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的祖母

時光回到1931年的秋天，整個村莊靜悄悄的，村頭那口掛在老樹上的古鐘在深秋的風里孤獨地搖擺著，不時發(fā)出叮當?shù)捻懧暋］p飄的鐘聲透過空氣的層層阻力，終于抵達祖母的身體。此刻，祖母的整個身子正緊貼著墻壁，豎起的耳朵因為暴露在寒風里而變得格外通紅。

輕飄的鐘聲讓祖母感到一絲溫暖和顫栗。祖母變換了一下姿勢，捂了捂耳朵重新回到廚房的火堆旁?；鹕嗪芸炀桶阉牡椎目謶植话颤c燃得更旺，祖母哆嗦著雙手抱緊自己的身子，爬上房頂，一臉焦急地朝村頭張望著。村頭依然是一片朦朧的空曠。

十五歲的祖母踮腳張望了幾眼又匆匆跑下樓去，她感到自己的整個身子很快就要燃燒起來，一股涼意卻又在她身子里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

整個村子空蕩蕩的，鬼子的即將到來，讓村里人有點驚慌失措，幾天前他們把能帶的都帶上，倉皇北逃。陸陸續(xù)續(xù)，整個村子的人終于在深秋某個寒冷的夜晚消失得無影無蹤。祖母起先緊跟在十四歲的祖父后面，只是很快祖母就讓曾祖母的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祖母求助似地望著祖父，祖父一臉無奈地背轉(zhuǎn)身去。曾祖母留給十五歲的祖母一串鑰匙，頭也不回地踏上馬車。馬嘶叫著像箭般絕塵而去，雜亂的狗吠聲、鴨叫聲、牛哞聲緊跟其后，把祖母滾燙的心撕扯成碎片。

霧隨著夜的降臨逐漸濃厚起來。一整天，說不清是霧籠著村子，還是村子籠著沉沉的霧氣。十五歲的祖母從樓上跑到樓下把每間屋子的被子攏成一團，笨拙而又焦急地往地窖走去。地窖里濕氣成團，祖母蜷縮成一張弓，把自己埋在被子深處。

祖母豎起耳朵等著鬼子的早點降臨，以便早點結束這種煎熬的日子，是死是活她也不再多慮。濃霧浸透了黑夜，夜黑漆漆地裹著整個村莊，看不見一盞帶著煙火氣息的燈火。夜風趁著無人看守的村莊，沖鋒似地把古鐘擂得叮當響，轉(zhuǎn)眼間爭分奪秒地在各個院落里掃蕩著。十五歲的祖母在搖曳的燭火下，隔著被子，聽見風的咆哮聲，心不由瑟縮起來。很快，祖母掙開被子，把地窖那扇不易發(fā)現(xiàn)的水泥門又重新拴了一次。

祖母掙扎著睡去，次日清晨醒來時，一縷陽光透過天窗的縫隙斜射在她臉上。十五歲的祖母欣喜地跳出被子，推開門，眼前卻是滿屋子的紊亂。鬼子已經(jīng)來過了？祖母一臉疑惑地把整個村子跑了個遍，一些從未見過的高靴很快就驗證了她的猜想是正確的。

1931年的深秋，鬼子們只在村子里作了個短暫的停留就匆匆離開了。鬼子們不知道，他們的來臨導致了一場大遷移。

祖母瑟縮的心轉(zhuǎn)瞬就舒展開來，她把一床床被子疊成方塊放回各自的房間，把滿屋子的紊亂掃成一地的干凈，然后搬了個小木凳坐在寬敞的院落里曬太陽。太陽懶洋洋地爬起來，祖母沖著太陽傻笑了一會兒就出去了，仿佛坐不住的孩子般溜達在村子的每個角落。

十五歲的祖母成了整個村莊的主人，她可以對整個村莊發(fā)號施令。

第一次這樣細致而又從容地參觀著整個村子，十五歲的祖母被村莊的大給震住了。在一炷香的走走停停里，七歲那年第一次走進這里的情景放電影般不時閃現(xiàn)在祖母的腦海里。是因為當時太小以致裝不下這么多東西還是現(xiàn)在的它在八年的時間里變化太多？祖母琢磨不透。

祖母挨家挨戶地看了個遍，仿佛每個屋子都是那么的神奇而又充滿奧秘。在寬闊的荷花河畔，祖母的腳步終于停了下來。望著水中央零落的荷葉，祖母有點沮喪，節(jié)氣一下子就跳進深秋，要是能打個轉(zhuǎn)在荷花遍地的夏季停留那么一會兒，那該有多好?。?/p>

深秋的風把岸邊的那葉孤舟吹得晃蕩響，祖母抓住船槳很快就跳了上去，船搖晃著，如祖母此刻顫動的心。祖母嫻熟地搖著船槳，七年過去了，十五歲的祖母有點驚訝自己還能如此熟練地獨駕孤舟。船到中央，祖母立刻就想起幼時在家時和一群伙伴搖著漁船在河中央打水仗的情景。祖母停下手中的槳，仿佛就看見一個小孩躍入冰冷的秋水中，飛濺的水花打濕了她一身。

入夜時分，整個村子重新跌入潮濕而又黑暗的地窖里。祖母穿梭在村子的各個屋子之間，把一盞盞熄滅了好幾天的煤油燈重新點燃起來。當最后一盞煤油燈點起，十五歲的祖母站在高地望著滿身通紅的村莊，一抹溫暖終于在她心底流淌開來，那一盞盞燈火仿佛成了她的守護神。

祖母守著那一盞盞燈火，她擔心那些在寒風中閃爍的火把會真正把整個村莊點燃起來。夜逐漸潛入深處，搖曳的煤油燈也跟著逐一熄滅。當最后最遠的那盞煤油燈一瞬間便化為黑夜時，十五歲的祖母禁不住哭泣起來。祖母站在冷風颼颼的屋頂，想起了遠方的那盞熟悉的燈火。她暗暗下了一個決定，臉上的淚水里又蹦出喜悅的花來。

晨曦微露，祖母便早早起床收拾著遠行的包裹。該帶什么回去呢？祖母興奮地有些不知所措。

當一切收拾妥當，門外卻響起一陣雜亂的馬蹄聲，緊接著一句話肆無忌憚地闖入祖母的耳里：跑哪里去瘋了，快開門啊。

祖母一陣驚慌，慌亂著把包裹藏起來，而后匆匆跑下樓去。

[作者簡介]周齊林，籍貫江西，生于上世紀80年代；廣東省作協(xié)會員，東莞文學藝術院第四屆創(chuàng)作項目簽約作家，有作品100余萬字散見于《作品》《廣州文藝》《北京文學》《文學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