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的“慢讀法”

〔日〕大江健三郎

你們看過“速讀術(shù)”或“快讀法”這類書的廣告吧？我想這種書是那些從小到大，一直沒有養(yǎng)成讀書習(xí)慣的人，出于某種理由才不得不看的吧？

成人之前沒怎么讀過書的人，有時為了要改變自己，會變成愛看書的人。但是這類人，更不應(yīng)該運用“速讀術(shù)”，在某段時間里看很多的書，而是應(yīng)該慢慢地、扎實地讀書，在今后的人生里，作為真正的讀書人而生活。

年輕人，尤其是孩子，讀書的時候應(yīng)該抱著什么態(tài)度呢？我從自己的經(jīng)驗中得出答案，就是慢慢讀。這是真正的讀書方法。雖然回答很簡單，但是，實際這么做的時候就不那么簡單了。

我自己小時候就喜歡快讀書。有一次，母親問我書的內(nèi)容，我回答得含糊不清。從此，我就意識到了書是必須慢慢讀的。

可是，還是慢不下來，我就想辦法訓(xùn)練自己。有的書特別有意思，怎么也慢不了。我就想出了一種方法，把書分成快讀的和只有慢慢讀才能領(lǐng)會的，兩種書同時來讀。

我記得，剛開始這樣做的時候，這種讀書法使我招致了大孩子的欺負(fù)。

當(dāng)時作為慢慢讀的書是巖波文庫的《托爾斯泰日記摘抄》。其實我也覺得沒有意思，可是既然開始看了，就想要把它看完。所以我經(jīng)常把它揣在口袋里，有一點時間就拿出來看。由于覺得沒有意思，每次只能看上幾頁。就這樣，只有小塊時間的時候，我就看這本書，有大塊時間的時候，就看有意思的書。

我總是把那本書帶在身上，引起了班上一個高大強壯的同學(xué)的興趣。一天，快要上課時，老師還沒有來，他讓同學(xué)按住我，從我的兜里翻出書，大聲說道：“還看這書哪！”

過了不久，這種奇妙的欺負(fù)傳到了教員室。有位老師管我叫“沒出息”的孩子。其實，對于同學(xué)從我身上翻書，說實話，我并不生氣，要是他們把書扔到運動場的水洼里去的話，我就打算反抗了。

比這種欺負(fù)更讓人痛苦的，其實是把這一小本從托爾斯泰日記中摘抄出來的書看到最后一頁。我雖然是中學(xué)生，但靠著一點點積累的理解能力，我感受到了：原來了不起的人就是這樣的觀察、思考，把看法寫下來的。意想不到的是，有的地方寫得連孩子也喜歡看?？墒?，由于我總愛看著看著書就抬起頭去想別的事，結(jié)果常常是，還沒看完一頁，又把書放回兜里去了。

看著看著書去想別的事，我自己也意識到是個缺點。很長時間以后，我漸漸發(fā)覺，雖說是缺點，或許也有好的一面，這就是自己的性格……

剛看一會兒書，我就會被書里的一個詞所吸引，于是，從我在樹上自己搭的小木屋里朝河對岸的森林望去，開始了空想。

長大以后，我在外國文學(xué)家寫的隨筆中看到這樣一段描述：“我坐在電車?yán)铮瑢γ娴囊粋€少年看一會兒書，就抬頭看著外面的景色思考一會兒，然后眼睛又回到書上來，靜靜地讀下去。這是多好的讀書方法啊……”

我并不是認(rèn)真地思考書里的內(nèi)容，而是呆呆的空想著其它事情。不過，感覺自己和這個電車?yán)锏纳倌暧兄芟嗨频牡胤剑睦锖芨吲d。

上中學(xué)時，我為了改掉愛走神的毛病，真的下了番功夫。我拿著紅鉛筆在覺得很重要的句子下面畫上線。

用紅鉛筆畫線的部分，是認(rèn)真地讀了兩遍的地方。也可以說，我是在讀第二遍的時候繼續(xù)往下讀的。難懂的地方，盡管是一點一點地，也進(jìn)了腦子。這比起讀完之后，又想看那部分是怎么回事，再返回去重讀，省事多了。畫了紅線，一來好找，二來通過二次閱讀，也訓(xùn)練了耐性。

這種耐性很重要?？赐馕臅鴷r，達(dá)到一定的閱讀速度時就會知道，即使某一兩行的意思不太明白，也會跳過去繼續(xù)讀。

按說讀書時的推動力來自于讀者自己，但是，寫書的人也具有像體育教練那樣促使我們這些讀者扎實地讀下去的力量。

因此，有時候即使遇到不怎么明白的地方，我們也會輕松愉快地被文章的內(nèi)容推著往前讀。而且，就這樣讀著讀著，讀到某個地方時，剛才不太明白的地方忽然全明白了。很像在攀登迷霧中的山路時，那一瞬間露臉的晴天，不僅使得腳下這塊地方，就連剛才爬上來的路線都盡收眼底了。

能這樣柳暗花明是很幸福的。年輕的時候，我常常品味到這一點。我看的英語或法語書，主要是小說，逐漸讀得快起來時，查字典都嫌麻煩了。于是，也不查字典，以自己覺得舒服的速度讀下去。

實際上，讀到最后就會明白，那個部分原來是這么回事啊。其實就是這樣的。再多學(xué)一點外語之后，在不僅僅是為了興趣，而是為了準(zhǔn)確讀懂這個小說家而重讀作品時，才能深切感受到原來的讀法是那么浮淺……

慢讀的自我訓(xùn)練，對于不慢讀就讀不懂的而又真正想讀的書來說是必要的。這種書由于讀得慢，所以總是讀不完。最不好的是半途而廢。如果太難了，怎么也讀不下去時，可以暫時先放進(jìn)“過一段時間之后再讀”的書箱里，并且經(jīng)常試著讀讀看。

如果非常難懂，可還是覺得讀這本書非常重要的話，即便是短時間，也要做到每天一點兒一點兒讀下去。要鍛煉自己這么去做。

還有，慢慢讀書的能力應(yīng)該是從小開始培養(yǎng)的。我還想說，培養(yǎng)這個能力需要的時間，小孩子也比大人多得多。

（大江健三郎，諾貝爾文學(xué)獎（1994年）獲得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