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聲下的廣場舞者

徐娟

【編輯留言】鳴槍、放藏獒、潑糞，近兩年來有關(guān)廣場舞的負面新聞迭出。而網(wǎng)絡上，很多年輕人對跳舞的老人們也是罵聲不斷。剝開喧囂噪音，到底這些老人因何起舞？他們又從舞蹈中得到了什么？

分秒必爭巴掌地

“鏘！鏘！咚咚鏘！……”

晚上8點鐘，西安小南門廣場。一陣鼓聲雷動，瞬間淹沒了放置在綠色垃圾桶上的音響聲。剛剛還震耳欲聾的“最炫民族風”，此時已被換做歡快的秧歌曲子。這不是伴奏，而是請一隊大媽們下場的特有節(jié)奏。

七八十位意猶未盡的大媽們面露不悅地解散了，嘴里的嘟囔夾雜著不滿，“每次都提前，還有兩分鐘呢！”還未等大媽們散完，秧歌團的隊伍立刻沖上去，占據(jù)了廣場的中央蓄勢待發(fā)。他們只有30分鐘時間，后面還有另一個舞隊眼巴巴地等著。

秧歌領舞人名叫張群鎖，他年逾五十，是一個小區(qū)的保安。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位活躍的領舞人都顯得與眾不同。發(fā)福的腰身、粗壯的四肢和那寬大的褲衩，與他眼下的角色并不搭配。音樂的鼓點原本是柔美的民歌，但張群鎖大幅扭動的肢體過于賣力，既不優(yōu)雅，也不婀娜。每間隔一定時間，他便轉(zhuǎn)身“嗨”地大吼一聲，作為指示大家換動作的指令。在他看來，無所謂跳得好與不好?！澳阕炱ぷ幽テ疲思一仡^該咋跳還咋跳?！?/p>

作為一幫大媽的領舞，張群鎖這個大老爺們的“配置”頗顯扎眼。因為常年義務搬運音響并負責充電等事務，加上領舞者的身份，久而久之他便在這個無名的廣場舞隊伍里獲得了“領導”的殊榮，也算一呼百應了。

今天，不用看表他就知道，開始的鼓點比原計劃推后了五六分鐘。可別小看這點時間，如今在這巴掌大點的廣場上，都得分秒必爭。誰先誰后都是有講究的，是長期“斗爭”的結(jié)果。打鼓送客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對方）跳著跳著就上癮了，沒有一次是主動結(jié)束的，都得請出去?！?/p>

聲音大小宣示“主權(quán)”

張群鎖記得，兩年前小南門廣場還是個安靜的去處。大約一年前，附近兩個公園因為修建被施工方圈了起來。無處可去的人們都扎堆到此處晨練晚練，廣場突然變得緊俏起來。

“這將近一畝多地大的場子，最多同時得有三四個隊伍在練吶?！睆埲烘i說，有跳廣場舞的，有扭秧歌的，也有打太極的。按照時間段早晚排開，一天要上七八支隊伍。

最強勢的就數(shù)大媽們“最炫民族風”。她們的強勢入駐，將原本跳交誼舞的、打撲克的老人，以及滑滑板的孩子都擠對到了場子邊緣。偶爾地趁著大媽們變換隊形的工夫，幾個頑皮的孩子會乘著滑輪車沖將進去撒一把潑。但在大媽們眼里，這只是深水微波，絲毫不受什么影響。

在廣場上，不同舞蹈隊之間的和平共處相對而言不算太難，受害最大的要數(shù)耍太極的隊伍了。這一招一式的傳統(tǒng)功夫，講究的就是個氣定神閑?？扇缃瘢[哄哄的舞隊，震耳欲聾的“最炫民族風”，正如一位打太極的大爺調(diào)侃，“任憑你這修行再好也難以靜制動啊！”

場地有限，隊伍卻眾多，而且很多隊伍的人數(shù)還在不斷擴張，誰先跳誰后跳成了一個難題。最簡單的法則，莫過于比拼速度和人數(shù)——誰來得早，誰的人數(shù)多，誰就搶占了主動權(quán)。通常，搬個垃圾桶、支輛電動車，都可以作為占領地盤的標志。而音響的聲音大小，也是宣示“主權(quán)”的重要手段?！澳慵衣曇袅?，能壓得住別家的，你就先跳么。”

即便如此，搶占地盤的摩擦還是時常上演。段開生老教授是廣場上的?？?，他曾先后組織過4支廣場舞隊伍。據(jù)他回憶，因為搶地盤隊伍里還有人曾跟別人動過手。遇到這種情況，老段也沒有好法子，只有請當事人雙方坐下來吃頓飯?！俺鰜礤憻挘劬褪菆D個健康，心情不好鍛煉的效果就要減半了?！彼@樣安撫規(guī)勸雙方。

后來，有人找到了廣場管理者，請來各個隊伍的骨干協(xié)商，最終成功分配了從晚上7點至10點的活動時間和順序。場地摩擦問題終于暫時緩解了。

找到階級兄弟

張群鎖原本是鐘樓附近一家國營服裝廠的職工。上世紀90年代廠子破產(chǎn)，位于粉巷口的廠址被賣給了開發(fā)商，變成了一家連鎖超市。如今除了用租金給工人們繳納三金，那工廠早已與他脫離了關(guān)系。

下崗后，他干過十多年的餐飲，每天起早貪黑落下一身病。兩年前，老張索性把店鋪租了出去。他天天悶在家里看電視，后來在一位熟人的勸說下，走出家門加入了廣場舞大軍。

張群鎖開玩笑說，自己帶的舞隊是土八路?！斑@里頭有送水泥沙子的，有在餐館端盤子的，還有趕著人們下班的工夫賣小吃的。”

蘇愛紅（化名）就是老張嘴里那個送水泥沙子的。她的家在附近的城中村里，這是她從渭南鄉(xiāng)下來到西安城的第16年。先是起早貪黑跟著男人跑裝修，后來跑不動了蘇愛紅就租了個店搞水泥沙子批發(fā)。

前幾年初來乍到，生意并不好做，“好多小區(qū)有人霸著，不讓咱的貨進去”。這兩年憑著口碑好，蘇愛紅一家總算在城里立住了腳跟。可是久坐不動身體日漸發(fā)福，孩子現(xiàn)在也不需要緊看了，她總覺得閑得發(fā)慌，跳廣場舞成了她每天的必修課?！俺鰜硖簧砗梗X得心里舒坦多了！”燈光下，蘇愛紅圓滾滾的身材隨著音樂有韻律地擺動著。

其他廣場舞隊多是由退休的大媽組成，蘇愛紅不愛去湊熱鬧。在張群鎖的隊伍里，她覺得找到了階級兄弟?！瓣犂锏娜烁乙粯樱蠖嗍莵碜灾苓呣r(nóng)村的打工者，說起話來也像村里的姊妹?！?/p>

35歲的景艷是和母親一起來跳舞的。起初母親并不愿來，經(jīng)過全家動員好說歹說才把老人勸來?！芭滤C在家久了得老年癡呆?！苯Y(jié)果，現(xiàn)在老太太一發(fā)而不可收，每天吃完飯顧不上洗碗就火急火燎地趕來跳舞。景艷說，每次音樂響起，母親就不再是那個圍著鍋碗瓢盆轉(zhuǎn)了大半輩子的農(nóng)村婦女，舉手投足間好似青春回放。

沾上就欲罷不能

這兩年，公眾對廣場舞的口碑并不太好，特別是年輕人意見很大。張群鎖有自己的看法：“咱中國人，不都是老了才鍛煉身體嗎？年輕的時候哪有精力？”

下崗后這些年的打拼，他落下一身病，跳廣場舞成了他的健身運動。為了健身，他還加入了每周一三五上午在附近公園的一個合唱隊，《媽媽》、《父親》、《蓋碗茶》都是他鐘愛的老歌。到了周末，他偶爾還跟過去車間的工友們?nèi)ヅ琅郎健?

對如意秧歌隊唯一的男隊員、74歲的陳平（化名）來說，每天一小時的廣場舞則是他難得的放松機會。老伴患病生活不能自理，兒子兒媳忙著掙錢無暇看管孩子，他只好包攬了買菜、洗衣、做飯等所有家務。只有到了傍晚，照顧老伴吃完飯，他才有屬于自己的這一小時活動時間。

陳平的一天就這樣周而復始。家里的煩心事兒，他極少向人提起?！俺鰜砭筒灰?，煩惱說出來還影響他人。”有時候，老陳跳完舞后會坐在一旁的凳子上聽票友唱幾聲秦腔，他雖然消瘦但顯得精神矍鑠，“我不打麻將，也沒有別的特長，把身體保養(yǎng)好就是減輕兒女的負擔吧?！?/p>

同樣迷戀著廣場舞的還有保安老賈師傅。他說不出這鬧哄哄的廣場舞到底好在哪里，可自打跟著張群鎖來過一次后，這個外人眼中“病毒”就上了他的身，欲罷不能。半年多的時間，因為運動量過大，57歲的老賈膝蓋組織磨損，醫(yī)生勸他要適量活動。但他還是堅持每天到場，跳不動了就坐著觀看?！耙坏竭@廣場上看到人就高興，哪怕聽人嘮嘮閑嗑總比在家瞅電視強吧。”

跟緊時事不落伍

對于跳過“忠字舞”、演過“樣板戲”的大媽陳麗卿來說，跳廣場舞更像是重新找到了生命里的重要支柱。

每天早上6點半，西安市革命公園楊虎城塑像前的廣場上，65歲的陳麗卿總會按時將油布鋪開，再支上小板凳，算是對這塊地伸張主權(quán)了。她和隊友們翩翩起舞，對各種白眼視而不見。但有時麻煩來得比較激烈，她曾親眼目睹自己的音箱被一名年輕人踢飛。陳麗卿始終忘不了年輕人發(fā)泄般的吼叫，“讓你跳，讓你跳！”

在當年，舞蹈曾經(jīng)給過這個面容姣好的女人莫大的榮譽。小小年紀，她便被吸收到陜西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起初是打雜，后來挑起了大梁?！霸谖靼惭菁t了，就到戶縣的深山里唱白毛女。再后來大串聯(lián)，全國文藝大會戰(zhàn)，全國各地都跑遍了，差一點就見到江青?！碧峒斑^往，陳麗卿不經(jīng)意地笑了，“現(xiàn)在想想多么荒唐。”

陳麗卿此生的悲喜大多與跳舞有關(guān)。參加工作后，她曾多次代表單位參加文藝匯演。然而頻繁的演出也為她惹上煩惱，“說我作風有問題，在那個年代，這比說你偷盜殺人還難聽?！币灾劣谒l(fā)誓要戒掉跳舞，要找一個和跳舞沒干系的對象。

1990年代行業(yè)不景氣，陳麗卿提前退休。失去了集體的依托，從紅色年代走來的陳麗卿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命變得像水上的浮萍一般沒有著落。2003年，連續(xù)失眠一個多月后她患上了抑郁癥。不得已她重拾老手藝，一個人在公園里獨自起舞。不想，久而久之竟然帶出了一個廣場舞團隊。

如今的陳麗卿每天為教新舞而忙碌，“視頻都是從網(wǎng)上下載了再一塊兒學的。9·18的時候我們就跳‘釣魚島，建黨80周年的時候我們就跳‘南湖頌，反正就是緊跟時事不落伍?！?/p>

跳舞是個人私事

廣場舞的魔力不止于此。

小南門廣場上“金之秋”舞蹈隊的成員郭麗麗（化名）坦言，她從日復一日的“占領”中找到了全新的自己，“我們過去是被壓抑了，人都有激情的一面，就看有沒有被發(fā)掘?！边@一番豪言壯語得到在場多位50后大媽的認可。

郭麗麗說自己曾經(jīng)很內(nèi)向，一次偶然的機會認識了51歲的舞蹈老師關(guān)冠。在老師鼓勵和訓練之下，她的舞姿日趨專業(yè)化。有次她向老同事們展示自己的舞蹈定妝照時，大家驚贊不已“太漂亮了，像電視里的明星一樣！”跳舞極大改善了郭麗麗的精神狀態(tài)，她說現(xiàn)在活得更加自信。

夜深，云消日落，涼風漸起，廣場上跳舞的人群慢慢散去?！疤杵鋵嵕褪莻€人的私事?！庇脧V場舞重新建構(gòu)起世界的陳麗卿說，這才是舞蹈的本來意義。W責編/馬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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