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豐富
哎!那是一個誰
那就是咱的那個有名的二妹妹
對畔畔的那個圪梁梁上那是一個誰
那就是咱那個有名的那二呀那二妹妹
你在你的那個圪梁梁上哥在一個溝
你瞭見哥的那個妹子你就招一招喲手
對畔畔的那個圪梁梁上長著十樣樣草
十樣樣的那個看見妹子就樣樣好
你在你的那個圪梁梁上哥在一個那溝
你瞭見哥的那個妹子你就招一招喲手
……
春平愛吼山歌,當他的山歌經(jīng)過喉嚨的醞釀沖出嘴巴,把對面的山洼洼沖撞得哇哇叫喚的時候,山上起了一股細細的風。
山下秋桃的心像爬滿了毛毛蟲癢癢得難受。
這是開春季節(jié),大地像女人豐滿的胸脯,踩上去軟綿綿的。
太陽光暖融融地灑了一地,把春平照得渾身是勁,在這漫天的清風和陽光里,春平肩(扛)著犁,趕著牛上山。春平一上山就滿心的歡喜,他一高興就喜歡唱山歌,他唱的都是地地道道的陜北信天游,每每唱歌的時候他總要憋足了勁兒,字正腔圓地唱歌,把滿心的歡喜和快活唱出來。春平是山里最有名的民歌歌手,在田間地頭,在熱鬧喜慶的日子里,只要你聽到一首首悅耳的民歌那一定就是他唱的,春平的身上處處閃耀著民歌的光芒。因了民歌春平往往要受到“攻擊”,一旦遭到攻擊,春平只能是束手就擒?!按浩皆俪粋€,只一個?!薄按浩皆贊M足一下嫂子,嫂子幾年沒有聽你唱歌了……”這一句話出去,就有故事了,圍觀的人不管下文,下文他們聽不進去,他們就喜歡抓住“最核心的內(nèi)容”,“春平再滿足一下嫂子……”“春平就滿足一下你嫂子啊”“該出手時就出手啊”……在一片混鬧和嬉戲聲中,悠悠揚揚的信天游就會飄起來。這時候的人群里沒有了嬉鬧聲,許多人就會眼睛睜得大大的,每張嘴都張得大大的。到處呈現(xiàn)出一片寂靜,沒有說話聲,沒有嘈雜聲,周圍的一切都是那樣地安靜,縈繞在他們耳畔的是河灣里的蛙鳴聲,潺潺的流水聲,春平的民歌聲。此刻的人們被民歌懾服了,他們在民歌聲中被徹底陶醉了。
就在春平正陶醉在自己歌聲里的時候,冷不防臉上、手上、褲子上,到處是濕漉漉的。原來是他趕著上山的母牛正四腿八叉地貓著腰撒尿,春平站在一邊,看著母牛把尿撒完,繼續(xù)上山。
春平一邊走,一邊向村子里張望,往年的這個時候村子里是異常熱鬧的。誰家的孩子呼喚父母,春平是聽得清清楚楚,村子里什么事也瞞不過他。那些雞呀、狗呀、驢呀……的叫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似乎在舉行一個大合唱。雖然沒有旋律,但他聽得舒服,他甚至可以根據(jù)那些動物的叫聲判斷出是誰家的雞在叫,誰家的狗在吠。然而,現(xiàn)在村子里是寂寞的,大合唱沒有了,人影也少了。幾年前,村子里男人們都出去了,他們打工,做生意,他們當老板……他們出去了,但是他們的女人依然堅守在村子里,這里是他們的家,是他們的陣地,是他們的總后方。人們的生活就像一臺戲,戲的前臺是男人們的表演,女人們操持著后臺,她們是幕后的推手,有了她們前臺的男人們就可以放開手腳。
村子里的人少了,那些曾經(jīng)在外的男人們舉家遷出,把女人也帶出去,把戲的舞臺搬到了城里,并且把他們的女人推到了戲的前臺,前臺后臺的人盡情地演,現(xiàn)在村里的人簡直是少得可憐,稀稀拉拉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前村有一家,后村有一家,前村一家有兩口人,他們是一對六十多歲的老夫妻,后村一家只有一個人,是個老光棍也五十多歲了。他們兩家很有意思,像蹺蹺板的兩端在保持著平衡。中村他們一家,就他和老母親。還有一家是寡婦秋桃家,秋桃家就秋桃和幾個孩子。孩子們在家里的時候很少,他們都在外打工。
春平?jīng)]有離開過家,他依然堅守在村子里。春平不屬于老弱病殘的行列,但是他的人生有硬傷,在他的戲里,后臺上沒有人,只有個年邁的母親。春平的民歌很富有殺傷力,尤其是對村子里的那些女人們這種殺傷力顯得更有威力,但是這種殺傷力也讓他心靈上留下創(chuàng)傷。他天生對女人有種畏懼,那種畏懼是長在他心里的一塊疤。幾年前,村子里的人很多,非常熱鬧,特別讓春平記憶猶新的是,村子里的幾個漂亮姑娘,曾經(jīng)幾度讓春平魂不守舍。其實他們中有幾個都給春平拋過媚眼,春平的心里對那種眼光是渴望的,它就像一團火,時時在灼燒著春平的心,把他的心燒烤得五內(nèi)沸然。雖然春平對那種眼光是渴望的,但是他無法消受,每每遇到那種光,他都像電擊了一樣,心就會突突地跳,要蹦出心膛似的。春平經(jīng)常遭受著那樣的折磨,他恨自己,感覺自己很不爭氣,又無可奈何。
在潺潺的流水中,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嬉戲;在蜂飛碟引的鮮花和碧草間,他們在一起追逐嬉鬧;在清風徐徐,月影朦朧中,他們促膝談心……這都是春平的夢,這樣的夢他不知道做過多少次了,每次都花樣翻新,每次都影影綽綽,每次都讓他如癡如醉??此仆偈挚傻茫瑓s遙不可及。夢醒之后,經(jīng)常是發(fā)一聲長長的嘆息。
那幾年,春平看見村子里的女人跑光了,他心里著實慌了,那一個個嫁出去的女子們,大多是給他送過秋波的,春平痛恨自己,多少次的機會他都沒有把握,他感覺自己太無能了。
歡快的燕子在田野上空滑翔,時而一個俯沖,時而振翅向上。春平趕著牛在酥軟的土地上走著,不知道什么時候,他看到了在溝底的秋桃。春平伸長脖子咽了一口吐沫,把將要發(fā)出喉嚨的歌聲也咽了回去。
秋桃死了男人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秋桃沒有因為死了男人而過度傷心,這和秋桃男人死的情況有關。秋桃的男人是一個有手藝的人,一年四季到處漂泊。
在秋桃男人活著的時候,秋桃就比較痛恨她的男人,她曾經(jīng)受了男人的不少氣。傳言秋桃曾經(jīng)挨過男人的牛鞭,挨打的原因眾說不一,沒有一個能說得清。
秋桃男人死于非命,他死在一次車禍,死在自己駕的車里面。車禍本來不奇怪,讓人奇怪的是秋桃男人赤裸著身子,死在一個同樣赤裸身子的女人懷里。那一年在秋桃獲得男人車禍的消息的時候,她沒有顯露出一點點悲傷,她倒是感覺到了一種解脫。在處理男人后事的時候,她沒有太多張羅就那樣草草地下葬了,秋桃男人腿一蹬,丟下四個孩子離開了人世,然而秋桃沒有因為男人的死感覺到生活的負擔。事實證明眾人的擔心的確是多余的,在秋桃男人離世后,秋桃的孩子們一個個健健康康地長大,一個個筑起了自己的愛巢,有了自己的家和生活。在秋桃男人死后的第一年里,秋桃就把不大的女兒出嫁了,傳說得了不少彩禮。后來的三個兒子結(jié)婚,據(jù)說花費了不少錢,但是都挺過來了,村里人在佩服和驚嘆秋桃的能力之余,不禁要嘀咕幾句,秋桃哪兒來的那么多錢?
哪兒來的那么多錢?村里人常常這樣想。
人們發(fā)現(xiàn)自從秋桃男人死后,秋桃喜歡向外跑,隔三岔五就離開村子,總是出去一段時間再回到村子里。
秋桃的舉動,人們沒有多想,讓人們沒有想到的是秋桃的另外一個秘密即將發(fā)生,這是許多人不曾想到的,也是許多人無法想象的。
在許多人離開村子在外謀生的時候,秋桃似乎并不急著離開村子,她依然堅守在村子里,犁地、種田、秋收,延續(xù)著一系列的古老的農(nóng)耕生活。村子里勞動力少了,面對繁重的農(nóng)活,秋桃有自己的辦法,在她撐不下去的時候,她就會找春平。
春平是一個不惜力氣的男人,他無論干什么活,無論給誰干活,他都保持著這一習慣。在農(nóng)忙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比較忙碌,但是只要誰家肯開口,他都積極去幫助。
那一年秋雨綿綿,秋桃的男人還活著,秋桃家的莊稼就要爛在地里的時候,是春平幫他們收割回家,這一份恩情秋桃沒有忘記。
男人活著的時候春平是她家的得力助手,男人死后春平依然是秋桃的好幫手?!按浩矫魈旖o嫂子犁一下地好嗎?”“春平后天給嫂子挑幾擔水!”……對于秋桃的請求他總不會讓她落空,每一次開口,春平都極力幫助她。
在習習的秋風的彈弄下,田野里時不時響起沙沙的聲音,秋蟲的叫聲四起,寂靜的山野立刻變得熱鬧了許多,湛藍深邃的天空里掛著幾朵白云,飄來蕩去高高地懸在頭頂,讓人深陷于無限的思緒里。金燦燦的田野里,到處都洋溢著莊稼成熟的氣息,撩撥得春平進入迷醉……
“嚓” “嚓” “嚓”……
秋桃在她家的玉米地里割玉米,在一片嚓、嚓、嚓……的聲音里,一棵棵粗壯的玉米稈子,都倒在了她的懷抱里,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玉米地,很快被她扯開了一道口子,藍藍的天空像一個深邃的洞敞開了。陪她割玉米的還有春平,春平在玉米地的邊上向里割,秋桃就想從玉米地的中心撕一道口子。
在玉米地里秋桃瘋狂地舞動著鐮刀,給人一種有很多力使不完的樣子??粗豢每糜衩自谒媲暗瓜拢龥]有感覺到自己用力不對,看著眼前的一棵棵玉米,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堵塞。經(jīng)過二十多分鐘的瘋狂砍劈,秋桃的頭頂上顯露出一片矩形的天空,天是藍藍的,高高的。不知道為什么秋桃突然感覺有些沮喪,干干停停,停停干干,心情有些糟糕,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
也許是用力過猛,讓她有些累了,她一屁股坐在了砍倒的玉米稈上。
春平繼續(xù)不緊不慢地割著,他完全沒有注意秋桃已經(jīng)坐下來休息了。他兩手對住搓了搓,從褲兜里摸出一盒煙,彈出一支叼在嘴里,把打火機的火苗子調(diào)得旺旺的把煙點著,悠閑地吸了一口。他感覺很受用,把煙咽進腔子里,煙在肺子穿梭之后,一股藍藍的煙變成白色的霧氣,從他的鼻孔里噴出來。他似乎感覺很享受,很響亮地咳了一下,把喉管上的痰送到舌尖上,用力呼氣把痰像子彈一樣遠遠地射出去,顯然這時候吸煙對于他來說,是任何美食都無法替代的。他要好好地享受一下,又狠勁地吸了兩口煙,鼻孔里立刻像兩根排氣筒,煙霧直往出竄。一根煙還沒有吸完,他就把兩手放在褲腿上搓了搓,挽起袖管繼續(xù)他的工作了。
就在他把煙抽完,剛剛把煙屁股甩出去的時候,他手里的活停了下來。他突然有個發(fā)現(xiàn),除了在自己這里響起“嚓、嚓、嚓……”的割玉米的聲音外,周圍一切都靜悄悄的。秋桃的鐮刀不是一直在揮舞著嗎,她是什么時候停下來的?原來縈繞在他耳畔秋桃割玉米的聲音,是自己的一種錯覺嗎?他停止了手里舞動的鐮刀,周圍顯得愈發(fā)寂靜。秋桃干什么去了,會不會出什么事呢?他想。
他拿著鐮刀向玉米地的中央走去,向秋桃走去,可就在剛剛邁開步子的時候,他猶豫了。他想,他這樣做是不是有點莽撞?萬一秋桃是解手去了怎么辦?
經(jīng)過簡短的思考,他決定還是不過去的好,以免節(jié)外生枝,讓秋桃誤會。
他執(zhí)起鐮繼續(xù)向玉米砍去,并看了看他身后砍倒的玉米,一垛垛一垛垛的非常整齊,他對自己的勞動比較滿意,頓時心情舒暢,隨即一曲陜北民歌脫口而出:
……
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的水
五十里的路上我來呀么看妹妹
半個月我看了妹妹十五回呀十五回
為了看了妹妹哥哥跑成羅圈圈腿
大青山的石頭烏拉河的水
一路風塵我來呀么看妹妹
過了一趟黃河我沒喝一口水 呀?jīng)]喝一口水
妹妹你還罵我是個沒有良心的鬼
大青山的石頭烏拉河的水
一路風塵我來呀么看妹妹
過了一趟黃河我沒喝一口水 呀?jīng)]喝一口水
交了一回朋友我沒有親過妹妹的嘴
……
春平一邊割玉米,一邊盡情地歌唱,就在他迷醉在歌聲里回不來的時候,他聽到了玉米地里,有擠壓玉米桿的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知道是秋桃“回來”了,他收斂了肆無忌憚的歌唱,把歌聲盡量壓回到鼻腔里,近似到了一種哼哼的程度。
秋桃“回來”了,他的心放下了,其實他有點太不自知了,人家本來就沒事嘛??磥硎撬乃枷胗悬c轉(zhuǎn)不過來了,大白天里一個大人能有什么事啊。這種意念在他大腦里忽閃一下后,他拿起鐮刀給他的兩個手掌上吐了兩口吐沫,繼續(xù)著他的工作。突然間他身上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大的勁,他手里的鐮刀揮舞得越發(fā)快了,擺出一副大干猛干的勁兒。
又一片玉米倒下了,他發(fā)現(xiàn)秋桃那里還沒有動靜,只是偶爾能聽見玉米葉子碎裂的聲音。他感覺異樣了,秋桃是不是累了,她很長時間沒有勞作了,他感覺是要過去看看,也許手指割破了,他丟下鐮刀向秋桃走去。秋桃背對著他,在倒下的玉米稈上坐著,干枯的玉米葉子在她的懷里跳躍著。秋桃有點癡癡地。
他說:“累了你回去休息吧?!彼龥]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坐著。
他說:“是病了嗎?病了你回家去吧?!?/p>
這句話出去,他沒想到秋桃竟然有些生氣,她對他說:“誰病了?是你病了吧?”聽了她的話,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他想,我怎么病了?是你半天沒有動靜,我以為是不是病了呢。
秋桃的話讓他感覺到有些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下一步該怎么做。他呆呆地站著,兩手在衣襟上來回揪了幾把,就在他陷入無限的尷尬的時候。秋桃卻顯得極其大方和得體,她說:“也沒什么,就是心口子感覺有點難受?!鼻锾艺f完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她丟下春平自己先回家了,只有春平繼續(xù)割玉米。
秋收之后對于農(nóng)民來說是比較悠閑的日子,在很多年前,山村里是再熱鬧不過了,勞累了一年的農(nóng)民兄弟,很會愛惜自己,他們什么也不需要干,在村子里走西家到東家。男人們玩各類紙牌,女人們一起聚在某一家的熱炕頭,納鞋底,縫補衣服,家長里短,在熱鬧消遣的同時,手中的針線活也沒有荒廢??墒呛髞砩酱謇锛澎o了,由于糧食不值錢,加之近年來國家實施退耕還林還草政策,村子里地少了,在村子里種地的人也少了,家家戶戶都到外面去撈錢,待在村子里的就那么幾戶人家。
在農(nóng)村一直有這樣一種傳統(tǒng),在農(nóng)閑的時候,就是說親搭橋牽線的時候。春平已經(jīng)是三十幾的老后生,隨著過年過節(jié),春平成了他母親心頭的一塊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其實春平這件事也不用等到農(nóng)閑時間,村子里本身就沒有多少人,春平也沒有多少農(nóng)活要干。
秋桃就是這個時候到春平家的,為了感謝春平對她家的幫助,她懷里抱了一些雞蛋,給春平的母親。她順便給春平的母親說了一件讓她喜出望外的事,她要把她娘家的侄女介紹給春平。這個消息太重要了,對于春平家來說是天大的恩賜,甚至比皇帝的恩賜更為重要和來得實際,簡直就是一罐蜜,甜到他們母子的骨頭里。
好事多磨,哪有一蹴而就的,事情就得這樣慢慢地展開。你來我往,秋桃看中的是春平的表現(xiàn),甚或說是對他的一種考驗。
對于春平的支配,秋桃顯得有些理直氣壯和理所當然,耕地,撒種,挑水,施肥……這些事春平可以干,也樂意干,他干得高興著呢。
秋桃也不虧待春平,時不時邀請春平到家里吃上幾口,沒有山珍海味,但是有春平吃不到的東西。
事情就這樣湊巧了,春平剛剛挑回來一擔水,就要向水缸里倒的時候,秋桃趕過來幫忙了。“你看你也累了,干了一天的活了,我來吧!”說著秋桃就把春平的胳膊抓住了,要奪他手里的水桶,春平有些急,完全是著急了,這個怎么行呢,好歹我是男子漢啊,說什么也不能叫秋桃干吧。他實在了,他用力了,誰讓自己是鐵骨錚錚的漢子呢。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竟然有些莽撞了,把秋桃的手指弄疼了。聽見“哎喲”的一聲尖叫,春平著實軟下去了,他撒手了。提起的水桶沒有倒入缸里,有一半灑到了地上。他趕忙抓住秋桃的手,心疼了,這是怎么搞的啊,老大不小了,怎么這樣毛手毛腳。春平把全部的心思集中到秋桃的手上,他憐惜了,女人的手是最經(jīng)不住傷的。他反復地在觀察,在診斷。只是有點紅紅的,沒有什么大的傷,他奇怪了,那一聲叫證明著不應該是輕傷。
春平用力了,這次他的力氣沒有用在手上,是用在了眼睛上,心上。他一定要挖出病來,一定要仔細驗看,馬虎不得!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沒有預兆,沒有前奏,一點點也沒有,春平?jīng)]有絲毫的準備。就在他仔細地診斷,診斷的結(jié)果讓他頭上冒出汗的時候,他感覺到秋桃的呼吸有點急促。這讓他更緊張了,他想這次真闖禍了,看來是傷得不輕,這個后果將會是嚴重的,他仔細盯著秋桃的手指,大有一種盯不出問題誓不罷休的架勢。就在他勢必要盯出問題的時候,感覺自己越來越熱了,簡直讓他透不過氣來。尤其是自己的脊背熱乎乎的,是緊張的緣故。突然,他發(fā)現(xiàn)是秋桃!秋桃?他很想揉揉眼睛,但是他沒有,確定是秋桃,他感覺有點震驚,秋桃怎么會靠在自己的脊背上了。太突然了,他打了一個激靈,臉頓時紅起來,臉紅得讓他的眼睛有些發(fā)燒,似乎有點模糊了,有點暈眩。他站起身,“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秋桃不吃這一套,她顯然是有些不高興,甚至有點慍怒。春平真是傷人了,太傷人了!
春平就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臉一直紅到脖子根,這簡直就是闖禍啊。他在地上團團轉(zhuǎn),要在地上擰出油似的,他不敢看秋桃的眼睛,這雙眼睛太有殺傷力了,簡直就是電,一不小心將你擊到半死。他感覺渾身不自在,渾身的毛孔都張大了嘴巴,在呼天喊地,要爆發(fā)了。心口子被什么東西給一拳一拳地擊打著,有點拳擊的意思。
就在他一次次地揮手,以擦汗水來掩飾自己的慌亂的時候,秋桃突然笑了,她笑得有點無緣無故,甚至笑得很不是時候。面對秋桃的笑,春平的臉越發(fā)地紅了,憋得像紫豬肝一樣。不過笑很能解決一些問題,人家秋桃已經(jīng)過往不糾,你還那樣死心眼干什么。春平臉上也現(xiàn)出了一絲絲的笑,不過他的笑顯得有些生硬,有點僵,沒有一點點活泛勁,好像專門做給秋桃看的,為此他很恨自己,看人家秋桃肚子里可以撐船了。這樣想著他悻悻地離開了秋桃家,本來人家秋桃請他吃飯的,沒想到事情會到了這樣的一步。他很懊惱,很自責,也難怪自己打光棍這些年了,他太死板,太死心眼了。一個大男人怎么就沒有人家秋桃的那種肚量呢,誰還敢嫁給你,鍋和碗怎么就能沒有個磕碰呢。
春平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好在他母親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異常,要么就太丟人了,臉往哪兒擱,總不能插褲襠里吧。
春平很佩服秋桃,無論什么事情她都很會捏拿到位,不能過也不能不及。
自從那件事發(fā)生后,春平在心底里害怕見到秋桃,他無法面對她,無法面對她的那雙眼睛。不過秋桃才不能讓你春平見到呢,人家在家里納鞋底了,見你干什么,看你那副狼狽相,秋桃才不會呢。事情過去有一個禮拜了吧,春平對秋桃的那種害怕心理大大地緩減了,當然那種心理還是有的,但是不那么強烈了,心口上的拳頭沒有了。
春平就是在那一天見到秋桃的,幾天沒有見秋桃了,感覺秋桃變化太大了,大到讓人認不出來了,那是秋桃嗎?其實春平錯了,秋桃一點點都沒有變,就像秋桃的頭發(fā)絲一樣,原來是多少根,現(xiàn)在還是多少根,原來多長現(xiàn)在還是多長。一定要說變,是變在了春平的心里。雖然春平對見到秋桃的心里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但是他還是有些緊張,或者說有些不自在。
“哎喲,是春平啊,嫂子幾天時間沒有見到你了?!鼻锾艺f。只見她手里正抱著一摞針線活,顯然是隨便出去到哪里轉(zhuǎn)轉(zhuǎn)的。
相比秋桃舉止的自然妥帖,春平的舉動就多少有些瑕疵,或者是有點短路。他的眼睛恍恍惚惚的,他也不清楚是在看秋桃的眼睛,還是在躲避秋桃的眼睛。他感覺自己很不爭氣,秋桃已經(jīng)給你笑臉了,他也應該給人家還一個笑臉,這是做人最起碼的禮貌問題,是基本素養(yǎng)。
“你那個事,我已經(jīng)給我侄女說了,要么你們什么時候見見?”秋桃說。
“不見了吧,見什么呢?!贝浩秸f。
“怎么不見了呢?你是嫌我侄女是離了婚的,是二婚嗎?”春平?jīng)]有料到秋桃會這樣問自己。他很想抽自己幾個巴掌,怎么這樣說話,他每次說話怎么總是短路。
“沒有啊,我是想你侄女會不會看上我,所以就順便這樣說了?!边@話秋桃相信,是實話。其實不用春平解釋,她知道這不是春平的心里話,他盼著呢,盼星星盼月亮多少年了,怎么就不見了呢。
見面的時間、地點,是秋桃最后敲定的。
秋桃說:“這個簡單啊,時間當然是在鎮(zhèn)集市的時候,地方當然不能在人多的地方,最好是僻靜一點啊?!?/p>
這下把春平難住了,既要在鎮(zhèn)里集市的時候,又要僻靜的地方,這在哪兒找啊?總不能帶到哪個旮旯角吧。看著春平有些為難的樣子,秋桃有點不高興了,這很難嗎?有什么值得思考的。雖然這樣想,但是她不會直接告訴春平,不能,絕對不能。秋桃說:“時間只能這樣定了,至于在哪里見,是你的事情了?!?/p>
明擺著秋桃對他的唯唯諾諾的表現(xiàn),很不滿意了,她說:“你自己看吧,不見也可以。”這句話重了,不見也可以這是萬萬不能的。春平想是不是在時間上改改,他想“四月八”賀家渠有廟會,應該是一個很好的時間,村子里多少新媳婦就是在那里見面,撮合成,引回來的。
春平說:“‘四月八怎么樣?”
秋桃徹底被春平氣炸了,都什么年代了,還打算在那樹蔭下打情罵俏,不行了,早不行了,在樹下的那一套早不用了。在一個村子里生活了多少年,她今天才算見識了,她一直以為春平不但民歌唱得好,而且是一個靈巧、機敏的人,人們有種共識:凡是唱歌的,寫詩的,都是一些浪漫的人。可春平不是,是屬于個例了,沒想到他竟然是這么不開化??磥硭簿团洚敗昂媚腥恕保蚯榱R俏不行,處理日常事務不行。短路。本來秋桃不想說的,目前情況看她不說還真不行了,真不行了,如果這時候再不給他說,這不是自己的不對嗎?
秋桃說:“春平,地方倒是有了,就是要掏錢的,不知道你情悅不情悅?”
春平笑了,這下笑得得體,憨厚。春平說:“看嫂子說的,你也是為了我好啊,沒有你張羅,我還沒有機會見呢。”
話到這份上了,秋桃一定是要說的,她說:“隨便哪個飯店嘛,不一定要高檔,主要是為了方便說話啊,現(xiàn)在的人不在乎吃飯,主要圖個方便。”
這句話把春平點醒了,這么簡單,甚至是幼稚的問題,我春平怎么就想不到呢,不是花錢的問題,問題是錢沒處花啊,他要感謝秋桃,是秋桃給了他這個機會。春平責備自己說:“我怎么就這么笨呢?怎么就沒有想到呢?”
見面的時間、地點就這么敲定了。一切按照秋桃的安排,如期舉行。對于春平來說,無論人家女方有怎樣的想法,他已經(jīng)很滿足了,這一切的一切說明秋桃心里有春平,在乎他,給她張羅。秋桃已經(jīng)明確表態(tài)了,無論成不成她一定會在她侄女那里美言。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但是秋桃的大恩大德,讓他無以為報,讓他永生難忘。眼下他需要做的只能是等,等秋桃給他侄女的美言結(jié)果。
那是一個下著綿綿細雨的春天,田野里已經(jīng)泛起了一絲綠意。干涸的大地,饑渴的小草,在爭先恐后地吮吸著春雨,享受著春雨的滋潤。
春平就是在這個時候得到秋桃給他的消息的。秋桃說:“春平,你不要怪嫂子,我侄女她好像談了對象了……這個事就這樣了,不過你也要挺得住?!边@話春平聽明白了,看來秋桃的侄女另有歸宿了,這不能怪秋桃啊,畢竟現(xiàn)在是婚姻自由,嫁娶自愿的時代。秋桃想得嚴重了,我春平打光棍已經(jīng)多少年了,可以說急,也可以說不急了,春平一直以為自己就這樣了,急有用嗎。其實說白了,多少年下來了,春平內(nèi)心的火再不是熊熊燃燒的那種了,火苗子不那樣竄,竄不起來了,竄了多少年什么也沒有點著,還那樣火急火燎地竄他干什么,春平已經(jīng)是死灰上浮著那么一點點火苗而已,一句話春平的心綿了,死了。要說急,有一個人倒是很急的,那就是春平的母親,可憐天下父母心,這話太對了!好像這句話專門是為春平母親說的。
秋桃畢竟是秋桃,她一眼就把春平看到底了。“沒事的,嫂子給你留心著呢,我們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憋@然這是秋桃在安慰他了。
秋桃說:“春平近來不忙吧,明天給我犁一下地可以嗎?你看嫂子這人手少,人又沒本事,忙不過來了。”
春平懂得的,自從秋桃男人死后,秋桃的地年年是他給耕的,更何況秋桃這樣巴結(jié)自己,現(xiàn)在正在考慮怎么補償這個人情呢。
秋桃說:“春平如果不忙了,今天咱們合計一下,看明天種什么適合?!贝浩矫靼琢?,這是秋桃邀請他,讓他當當參謀。
春平是吃過晚飯到秋桃家的,春平眼見的秋桃家的水缸要揚黃塵了。他說:“以后沒水你,你說一聲啊,女人家很不容易的?!鼻锾倚πΡ硎靖兄x。
春平就像抽水機一樣,在不長的時間里就把水缸挑得滿滿的。秋桃說:“春平,你累了閑一閑吧,看你身上的水?!?/p>
春平說:“沒事的,是挑水時濺上的井水?!?/p>
秋桃沒有說什么,她順便從鐵絲上取下毛巾,給春平擦臉上的水。
由于前一次的經(jīng)驗教訓,這次他顯得很冷靜。其實他本想拿過毛巾自己擦的,但是經(jīng)驗讓他沒有這樣做。他是一只溫順的貓,沒有絲毫的意外舉動。
然而,意外還是發(fā)生了,這次發(fā)生的事情遠遠超出了春平的想象。
就在他毫無戒備的時候,秋桃死死地把他抱住了。感覺中她有點狠命,這太意外了,給你春平一個措手不及,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她一定是受了什么刺激或者是遇到不順心的事。他不知道是該把她撥開?還是給她開導或者安慰一下。
春平以大男人的姿態(tài)和她說話了,他告訴她,有什么不順心的事,可以給他說,只要是她的事,他一定會竭盡全力幫忙的。他變得婆婆媽媽了,他動了心思,把他旮旯角的思維想法都用上了,他相信他一定會把她勸說好的,他雖然沒有體會過,但是他清楚,一個沒有了男人的女人的日子,是多么的艱難。是孤苦伶仃,是無依無靠。
可以說春平已經(jīng)說了一河灘的好話,可是還不見秋桃有一點點被開化的動靜。他感覺到秋桃的臉貼在了他的臉上,她的臉似著了火,熱辣辣的,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被燒著了。他打了一個激靈,他終于清醒了。清醒了的他感覺有點要命了,那個不爭氣的東西在愣頭愣腦地站起來了,它要突破重圍,它要造反了。是的,他越來越感覺到秋桃的身子就是一把火,一把熊熊燃燒的大火,把自己點燃了,內(nèi)心被火燒得旺旺的,讓他透不過氣來。他迎了上去,讓他感覺奇怪的是,這時候的秋桃似一堆雪,被他的身體給化了,化成了一灘水。他駕著小船行駛在了水上,水變得暴怒了,無常了,澎湃了,卷起了驚濤駭浪,摧朽拉枯,要把他的小船翻卷起來了,他瘋狂了,他就在風口浪尖上,時而被水卷進去,時而被惡浪頂?shù)搅死思馍?。他有些搖搖欲墜,就要跌到了深谷,就要把他摔個粉碎,他害怕了,他要收起他的小船,他必須得把他的船開到岸上擱淺了,要不這樣太危險了,有葬身大海的危險。終于他躲避了巨浪的翻卷,他安全地著陸了。
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秋桃在死死地抓著它。他的衣服濕了,感覺有一種電流從他身體里劃過,他被擊中了,他的身體戰(zhàn)栗了一下,有一種猝死與再生的快意,那個地方濕透了。
他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他想調(diào)節(jié)一下自己,可是他不能,這時候的秋桃簡直是瘋狂了,她使盡渾身的力氣,用她的拳頭在他的身上擂鼓,她是一頭暴怒的母獅子??吹角锾业臉幼?,他真有點后怕,他有點手足無措,他想推開她,然而她緊緊地拽著他。她鉚命了,她似乎要他死的心都有了。他無能為力,他無法擺脫她。再不能這樣了,投降吧,投降。他相信她一會就會平靜下來的,讓她折騰吧,出出氣就好了,她是太憋屈了……
他耐心地等著,他需要她的冷靜和理智,人們常說沖動是魔鬼,目前的秋桃顯然是魔鬼附體了。但是他錯了,他的耐心可以是韌帶,他有耐心等待,可是那個“他”沒耐心啊。剛才還蔫頭耷腦,一眨眼就雄赳赳氣昂昂了,太不爭氣,太不像話了,總是在關鍵的時候尥蹶子,春平對“他”有種絕望。看來他的忍耐程度該值得懷疑,他感覺自己的內(nèi)心又一次怒火中燒。是即將噴發(fā)的火山,正在醞釀著,等待著大爆炸,大毀滅……這種力量太強大了,他無法抗拒。
秋桃像一團面一樣粘到他的身上,和他揉在了一起。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成了一顆煮熟的剝了皮的雞蛋。他再也無法抗拒,他意識到自己有些暈眩,他想再觸一次電,讓電流再一次從身體里穿過,擊碎他,擊穿他,然而不爭氣了,電流的火花怎么也碰撞不起來,他就那樣欲火焚燒著自己。
但是秋桃不干,她不能讓這堆火就這樣再次熄滅,她要讓他噴發(fā),她要他燃燒起來,把一切邪惡燒掉,把所有能燃燒的東西都燒化了,燒化了省事了,一了百了。很快她把他的殼剝了,讓他也變成一顆剝了皮的雞蛋。事實上秋桃的努力,都付諸東流了,“他”的表現(xiàn)讓她驚呆了,把她氣炸了。剛才還好好的,怎么剝了“殼”就醉醺醺的了,就像酸水里泡了一樣,瞌睡了。她太絕望了,她傷了。傷到骨頭里了。
春耕就要告一段落,秋桃再沒有邀請春平到她家里去,也不再請春平到她家吃飯了,連一點意思也沒有。你春平有能耐啊,你春平高高在上啊,攀不起嘛。
春天就要甩一把袖子過去了,種到地里的莊稼翅膀硬了,已經(jīng)甩開了膀子,抽芽、長葉、拔節(jié)……苗子一天天地在向上竄,放肆了,無牽無掛地生長,把偌大的大地沾染成綠茸茸的,一望無際,綠得有點蠻橫了,一點點,一叢叢,一片片,在向四周蔓延,直至汪洋大海,把眼睛也淹沒在綠色中。
春平變得沉默寡言了,他的內(nèi)心有點揪人,他老感覺自己太對不起秋桃。這個有點講不過去,好歹秋桃心里還放著一個春平呢,怎么就這樣無情呢。不過春平也在責問自己,秋桃的要求也太有點不合適了,我春平是那樣的人嗎?春平猶豫了,惆悵了,內(nèi)心復雜了,有些坐立不安。他得好好地重新審查一下自己,檢討一下,從里到外得狠狠地挖,得深刻地檢討。檢討。
時間過得太快了,一眨眼的工夫,春天的尾巴沒有了。時間是畫筆,把這個春天描繪得五彩斑斕,同時他也是一個偉大的雕刻家,把原本就不胖的春平雕刻得更有骨感了。
初夏的氣溫有點憤怒,火氣大得很,總是加足了油門急速地向上竄,把春平燒得火急火燎,他都有些受不了了。
大概過去一個多月或者兩個月,春平再一次到了秋桃家。這是秋桃又一次對他的邀請,秋桃經(jīng)過深思熟慮,還是萬般無奈地把他邀請了過來。此次的春平在秋桃家里,沒有了以往的那種心理上的復雜,相比以往他顯得平靜了許多。但是不得不承認他還是被一種無形的火燃燒著,這種火燒起來太要命了。
這次相聚,秋桃是比較克制。知己知彼,才能百戰(zhàn)百勝,她現(xiàn)在才算明白了,以前她過于急切,沒有照顧到春平的實際情況,這是顆“生瓜”,吃起來當然比較困難,的確是她對他的要求有點過分,顯得有點太急促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畢竟好事多磨啊。
然而,對于春平來說,他一定要慎重,這是他人生的一個重要經(jīng)歷,一個重要轉(zhuǎn)折,一個重要劃痕。的確,他慎重了。但是他的慎重依然失敗了,他無法擺脫環(huán)繞在自己身邊秋桃的引力,他無法承受火苗子竄起來的那種灼痛……
所有的一切,在這個夜晚得到了改變。
經(jīng)過長時間的等待,春平的母親還是沒能如愿。她沒有看到兒子的另一半,這個太揪心了。可是就在她為春平的事情揪心不已的時候,有更讓她揪心的事縈繞在她的心間。
對于秋桃她一直充滿期待,在她看來秋桃就是春平的大救星,大恩人。春平三十幾歲了,還沒有哪個人像秋桃一樣給他介紹過對象,然而,秋桃例外了。這足以讓她對秋桃刮目相看。秋桃慧眼識珠,她把春平當人看了,把我們娘倆太當人看了,這是一種禮遇,是一種肯定。村子里沒有人小看過他們,但也沒有人這么給過他們面子,她被秋桃感動了,真的很感動。
事情過去很有一段時間了,春平的母親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她發(fā)現(xiàn)春平后來總是在秋桃家“吃飯”,這個不能夠吧,秋桃?guī)土宋覀兡敲炊?,我們不謝人家不說,怎么能經(jīng)常到她家吃飯呢。更讓她不能理解的是,秋桃是寡婦人家,春平怎么總是愛往她家跑,而且一去就是半夜三更回來,這就不像話了,這太有點不合適。
春平的母親越想,感覺越不對勁。尤其是春平的舉動讓她覺得可疑,這一段時間來,春平不但愛到秋桃家,而且秋桃家總是有干不完的活,“春平幫我買幾袋面,春平給我買幾袋化肥,春平明天給我鋤地……春平……”春平還總愛把一些東西給秋桃家?guī)?。春平簡直就是秋桃家的人了。家里就兩個人,但是春平的母親很少能見到春平。
更讓春平母親生氣的是,春平后來的做事不著調(diào)了。以前賣谷子,賣玉米后,總是能如數(shù)把錢交到母親手里,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春平母親能拿到的錢是很有限的。她不問便罷,一問春平就來氣,簡直不成體統(tǒng),都開始給母親耍脾氣了,“還能賣多少?幾顆玉米,又不是什么金豆子……”春平的表現(xiàn)太讓人寒心,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母親想我又沒有老得到了糊涂的地步,玉米多少錢,谷子多少錢,大概她還是知道的。以往春平花費一毛錢,他都會給母親說個明白?,F(xiàn)在不一樣了,他開始大手大腳,兜里的錢就更裝不住了。
春平的這種做法,母親是沒辦法的,盡管說過幾次他還是不聽。春平的翅膀硬了。不過春平有春平的理由,他說他不想永遠讓自己是一個光棍,這話很傷人,言下之意這倒成了他母親的不是,冤枉人啊。他說為了他的婚姻秋桃沒有少費心,要不是秋桃,他哪里還有和那些女孩子見面的機會,母親應該念秋桃的好才是。
春平母親顯得很絕望。
就在母親陷入無限的絕望之際,秋桃給春平介紹的第二個對象就要見面了。秋桃說春平,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這個是“頭婚”,難得有這么一個“大齡”女青年。春平很高興,那個高興勁,直往上冒,完全上去了。高興之余,往秋桃家跑得更歡了。
和女孩子見面的日子到了,在秋桃的示意下,春平對自己進行了一番包裝,褪下農(nóng)裝,完全是一副知識分子的裝束。這樣一來,春平反而顯得有些不自在了。他不知道該怎么邁腳,該怎么走路,腳掌上的皮鞋,脖子里的領帶,讓他有些別別扭扭。這個是不能的,一定要穩(wěn)住,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tǒng)。春平在克制,在鎮(zhèn)定。由于克制得過分,他走路的樣子就更不自然了。走起來有點像鵝的樣子,頭高高地揚起,腳掌用八字步向前邁,似乎有點趾高氣揚的味道。
女孩叫春梅,第一張底牌是春梅亮出來的。
春梅說:“秋桃姐,能不能讓我到春平家里看看?!?/p>
話到了這個份上,秋桃知道春梅的意思,這孩子上心了,有意思了。秋桃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突然感覺有點難受,像電擊了一樣就那么一下,倏地一下,從心里滑過。
秋桃說:“春梅,你可要想好了,春平人是好人,要么姐怎么給你介紹呢!”春梅當然很感激,秋桃姐把自己放心上了。雖然春梅是女孩子,但是女孩子也有女孩子的難處,不是沒有人給春梅介紹,是這孩子一向氣性高,這是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的主要原因。春梅的表現(xiàn),秋桃看見了,看到了心里,春梅要認了。
秋桃說:“明人不說暗話,春平這個人是沒有問題的,你也看到了……”春梅在等待她的下一句,她不希望下一句有轉(zhuǎn)折。
秋桃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說,不過她認定一定要“實話實說”的,她的話一定要起作用,她說:“不過嘛,話反過來說,人無完人嘛,春平的那兩步走,你是看見的,他小時候得過羊角風……”
秋桃姐,的確是秋桃姐,明人不說暗話,真是的。春梅還能期望什么,總歸不能嫁給一個得過羊角風的吧。
春梅和春平的事,就這樣打住了,對于春平當然是不知道的,他怎么知道自己“得了”羊角風呢。這個事不能問,盡管春平急,但是再急,對于這個事是堅決不能問的。這件事就這樣草草地收場了。
越是一次次見面的失敗,春平越感到“餓”。就在春平饑不擇食的時候,秋桃就會解決他的餓。其實秋桃比他還“餓”,老是一副吃不飽的樣子。
春平想算了吧,這就是自己的命,命定了的,是無法改變的。認命吧。但是秋桃不想讓春平認命,她要為春平努力,她要繼續(xù)為春平搖旗吶喊,她要繼續(xù)為春平搭橋牽線。這不是春平背后有什么動作,有什么要求,這完全是秋桃的自愿。秋桃做出這樣的決定是經(jīng)過一番深思熟慮的,為了這個決定秋桃不知道經(jīng)受過多少個夜晚的煎熬。她感覺不能這樣,無論如何她要為春平后面的事想一想。三十幾的人了,春平還沒有家,更不要說有自己的孩子。春平的父親不在了,春平的婚事就這樣耽擱了,這是大事,事關這一家人的香火,如果春平的這一生因為她而毀了,那這份責任她是擔當不起的。
說實話,秋桃現(xiàn)在有點離不開春平,她也不明白她到底為什么離不開春平。愛。不對,感覺扯得太遠了,到底是什么她也說不清楚。她只是感覺春平對于她太重要了,她需要他。
面對眼下這種狀況,秋桃感覺很為難,僅僅為了需要將春平留著,她的內(nèi)心有點揪。的確,她的取舍將會直接關系到春平的命運,春平這一家人的命運。太為難她了。
秋桃在極力為春平著想,她一次次地給春平介紹對象,一次次地告吹。對于春平來說,他似乎習以為常了。不成就不成吧,他無所求了。其實秋桃的想法在春平心里也想過,一直和秋桃這樣下去,他知道沒有什么好結(jié)果,他家的血脈就會在他這里截流,他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擔子。這樣想過之后,春平似乎如釋重擔,心一下子敞亮了許多,久違了的陜北民歌又一次蕩回到了春平心間。他狠命了,他要把這一段時間欠下的一次性補回來,他要讓他的歌聲震破這山鄉(xiāng)僻壤。
……
你若是我的妹子兒喲哦
招一招的那個手
哎呀你不是我的妹子喲
噢走你得的那個路
一首剛畢,一首又起。
干妹子好來實在好,
哥哥早就把你看中了。
打碗碗花兒就地開,
你把你的那個白臉臉調(diào)過來。
二道道韭菜繒把把,
我看妹妹也勝過了蘭花花。
你不嫌臊來我不害羞,
咱們二人手拉手一搭里走。
……
大紅果子剝皮皮,人家都說我和你,
本來咱兩個沒關系,干妹子,好人擔了些賴名譽。
一朵鮮花生得巧,過路的君子瞧一瞧,
有心回頭和你交,又怕傷了鮮花的苗。
高高山上一棵桃,青枝綠葉長得好,
有朝一日桃熟了,抱住那桃樹搖幾搖。
……
騎白馬,挎洋槍,
三哥哥吃了八路軍的糧,
有心回家看姑娘呼兒嘿呦,
打日本就顧不上。
要穿灰,一身身灰,
肩膀上要把槍來背,
哥哥當兵抖起來呼兒嘿呦,
家里留下小妹妹。
……
歌聲在山野里回蕩,或者是有這么一種聲音不絕于耳。
沒有人知道春平唱了多少首歌,有人說,春平的歌聲由先前的悠揚動聽到后來的干吼。那一天他似乎把所有的東西吼出去了。
春平從早上唱到下午,唱了一整天的歌,直唱到太陽跌落山谷后,歌聲才停住了。停止了歌唱的春平,在山頭睡了很久才下山的。下了山春平?jīng)]有回家,直接到了秋桃家的。也許這只是人們的猜測,不過在那天春平的歌聲似乎是沒有停止過。
在秋桃的運作下,春平又進入到他的相親的生活序列中,相親的過程和最終結(jié)果,和先前沒有什么兩樣。吃飯、散伙。再吃飯,再散伙。春平進行得一絲不茍,秋桃的用力也一點不馬虎。
在剛剛進入秋季的一天,突然下了一場大雪。在這個成熟的秋天里,到處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積雪,積雪把秋天的果實深深地埋在雪里,讓人無法秋收作業(yè)。
秋桃把春平最后的一次相親時間,就定在了這場大雪之后。秋桃說春平,無論如何這次相親一定要有一個好的結(jié)果。一定要成了。秋桃說這話有他的道理,是有一定的把握的。人家早就傳話給了秋桃,女孩子早就盯上了春平,早就對春平望眼欲穿了,只是春平一直蒙在鼓里。
相親的日子里,秋桃出奇了,她似乎是變了一副模樣,把自己打扮得比人家女孩子還要招展,和春平多少年的交情了,但是秋桃的這身裝束,是春平從來沒有見過的。春平發(fā)現(xiàn)今天秋桃太迷人了,在秋桃身上,他曾經(jīng)那樣鉚命,但是他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秋桃竟然這樣迷人。這是春平第一次對秋桃的認真審視,他不清楚他為什么和秋桃相好,那么長時間,只有今天才有這個發(fā)現(xiàn)。他不能理解自己糊里糊涂就和秋桃好上了。他感覺自己存在著嚴重的道德問題。這樣想了之后,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現(xiàn)在讓他不解的是,秋桃今天為什么會這樣打扮,秋桃的這身衣服是他去年給秋桃買的,他一直沒有見她穿過,為此他心里很揪了一段時間。他無法預知秋桃今天的這一舉動。
相親如期。春平依然是一副考究的打扮。
時間。地點。絲毫不差。在預定地點,他等秋桃的到來,也等另一個人的到來。然而時間很久了都不見秋桃的影子。春平等了很久,還是什么也沒有等到,他很沮喪。一忽閃的時間,她能到哪里去呢?今天的她,雖然不是主角,但是她是主題的推動者,她肩上的擔子重呢,沒有她怎么行呢?秋桃也是,要離開,也得人家到了這里才是,在這節(jié)骨眼上,怎么能臨陣脫逃。春平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正好是小鎮(zhèn)遇集,人群熙熙攘攘。春平怎么也坐不住,他想他得找找她。在人群里春平呆頭呆腦地轉(zhuǎn)悠,他恨不能從地縫里挖出她,但是找了很久怎么也找不到秋桃??磥硎乔锾沂逞粤?,春平想。
春平要離開小鎮(zhèn),踏上回家的路。在回家的路上,春平走得特別慢,并不時唱起陜北民歌。在他趔趔趄趄,唱著民歌就要進入村子的時候,他聽說秋桃死了,是喝了農(nóng)藥死的。
聽到這個消息,春平似乎沒有悲傷或者是忘記了悲傷,他還在不停地唱歌,唱了整整一個晚上的信天游……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