在上訪告狀了。
孟麗抬起頭注視我,肯定地說,這是他們的事,和我沒有關系。
為什么?
孟麗白皙的臉頰上泛起紅潮,胸脯劇烈起伏。她開始哽咽,凄愴說道,爹娘死了,老公也進去了,我還告什么狀,難道這是光彩事嗎?
我們和孟麗在辦公室內待了很長時間,后半部分基本沒有內容,因為孟麗不想說了。她癱在椅子上,雙目緊閉,頭靠墻壁,像是睡著了。
隨同孟麗來的,是她的女兒小李。我本不想與她談話,畢竟是個未成年人,何況受害一方是她外公外婆,施害的一方是她父親。轉念一想,既然來了,談談也無妨。
雖然只有十六歲,小李已有足夠的女人味,身體該凸的部位凸,該凹的部位凹,穿著緊身的豹紋衣褲,頭發(fā)也是挑染的。她和她母親相反,外貌比實際年齡要大好多。乍一看,很像成熟女青年。
對于我們的提問,小李顯得漫不經(jīng)心。我們問三四句,她才回答一句,常常是“不知道”,或者“我不懂”。而她的手指與她的大腦成反比,細長靈巧,打字發(fā)送信息的速度極快,在一分鐘內,我可以聽到兩三次“嘀嘀嘀”的短信提示音。這讓我聯(lián)想到諜戰(zhàn)劇中的報務員。
我問她,跟誰發(fā)信息呀,這么熱鬧?
她嘻嘻一笑,和朋友呀,瞎玩唄。
小劉擺出老成持重的模樣,對她說,你年紀還小,應該去上學。
小李噘起紅嘟嘟的嘴唇,像一顆鮮艷的櫻桃,說,讀書傷腦筋,老師還要管,煩死了。
那想進廠打工?小劉問。
她撲閃著眼睛,兩片又長又密的假睫毛,宛若蝴蝶的翅膀,一扇一扇的,翩翩起舞一般。她說,打工的人最笨,拼死拼活地干,替老板掙錢。像我老爸,打了十幾年的工,還不是窮光蛋一個。
我就是當坐臺小姐,也不會進廠打工。她最后總結說。
她的話令我驚愕,驚愕之后是氣憤,我盡量遏制內心的蔑視,用平淡的語氣問她,你爸爸被關在看守所,你想他嗎?
她表情漠然,很馬虎地說,我老爸做人太失敗了,不想。
孟老五主動找到我們,說是要談談。
在孟月根的兄弟當中,孟老五可能是最有出息的一個。他開一輛“廣本”轎車,穿休閑西裝牛仔褲,頭發(fā)梳得油光锃亮,蒼蠅也站不住腳??伤榈臒焻s很差,居然是五塊錢一包的“雄獅”。
孟老五連續(xù)敬給我們“雄獅”,并不停地撳打火機,我們不點上他就不熄火。沒法子,我和小劉只有皺著眉頭抽煙,抽完一根,孟老五又遞來一根,源源不斷。我抽得頭昏腦漲,惡心得想吐。小劉也好不到哪里去,咳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孟老五在一邊瞄著我們,偷偷地笑。他說,這幾年靠養(yǎng)豬,發(fā)了點小財,這是托共產(chǎn)黨的福。黨中央是好的,取消農(nóng)業(yè)稅,養(yǎng)豬還給補貼,一心想幫農(nóng)民致富。地方政府就不行,為了撈政績,亂開發(fā)亂征地,不給農(nóng)民出路,不管百姓死活。他擴建十間豬棚,搭建時沒人管,可剛剛造好,城管隊便出動,二話不說,掄起鎬頭就砸墻。這樣做,太傷感情了。
孟老五鼻子哼了哼,又說,李嘉生和我兄嫂一家鬧矛盾,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可政府部門處理過嗎?沒有!我兄嫂被害了,警察才一幫一幫地趕過來,我聽說每天出動五百多個警察。你們總是說警力不足人手不夠,這么多的警察哪里來的,天上掉下來的嗎?
我和小劉對視一眼,沉默不語。孟老五說得沒錯,為圍捕李嘉生,市局抽調全市六縣四區(qū)的民警,加上武警,每天的警力保持五百名左右。
孟老五嘿嘿冷笑,恨聲道,別以為我是土包子,其實我懂政府官員的心思,他們巴不得事情鬧得越大越好,最好死幾個人。我兄嫂的死,就是明證。
我擺手制止孟老五說道下去,他的話像一根根鋼針,刺得我坐立不安。
我問孟老五有何要求,他硬邦邦地說,我要討個說法。
至于什么“說法”,孟老五不肯透露。他說我們是管警察的警察,有文化,掌握政策,精通法律,會給他一個滿意的交代。說完,他抬起屁股就走,也不看我們一眼。
走到門口,他停住腳步,扭頭逼視我們,再次硬邦邦地說,如果你們和稀泥、“掏糨糊”,不給個明白的“說法”,我們還要上訪。
我走近窗口,看著孟老五篤悠悠地邁下臺階,一邊從口袋里掏出一包“中華”,拔出一支點上,深吸一口,隨后瞇著眼睛笑,很享受的樣子。
我在看守所內見到了李嘉生。他彎腰駝背,雙手提著拴在腳腕上十斤重的鐵鏈,“嘩啦嘩啦”地向我們挪過來。待走近了,我才看清楚他的面目:四方臉,濃眉毛,厚嘴唇。這樣的相貌,容易和忠厚老實一詞掛鉤。
李嘉生對我們說,其實我不想殺人,我殺人是被迫的。
中秋節(jié)晚上,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孟麗逃走了。女兒說是和朋友聚會,一早就出門,打她手機也不通。我坐在家里喝悶酒,邊喝邊想心事。我想自己快五十歲了,家不像個家,人也不像個人,活著還有啥味道。
后來我想通了,人這一輩子,其實是做給人家看的,最重要的是面子。所以我決定把孟麗找回來,不要說她在外頭勾搭男人,即便是做野雞,我也要這個老婆。
當天晚上,我去了丈人家,想求孟麗回心轉意,跟我回家。孟麗不露面,丈人一個勁地罵我沒出息。丈母娘罵得更難聽,說像我這樣的男人,老婆不在外面勾三搭四才是怪事。
他們這樣罵我,我忍了,我只想著孟麗回家??伤麄兿葎邮执蛭?,丈人用扁擔捅我,捅了三四下。丈母娘更過分,拿起一把糞勺敲我腦袋。在我們鄉(xiāng)下,被人用糞勺拷頭是倒霉事,跟打破家里的灶頭差不多。
我忍受不住,沖進廚房間,抓了一把菜刀,還有一把西瓜刀。我雙手握刀,朝他們亂砍亂劈,也不知砍了多少刀,一直砍到他們倒在地上,不動。
講到此處,李嘉生卡殼了,不愿陳述下去。我問他之后的半個月是如何熬過來的?是風餐露宿,還是有人收容?他咬緊牙關,不說一個字。問了好多遍,他才說,我已經(jīng)殺死兩個人了,我不想再害人。
問他是否恨孟麗?他搖頭嘆息道,以前恨,現(xiàn)在不恨,像我這種男人,是沒資格恨老婆的。
問他是否想念女兒?他的目光抖動起來,嘴唇不停地哆嗦。好一陣,他方說,不想,想也沒用。
調查接近尾聲時,我和王強察看李嘉生被捕的地點。我沒叫小劉同去,讓他在單位整理材料。
這是一片墳地,十余座墳,或新或舊,或高或低,不規(guī)則地排列。四周松柏環(huán)繞,即使在晴天,也顯得陰氣十足。有的墳邊散落著未燒盡的黃表紙,有的倒臥著正在腐爛的花圈。大多數(shù)墳頭野草叢生,只有一座墳,不僅干凈得像喜劇明星的光頭,而且堆著新土。
王強指著這座墳,輕聲說,這就是李嘉生父母的合葬墳。
我凝視這座墳好久,說,一個殺人犯,同時也是個孝子。
王強笑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也可能以前是個孽子,死到臨頭了才想起祭奠父母。
我對王強說,李嘉生孝不孝順的,和案件沒關系。咱們說正事,調查結論怎么寫,你提點看法。
王強立即板正臉,問,就在這兒說?
我點頭,說我沒把小劉帶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這里安靜,只有我們兩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王強不愿表態(tài),叫我先講。我便說,李嘉生殺人事件,公安有責任,老姚第一個難辭其咎。
王強說不行,老姚當了二十余年警察,立功受獎不多,但從未受過處分。再說,他老婆沒有正式工作,兒子還在上大學,而且是三本線,屬于困難民警家庭。
我吃了一驚,找老姚談話時,他沒透露這些情況,反而說日子過得很好。
王強補充道,老姚不許我們?yōu)樗陥罄щy補助,說知足常樂就是福。
我強按心中酸楚,故意用生硬的口氣說,我們不能感情用事,有權必有責,誰管理誰負責,這是市局文件上明確規(guī)定的,一翻就明白。
王強粗聲喘氣,臉漲得通紅,氣咻咻地說,別跟我講這種官話套話,老子不愛聽。為什么好事輪不到派出所,挨板子的事我們卻件件有份。
我伸手拍他肩膀,叫他冷靜。他一揮手,甩開我,繼續(xù)嚷道,上頭千根針,下面一條線,我們忙得過來嗎?如果你是派出所所長,你還能說出這種話來嗎?
說完這些話像是用盡了他的力氣,撲通一聲,他坐在地上,將頭埋在兩腿之間,不再開口。
我挨著他坐下,張嘴想說什么,卻不知說啥好,于是陪著他一起沉默。
太陽躲進云層,天色昏暗了許多。風吹動樹梢,沙沙地響。墳地上變得愈加陰冷。
足有半個小時,王強才抬起頭,眼眶紅紅的。他低沉地說,那就處分我吧,誰叫我是所長呢。
我盯著他,問他是否確定?王強苦笑一聲,隨即點了點頭。
回到市局,我的情緒低落,做任何事都打不起精神,上班一直想打瞌睡,晚上卻睡不著,腦袋里像放電影一樣,一遍遍回放與人談話的鏡頭。我感覺哪個地方出錯了,卻找不到錯誤的源頭,仿佛行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巷,尋不見光明的出口。
小劉把調查報告的草稿遞交給我審核。材料很厚,有十多頁。
我正在瀏覽材料時,王強打來電話,直截了當?shù)貑栁?,報告出來沒有?我說剛到我手,有待審核。
王強吞吞吐吐地說,把處分換作老姚吧。
我的心里泛起一股鄙夷,冷笑道,你擔心烏紗帽掉地吧。
王強不介意我對他的揶揄,慢條斯理地說,所里開過幾次會,弟兄們一致要求讓老姚頂上,他進培訓班,我還是所長,可以給他補助,權當療養(yǎng)。而我受處分,換個新所長,大家都吃虧。
王強的話好似一記重拳,捶打在我胸口,令我眼冒金星,氣息不暢。我的得意之作,居然被王強他們唾棄,甚至……難道,真的是我錯了?
王強在電話里繼續(xù)絮叨,而我已聽不清他在講什么,便掛斷了電話。
小劉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問我,材料能否通過?
我將材料扔還給他,沒好氣地對他說,我知道你是名牌大學中文系畢業(yè),但也不能把調查報告寫成小說呀。你看你,把當事人全部羅列在內,而且把原話寫了進去,這能說明問題嗎?
小劉挺委屈地說,那怎么寫,請師父指點迷津。
我依舊心煩,胡亂沖他擺手,說,我心里也沒譜,你自己好好構思吧。
在小劉冥思苦想的這幾天,我的心境有所平穩(wěn),便動筆撰寫一篇調研報告。在這篇文章里,我以白馬鎮(zhèn)為例,分析當前鄉(xiāng)鎮(zhèn)社會的治安狀態(tài),農(nóng)村民眾的普遍心理,以及基層派出所的困境。在報告的結尾,我提出下放機關警力,充實到基層一線,特別是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以緩解其燃眉之急。
我以前的調研文章,大多是“命題作文”,按領導的意志行文。而這次不同,是我主動寫作,說創(chuàng)作也不過分。我思如泉涌,下筆如神,全無以往的磕磕絆絆生拼硬湊。當我打完最后一個句號時,我在心底說了一個字:棒!
小劉遞上新的報告,這份材料很薄,僅四五頁,行文簡潔,意見也明確,即給予白馬鎮(zhèn)片警老姚行政警告處分。
小劉原先的意見是行政記過,我批評他不懂套路,老姚如果被記過,王強作為所長,起碼得受警告,因此要降低幅度,縮小范圍。
小劉蹺起大拇指,夸我有見識。我說你別拍馬屁,我僅是初審,還得交支隊長二審,隨后由紀委書記復審,局長最后終審。
小劉一吐舌頭,說,寫一篇小說,編輯部也只是三審,咱們卻要四審,卡得夠嚴的。
我點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們是政府機關,慢一點可以,捅婁子可不行。
小劉的報告在局長那里擱淺了,原因不在于寫得不好,而是白馬鎮(zhèn)政府為加快引進外資企業(yè),加大征遷力度,甚至搞強制拆遷,孟老五所在的村莊首當其沖。孟老五帶頭,率領村民與當?shù)毓賳T發(fā)生肢體沖突,發(fā)生流血事件。局長因此下達指示,暫停對李嘉生殺人事件的調查處理。
我向王強通報這個消息,并開玩笑說,捎給你喜訊,你得請客啊。
王強在電話里的聲音沙啞,仿佛疲憊不堪。他說,我又好幾天沒合過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