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歡的自由

摘 要：美丑對照原則曾一度是我們分析雨果《巴黎圣母院》的最突出的寫作手法。而小說中，構(gòu)成全文重要線索、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是以愚人節(jié)慶和教堂為主要場景出現(xiàn)的矛盾沖突，其中充滿了諸多狂歡形式和象征?？駳g儀式中，種種怪誕、放縱的行為全部失去現(xiàn)實生活的道德評判標準而成為民間話語和權(quán)利的隱喻表達。而作品中，作者也以濃厚的宗教情懷和顯著的狂歡化特質(zhì)，淋漓盡致地表達了自己對狂歡世界的感受，揭露宗教及等級的虛偽和壓迫，隱喻的表達對底層百姓的同情和對自由平等的訴求。

關(guān)鍵詞：狂歡廣場 加冕和脫冕 自由平等

20世紀最重要的文藝批評理論之一——狂歡化詩學是俄羅斯著名文藝批評家巴赫金多年來潛心研究、精心架構(gòu)的理論體系，涉及面涵蓋神話學、民俗學、人類學、語言學等眾多學科。其中狂歡節(jié)、狂歡式和狂歡化是狂歡詩學的三個關(guān)鍵詞。文學狂歡化源自狂歡節(jié)及各種狂歡形式的慶典活動。人們在狂歡節(jié)期間為慶祝豐收和酒神祭祀而戴上面具，穿著奇裝異服，到街上狂歡游行，縱情享樂。巴赫金將狂歡節(jié)慶典活動的禮儀、形式等的總和稱為“狂歡式”，夏忠憲將狂歡式的特點總結(jié)為全民性、儀式性、相對性、插科打諢等，民間百姓借助狂歡的形式，充分樂在其中，盡情釋放狂歡式的世界感受和生命體驗，表達對宗教的清規(guī)戒律、嚴苛的等級秩序等的反叛和嘲弄，宣揚平等的對話精神、交替與變更的精神、死亡與新生的精神和摧毀一切與更新一切的精神等。巴赫金在談到“狂歡化”時指出：“狂歡節(jié)上形成了整整一套表示象征意義的具體感性形式的語言，從大型復雜的群眾性戲劇到個別的狂歡節(jié)表演。這一語言分別地，可以說是分解地（任何語言都如此）表現(xiàn)了統(tǒng)一的（但復雜的）狂歡節(jié)世界觀，這一世界觀滲透了狂歡節(jié)的所有形式。這個語言無法充分地準確地譯成文字的語言，更不用說譯成抽象概念的語言。不過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轉(zhuǎn)化為同它相近的（也具有具體感性的性質(zhì)）藝術(shù)形象的語言，也就是說轉(zhuǎn)為文學的語言?？駳g式轉(zhuǎn)為文學的語言，這就是我們所謂的狂歡化?！雹僖虼丝梢钥闯?，文學狂歡化的過程同時也是將狂歡節(jié)的儀式形式移植到文學中的過程，狂歡廣場的含義文學化、擴大化，種種怪誕、放縱全部失去現(xiàn)實生活的道德倫理評判標準而成為民間話語和權(quán)利的隱喻表達。

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是一部浪漫主義的經(jīng)典之作。全文突出的美丑對照描寫手法，以愚人節(jié)和教堂為主要場景而出現(xiàn)的矛盾沖突等都充斥了諸多的狂歡節(jié)的形式、象征和感受方式。作者以深厚的宗教情懷和鮮明的狂歡化特質(zhì)，借助種種不同的藝術(shù)場面和情節(jié)，詮釋15世紀歐洲宗教以及上層社會的偽善和壓迫，底層百姓的善良和無辜；本文根據(jù)巴赫金的狂歡詩學理論，從狂歡化場景、狂歡化儀式以及狂歡精神訴求三方面，分析《巴黎圣母院》是如何淋漓盡致地表達作家對狂歡化的世界感受，對宗教、等級的嘲諷和批判，以及對自由平等的追求等。

一、狂歡中的廣場：格雷勿廣場

在巴赫金看來，狂歡化的廣場很大程度上是底層平民大眾的、節(jié)日文化的薈萃地。在這里，粗鄙和惡俗的民間話語大行其道，單一的官方獨白土崩瓦解。只要能成為各色各樣的人相繼和交際的地方，都會增添一種狂歡廣場的意味。作為小說《巴黎圣母院》的重要情節(jié)“愚人節(jié)”及其狂歡的主要場地格雷勿廣場無疑成為了故事主人公及全巴黎老百姓表達狂歡的最理想場所。

形形色色的人在這里匯聚，各種粗鄙的玩笑、哩語在這里相撞?！捌蜇ね鯂钡哪信仙俪剐刂械臍g愉；巴黎圣母院的副教藏匿在人群中，口里喃喃地念著咒語；被稱為魔女的吉普賽女郎艾絲美拉達在她腳下的波斯地毯上翩翩起舞，美若天仙；而被冠以愚人之王稱號的卡西莫多在人們的肩上興奮地嚎叫著……在這里，無論是上層的貴族、教士，或是底層的乞丐、百姓，只要進入了這一場地，就會被里面所有人物的狂歡所感染，不自覺地參與其中。

現(xiàn)列舉文中一段對狂歡廣場的描寫為例：“狂歡越來越弗蘭德爾式了，即使特尼埃來描繪，也只能給予不完整的印象?！髲d完全化作了一座無恥嬉戲的大熔爐，其中每一張口都狂呼亂喊，每一雙眼睛都電火閃閃，每一張臉都丑態(tài)百出，每一個人都扭捏作態(tài)。一切都在叫喊，在咆哮，一個接一個從窗口探出來齜牙咧嘴的鬼臉，每增加一個，就是一支投入爐火中的柴火?！雹?/p>

二、狂歡儀式的隱喻：加冕和脫冕

移植到文學中的禮儀形式，使相應的情節(jié)和情節(jié)中的場景，獲得了深刻的象征意義和兩重性，或者賦予它們令人發(fā)笑的相對性?？駳g節(jié)中重要的加冕脫冕儀式移植入文學中，對文學的藝術(shù)思維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不僅表現(xiàn)在塑造作品的人物形象方面，更體現(xiàn)在作品的架構(gòu)以及主題上。雨果在《克倫威爾序言》中說道：“近代的詩藝也會如同基督教一樣高瞻遠矚的目光來看事物。它會感覺到萬物中的一切都并非合乎人情的美，感覺到丑就在美的身旁，畸形靠近優(yōu)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善與惡并存，黑暗與光明與共?！雹圻@種浪漫主義“對照”藝術(shù)的本質(zhì)即是對加冕和脫冕儀式的原型再現(xiàn)。

狂歡節(jié)的誕生主要源于古希臘羅馬的酒神崇拜和酒神祭祀。在古羅馬，作為狂歡慶典的農(nóng)神節(jié)，人們進行慶祝的主要儀式是笑謔地給狂歡國王加冕并隨后就進行脫冕。這一儀式背后承載的人們狂歡式的辯證統(tǒng)一的世界感受，其核心是交替與變更的精神，死亡與新生的精神，摧毀一切并更新一切的精神。其意圖在暫時性的獲得打破傳統(tǒng)等級秩序壓抑后的快感，隱形的表達對傳統(tǒng)的嘲諷和蔑視，對平等、開放的渴求。正如巴赫金自己所言：“狂歡式中所有的形象都是合二為一，她們身上結(jié)合了嬗變和危機兩個極端：誕生與死亡、祝福與詛咒、夸獎與責罵、青年與老年、上與下、當面與背后、愚蠢與聰明。對于狂歡式的思維來說，非常典型的是成對的形象，或是相互對立，或是相近相

似……”④

加冕脫冕藝術(shù)思維塑造人物的最典型形象是卡西莫多。從表面看，人們在愚人節(jié)的時候選中他做“愚人之王”，戲謔地給他黃袍加身，并抬著他四處“巡視”，為他加冕；但很快，這種巡視就變成了游街示眾，看到他丑相的人們大肆嘲笑和辱罵，直到把卡西莫多逼得逃進了巴黎圣母院“避難”。然而從更深層次上看，卡西莫多相貌丑陋，身材畸形，出身卑微，自小作為棄兒在修道院長大，這是作者對他脫冕，是他生命中丑陋和灰暗的部分；但正是這樣一個相貌丑陋的人，卻懂得知恩圖報：為報答克洛德神父養(yǎng)育之恩，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在圣母院做一個稱職稱守的敲鐘人，并默默地保護他；為感謝艾絲美拉達的送水，他勇敢地將艾絲美拉達從眾人逼迫的危難中解救出來，藏匿在巴黎圣母院；他善良，勤勉，懂得善惡，敢于擔當；這同時又是作者對他的加冕，是他人性中美好和光輝的一面。

其次是克洛德神父。在我看來，克洛德神父的命運集中體現(xiàn)了《巴黎圣母院》的悲劇內(nèi)質(zhì)。他出身于中產(chǎn)階級，并不算高貴，但憑著年輕時的勤奮和鉆研，超人的領(lǐng)悟力，他一步一步做到神父的位置，贏得世俗的尊重和敬愛。這是作者對他的認可，也是對他的加冕。然而數(shù)十年枯寂平淡的信仰生活終究抵不過美人的一顰一笑。作為一個健全的成熟男人，他無法避免不被艾絲美拉達的美貌所吸引，在情欲面前，上帝讓了位。于是在他的內(nèi)心，理智和情感開始了激烈的斗爭。一方面是恪守傳統(tǒng)戒律的洗腦——對上帝的純粹的愛、對神父這一使命和職責的忠誠、對宗教清規(guī)戒律的嚴守；另一方面則是張揚人性的渴求——無盡的情欲、思念和靈魂的折磨。最終他將這一痛苦的矛盾沖突之源指向了處于弱勢地位的艾絲美拉達。身處神父職位的他“當局者迷”，根本無法認清其宗教戒律本身的不合理和自身的軟弱，或者是他根本沒有勇氣和能力與強大的基督教傳統(tǒng)相抗衡。他在情欲面前迷失了自己，幾十年的讀書和研究全然作廢，“神父”的稱呼也成了一紙空名和被作者讀者嘲諷的對象。這時的他是一個虛偽的教士、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滿嘴仁義道德，滿肚子男盜女娼。他注定得不到艾絲美拉達的愛，從而成為一個生活、情感、信仰、工作上的全面的失敗者；他首先在精神上摧毀了自己，后在肉體上摧毀了他愛的人，最后被愛他的人從肉體上摧毀，這是小說對他的“脫冕”。

《巴黎圣母院》中的每一個人物形象包括故事情節(jié)都體現(xiàn)著美丑的兩重性和尊卑的相對性。雅與俗不斷交替和變更，舊秩序、舊標準失效和死亡帶來新秩序新標準的重生。固有的審美教條在作者的筆下被打破，解放思想解放觀念的隱性需求借助狂歡的外衣呼之欲出。

三、狂歡精神的訴求：自由平等

生命本身是狂歡節(jié)的主題，它的法則即自由?？駳g的必要性源自“被壓迫者最終對屈服于社會規(guī)范的拒絕。所以狂歡的力量是從屬者的日常生活中起到壓制和控制作用的對立面”⑤，就是對傳統(tǒng)等級秩序的顛覆與反抗，其本質(zhì)是對自由平等的生活的向往?？駳g化的生活和世界感受也正是處于蘇聯(lián)官方獨白壓制下的巴赫金自己為尋求解脫和自由而尋找的道路。對于小說《巴黎圣母院》來講，對自由平等的追求、對傳統(tǒng)的反叛正是每一個人物形象的生命寫照。

長的丑不是錯誤。如果卡西莫多不會因為相貌丑陋而備受歧視和冷落，那么他可以毫不畏懼、自由地表達他的愛慕之心。如果平等可以真正的深入人心，他也不會因為身份卑微而備受欺侮和嘲諷。愚人節(jié)對他的加冕讓他欣喜若狂，暫時忘掉了生活強加給他的所有的痛苦和折磨。而這種加冕不過是節(jié)日里的戲謔，人們很快便以各種形式的折磨將他打回生活的壓抑狀態(tài)中。所謂的屌絲逆襲也不過是生命里的曇花一現(xiàn)，或是白日夢般的自我解壓和釋放。傳統(tǒng)的世俗標準的壓力依然不公平的讓一部分人承擔著，而讓另一部分人受益，盡管這種受益看起來不需要任何付出。

如果自由的表達成為一種權(quán)利，克洛德神父大可不必做著如此痛苦的掙扎。他有義務表達對上帝的愛，也有權(quán)利追求世俗的愛情。如果人性能夠受到尊重，他就不會如此強烈地壓抑自己從而引起性格的扭曲，反而會更客觀地認識自己的愛情和信仰，并以一種更加包容的心態(tài)對待自己和自己愛的人?？ㄎ髂嘁膊辉贂驗樽约簩Πz美拉達的愛慕而感到不安，并為世俗中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心態(tài)而感到羞愧。

“我們一如既往地相信，有些權(quán)利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比绻降瘸蔀槿伺c人之間交流溝通

的基礎(chǔ)，那么弗比斯教官不會如此肆無忌憚地挑逗和引誘艾絲美拉達；高貴的出身和談吐的文雅盡管會為他加分，但正直高潔的君子品質(zhì)才最終決定他是否值得去愛。如果特權(quán)會被踩在腳下，那么殺人者必不會隱匿在制度的背后冷眼旁觀，甚至充當裁判者指鹿為馬。

在所有的高貴與卑劣、理智與情感、信仰與情欲、美與丑的背后，無不體現(xiàn)著主人公內(nèi)心的政治訴求。他們渴望自己的聲音能夠被聽到，他們祈愿不受傳統(tǒng)的壓抑，這是對自由訴求和人性解放的宣言，是面對無法逾越的規(guī)則秩序的自嘲式狂歡。

狂歡化詩學理論本質(zhì)上倡導的是生命的力量和精神永恒。底層民眾被社會所束縛和壓制的需求和生命力在狂歡節(jié)這一天用各種各樣的形式全面而盡情地釋放?？駳g化的文本特質(zhì)也是對生命力的彰顯和頌歌、對傳統(tǒng)等級規(guī)則的顛覆和反叛。它將人們一向排斥和蔑視的事物予以解構(gòu)并建構(gòu)，將人們一向崇尚和喜愛的事物予以顛覆和戲謔，于是生活中所有的事物便有了美丑、優(yōu)劣、尊卑的兩重性，二者相互依存，不可分割；也同時具有了令人發(fā)笑的相對性，丑就在美的身邊，粗俗藏在崇高背后，黑暗與光明與共?！栋屠枋ツ冈骸肥且徊靠駳g式的人性悲歌。所有人的生命力被制度壓抑不得伸揚，故事中所有熱鬧瘋狂的節(jié)慶場面背后藏匿的是形形色色的人物對自己生命的隱性訴求。他們幻想現(xiàn)實中的所有不合理，都只是暫時的存在，都能夠被顛覆；而對生命的自由表達和狂歡感受能夠永駐。

①④ [蘇聯(lián)]巴赫金：《索斯托耶夫思基詩學問題》，白春仁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版，第175頁，第180頁。

② [法]雨果：《巴黎圣母院》，管震胡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37頁。

③ 曹讓庭編、柳鳴久著：《雨果創(chuàng)作評論集》，漓江出版社1983年版，第155頁。

⑤ [美]約翰·費斯克：《解讀大眾文化》，楊全強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48頁。

參考文獻：

[1] [蘇聯(lián)]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M].錢中文，白春仁等譯.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2] 夏中憲.巴赫金狂歡化詩學理論[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

[3] 張冰.藝術(shù)與生活的雙重變奏——《拉伯雷和他的世界》讀后[J].讀書，1991（05）.

[4] 洪曉.狂歡：自由生命的彰顯——論巴赫金的狂歡理論[J].巢湖學院學報，2004（05）.

作 者：丁良艷，文學碩士，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學人類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