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惡時辰

宋寧剛

大雪籠罩四野

說起雪——

像散落一身的雪片

你我因久違而陌生了的交談

融成水的透明與活絡(luò)

幾只麻雀落上窗欄

仿佛在聽你說話

又像是在聽爐火畢剝

停留，凝神，又無心地飛走

大雪籠罩四野

我們說起雪，說起無心的話

炭火白了爐子

雪從大地白上你我的額頭

我敬慕這樣一些人

我敬慕這樣一些人

步入人生的晚境 無論外面的世界

多么喧囂 他們神態(tài)安詳

一雙眼睛愈發(fā)沉靜 深邃和清澈

與之相應(yīng) 他們面目清癯

仿佛來自另一個天空 他們深諳

人生的減法 決不讓渾濁 臃腫和倦怠

挾裹珍貴的時光 終其一生

他們保持清瘦 平和與潔凈

當(dāng)歲月的風(fēng)吹起他們?nèi)諠u稀疏

卻細(xì)柔依舊的白發(fā) 那些銀絲

染著鉛灰閃耀于陽光之下 大地之上

仿佛他們一生的光輝都聚集于此

我敬慕這樣一些人 愈到晚年

身心愈加輕盈 仿佛他們

是天使的追慕者 隨時都準(zhǔn)備飛升

種春記

農(nóng)歷二月 母親獨(dú)自在陽臺上忙碌

為大花盆澆水 松土 撒下幾顆種子

絲瓜以及其他 一絲不茍 如照看孫兒

外面還比較冷 種子在玻璃窗內(nèi)

濕潤泥土下酣睡 或者也曾醒來

動一動慵懶的身子 直到某天

頂出連它自己也驚詫不已的綠

二月陽光明媚 春的哨聲不歇

陽臺上溫熏不已 綠色的芽

窈窕成細(xì)柔身體 瘋狂長高

這個早晨又給我驚喜

出門回來 看見兒子長大

春意萌動 蘇醒 綻開的早晨

站在土壤中 亭亭而立

更像我夢寐以求的女兒 顧盼招搖

驚蟄之后

驚蟄之后 生命中不多的幾次春雷

響起 狂風(fēng)席卷塵沙 黃昏提前到來

暴雨傾身而下 玻璃窗上鼓聲密集

雨滴織成水簾 匯作河流

汩入夜晚的汪洋 次日清晨

雨停 太陽久久不出 沐浴之后的南窗

露出透明惑人的胴體

窗外世界 熟睡的嬰兒般寧靜

羞怯的新婦想起昨夜失態(tài)

桃花散落一地 遮掩 又袒露了什么

你的光

即使在最具光華的年齡 你也沒有

眾人額手的尊嚴(yán) 也許就像北方的樹

或者收獲后被犁鏵翻開的深色土地

終生都無緣暖色光的正面

你能夠忍受么？ 你最好能夠如此

并以此為樂 像北方冬日的樹

或者被犁鏵翻開的深色的土地

享受你難得的孤獨(dú)與寧靜

傾聽你生命的奇跡 從年少起

你就迷戀幽深斑駁的樹林

曾在被砍斫的樹樁上休憩

時光從午后走向黃昏 雨后的樹林

愈發(fā)暗沉 頂著灰白傘蓋的蘑菇

就從你腳下奇跡般長起

夾著書簽的地方

一本多年前的書 沒有讀完 未讀的部分

遠(yuǎn)大于讀過的 正像人生

未走的 錯過的路永遠(yuǎn)多于走過的

書簽夾在某一頁 那是多年前的自己

感興趣的 那些曾經(jīng)喜歡過 留戀過

為之激動過的事物 像一杯隔夜的茶

再也喝不出清香與熱烈

那些曾經(jīng)掛在嘴邊記在心頭

讓我們驕傲的事物 如今我羞于提起

多么希望書簽夾在另外某一頁

那是現(xiàn)在的我所喜歡的

如果多年前就有此胃口和覺悟

書簽又該夾在哪一頁？ 也許能夠丟開

拿起另一本？ 不 另一本也放下

還是起身 撣撣身上的灰塵

向我南望已久的大山深處行進(jìn) 再不回頭

四月的惡時辰

這是四月的惡時辰 一個人去世

無數(shù)人說起心中的大師

仿佛他們說的不是一個老人

八十七歲的老人 不是我所認(rèn)識的那位

十九歲發(fā)表作品 模仿他人 文字蹩腳

還是決心坐下來 在打字機(jī)前

一坐就是幾十年 為了生活

做記者直到四十歲 在《花花公子》

刊登小說 賺取豐厚的稿酬和名聲

不惑之年發(fā)現(xiàn)拉丁美洲的孤獨(dú)

五十七歲表露自己的愛情

我出生的前一年 他就從瑞典歸來

別人稱為魔幻的在他不過是現(xiàn)實

一個八十七歲的老人 能做的他早已做過

可以離開 乘老態(tài)的樣子還很有型

沒有遺憾 沒有悲傷

一個老人 久已不在書桌前呆坐

我們還要擦拭 整理 繼續(xù)坐下去

乘車穿行于城市，想起

普里什文

一個走向森林的身影

與我背道而馳

我沒有回頭，卻清晰地看到

那套陳舊的工作裝

高筒膠鞋直到膝部

花白的胡須如植物的根莖

繼續(xù)茂盛地生長

林中的水滴吸引你

草木，鶴群，和土地一起邀約你

你沉穩(wěn)地走向飛鳥不驚的地方

湖水正泛起微微的波瀾

五月的森林與陽光

和十二月積雪一樣，是盛大的宴會

在你的，也在我的心里上演

有一個地方叫馬群

從新街口轉(zhuǎn)地鐵去仙林

看見市內(nèi)地圖上

有一個地方叫馬群

那是怎樣一個地方

真會有馬兒成群地奔騰么

哪怕只有幾匹也好

淹沒腰際的牧草

風(fēng)里掀起波浪

馬兒低頭吃草時瞇起雙眼

濃密的長尾瀟灑地?fù)P起

從新街口往仙林

或者相反的線路

有一個地方叫馬群

地鐵在那里

馬兒一樣越出或者鉆入地面

行人上下 每次我都隔著玻璃門窗

遙望遠(yuǎn)處的山林

希望看到四肢矯健的馬

或者它們揚(yáng)著鬃毛驕傲地奔騰而入

哪怕一匹馬也好

黃昏是美好的

黃昏是美好的

太陽從滿是霧霾的城市邊上沉落是美好的

下班回家是美好的

向不很熟悉的人打招呼是美好的

經(jīng)過一群穿粉色T恤的中學(xué)生身旁是美好 的

小店鋪里美麗的少婦和女兒一起做保健操 是美好的

有序的行進(jìn)是美好的

汽車低沉的鳴笛是美好的

在綠燈的保護(hù)下穿過十字路口是美好的

公交車開進(jìn)站臺是美好的

人滿為患的車廂 送進(jìn)清風(fēng)是美好的

透過車窗玻璃看到另一輛車?yán)锇苍數(shù)谋砬?是美好的

孩子在老婦的懷中熟睡是美好的

修地鐵的女民工走出鐵皮隔離區(qū)擦臉上的 污垢是美好的

住宅區(qū)里響亮的炒菜聲是美好的

喝一碗淡淡的玉米粥是美好的

紅而多籽的石榴是美好的 小個頭的蘋果 是美好的

撇開這一切 在夜晚的燈下

讀《定西孤兒院紀(jì)事》《夾邊溝紀(jì)事》《古 拉格：一部歷史》

是美好的

為了壓住暈車的惡心深深喝一杯水是美好 的

抬起頭來聽窗外無邊的寧靜是美好的

秋之小興

1

秋天的河水日益深邃

陽光還在洶涌

葉子卻踩著鐘點(diǎn)黃了

南去的鳥兒一振翅

滿樹金黃的羽毛

就撲簌簌 飛落一地

2

寒露降臨的夜晚

誰也沒有察覺

水井里起了霧

星星隱沒

狗也一聲不響蜷起了身子

當(dāng)鳥叫啄破清晨的清冽

唯獨(dú)少了蟬——

不勝翅膀的濕重

它不辭而別

期待下一輪回的溫暖

3

那些悄然以至清寂的日子

你可曾四顧

這一天 有過鳥兒的喧鬧

才算沒有白過

那些陽光漶漫的日子

你聽到了嗎，淙淙水聲？

如果你曾傾身

把自己交給這秋日的寂靜

你就會聽到

4

雨后的日子一聲不響

涂滿陽光的葉子

結(jié)伴而行 從樹頂飛落

天光隨清寒

乘機(jī)而下

亮堂許多午后的安靜

5

又一場深沉的秋雨 逶迤

至季節(jié)之尾

峭利的手指已經(jīng)伸出

你的耳際

回蕩清寒的叩門聲

6

寒秋之夜

白霜猶豫著是否就這樣

將自己交托給冬季

眼看銀杏出落得一樹金黃

雞爪槭蜷曲起指爪

黑乎乎的后半夜 縱身一跳

清晨，晶瑩的光閃耀著蘇醒

看到猩紅的腳印子散落一地

剪夜

夏至剛過

大地便亮出一把黑色的剪刀

每天剪去白天一點(diǎn)金色的尾巴

直到冬至

換來一場白皚皚的大雪

這是極為劃算的交易

會讓接下來的半年日子

一天比一天亮堂

六月一日訪朝天宮

宮墻圍起一片幽靜

沒有孩子。

孔子行教的雕像立在庭中

凹凸不平的石階穩(wěn)穩(wěn)地盛著

雨水。幾只螞蟻繞過巨大的湖

覓食或散步

巨大的銀杏樹蔭蔽院落

我抱了抱那一百八十歲的身軀

仿佛擁抱了一位沉默的老者

灰黑的樹體堅實如磬

一簇新生的扇形葉片意外長出

在不為人察覺的風(fēng)中微微顫動

在汽車站

從沒有想過城鄉(xiāng)之間會如此親密

當(dāng)我在汽車站看到，兩只

白藕似的手臂，環(huán)住農(nóng)村老婦人的頸

一張光潔姣好的城市的臉，貼緊

土地一樣粗糙黧黑的另一張臉

仿佛冬日的白蓮俯就枯敗的荷葉

年輕女子以優(yōu)雅的笑，鼓勵

羞怯的老婦人，就像母親從鏡中探望

出嫁前正在梳妝的女兒

仿佛失散多年的姐妹，兩個

如此不同的女人熱情地說著話

當(dāng)我張望窗外，寒風(fēng)中

相互取暖的兩只麻雀，她們起身

從我對面的候車椅上，夢一樣消失

讀福樓拜書信

“寫完兩行，費(fèi)了兩天”“一頁寫了五天”，

“本周四頁”……“我要寫一段敘事；

現(xiàn)在，故事對我來說成了非常乏味的事。

我必須把我的女主人公送到一個舞會上 去?！?/p>

“過于投入一件工作，結(jié)果暈頭轉(zhuǎn)向。

剛才似乎是錯的，五分鐘之后看起來

又毫無問題?！薄拔胰諒?fù)一日地打發(fā)著

我枯燥而簡單的可憐生活，

在我的生活中，語句有如歷險……”

“當(dāng)我什么也表達(dá)不出時，當(dāng)涂寫了好幾 頁

卻發(fā)現(xiàn)連一個句子都未完成時，

我就癱倒在床上，陷入一種

內(nèi)心煩惱的泥淖中。我感到虛無?！?/p>

我為大師在信中袒露的抱怨

為他的脆弱和可憐，大笑不已。

直到終于笑不出來——

我想到了自己更加可憐的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