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古代“美人文學”的角度解讀《金鰲新話》

付博

摘 要：朝鮮王朝時期的文人深受儒家“忠君”思想的影響，其中不乏借用“美人文學”來表現(xiàn)自己的節(jié)操與憂思的，金時習也不例外——《金鰲新話》雖采用了小說的形式，但詩歌卻在其中占了大量篇幅，尤其是《萬福寺樗蒲記》與《李生窺墻傳》，更是直接設(shè)定了對“美人”忠貞追思的情節(jié)。通過“美人文學”的角度去理解金時習與《金鰲新話》，也許會得到一些有益的啟示。

關(guān)鍵詞：“美人文學”；金時習；《金鰲新話》

中圖分類號：I3/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4）07-0157-02

一、“美人文學”及其在半島的傳播

古代的“美人”并非專指美女。①以“美人”為題材的文學作品構(gòu)成了大放異彩的“美人文學”?！懊廊宋膶W”的主題頗為特別，往往借相愛（或曾經(jīng)相愛）的男女的離別來含蓄地表現(xiàn)深層的寓意——在這一點上，“美人文學”與托物言志的文學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嚴格來說，“美人文學”基調(diào)哀婉、情辭凄美，本質(zhì)上帶有濃厚的政治色彩。該文學的創(chuàng)作者主要是一些深受傳統(tǒng)理念熏陶的文人——其中有很多甚至曾經(jīng)深入最高統(tǒng)治階層。

《詩經(jīng)》中已有大量涉及“美人”的作品，盡管難以將其定義為完全意義上的“美人文學”，但這種表達對“美人”的愛慕及矢志不渝、忠貞不移的情愫的形式，無疑對后來的“美人文學”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而屈原的詩則可算是“美人文學”的巔峰之作②——屈原在詩中借一名遭愛人遺棄的女子之口道出了自己的悲憤，同時也表明了對心底理念的堅守，諷刺了昏聵的愛人與奸詐的小人。

隨著文化交流的不斷發(fā)展，屈原的詩流傳到朝鮮半島——深沉而樸素的忠君愛國的情懷，華麗而優(yōu)雅的詞句與文脈在半島文人的心中引起了極大的共鳴。③“美人文學”也逐漸融入到其自身的文學當中，同樣肩負起表達明志抒懷、渴望“重溫舊夢”的心愿的作用。

高麗時期仿效中國實行科舉制。如此一來，高麗絕大部分文人都會接觸到《詩經(jīng)》《楚辭》等作品，自然或多或少地受到影響。復雜的政治環(huán)境在客觀上促使越來越多的文人將目光投向“美人文學”——最典型的便是高麗末期的鄭夢周，曾用“楚辭體”作《思美人辭》。④朝鮮朝時期的文人同樣承襲了這種文學樣式，殘酷而無休止的“黨爭”在客觀上刺激了“美人文學”的發(fā)展，一些受到排擠的文人往往利用“美人文學”來慨嘆自己的懷才不遇，潛意識中試圖借此對君王進行諍諫，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鄭澈，其《思美人曲》系列歌辭堪稱半島“美人文學”中的《楚辭》。這種借“美人”對愛人的思念與忠貞來暗指自己對君王的情感的文學在朝鮮朝被贊為“憂時戀君”，甚至被譜成曲，成為宮廷樂舞的重要組成部分。⑤

二、“生六臣”之金時習與《金鰲新話》

金時習出身書香門第，接受過系統(tǒng)的儒學教育，自幼便被贊為“神童”，并曾因此而得到世宗的召見，頗得賞識。就在年輕的金時習正準備大展身手、建功立業(yè)的時候，卻傳來了首陽大君篡奪侄子端宗王位的消息。這一消息對堅持正統(tǒng)思想的金時習而言無異于晴天霹靂，“人有自京城來者，時習即閉戶不出者三日，乃大哭，盡焚其書”。⑥被激憤與絕望折磨的金時習放棄了仕途夢，“人多勸之仕，時習終不能屈志，放曠如舊”。⑦金時習曾兩度出家，成為反對世祖篡位的“生六臣”之一。

金時習的文學思想可以說是處于儒道釋不斷沖突的矛盾之中的，⑧而貫穿這一矛盾始終的則是其對正統(tǒng)的忠貞不渝與對篡權(quán)的深惡痛絕?！爸翟乱?，喜誦《離騷》經(jīng)，誦罷必哭”，⑨金時習從屈原的詩歌中找到了某種契合點。

《金鰲新話》是金時習隱居金鰲山時寫成的，現(xiàn)存于世的版本是在日本發(fā)現(xiàn)的，共有小說五篇——這五篇小說基本表明了金時習的“憂國戀君”的心志，闡明了其清明吏治、改良社會的主張。綜合金時習所處具體時代背景及其個人際遇等因素考慮，《金鰲新話》試圖展示給人們的更多是一種“美人文學”的主旨與情調(diào)，即痛斥黑暗的現(xiàn)實，忠誠于遠去的愛人，慨嘆命運的不公。

三、從“美人文學”的角度解讀《金鰲新話》

現(xiàn)存的《金鰲新話》由《萬福寺樗蒲記》《李生窺墻傳》《醉游浮碧亭記》《南炎浮洲志》與《龍宮赴宴錄》五篇小說組成，其中前兩篇采用了“人鬼戀”的愛情小說的模式，而后三篇則具有鮮明的政治色彩。

《萬福寺樗蒲記》開篇給人們展現(xiàn)了一名孤寂的儒生的形象。梁生與女子雖偶遇，但卻是神佛相助的天定姻緣，“今日之事，蓋非偶然，天之所助，佛之所佑也”⑩——這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作者自身與正統(tǒng)君王的關(guān)系。相處之后，女子對梁生表示，“郎若不我遐棄，終奉巾櫛。如失我愿，永隔云泥”。11 梁生“一感一驚”，以“敢不從命？”的反問形式作答。而這則可視為金時習借梁生之口向自己矢志忠于正統(tǒng)君王的信念所做出的承諾。小說通過和詩的形式進一步濃縮了作者的志向：“確守幽貞經(jīng)幾年，香魂玉骨掩重泉。春宵每與姮娥伴，從桂花邊愛獨眠”，12 “世世生生為配耦，花前月下相盤桓”。13 小說進行了較為詳盡的細節(jié)處理：梁生同女子及其父母同桌而食，卻只有梁生能夠見到女子，其他人“唯聞匙箸聲”；當人們夜半想一聽女子與梁生的悄悄話時，則“人欲細聽驟止”，而且女子明確表示“自嘆一生之薄命，忽遇三世之姻緣。擬欲荊釵椎髻，奉高節(jié)于百年；羃酒縫裳，修婦道于一生。自恨業(yè)不可避，冥道當然；歡娛未極，哀別邃至……”14 這一系列的情狀進一步表明梁生與女子之間的感情只是屬于他們二人的，其他人無法了解，更無法介入——事實上，金時習正是在借此強調(diào)其與端宗之間的君臣之情。結(jié)尾處，女子告知梁生自己已在他國以男子的身份復生，并勸其“復修凈業(yè)，通脫輪回”，但梁生卻“不復婚嫁，入智易山采藥，不知所終”。15 看似怪異，但卻是金時習內(nèi)心深處矛盾斗爭的反映——是否應像其他人那樣接受現(xiàn)實，侍奉篡奪王位的不義之君？作者借梁生的選擇回答了這個問題。

《李生窺墻傳》是一篇典型的才子佳人式小說。與《萬福寺樗蒲記》不同的是，李生與崔娘的相遇相知并不是神佛相助的結(jié)果，而是兩個人的才情相吸相融的結(jié)果——這與憑借才學而得到君王青睞的金時習本人的幼年經(jīng)歷極為相似。李生擔心與崔娘的幽會可能會招致世人的指摘與唾棄，而崔娘鏗鏘地表示：“本欲與君終奉箕帚，永結(jié)歡娛，郎何言之是遽也？妾雖女類，心意泰然，丈夫意氣，肯作此語乎？他日閨中事泄，親庭譴責，妾以身當之?！?6 這一番話既是對那些顛倒是非、媚侍權(quán)貴的人的批判，也是對自己所深信的理念的堅持。相對而言，李生與崔娘的愛情還算圓滿，盡管經(jīng)歷了一定的波折，二人還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但金時習卻引入了紅巾賊的殺伐劫掠，更叫崔娘死于動亂之中。筆者認為，作者的這種設(shè)定很有可能是在暗示首陽大君發(fā)動的宮廷政變——原本極有可能琴瑟相和、其樂融融的君臣被人為地拆散，陰陽兩隔。崔娘人雖死，魂卻未滅，并在同愛人共度了數(shù)年之后才真正地消失；而李生在得知此時的崔娘已非生人的情況后也沒有絲毫的嫌惡與恐懼，待之如初。這也算是金時習內(nèi)心深處對殘酷現(xiàn)實的一種無力而扭曲的幻想，表達的正是對已逝的端宗的懷念與追思。故事的結(jié)尾同樣十分凄涼：李生在崔娘消失后并未續(xù)弦，而是在對崔娘的無盡思念中孤獨地走向死亡。這一充滿悲劇味道的設(shè)定與人們津津樂道的大團圓結(jié)局背道而馳。筆者認為，金時習是在借李生的悲劇來突出表達自己心中的孤憤，同時也以李生對崔娘至死不渝的感情來代指自己對端宗的忠貞。從這一點來看，《金鰲新話》是非常特別的“美人文學”作品。

《醉游浮碧亭記》《南炎浮洲志》與《龍宮赴宴錄》歸結(jié)為金時習對其心中“理想國”的描繪似乎更為貼切。但從宏觀的層面來看，這三篇小說與《萬福寺樗蒲記》和《李生窺墻傳》構(gòu)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互為補充，使《金鰲新話》免于片面、單純的弊病?！蹲碛胃”掏び洝分胁粩喑霈F(xiàn)的“故國”、“荒城”、“野寺”、“斷云殘雨”與“落花流水”等意象明顯具有今不勝昔與借古諷今的意味，巧妙地用古朝鮮時期衛(wèi)滿篡權(quán)導致“朝鮮之業(yè)墮矣”17 來影射現(xiàn)實，暗示了沒有正統(tǒng)君王與忠貞廉臣的國家在謀逆篡權(quán)的賊子與阿諛逢迎的奸臣的統(tǒng)治下處于一片頹敗的危機之中，使人不免會“吊古多垂淚，傷今自買憂”18 ——這與屈原《楚辭》中對那些迷惑君王的小人的憎惡與對國家前途的擔憂如出一轍。

《南炎浮洲志》中的主人公樸生“意氣高邁，見勢不屈，人以為驕俠”，19 幾乎就是金時習本人的翻版。金時習在其中鮮明地擺出崇儒抑佛的觀點，“常聞天下之理，一而已矣。一者何？無二致也。理者何？性而已矣。性者何？天之所命也……儒者之事，止于此而已矣。天下豈有二理哉？彼異端之說，吾不足信也”。20 借閻羅王禪位于樸生一事暗指統(tǒng)治者應知人善任，既是對現(xiàn)實中統(tǒng)治者的警示，又是一種諷刺?！洱垖m赴宴錄》中最具沖擊力的便是龍宮里君臣和諧的情景，這與首陽大君篡權(quán)后的血腥殺戮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種對現(xiàn)實的辛辣諷刺，構(gòu)成了金時習理想政治的基本范式。

四、結(jié)語

《金鰲新話》作為一部小說集，其形式上與先前的“美人文學”有著較大的不同。但不可忽略的是，五篇小說之中，篇篇都有和詩的內(nèi)容，而且有些詩采用的就是“楚辭體”，這從側(cè)面表明《金鰲新話》與“美人文學”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的。《金鰲新話》中的五位男主人公都是飽讀詩書卻無法通過出仕來實現(xiàn)自己理想抱負的儒生，其所欲達成的夢想幾乎都是不可能的。對金時習而言，心中的“美人”與其說是端宗，倒不如說是一種正統(tǒng)的“名分”。其執(zhí)著的想與“美人”共度一生并為之堅持操守不外乎是表示對端宗的忠誠，然而首陽大君的政變卻摧毀了金時習所期盼的一切。不過，從客觀上來講，正是因為有著這種痛苦的經(jīng)歷，金時習才會寫出《金鰲新話》這樣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的作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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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①“美，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主給膳也，美同善也。”可見，“美”在先秦兩漢時期有著“善”的內(nèi)涵，“美人”也就不單指外貌出眾的人。

②《詩經(jīng)》中的《周南·關(guān)雎》《秦風·蒹葭》與《邶風·谷風》等詩典型地表現(xiàn)了“美人文學”的形與神；劉勰曾指出：“固知《楚辭》者，體憲于三代，而風雜于戰(zhàn)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辭賦之英杰也”；游國恩先生曾專門論述過屈原詩詞中的“美人”問題，認為中國古代文學中最早以女子作比興材料的便是《楚辭》。從這個意義上講，屈原可謂中國古代”美人文學”的鼻祖。

③屈原的詩詞流傳到朝鮮半島的確切時期尚難斷言，但有一種觀點認為其最晚應是通過蕭統(tǒng)所編的《文選》而傳播過去的。

④文智律.《楚辭》在韓國的傳播與影響[D].浙江大學，2012.

⑤韋旭升.韓國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197～199.

⑥⑦⑨⑩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權(quán)錫煥.金鰲新話·金時習傳（李珥）[M].長沙：岳麓書社，2009.169，170，170～171， 3，4，8，9，11～12，13，29，69，72，91，93.

⑧王進明.胡為乎遑遑 與世相矛盾——《金鰲新話》意旨探微[J].延邊教育學院學報，2012（1）：1～4.

參考文獻：

〔1〕梅月堂金鰲新話·和刻本[M].風陵文庫.

〔2〕全弘哲.簡說朝鮮傳奇小說集《金鰲新話》[J].明清小說研究，1995（4）.

〔3〕玄東彥.從《金鰲新話》看朝鮮早期古典小說的藝術(shù)傾向[J].延邊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6（3）.

〔4〕游國恩，等.中國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

（責任編輯 張海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