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視角的愛情“冒險”

慕羽

前不久，在上海文化廣場播放了一部特殊的影片——3D“男子版” 芭蕾舞劇《天鵝湖》（二零一一），為9月底﹃天鵝真身﹄ 到訪上海13場演出預熱。這部19年前的前衛(wèi)作品雖已成為經(jīng)典，但仍有許多元素成為談資，啟發(fā)著藝術家，啟示著觀眾。

提到《天鵝湖》，你會想到什么呢？是仙樂飄飄的古典芭蕾舞劇經(jīng)典嗎？毫不夸張地說，《天鵝湖》幾乎成了芭蕾的代名詞。很多人是因為看了《天鵝湖》，才認識了芭蕾。

比如：在特殊年代風靡全中國的電影《列寧在1918》，據(jù)說當時有人一遍遍重復看這部影片，竟然就是因為其中那一抹柔情與浪漫，可以帶給人些許遐想的空間?；蛟S你會想到《魂斷藍橋》中那個在舞臺上開小差的“天鵝湖”橋段，費雯麗雖只扮演一名群舞演員，舞技并不出眾，還與同伴在舞臺上交頭接耳，但就是這樣清新可愛的純美畫面，與后來的愛情絕唱形成了強烈反差。

《天鵝湖》從來都不只是一部芭蕾舞劇作品，它更是一個重要的藝術現(xiàn)象，是可供中外數(shù)代人共同回味的褪不去的藝術印記。在中國，從“大躍進”時代的“芭蕾衛(wèi)星”，到中蘇關系破裂后的“資產(chǎn)階級大腿舞”，從改革開放后的“陽春白雪”，到如今的 “票房靈藥”……《天鵝湖》承載了中國觀眾半個多世紀的審美變遷。每一年，千姿百態(tài)的“天鵝們”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混雜著世界級名團和舞臺班子，好似一場“假面舞會”，和觀眾玩起了誰是真天鵝、誰是假天鵝的“眼力游戲”。可以說，在我國，《天鵝湖》目前仍是唯一一部幾乎不用宣傳，就能吸引觀眾走進劇場的芭蕾舞劇，當然，我們這里說的仍然是古典版本的《天鵝湖》。

其實，芭蕾可以有多種美，有時一部舞劇就可以重置我們對芭蕾的浪漫想象，讓我們打破時空乃至性別的規(guī)約，重新審視芭蕾肢體穿透情感并直至人性最深處的思辨。此處說到的作品也是《天鵝湖》，只不過在提及該劇時，必須帶上一個定語： “男子版”。

王室的？普世的？

約二十年前，一部前衛(wèi)卻不失親和力的芭蕾舞劇登陸倫敦著名的薩德勒之井舞蹈劇場，隨即引發(fā)了熱潮，赤裸上身的雄性天鵝不只是奪人眼球，更是讓越來越多的西方觀眾接受了芭蕾的當代言說方式。雖然仍名為《天鵝湖》，卻一改柔美優(yōu)雅的底色，以全體男性演員陣容取代了身著tutu裙翩翩羽舞的女子群鵝形象，更是一掃童話般的敘述基調(diào)，直面人心與人性的不同面向。2000年的著名電影 《比利·艾略特》最后一個鏡頭，小比利長成芭蕾舞演員后，以健碩優(yōu)雅的雄天鵝造型登場，他的縱身一躍，既是主人公騰飛的標志，也是“男子版《天鵝湖》風靡世界的注腳。

當年該劇在倫敦首演時，正值戴安娜王妃向公眾袒露心聲之際。與其說是戴安娜迫于婆婆伊麗莎白女王的壓力，還不如說是她對傳統(tǒng)教條的抗爭。美國作家卡米爾 · 帕格里亞曾表示，“由于戴妃的存在，英國君主政體獲得了現(xiàn)代性。”其實，戴妃不只是縮短了現(xiàn)代王室成員與民眾間的距離，英國前首相布萊爾曾言，“戴妃找到了一條英國人生活的新道路?！?/p>

男子版《天鵝湖》風靡英倫的那些年，也是戴妃去世前后帶領英國走向自我解放并關愛他者的時期。這朵英倫玫瑰，毫無保留地擁抱社會多階層、多種族和多元文化，關心病患者和殘疾人，主張殘健共融，倡導個人及社會的精神現(xiàn)代化，為英國民眾擺脫80年代的拜金主義，重拾精神世界，告別教條的情感束縛，正視情感表達，起到了巨大的示范作用。這樣將二者相提并論，是因為他們的精神是相通的。

在編創(chuàng)中，伯恩仔細研究了近150年來的歐洲宮廷王室，他在一些王子和國王的身上找到了驚人的相似點。這部前衛(wèi)的芭蕾舞劇講述了一個找尋真愛的悲劇故事，雖不是對英國王室的直接影射，卻能給予觀眾無限遐想。無論你是同情戴妃，還是理解王室。巧妙的性別轉(zhuǎn)換，不僅打破了芭蕾舞劇以女性審美為核心的范式，更拓寬了人性的命題。因為，無論何種性別，我們都會受到傳統(tǒng)力量對理想人格的規(guī)約，即便是王子，也未必能全然成為強者。

編導馬修·伯恩認為每個觀看男子版《天鵝湖》的觀眾都可帶入自己的情感，因為這是為每一個真實的觀眾而創(chuàng)作的。男子版《天鵝湖》中那個親情受阻、愛情受挫的當代王子，其實就是一個孤獨、憂郁地在“冷暴力”氛圍下生活的青年，或許可以是歷史上巴伐利亞的路德維希國王、愛德華七世和溫莎公爵等，也可以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戴妃及查爾斯王子，亦或是普通英國民眾，或是超越種族、國籍與民族、階層身份的生命個體；那被寄托了美麗、自由與力量的雄性“頭鵝”則是這種個人情感的內(nèi)在訴求與外化呈現(xiàn)。它由于具有一種“世界性”，至今依然在全球巡演，風靡二十年不衰。

舞者要像戲劇演員那樣去思考

更傳奇的是，該劇不僅成為了英國最常青的芭蕾舞劇，獲頒了舞蹈類的諸多大獎，甚至還登陸了紐約百老匯，以另類音樂劇的高調(diào)姿態(tài)榮膺托尼獎最佳音樂劇的編舞獎，并在百老匯劇場駐演了124場，向世人宣告著當代芭蕾舞劇不僅可以有嚴肅的主題，還能有流行的潛質(zhì)，就連幽默感也能在舞臺表演中自然而然地噴涌而出。

特別的是，越喜劇，越具有悲劇效應。比如那雇來的女友，雖然有夠俗氣粗鄙，卻也單純可愛，一系列不合皇家禮儀的生活化動作，起初只是“二姐”風范的笑料，直到她的意外身亡，突然讓人有一種失落感；還有那萌態(tài)十足的“四小雄天鵝”，背著雙臂，惟妙惟肖地擰頭轉(zhuǎn)身、跳躍搖擺，簡直就是丑小鴨嘛！這本是該劇最具標志性的幽默符號，卻與結(jié)尾處天鵝們顯示出“猛禽”的一面形成了強烈反差；至于那滑稽的“芭蕾戲中戲”則將浪漫主義芭蕾的“仙凡戀”徹底瓦解，其實是表明了伯恩對于當代芭蕾的一種態(tài)度：：芭蕾不應是供人消遣的“玩意兒”。

癡迷于戲劇和音樂劇的馬修·伯恩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舞蹈創(chuàng)作理念，從組建舞團開始，他就一直在成就自己獨有的風格，其中不乏有英國芭蕾大師弗雷德里克·阿什頓對姿態(tài)造型的迷戀，也英國戲劇大師約翰·克里斯肢體語言中所蘊含的喜劇感，還能讓舞者們“像戲劇演員一樣思考”，并讓那些博物館式的舞劇重新具有某種神秘懸疑的特質(zhì)，要知道他的作品曾激起狄更斯崇拜者或希區(qū)柯克電影迷的強烈反響。最重要的是，伯恩使舞劇藝術始終與時代同步向前。endprint

伴隨著19世紀柴可夫斯基的音樂，20世紀末的移動電話和雞尾酒會，以及那一群自由野性的雄性天鵝，還有那些或浪漫、或挑逗、或真誠、或肉欲的熱吻……現(xiàn)代王室的神秘面紗被一一揭開，甚至撕裂。伯恩的《天鵝湖》看似戲謔，然而其中所蘊含的意義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其外在的表現(xiàn)形式。

劇中貫穿了王子多次向母后的伸手，從孩提到成年，母親都漠然而去，雖其間也偶有遲疑。這樣一個無助孤獨的王子只能從別處尋求慰藉?！短禊Z湖》中最具代表性的意象是“天鵝組曲”以及兩段黑白天鵝雙人舞。在這個版本中，最使觀眾驚奇的是如何使男性舞者神似天鵝，伯恩受到了傳奇舞蹈家尼金斯基作品《牧神午后》的啟發(fā)，將天鵝想象成一種有血有肉有情欲的生靈，而且惟有全部使用男性舞者，才能如實地表現(xiàn)出它的力量。同時，希區(qū)柯克的經(jīng)典驚悚片《鳥》也給予伯恩靈感，將這種生靈強悍甚至具有攻擊性的一面展露無遺。

所以， 《天鵝湖》中的邂逅雙人舞，既可以是兩個男人之間的同性情愫，也是和自己理想的“愛情”共舞。編導為王子和“頭鵝”設計了舞蹈動機，王子有不少抱臂抱頭內(nèi)收再外放的動作，流露出王子在邂逅“頭鵝”之前的情感狀態(tài)。與古典版本中白天鵝的憂郁矜持不同，半人半獸的“頭鵝”張開雙臂，以一系列的跳躍出場，充滿了自由與力量，深深地吸引了王子的注意力。王子不由自主地進入了群鵝們”的世界，“頭鵝”第一次用身體護住了王子，使其不受群鵝的攻擊。兩人的身體關系從不接觸到接觸，從被動到主動，從追隨到繾綣。王子饒有興致地模仿著“頭鵝”的動作，一招一式幾乎一樣，但質(zhì)感卻千差萬別。當王子的手細膩地輕撫天鵝的頭部，并帶出了那輕輕掠過臂膀的溫柔后，“頭鵝”也將臉熾烈地靠近了王子的胸前，張揚地回應著王子。經(jīng)過一陣試探、猶疑、接觸與共舞，兩人的情感已融化在彼此的懷抱中。我承認，這是劇中我最珍愛的場景，仿佛在幽藍的月光下，愛情是能獲得庇佑的。

然而，等到“頭鵝”在皇家舞會上以黑衣引誘者的扮相再次顯現(xiàn)時，不只在場的皇族賓客驚艷了，就連母親，那位在王子面前冷若冰霜的女王，也被這個神秘的闖入者魅惑了，甚至一直旁觀的我們也倒吸了一口氣，“太性感了！”似乎能徹底擊垮人的情欲防線。隨即，我們也會清醒地意識到，黑白天鵝的轉(zhuǎn)換就在愛情和欲望之間，毀滅也在一念之間。

第三幕中，兩人的視線關系一開始比身體接觸更令人印象深刻，從隔空對話到當面對峙，從難以置信的疑惑到絕望的懇求，王子的情感世界一點點崩潰。這里，“黑天鵝雙人舞”被設計成了探戈，在既定的舞步中，雖然還能隱約看見王子與“頭鵝”間曾經(jīng)的“白天鵝雙人舞”動機，卻已沒有了先前的溫柔，眼神和動作無不滲透著桀驁、挑釁與跋扈，因為身體是不能撒謊的。

無論是異性戀或同性戀，關鍵是彼此真愛。與其說王子愛上了一個男子，那個自己想要成為卻永遠無法企及的人，還不如說這個內(nèi)心受到壓抑，情感豐富卻又矛盾的王子愛上了愛情本身。或許同性之愛能夠表現(xiàn)得更為敏感純粹吧！愛情需經(jīng)受金錢和情欲的誘惑，雖有一定的危險性，但它自由、美麗且充滿力量。恰如人性的復雜與多變，最終仍需要回歸一樣。

這樣一個孤獨王子讓我想起了一句話：“我不愛女人，不愛父母，不愛兄弟，不愛親戚，沒有任何人讓我牽掛，只有您（瓦格納）！”這是巴伐利亞的童話國王路德維希對歌劇大師瓦格納的一番心聲。最后他“浪漫”地在湖泊的懷抱中沉睡過去，永遠沒有醒來。

男性視角的“愛情”當然不只是對于性愛的渴求，否則那就只是情欲。伯恩在作品中強烈地傳達了對真愛的訴求，然而卻不愿重新打造一個現(xiàn)實神話。他詳細刻畫了王子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以及他對于寂寞孤獨的體驗，對情愛的渴望與執(zhí)著，對真愛的溫柔細膩，對情欲游戲的驚嚇恐懼……面對母親的冷漠，女友的虛情，真愛的別戀，王子被現(xiàn)實的殘酷重重擊垮，唯一可以撫慰的是“頭鵝”的幡然悔悟。最后，他為拯救王子，不惜與族群對決，即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如同該劇尾聲以及具有象征意義的LOGO一樣：天國或夢境，天鵝和小王子深情相擁，蘊含著最普通也最深遠的意義――人人都渴望愛與被愛，然而這種溫柔和諧之愛似乎只能寄希望于別處，那個地方存在于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比任何現(xiàn)實都更神圣而美麗。

舞劇審美當代化

雖然該劇在此次演出前從未踏足中國舞臺，雖然90年代中后期網(wǎng)絡資訊還不是十分發(fā)達，但對某些中國舞蹈人而言，其影響卻是顛覆式的。如果說80年代初，德國斯圖加特芭蕾舞團帶來的《奧涅金》（1965）曾讓改革開放之初的中國舞劇人見識了現(xiàn)代戲劇芭蕾的魅力，那么，編導、演員、觀眾與普希金原作精神的心靈交流，在某種程度上促成了改革開放后中國舞劇肌體“尊重原作精神”的整體傾向。如今任何一部作品雖難以取得資訊貧乏時代的較多關注度，但在某種程度上，姍姍來遲的“男子版”《天鵝湖》會促使中國舞蹈人和觀眾進一步認知舞劇審美的“當代化”，即用獨立的精神去編舞、跳舞和賞舞。盡情盡興地感受它吧，你可能會笑，還可能會哭，總之，絕對不會無感。

如果要論該劇的魅力指數(shù)，那么一定與扮演“頭鵝”的男舞者相關。“頭鵝”，你到底是裝成癡情男的花花公子，還是假扮成紈绔子弟的癡情男，抑或兩者都是，抑或都不是，當年，亞當· 庫柏“黑白天鵝”的形象實在是太深入人心了，多年未見仍如初見，仿佛他就是男人陰柔與陽剛，美麗與性感的代名詞。據(jù)說，3D版電影“頭鵝”的扮演者理查德·溫瑟也不遜于他，被西方媒體譽為“當今世界上最性感的舞者”！今年，中國觀眾終于有機會可以近距離感受集優(yōu)雅、高貴、浪漫、自由、性感、邪惡于一身的“頭鵝”形象了，他會是誰？還真挺讓人好奇和期待的。

就像古典版 《天鵝湖》是許多人心中的一個情結(jié)一般，男子版《天鵝湖》，每5年或10年，回歸倫敦西區(qū)或紐約百老匯的演出，也會成為一樁文化事件。2010年我親歷了紐約回歸演出，雄天鵝們不僅登上了時報廣場的大型廣告牌，甚至還親自到時報廣場去招搖！今年，他們即將漂洋過海到上海文化廣場，此次遲來的“雄天鵝們”會與上海的公眾怎樣親密接觸呢？我想這個“新冒險舞團”會將冒險進行下去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