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沈從文的魯迅小說論述

高恒文

從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實際來看，沈從文其實也是一位著名的批評家：對作家和作品，他有30年代出版的《沫沫集》批評文集以及更多的集外文章；對文學風氣、思潮和運動，他也有大量的評論文章發(fā)表，并引起文學史上的著名論爭——如關(guān)于“京派”“海派”和所謂的“差不多”，是30年代著名的文學事件。本文所討論的沈從文的魯迅小說評論，只是沈從文的文學批評的內(nèi)容之一，目的在于考察沈從文的魯迅小說評論的思想特點和批評眼光，并且進而分析這個評論與沈從文的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以及這個評論所體現(xiàn)出來的“京派”的某種思想特征。

一、“鄉(xiāng)村的風景畫”“田園風味”和“詼諧趣味”“諷刺氣氛”

《論馮文炳》一文在對馮文炳（廢名）的小說進行深入而全面地分析之后，沈從文在文章結(jié)尾做出了這樣一個具有總結(jié)性的判斷：

在這地方，馮文炳君過去的一些作品，以及作品中所寫及的一切，算起來，一定將比魯迅先生所有一部分作品，更要成為不應(yīng)當忘去而已經(jīng)忘去的中國典型生活的作品，這種事實在是當然的。

這當然是一個極高的評價。并且，考慮到沈從文在文章中比較的自己和廢名的作品的異同之后說，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似較馮文炳君為寬而且優(yōu)”，我們有理由認為沈從文的這個判斷是大膽而率直的。但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魯迅的《彷徨》《吶喊》早有“定論”，被公認為“杰作”，連魯迅的論敵陳源也在20年代就在文章中這樣承認了的，沈從文在這里竟然這樣斷然說“馮文炳君過去的一些作品”是“一定將比魯迅先生所有一部分作品”，更為真實地反映了“中國典型生活”，這是為什么？

從文章來看，所謂“馮文炳君過去的一些作品”，主要是指廢名的《竹林的故事》和《桃園》這兩部作品，因為沈從文認為廢名后來的《橋》“實在已就顯出了不康健的病的纖細的美”，《莫須有先生傳》“則情趣朦朧，呈露灰色，一種對作品人格烘托渲染的方法，諷刺與詼諧的文字奢侈僻異化，缺少凝目正視嚴肅的選擇，有作者衰老厭世意識”。再看沈從文對廢名的《竹林的故事》和《桃園》的稱贊：

作者的作品，是充滿了一切農(nóng)村寂靜的美。差不多每篇都可以看得到一個我們所熟悉的農(nóng)民，在一個我們所生長的鄉(xiāng)村，如我們同樣生活過來那樣活到那片土地上。不但那農(nóng)村少女動人清朗的笑聲，那聰明的姿態(tài)，小小的一條河，一株孤零零長在菜園一角的葵樹，我們可以從作品中接近，就是那略帶牛糞氣味與略帶稻草氣味的鄉(xiāng)村空氣，也是仿佛把書拿來就可以嗅出的。

作者所顯示的神奇，是靜中的動，與平凡的人性的美。

雖然沈從文認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似較馮文炳君為寬而且優(yōu)”，但他顯然是是認同廢名作品對“平凡的人性的美”表現(xiàn)，并且也承認“把作者與現(xiàn)代中國作者風格并列，如一般所承認，最相近的一位，是本論作者自己”，因為他們的作品也都是“從同一方向中，用同一單純的文體，素描風景畫一樣把文章寫成”。

那么，沈從文怎么評論魯迅的小說呢？

《論中國創(chuàng)作小說》是沈從文的一篇具有史論性質(zhì)的關(guān)于五四和整個20年代中國現(xiàn)代小說創(chuàng)作的評論。沈從文認為：“魯迅的作品，混和的有一點頹廢，一點冷嘲，一點幻想的美，同時又能應(yīng)用較完全的文字，處置所有作品到一個較好的篇章里去?！本唧w來說，他是這樣稱贊魯迅《彷徨》和《吶喊》中的作品：

魯迅一來，寫了《故鄉(xiāng)》、《社戲》，給年青人展覽一幅鄉(xiāng)村的風景畫在眼前，使各人皆從自己回想中去印證?！凇秴群啊飞系摹豆枢l(xiāng)》與《彷徨》上的《示眾》一類作品，說明作者創(chuàng)作所達到的純粹，是帶著一點兒憂郁，用作風景畫那種態(tài)度。長處在以準確鮮明的色，畫出都市與農(nóng)村的動靜?！髌分性髋c愛混和，所非常厭惡的世事，乃同時顯出非常愛著的固執(zhí)，因此作品中的感傷的氣分，并不比郁達夫為少。（節(jié)引，省略號為引者所加。下同）

這種稱贊，顯然是顯示了沈從文作為一個作家的對魯迅作品評論的接受前提，即接受美學或闡釋學所謂的“前見”，因為這段話中的關(guān)鍵詞如“鄉(xiāng)村的風景畫”“畫出都市與農(nóng)村的動靜”，恰恰是上文所引的沈從文肯定廢名小說的評論中的關(guān)鍵詞，也是沈從文所謂的他和廢名的創(chuàng)作相同之處——“從同一方向中，用同一單純的文體，素描風景畫一樣把文章寫成一的說法。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說：沈從文對魯迅小說的稱贊，是因為他看到了魯迅作品中那些和他自己以及廢名的作品的相同或相似之處；沈從文欣賞的是《故鄉(xiāng)》《社戲》和《示眾》這一類的“帶著一點兒憂郁”的“風景畫”式的抒情小說。

而對《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這樣更為著名的作品，沈從文卻是否定的批評?！墩撝袊鴦?chuàng)作小說》一文論述魯迅小說，是這樣開始的：

寫《狂人日記》，分析病狂者的心的狀態(tài)，以微帶憂愁的中年人感情，刻畫為歷史一名詞所毒害的、一切病的想象，在作品中，注入嘲諷氣息，因為所寫的故事超拔一切同時創(chuàng)作形式，文字又較之其他作品為完美，這作品，便成為當時動人的作品了?！渲性凇冻繄蟾笨返禽d的一個短篇，以一個詼諧的趣味寫成的《阿0正傳》，還引起了長久不絕的論爭，在表現(xiàn)的成就上，得到空前的注意。

首先論及《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表明沈從文也認為這是魯迅的代表作，也是影響最大的作品，但這個帶有敘事性質(zhì)的史實的敘述，其實是隱含著否定的評論的，可謂十分典型的“春秋筆法”，因為在沈從文的評論文章中，這段文字中的“嘲諷氣息”“詼諧的趣味”這兩個關(guān)鍵詞，通常都是否定的意味。這一點在沈從文下文評論《阿Q正傳》時，可以得到確認：

又從《阿Q正傳》上，顯出一個大家熟悉的中國人的姿勢，用一種不莊重的諧趣，用一種稍稍離開藝術(shù)范圍不節(jié)制的刻畫，寫成了這個作品。作者在這個工作上恰恰給了一些讀者所能接受的東西，一種精神的糧食。按照年青人胃口所喜悅而著手烹炒，魯迅因此意外成功了。其實魯迅作品的成就，使作品與讀者成立一種友誼，是“趣味”卻不是“感動”。一個讀過魯迅作品的人，所得的印象，原是不會超出“趣味”以上的。但當時能夠用他的作品給讀者以興味的并無多人。能“說”發(fā)笑的故事，農(nóng)村的故事，像魯迅那樣人或者很多，能“寫”的卻只有他一個?！栋正傳》在藝術(shù)上是一個壞作品，正如中國許多壞作品一樣，給人的趣味也還是低級的諧趣，而缺少其他意味的?！癳ndprint

沈從文對《阿Q正傳》的思想和藝術(shù)，進行了全面的否定：把《阿Q正傳》對“精神勝利法”的諷刺，看作是“一種不莊重的諧趣”；把《阿Q正傳》塑造主人公形象的“戲擬”的筆法，視為“一種稍稍離開藝術(shù)范圍不節(jié)制的刻畫”。并且，沈從文在這里還特意批評魯迅的創(chuàng)作是迎合讀者（“年青人”），這就使我們意識到他上文說《狂人日記》“便成為當時動人的作品了”、《阿Q正傳》“得到空前的注意”，不僅僅是恰合史實的敘述，而且是隱含了微諷之意的。

不只是對《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的“嘲諷氣息”“詼諧的趣味”的否定，沈從文在這篇《論中國創(chuàng)作小說》中最后論述20年代的鄉(xiāng)土小說時，也在這一點上給予批評，雖然同時也另有肯定，甚至對馮文炳（廢名）是十分稱贊。他說：

馮文炳、黎錦明、王魯彥、許欽文……等等，作品可以一貫而談處便是各個作家的“諷刺氣分”。這氣分，因各人筆致風格而小異，并卻不完全失去其一致處。這種風氣的形成，有應(yīng)上溯及前面所述及“詼諧趣味”的養(yǎng)成，始能明白其因緣的。毫無可疑處，各個作者在諷刺方面，全是失敗了的。

所謂“前面所述及‘詼諧趣味的養(yǎng)成”，是指沈從文在上文指出的《語絲》“養(yǎng)成了一種趣味，是尖巧深刻的不良趣味”。并且，在論述這些鄉(xiāng)土小說作家時，沈從文還明確指出他們受到魯迅的影響——“同魯迅的諷刺作品取同一的路線”：如“黎錦明承魯迅方法，出之以粗糙的描寫，尖刻的譏諷，夸張的刻畫”；王魯彥“譏諷的悲憫的態(tài)度，又有與魯迅相似處”，甚至說“當時文學風氣是《阿Q正傳》支配到一部分人趣味的時節(jié)，故魯彥風格也從那一路發(fā)展下去了”。這又使我們沈從文在《論馮文炳》中的一段話：

另一作者魯彥，取材于農(nóng)村卑微人物平凡生活，有與馮文炳作品相同處。但因為感慨的氣分包圍作者甚深，生活的動搖影響及于作品的傾向，使魯彥君的風格接近魯迅而另有成就，變成無慈悲的諷刺與憤怒，面目全異了。

這也就是為什么沈從文在評論20年代鄉(xiāng)土小說家時，對黎錦明、王魯彥、許欽文等人只是略作點評，卻以這樣一大段文字甚贊馮文炳（廢名）的原因之所在：

馮文炳是以他的文字“風格”自見的。用十分單純而合乎所謂“口語”的文字，寫他所見及的農(nóng)村兒女事情，一切人物出之以和愛，一切人物皆聰穎明事，習于其所占據(jù)那個世界的人情，淡淡的描，細致的刻畫，由于文字所醞釀成就的特殊空氣，很有人歡喜那種文章。

所謂“一切人物出之以和愛，一切人物皆聰穎明事”，正是沈從文稱贊馮文炳（廢名）而批評王魯彥等人的原因之所在，因為在沈從文看來，王魯彥等人“同魯迅的諷刺作品取同一的路線”因而“變成無慈悲的諷刺與憤怒”。沈從文也批評了馮文炳（廢名）和其他鄉(xiāng)土作家相同的“諷刺氣分”之特征：“不過實在說來，作者因為作風把文字轉(zhuǎn)到一個嘲弄意味中發(fā)展也有過的?！迸e的是《桃園》中的第一篇《張先生與張?zhí)泛汀赌氂邢壬鷤鳌?，認為前者是“不莊重的文體”，人物刻畫“缺少嚴肅的氣分”，甚至是“嘲弄”，后者則“是完全失敗了的一個創(chuàng)作”，并且進而認為“同樣風格在魯迅的《阿Q正傳》與《孔乙己》上也有過同樣情形，詼諧的難于自制”，暗示來自魯迅的影響。

上文的分析表明，沈從文對魯迅的小說的評論，迥異乎主流評論的已經(jīng)成為歷史的定論和尚為交口稱贊的時論，對《狂人日記》和《阿Q正傳》等著名作品持否定的評論，原因在于他所謂的這些具有“嘲諷氣息”“詼諧的趣味”的作品是“諷刺作品”；而對《故鄉(xiāng)》《社戲》和《示眾》這一類的“帶著一點兒憂郁”的“風景畫”式的抒情小說，比較肯定，原因卻是因為這些作品表現(xiàn)出對鄉(xiāng)村世界的“非常愛著的固執(zhí)”，并且這種肯定恰恰又與魯迅這一類作品類似于馮文炳（廢名）和沈從文自己的作品有關(guān)。

此外，值得指出的是，沈從文對魯迅小說的評論，也體現(xiàn)出“京派”的思想特征。葉公超雖然發(fā)表文章很少，卻是在“京派”內(nèi)部受到朱自清、朱光潛等人敬重；葉公超在魯迅逝世時特意發(fā)表了兩篇文章，高度評價了魯迅的創(chuàng)作和學術(shù)的成就。葉公超在《關(guān)于非戰(zhàn)士的魯迅》中這樣評論魯迅的小說：

我記得從前讀《阿Q正傳》的時候曾有過一點感覺。我覺得作者的描寫有時過于太趨于Carleature的意味，大有戲臺上三花臉那種神氣，他非但把主角寫成如此，而且自己高興的時候仿佛也不惜粉墨登場，從旁加上幾句妙語，討得臺下一個連聲的“好”。但他的小說留存在我印象中的，除了諷刺的，還有些抒情成分極濃厚的，如《傷逝》、《社戲》等，在精神的形式上也許這些還比較完整一點。

這是和沈從文詩風相似的評論，同樣是肯定魯迅的“抒情”小說而否定“諷刺”小說，連舉的作品的例子也幾乎完全一樣。在《魯迅》中，葉公超詳細而深入地論述了魯迅小說，并且舉例進行了具體的分析，認為“魯迅的諷刺小說都不如他的抒情的成功”。關(guān)于“諷刺”作品的缺點，葉公超認為有兩點：一是主人公“似乎是舊戲里的角色，丑角的色彩尤其濃厚”；二是作品中“雜耍的成分太多”。至于“抒情”小說，葉公超認為有這樣兩個特點：一、“刻畫一種絕望、空虛、沉痛的心境實在是他的能事，最好的實例便是《傷逝》”；二、“還有一種比較輕松平淡的素描，如《鴨的喜劇》《社戲》等，也可以說是魯迅的特色。這些素描只有一種松散的故事線索，和快樂里夾雜著淡淡的悵惘，卻充滿了生活的情趣”。

但是，沈從文和葉公超對于魯迅小說評論的相似之處，也就到此為止了。作為一個作家的沈從文，他的評論比作為批評家的葉公超的評論，具有比審美的評論更多一層意味，即作家的創(chuàng)作追求。下文將由此進一步討論。

二、“同樣去努力為仿佛我們世界以外那一個被人疏忽遺忘的世界，加以詳細的注解，使人有對于那另一世界憧憬以外的認識”

下文的分析將會表明，為什么在沈從文看來，馮文炳（廢名）的作品比魯迅的作品“更要成為不應(yīng)當忘去而已經(jīng)忘去的中國典型生活的作品”，原因就在于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追求，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的目的和理想。

1925年，在《（竹林的故事）序》中，周作人曾經(jīng)提出“文學不是實錄，乃是一個夢”這樣一個很有廚川白村“苦悶的象征”意味的理論命題，為廢名的創(chuàng)作辯護——“馮君的小說我并不覺得是逃避現(xiàn)實的”。到了1928年，周作人在《（桃園）跋》中進而這樣說道：endprint

廢名君的小說里的人物也是頗可愛的。這里邊常出現(xiàn)的是老人、少女與小孩。這些人與其說是本然的，無寧說是當然的人物；這不是著者所聞見的實人世的而是所夢想的幻景的寫象，特別是長篇《無題》中的小兒女，似乎尤其是著者所心愛，那樣慈愛地寫出來，仍然充滿人情，卻幾乎有點神光了。

這里仍然回避了直接討論廢名作品是否“逃避現(xiàn)實”的問題，而將先前的“文學不是實錄，乃是一個夢”的說法換成了“本然”與“當然”之說，暗用亞里士多德的關(guān)于“歷史”與“史詩”之別的理論，從而巧妙地肯定了“這不是著者所聞見的實人世的而是所夢想的幻景的寫象”的創(chuàng)作手法的合理性；而“神光”一詞，似乎暗示了作品的“田園詩”（“牧歌”）的思想特征，因而也就賦予了廢名這種“夢想的幻景的寫象”作品的主題之思想價值。

周作人的“神光”之說，使我們想到沈從文《論馮文炳》中所謂的“牧歌動人的原始的單純”。沈從文在這篇文章中論述廢名的作品時，敏感地注意到周作人這里使用的“神光”一詞，并且做了這樣的解說：“作者（按，指廢名）的作品，是充滿了一切農(nóng)村寂靜的美”；“作者（按，同上）所顯示的神奇，是靜中的動，與平凡的人性的美”。接著比較“《上元燈》的作者施蟄存君”與廢名的異同時說，施蟄存的作品“無牧歌動人的原始的單純”，并進而認為自己與馮文炳（廢名）“如一般所承認，最相稱的一位”，只是強調(diào)自己的作品“表現(xiàn)出農(nóng)村及其他去我們都市生活較遠的人物姿態(tài)與言語，粗糙的靈魂，單純的情欲，以及在一切由生產(chǎn)關(guān)系下形成的苦樂”比廢名的作品“為寬而且優(yōu)”。沈從文的這個論述，似乎可以這樣來概述：“神奇”——“牧歌動人的原始的單純一粗糙的靈魂，單純的情欲”云云。這樣我們就可以看出，沈從文的論述中顯然有周作人“神光”之說的思想蹤跡與啟發(fā)。然而更重要的則是，我們因此也就清楚了周作人之所以如此評說廢名作品的意義。因為沈從文這樣明確說明了他自己和廢名之所以這樣書寫“牧歌的原始的單純”的相同的創(chuàng)作目的：

同樣去努力為仿佛我們世界以外那一個被人疏忽遺忘的世界，加以詳細的注解，使人有對于那另一世界憧憬以外的認識。

這段話看似簡單，其實語意復(fù)雜?！拔覀兪澜纭敝傅氖亲髡叩氖澜?，即現(xiàn)實社會，尤其是“我們都市生活”這樣的現(xiàn)代社會；“一個被人疏忽遺忘的世界”，則是作品中的世界，即所謂的“去我們都市生活較遠”的“農(nóng)村”；而“使人有對于那另一世界憧憬以外的認識”，指的卻是作品的意義不是讓讀者“對于那另一世界憧憬”，即對于“農(nóng)村”那“一個被人疏忽遺忘的世界”的“憧憬”，而是“對于那另一世界憧憬”之“以外”的對于理想的世界有所“認識”。簡單地說，在沈從文看來，他和馮文炳（廢名）的作品描寫“農(nóng)村”這樣“一個被人疏忽遺忘的世界”，目的就是為了與“我們都市生活”構(gòu)成對照，使得讀者對于未來的理想世界的創(chuàng)建有所“認識”。這個思想在沈從文后來的《（長河）題記》中有這樣清楚的表述：

在《邊城》的題記上，且曾提起過一個問題，即擬將“過去”與“當前”對照，所謂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可以從什么方面著手?！哆叧恰分腥宋锏恼焙蜔崆椋m然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了，應(yīng)當還保留些本質(zhì)在年輕人的血里或夢里，相宜環(huán)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輕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

在沈從文的思想和作品中，“都市”和“農(nóng)村”并不只是空間、地域概念，更重要的則是時間的、歷史的概念，“都市”對應(yīng)的是現(xiàn)代世界（“當前”），“農(nóng)村”對應(yīng)的則是傳統(tǒng)社會（“過去”），因此，“將‘過去與‘當前對照”，雖然包含著對現(xiàn)代世界的批判，卻并不意味著僅僅是對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那“一個被人疏忽遺忘的世界”的“憧憬”，并不是說回到“過去”，而是著眼于將來，而書寫那“一個被人疏忽遺忘的世界”的意義就在于對“所謂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可以從什么方面著手”這一問題有所“認識”。這和上文所引的《論馮文炳》中論述沈從文自己和馮文炳（廢名）相同的創(chuàng)作目的的一段話——“同樣去努力為仿佛我們世界以外那一個被人疏忽遺忘的世界，加以詳細的注解，使人有對于那另一世界憧憬以外的認識”——意思是完全一樣的，是典型的互文關(guān)系，完全可以互訓(xùn)。所以沈從文在《論馮文炳》中又說：

時代的演變，國內(nèi)混戰(zhàn)的繼續(xù)，維持在舊有生產(chǎn)關(guān)系下而存在的使人憧憬的世界，皆在為新的日子所消滅。農(nóng)村所保持的和平靜穆，在天災(zāi)人禍貧窮變亂中慢慢的也全毀去了。使文學，在一個新的希望上努力，向健康發(fā)展，在不可知的完全中，各人創(chuàng)作，皆應(yīng)成為未來光明的頌歌之一頁，這是新興文學所提出的一點主張。

在沈從文的這種“過去”（“農(nóng)村”；“使人憧憬的世界”）、“當前”（“都市”；“新的日子”）、“未來”的歷史意識中，“過去”不僅與“當前”構(gòu)成對照關(guān)系，而且對關(guān)于“未來”的“認識”具有特殊意義，“成為未來光明的頌歌之一頁”，這也就是他和廢名把“農(nóng)村”寫成“使人憧憬的世界”的創(chuàng)作目的之所在。

這樣，我們也就理解為什么周作人說廢名作品中的人物具有“神光”了，而周作人同時借用出典于亞里士多德“實然”與“本然”之說來說明廢名作品“這不是著者所聞見的實人世的而是所夢想的幻景的寫象”的特征，并非借亞里士多德理論來為廢名的作品強作辯解，而是因為對廢名的創(chuàng)作思想有深刻的洞察，只不過沒有展開論述而已。上文分析的沈從文所謂的“使人有對于那另一世界憧憬以外的認識”，他的“論馮文炳”，看起來似乎是以現(xiàn)身說法，通過比較他與廢名創(chuàng)作的異同，來闡釋周作人的“廢名論”，其實也可以看作是沈從文借論馮文炳（廢名）的作品來論述自己的創(chuàng)作。周作人的論述表現(xiàn)出理論的睿智，而沈從文的論說則是來自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同情的理解”——畢竟他在創(chuàng)作上受到廢名的深刻影響。

在結(jié)束這個問題的分析時，引證一位西方學者對威廉·福克納作品的論述，也許不是沒有意義的。美國批評家克林斯·布魯克斯說：

要考察福克納如何利用有限的、鄉(xiāng)土的材料來刻畫有普遍意義的人類，更有用的方法也許是把《我彌留之際》當作一首牧歌來讀。首先，我們必須把說到牧歌就比得有牧童們在美妙無比的世外桃源里唱歌跳舞這樣的觀念排除出去。所謂牧歌——我這里借用了威廉·燕卜蓀的概念——是用一個簡單得多的世界來映照一個遠為復(fù)雜的世界，特別是深諳世故的讀者的世界。這樣的（有普遍意義的）人在世界上各個地方、歷史上各個時期基本上都是相同的，因此，牧歌的模式便成為一個表現(xiàn)帶普遍性的方法，這樣的方法在表現(xiàn)時既可以有新鮮的洞察力，也可以與問題保持適當?shù)拿缹W距離。endprint

布魯克斯借用燕卜蓀重新闡釋的“牧歌”概念來對福克納作品的這種論述，對我們理解廢名、沈從文作品同樣具有啟示。批評廢名、沈從文的作品“逃避現(xiàn)實”，書寫“世外桃源”，是來自批判立場——尤其是左翼批評界——的常見論點，而即使在“京派”內(nèi)部，甚至是李健吾（劉西渭）這樣的“京派”作品的發(fā)言人，也不免有類似的批評。他在自稱“例如我，一個《橋》的喜愛者”的同時，這樣惋惜地說：“不幸他（按，廢名）逃避光怪陸離的人世，如今收獲的只是綺麗的片斷。”而對沈從文的《邊城》，則在宣稱“我愛《邊城》”的同時稱之為“一部idyllic杰作”，恰恰是特意用“idyllic”這樣一個醒目的詞匯來強調(diào)其特指西方中世紀“牧歌”“田園詩”及其特質(zhì)的原典意義。這種關(guān)于“牧歌”的傳統(tǒng)理解，一直是理解廢名、沈從文作品的重要“先見”，但是誠如汪曾祺所說：

提起《邊城》和沈先生的許多其它作品，人們往往愿意和“牧歌”這個詞聯(lián)在一起。這有一半是誤解。沈先生的文章有一點牧歌的調(diào)子。所寫的多涉及自然美和愛情，這也有點近似牧歌。但就本質(zhì)來說，和中世紀的田園詩不是一回事，不是那樣恬靜無為。有人說《邊城》寫的是一個世外桃源，更全部是誤解（沈先生在《桃源與沅州》中就把來到桃源縣訪幽探勝的“風雅”人狠狠地嘲笑了一下）。《邊城》（和沈先生的其他作品）不是挽歌，而是希望之歌。

所以，正如布魯克斯在借用燕卜蓀對“牧歌”的重新闡釋來發(fā)掘?？思{作品的深刻意義時所強調(diào)的那樣，“首先，我們必須把說到牧歌就比得有牧童們在美妙無比的世外桃源里唱歌跳舞這樣的觀念排除出去”，這也是我們深入理解廢名、沈從文作品的一個重要的思想前提。其次，我們在上文的分析已經(jīng)清楚地表明，廢名和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不同樣是“用一個簡單得多的世界來映照一個遠為復(fù)雜的世界”，并以此來表現(xiàn)他們對現(xiàn)實世界的批判和未來世界的希望嗎？雖然廢名、沈從文的作品和?？思{的作品有著明顯的巨大差異，但在這一點上卻無疑是相近或類似甚至是一致的，這反過來不僅也證明了布魯克斯的論斷“這樣的（有普遍意義的）人在世界上各個地方、歷史上各個時期基本上都是相同的，因此，牧歌的模式便成為一個表現(xiàn)帶普遍性的方法”，而且我們由此也可以更深刻地領(lǐng)會廢名、沈從文創(chuàng)作的深刻的思想價值和藝術(shù)價值。

因此我們這里也有必要重新回顧魯迅對廢名創(chuàng)作的那個著名而影響深遠的論斷：

在一九二五年出版的《竹林的故事》里，才見以沖淡為衣，而如著者所說，仍能“從他們當中理出我的哀愁”的作品?？上У氖谴蠹s作者過于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久就更加不欲像先前一般的閃露，于是從率直的讀者看來，就只見其有意低徊，顧影自憐之態(tài)了。

《橋》以及其后的作品確有作者“哀愁”“低徊”的情懷，原因就在于如汪曾祺所說的那樣，因為作品表現(xiàn)的是“行將消逝的古樸的生活”，因而“這種哀愁出于對生存于古樸世界的人的關(guān)心”。沈從文的作品不也是這樣嗎？汪曾祺在評論沈從文作品時還說了與此類似的話：“這里寄托了作者的哀戚、悲憫和希望，作者與這片土地，這些人是血肉關(guān)聯(lián)的，感情是深沉而真摯的”。如此說來，魯迅對廢名作品的這個評說似乎也適用于沈從文的作品。然而，無論是廢名還是沈從文，“哀愁”也好，“低徊”也好，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而在更為重要的問題的另外一方面，則如汪曾祺在評論沈從文時明確指出的那樣：“他（按，沈從文）并沒有想把時間拉回去，回到封建宗法社會，歸真返樸。他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希望能在一種新的條件下，使民族的熱情、品德，那點正直樸素的人情美能夠得到新的發(fā)展?！币虼耍斞傅倪@個頗具春秋筆法的評說，實則只是凸現(xiàn)了作品的一個方面的表征，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哀愁”“低徊”中蘊含的周作人所謂的“當然”書寫的“夢想的幻景”的意義，沒有理會沈從文所謂的“將‘過去與‘當前對照”的寓意，而將作品的意義歸結(jié)為對已經(jīng)逝去的生活的憑吊與留戀。除了廢名對魯迅偶然的批評所留下的思想陰影的原因之外，魯迅的批評更主要的則是因為他與廢名、沈從文的深刻的文化態(tài)度、文化思想的差異。對此，卞之琳有過關(guān)于廢名與魯迅的含蓄而深刻的比較分析：

魯迅早期寫鄉(xiāng)土小說，筆墨凝練，好像進行鈾濃縮，早有火藥味；廢名早期以至到更爐火純青時期，寫小說卻像蒸餾詩意，清甚于水。他同魯迅早期的一些小說一樣，以南中水鄉(xiāng)為背景（他以內(nèi)地的互補，不像魯迅以近海的浙東，歷史環(huán)境也有發(fā)展先后不同的因素），卻寫成了田園詩。……周作人說廢名寫小說并不逃避現(xiàn)實，廢名晚年自己懺悔逃避現(xiàn)實，客觀事實恐怕卻證明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還是反映現(xiàn)實的，只是反映的角度有所不同而已?！越?jīng)過“吶喊”、“彷徨”，視域擴大，認識深化，發(fā)展到三十年代的戰(zhàn)斗者魯迅，就說廢名“可惜的是大約作者過于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滿他“更加不欲像先前一般的閃露”、“有意低徊”等等了。

這個分析寫于1983年，恐怕是那個時代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最為深刻的洞見。

需要略作說明的是，與周作人的“夢想的幻景”之說有所不同，沈從文似乎更強調(diào)廢名作品的寫實性與真實性，如上文所引“差不多每篇都可以看得到一個我們所熟悉的農(nóng)民，在一個我們所生長的鄉(xiāng)村，如我們同樣生活過來那樣活到那片土地上”、“為仿佛我們世界以外那一個被人疏忽遺忘的世界，加以詳細的注解”云云。這種說法顯然和周作人所謂的“這些人與其說是本然的，無寧說是當然的人物”之說恰恰相反。這種看法差異的原因就在于周作人立足于亞里士多德理論的文學基本理論立場，從而肯定廢名作品對“夢想的幻景”書寫的理想性質(zhì)及其思想價值，而沈從文則是通過強調(diào)寫實性，從而肯定那“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了”的一切之所以“應(yīng)當還保留些本質(zhì)在年輕人的血里或夢里，相宜環(huán)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輕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的歷史依據(jù)及其歷史可能性。也就是說，在沈從文看來，雖然“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了”，但因為是曾經(jīng)確實存在的現(xiàn)實，所以才能夠“還保留些本質(zhì)在年輕人的血里或夢里”，進而有可能在將來以某種形式得以“重建”。

因此，沈從文才會斷然認為“馮文炳君過去的一些作品，以及作品中所寫及的一切，算起來，一定將比魯迅先生所有一部分作品，更要成為不應(yīng)當忘去而已經(jīng)忘去的中國典型生活的作品”。原因就在于馮文炳（廢名）和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與魯迅的創(chuàng)作，具有根本不同的創(chuàng)作目的。魯迅的創(chuàng)作，屬于五四啟蒙主義的創(chuàng)作，具有明確的文化批判的目的，正如《（吶喊）自序》所謂的為了喚醒“昏睡”的國人，這是對所謂的國民的“劣根性”進行批判，所以這種文化批判表現(xiàn)為小說的否定性敘事，揭示的是一個“吃人”的世界。而馮文炳（廢名）、沈從文的作品，之所以“寫他所見及的農(nóng)村兒女事情，一切人物出之以和愛，一切人物皆聰穎明事，習于其所占據(jù)那個世界的人情”、表現(xiàn)“平凡的人性的美”，則是因為他們“同樣去努力為仿佛我們世界以外那一個被人疏忽遺忘的世界，加以詳細的注解，使人有對于那另一世界憧憬以外的認識”，也就是沈從文所謂的“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的問題——“《邊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熱情，雖然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了，應(yīng)當還保留些本質(zhì)在年輕人的血里或夢里，相宜環(huán)境中，即可重新燃起年輕人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沈從文對馮文炳（廢名）和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的解釋，說明的是馮文炳（廢名）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的作為文化敘事的一個特征，即肯定性的文化敘事，通過表現(xiàn)“民族品德”中如“《邊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熱情”這樣的“平凡的人性的美”，來“重造”已經(jīng)“消失”、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民族品德”。也許在沈從文看來，“《邊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熱情，雖然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了”，但像魯迅作品那樣只是表現(xiàn)“吃人”的世界，僅僅解釋民族的“劣根性”，會導(dǎo)致民族虛無主義，喪失“民族品德”之“重造”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即使馮文炳（廢名）和他自己的作品所表現(xiàn)的是“仿佛我們世界以外那一個被人疏忽遺忘的世界”，但這也是一個真實而美好的世界，是“不應(yīng)當忘去而已經(jīng)忘去的中國典型生活”的世界，這個世界并不只是“吃人”的世界。endprint

立足于這種小說創(chuàng)作的文化理念，使得沈從文堅持小說創(chuàng)作的肯定性敘事的文化價值和意義，而對五四以來以魯迅為代表的文化批判的否定性敘事的諷刺作品，做出了否定的批評。雖然沈從文一再從藝術(shù)的角度談到這種諷刺作品的“諷刺”“諧趣”“詼諧”，但從根本上說，他其實主要的不是著眼于藝術(shù)的批評，而是思想的批評。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批評魯迅和受魯迅影響的20年代的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由于“同魯迅諷刺作品取同一的路線”，以至于回避鄉(xiāng)村世界曾經(jīng)有過的“和平靜穆”“正直和熱情”“平凡的人性的美”，卻著力表現(xiàn)“紳士階級的滑稽，年青男女的淺浮，農(nóng)村的愚暗，新舊時代接替的糾紛”這樣一個令人沮喪、絕望的世界。也只是在這個意義上，沈從文進而否定五四以來啟蒙主義的文化批判思想對于文學的影響：

由于《新青年》陳獨秀等那類雜感，讀者們學會了對制度用辱罵和諷刺作反抗的行為，由于《創(chuàng)造》成仿吾那種批評，讀者們學會了輕視趣味不同的文學的習慣，由于《語絲》派所保持的態(tài)度而寫成的雜感和小品散文，養(yǎng)成了一種趣味，是尖巧深刻的不良趣味。

并且這樣批評這種影響在文學創(chuàng)作所造成的“不良的結(jié)果”：

我們看看年輕人的作品中，每一個作者的作品，總不缺少用一種諧趣的調(diào)子，不莊重的調(diào)子寫成的故事。每一個作者的作品，皆有一種近于把故事中人物嘲弄的權(quán)利，這權(quán)利的濫用，不知節(jié)制，無所顧忌，因此使作品深深受了影響，許多創(chuàng)作皆不成為創(chuàng)作，完全失去其正當?shù)囊饬x，這失敗處是應(yīng)當歸之于先一時作俑者的。

因此我們可以看出，沈從文的這種批評，就不僅僅是通常意義上的文學批評了，而是通過文學批評、通過在上述意義上的對魯迅及其影響的鄉(xiāng)土小說和馮文炳（廢名）以及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的對比評論——批判和褒揚——來宣示、提倡一種新的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的美學，意在改變五四以來啟蒙主義的文化批判的否定性敘事，使之成為一種具有正面的、積極意義的文化價值的肯定性敘事。

三、“美和愛”與“一代知識分子的心聲”

文學史的事實表明，沈從文通過小說批評所宣示的這種小說創(chuàng)作思想，在30年代確實成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實際，由馮文炳（廢名）、沈從文所代表的鄉(xiāng)土小說的文化肯定的敘事，成為五四以來魯迅和20年代鄉(xiāng)土小說的文化批判的否定性敘事之后的一種新的敘事形式，而與“左翼”文學中的鄉(xiāng)村書寫的政治敘事，同時存在。

并且，沈從文的這種小說創(chuàng)作思想，也是“京派”文學理念的一種體現(xiàn)。上文已經(jīng)分析了周作人對馮文炳（廢名）小說的褒揚與沈從文小說批評的關(guān)系，茲不復(fù)述。這里應(yīng)當指出的是，正如沈從文評論魯迅及其影響之下的20年代鄉(xiāng)土小說那樣，沈從文同樣對周作人及其影響之下的馮文炳（廢名）進行了論述?！墩擇T文炳》一文開頭即云：

從五四以來，以清淡樸訥文字，原始的單純，素描的美支配了一時代一些人的文學趣味直到現(xiàn)在還有不可動搖的勢力，且儼然成為一特殊風格的提倡者與擁護者，是周作人先生。

周先生在文體風格獨特以外，還有所注意的是他那普遍趣味。在路旁小小池沼負手閑行，對螢火出神，為小孩子哭鬧感到生命悅樂與糾紛，用平靜的心，感受一切大千世界的動靜，從為平常眼睛所疏忽處看出動靜的美，用略見矜持的情感去接近這一切，在中國新興文學十年來，作者所表現(xiàn)的僧侶模樣領(lǐng)會世情的人格，無一個人有與周先生相似處。

但在文章方面，馮文炳君作品所顯現(xiàn)的趣味，是周先生的趣味。由于對周先生的嗜好，因而受影響，文體有相近處，原是極平常的事。用同樣的眼，同樣的心，周先生在一切纖細處生出驚訝的愛，馮文炳君也是在那愛悅情形下，卻用自己一支筆，把這境界纖細的畫出，成為創(chuàng)作了。

就我們上文所論述的問題來看，沈從文這個論述，是在魯迅及其影響之下的20年代鄉(xiāng)土小說這個創(chuàng)作的譜系之外，具有另修一個新的譜系的意味。這個新的譜系，則是由周作人到馮文炳（廢名）、再到沈從文自己這樣一個發(fā)展的脈絡(luò)。

沈從文所謂的“周先生的趣味”，實際上就是周作人《自己的園地》以來的小品文所體現(xiàn)的審美風格；所謂“從為平常眼睛所疏忽處看出動靜的美”，實際上也就是沈從文論述馮文炳（廢名）和他自己小說的相同之處時所謂的“同樣去努力為仿佛我們世界以外那一個被人疏忽遺忘的世界，加以詳細的注解，使人有對于那另一世界憧憬以外的認識”。周作人的《故鄉(xiāng)的野菜》《烏篷船》等作品，充滿溫情地回憶并書寫著鄉(xiāng)村世界，這是沈從文所認同的對鄉(xiāng)村世界的敘事。30年代的周作人，大量寫作“讀書抄”那樣的小品文，一反五四時期他的激烈地反傳統(tǒng)的態(tài)度，致力于發(fā)掘中國古代各種文字中有價值的的思想，下至記載民間風俗的筆記，上到明清兩代學術(shù)主流以外的對《詩經(jīng)》的解讀，乃至他一再褒揚的所謂中國古代思想的“三盞明燈”，周作人這種工作的意義，也許在沈從文看來，和他們的小說創(chuàng)作殊途同歸，同樣是對“民族品德的消失與重造”的思考與努力，同樣是為了增強民族的“自尊心和自信心”。

尤其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周作人對《阿Q正傳》的看法的變化。1922年周作人發(fā)表專文評論《阿Q正傳》，認為“《阿Q正傳》是一篇諷刺小說”，給予高度評價；但是到了1939年，周作人卻在《關(guān)于阿Q》一文中，敘述作者“記憶”中的關(guān)于阿Q人物原型的種種瑣事的敘述，并且不厭其煩地引三十多年前的日記為證，說明這“記憶”中的人物原型與小說中的不同：“說起來有點面善”；“頗有樂天氣象”；“我對于他是不無好意的”。最后以這樣一段議論結(jié)束全文：

他（按，阿Q）的行狀，據(jù)我們知道可以說的就是這一點，《正傳》中有許多乃是他的兄弟們的事，如對了主人家的仆婦跪下道，你給我做老婆罷，這事是另有主名的，轉(zhuǎn)移來歸入他的賬下，先賢說過，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其是之謂歟。

沒有明言的是，《關(guān)于阿Q》是對人物原型的歪曲性的描寫，眾惡歸集于一身，成就了這樣一個藝術(shù)典型。這使我們想起1936年周作人在《關(guān)于魯迅》的悼念文章的話：

魯迅寫小說散文又有一特點，為別人所不能及者，即對于中國民族的深刻的觀察。大約現(xiàn)代文人中對于中國民族抱著那樣一片黑暗的悲觀的難得有第二個人吧。豫才從小喜歡“雜覽”，讀野史最多，受影響亦最大，——譬如讀過《曲洧舊聞》里的“因子巷”一則，誰會再忘記，會不與《一個小人物的懺悔》所記的事情同樣的留下很深的印象呢？在書本里得來的知識上面，又加上親自從社會里得來的經(jīng)驗，結(jié)果便造成一種只有苦痛與黑暗的人生觀，讓他無條件（除藝術(shù)的感覺外）的發(fā)現(xiàn)出來，就是那些作品。從這一點說來，《阿Q正傳》正是他的代表作，但其被普羅批評家所痛罵也正是應(yīng)該的。這是寄悲憤絕望于幽默，在從前那篇小文里我曾說用的是顯克微支夏目漱石的手法，著者當時看了我的草稿也加以承認的，正如《炭畫》一般里邊沒有一點光與空氣，到處是愚與惡，而愚與惡又復(fù)厲害到可笑的程度。endprint

周作人未必是完全推翻了自己20年代對《阿Q正傳》的評論，但“對于中國民族抱著那樣一片黑暗的悲觀”“一種只有苦痛與黑暗的人生觀”之說，顯然是隱含微意的，表明了他的思想某種微妙的變化。

回到我們討論的問題上來。不言而喻，沈從文顯然是不會認同魯迅的這種周作人所謂的“對于中國民族抱著那樣一片黑暗的悲觀”“一種只有苦痛與黑暗的人生觀”，更不會贊同《阿Q正傳》的這種將眾惡歸集于一身的敘事。

沈從文對朱光潛很敬重，他嘉許朱光潛的“文學論著”《文藝心理學》，稱道朱光潛的文章“以敘事說理明白見長”“善說理”，對在朱光潛家里“按時舉行”的“讀詩會”的意義評價很高。朱光潛十分推崇周作人的散文，對廢名的小說《橋》和詩也曾高度評價。他們的思想有非常相近之處。沈從文有一篇文章《美與愛》，可以說是他的文學和美學乃至社會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沈從文在這篇文章最后說：

我們實需要一種美和愛的新的宗教，來煽起更年青一輩做人的熱誠，激發(fā)其生命的抽象搜尋，對人類明日未來向上合理的一切設(shè)計，都能產(chǎn)生一種崇高莊嚴感情。國家民族的重造問題，方不至于成為具文，為空話！

這個結(jié)論性的論述，使我們想起沈從文在《（邊城）題記》和《（長河）題記》說的話，也使我們想起朱光潛《淡美》的思想主題。朱光潛在《談美》的《開場話》中說：

談美！這話太突如其來了！在這個危急存亡的年頭，我還有心肝來“談風月”么？是的，我現(xiàn)在談美，正因為時機實在是太緊迫了?！覉孕胖袊鐣[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問題，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壞。我堅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并非幾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從“怡情養(yǎng)性”做起，一定要于飽食暖衣、高官厚祿等等之外，別有較高尚、教純潔的企求。要求人心凈化，先要求人生美化。

正是因為有這樣相同或相近的思想，不僅沈從文和朱光潛都十分欣賞周作人、馮文炳（廢名）的作品，而且朱光潛也贊同沈從文對不良文學風氣的批評，并稱贊沈從文的“人格”和“文藝風格”，認為沈從文書寫湘西世界的作品的“深刻”在于：“表現(xiàn)出受過長期壓迫而又富于幻想和敏感的少數(shù)民族在心坎里那一股沉憂隱痛”；“不僅唱出了少數(shù)民族心聲，也唱出了舊一代知識分子的心聲”㈣。所謂“也唱出了舊一代知識分子的心聲”，顯然是指他和沈從文乃至“京派”通過創(chuàng)作來表達對“民族品德的消失于重造”的關(guān)心。所以，早在1937年，朱光潛就說：沈從文作品“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是很真實的而同時也是很理想的”㈣。而我們這里討論的問題而言，沈從文和朱光潛的文學觀十分相近的例證，還是他們相同的對魯迅小說的看法。1948年，在《現(xiàn)代中國文學》一文中，朱光潛概論“近五十年里”中國文學，認為“通盤計算，小說的成績似比較好”，并首先指出“魯迅樹立了短篇諷刺的規(guī)模”。這和沈從文將魯迅小說的主要成績和特征視為“諷刺作品”，意思是一樣的，只不過朱光潛在這里沒有做出明確的價值判斷。但在此前的1940年發(fā)表的《流行文學三弊》一文中，朱光潛先以西方“理智時代”文學為例，對“諷刺文學”做這樣的論說：

大多數(shù)文人在這種時代對于人生社會的態(tài)度是諷刺的，心里不滿意于現(xiàn)狀，譴責過于悲憫，理智的抗拒多于情感的激動，無可奈何，出之以諷刺，聊博一笑。諷刺文學的發(fā)達表示心地的僻窄，情感的壓抑或萎靡，以及整個精神生活的不健康。所以，諷刺文學最發(fā)達的時代，也往往是文學水準-最低落的時代。

接著這樣評說中國當時的文學：

我們的這個時代是否偏于理智的，我們不敢武斷，但是，情感的壓抑與萎靡卻是不可諱言的事實。我們大多數(shù)人對于人生、社會的態(tài)度——如果不只是叫囂鬼混而確實有一個態(tài)度的話——是偏向于諷刺的。從魯迅一直到老舍都是如此。

也許我們會說，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的諷刺，雖然也有如錢鍾書《圍城》那樣的出之于“理智”的諷刺，但主要的反倒是由于“情感”的激進或偏激。但朱光潛這里對中國現(xiàn)代“諷刺文學”的批評，他所謂的“譴責過于悲憫”，和沈從文對魯迅及其影響之下的20年代鄉(xiāng)土小說——“諷刺作品”——的批評，思想是一致的。

最后，我們比較沈從文的小說批評和葉公超對廢名、沈從文小說的評論。葉公超這樣評論廢名的小說：

廢名是一個極其特殊的作家，他的人物，往往是在他觀察過社會、人生之后，以他自己對人生、對文化的感受，綜合塑造出來的；是他個人意想中的人物，對他而言，比我們一般人眼中所見的人更為真實。廢名也是一個文體家，他的散文與詩都別具一格。

這顯然是高度肯定了廢名的創(chuàng)作。所謂“意想中的人物”，使我們想起周作人評論廢名小說時所謂的“這些人與其說是本然的，無寧說是當然的人物”；而所謂“文化的感受”，顯然是指廢名小說創(chuàng)作的文化理念，即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招魂，也即沈從文在論述他和馮文炳（廢名）創(chuàng)作時所謂的“同樣去努力為仿佛我們世界以外那一個被人疏忽遺忘的世界，加以詳細的注解，使人有對于那另一世界憧憬以外的認識”。再看葉公超對沈從文小說的評論：

在《新月》發(fā)行的時期中，寫小說的人，最著名的，恐怕要數(shù)沈從文了。……他是中國現(xiàn)代第一流的小說家。他能把他自己對作品中人物的關(guān)愛穿渡給我們。此外，他又是一個“文體家”，他在文字上曾下過很多工夫，我們看他的文字，固然一般都極其流利，但同時又有故意寫得生硬澀克的時候。這些都是一般人需要下工夫而又學不到的。

所謂“對作品中人物的關(guān)愛”，就是沈從文對“《邊城》中人物的正直和熱情”的文化理想。可見葉公超對廢名和沈從文的小說的評論，與沈從文對馮文炳（廢名）小說的批評，以及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自述，思想是十分相近的。這也說明沈從文的小說評論所體現(xiàn)的思想，也是“京派”文學觀念和文化理念的一種表現(xiàn)。

（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張濤）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