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鴻
美學家宗白華曾指出:“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痛苦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①;魯迅稱魏晉時代是文學藝術的“自覺時代”;劉大杰認為魏晉時代是“浪漫主義”的時代;馮友蘭稱魏晉為“風流自賞”的時代。這諸多大學者從不同角度殊途同歸地指向魏晉美學的同一個主旨:魏晉時代的士族文人以精神上的自由與解脫,情感上的細膩和熱烈,人生情趣上的優(yōu)雅和“風流”,以高度藝術化和深度審美化的態(tài)度來經營自己的精神世界和生活世界,從而創(chuàng)造了中國古代生活美學史的第二個高峰期。從《世說新語》、《晉書》或魏晉文人的書法札記、詩文篇章中,就仿佛可以呼吸到一股濃郁的中古時代士人生活審美化的濃郁氣息。
《世說新語》②是南朝宋劉義慶(403-444)編撰的一部筆記體小說集,主要記載了東漢末年到東晉末年二百多年間士族階層的逸聞瑣事,其中以魏晉,尤其是東晉時期的內容占據(jù)主要部分。書中涉及重要的士人多達五六百人。全書分門別類地表現(xiàn)了士族名流的思想、性情、生活、交往的各個側面,總體上彰顯了魏晉名士的精神風貌、言行舉止和生活方式,并反映了魏晉時期的社會政治、歷史、道德、哲學、藝術和審美等諸多方面的基本特質。從中可以看到3-4世紀“風流自賞的名士們的生動形象”③,成為探索中國古代“風流”傳統(tǒng)的經典文獻。本文擬從當代“生活美學”觀出發(fā),以《世說新語》為依據(jù),對魏晉士人的“生活世界”進行審美分析。
近十年來,“生活美學”正逐漸成為國際國內美學研究的熱點問題。從生活美學的中西淵源看,胡塞爾的“生活世界”、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維特根斯坦的“分析美學”、杜威-舒斯特曼的“實用主義”美學,以及馬克思的“生活實踐”的哲學等,共同構成了“生活美學”的理論來源;而從中國本土思想資源看,中國傳統(tǒng)美學和傳統(tǒng)的藝術思想在一定意義上就是“生活化”的美學。中西美學重視“生活”的傳統(tǒng)共同促成了當代生活美學的勃興。簡單來說,生活美學主要包括“日常生活審美化”和“審美日常生活化”兩個理論維度④。從《世說新語》可以看出,魏晉時期士人的“人生藝術化”、生活審美化的程度最高,堪稱中國思想史的一道人文奇觀。魏晉士人以“日常生活審美化”與“審美日常生活化”兩個維度彰顯了這一時期生活美學的興起。盡管與儒家重視經世致用、世俗倫理的生活態(tài)度迥然有別,但作為新道家派別的魏晉士人“并沒有把‘人’之‘在’安放在彼岸世界。對于日常生活,士人始終是‘在’的?!雹菸簳x士人的生活美學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四個方面:哲學生活化的“清談玄理”、人生藝術化的“人物品藻”、日常生活藝術化的“飲酒服藥”、審美日常生活化的“寄情山水”。
《世說新語》中記載了大量的名士清談。魏晉時期,王朝更迭,皇室內訌,統(tǒng)治階級內部充斥著勾心斗角和權力紛爭,在這樣的背景下,很多名士因言(行)獲罪或被殺。處于如此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中,魏晉名士們內心充滿了恐懼和彷徨,許多人不愿意涉及政治,也不敢評議時政。一方面為了全身遠禍,另一方面為了填補精神生活的空虛,緩解心靈的壓抑和痛苦,規(guī)避政治專言玄理的清談自然成為一種理想的精神消遣方式。流風所及,競相仿效,逐漸成為魏晉士人日常生活的重要內容。在清談玄理的過程中,很多文人借此來展示自己的哲學智慧和口辯才能。這一時期,涌現(xiàn)了諸如何晏、王弼、夏侯玄、王導、謝安、許詢、支道林、司馬昱等清談名士。宗白華曾指出魏晉時期是“中國周秦諸子以后第二度的哲學時代”⑥。清談玄理主要以“三玄”(《周易》、《老子》、《莊子》)為本而加以申論發(fā)揮,探討天地人萬事萬物的形而上問題,形成了著名的幾個論題:如有無之辨、言意之辨、名教和自然、聲無哀樂、才性四本等。
馮友蘭曾指出:魏晉清談的藝術性“在于運用精妙而又簡練的語言,表達創(chuàng)意清新的思想。由于它的精微思想和含蓄而富妙趣的語言,因此只能在智力較高、又互相熟悉、旗鼓相當?shù)呐笥阎g進行,而被認為是一種‘陽春白雪’式的高水平智力活動。”魏晉清談不僅體現(xiàn)了名士們的智慧風采,更彰顯了一種“哲學生活化”的風尚潮流,使得中華民族的抽象思維得到空前發(fā)展。正如魯迅所說,當時“若不能玄談的,好似不夠名士的資格”。名士們相聚談玄,一般采用辯難和講座的形式進行。其中辯難最為精彩,如《世說新語·文學》篇記載了孫盛與殷浩辯難,互不相讓,雙方苦苦交鋒而難分高下,激烈到顧不上吃飯的程度。王弼在辯難中挫敗何晏后意猶未足,于是“自為客主數(shù)番”,自問自答,得意忘形。與辯難相比,講座的形式較為安靜,一人單獨講演,聽眾和講者不辯論,氣氛較為緩和平靜,但由于講演精彩,在聽者內心也會掀起波瀾。由此可見,魏晉士人通過談玄的方式突破和解體了漢代“獨尊儒術”的一元化思想禁錮,形成了春秋戰(zhàn)國后第二個“百家爭鳴”的思想自由時代。并且,魏晉玄談所帶來的玄理盛行并普遍滲透于日常生活之中,成為士人生活世界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反過來它能提升士人的生活情趣、思想智慧和人格境界。魏晉玄談之風在整體上塑造了魏晉時期“哲學生活化”的時代風尚,進一步奠定了魏晉士族文人生活審美化的思想基礎。
與清談玄理一樣,品藻人物也是魏晉時期流行的一種生活風尚。人物品藻源于東漢察舉制度中的鄉(xiāng)黨評議。此后曹魏時期采用九品中正制,根據(jù)門第世系擢升官吏,人文評則失去了往日的“為國選才”功能,而逐漸演變成為對理想人格和美化人生的探索。品評的內容和標準也不再局限于儒家道德或才干的單一考察,而拓展到對人物個性、容止、風度、氣質、才華等全方位的評鑒,這體現(xiàn)了魏晉時代的一種獨特的審美風潮:即對“人”本身(身體和人格)的審美考察。這一時期,人物品題雖淡化了政治功利色彩,但仍對士人的名譽、地位、聲望等產生重要影響,因此受到時人的高度重視。
品藻人物最看重的是人的神明。在形神關系上,魏晉人認為形神相表里,互為觀照,神為主形為客,精神主宰形骸?;谶@種認識,“以形求神”和“得意忘形”便成為考察人物的兩種主要方法。所謂“以形求神”就是通過人物外在的容貌、氣色去探求神明,把握內在的精神稟性。如王戎評論王衍,見他容止上“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就說他“自然是風塵外物”,是一個超逸塵世的人物。所謂“得意忘形”,即認為神明高于形骸,即使容貌不佳,只要精神氣質不同凡俗,也能得到贊賞。竹林七賢之一的劉伶身短貌丑,但并未影響時人對他的飄逸灑脫風度的欣賞?!耙孕吻笊瘛焙汀暗靡馔巍本憩F(xiàn)了魏晉士人對人物神明方面的高度重視以及對人的精神之美的執(zhí)著追求,魏晉人物品題正是以神明為中心而展開的對人物多角度的審視和評價,從而體現(xiàn)了魏晉時期豐富的人生審美情趣。并且這種人生審美化的重視和追求有時近乎“偏執(zhí)”,因此也造就了“魏晉風度”(魏晉士人多維度的立體的人格風度之美)的千年流傳。
宗白華稱魏晉時代是“人格的唯美主義”時代。從《世說新語》的記載看,王戎評山濤“如璞玉渾金”,山濤評阮咸“清真寡欲,萬物不能移”,王導評王衍“巖巖清峙,壁立千仞”,殷浩評王羲之“清鑒貴要”,孫綽評許詢“高情遠致”等等,這些都反映了魏晉士人追求的自然率真之美、超逸脫塵之美、沉澈明凈之美、清峻拔俗之美、器識明慧之美等。這種種美的類型風尚都體現(xiàn)了魏晉士人從超道德、的視角看待人生,將超越身體的精神之美看作是人的最高價值。人物品題是魏晉時代生活美學的精粹體現(xiàn)。
魏晉士人在道德倫理和生活方式上極力反對儒家傳統(tǒng),他們蔑視名教禮法,率性任誕,展現(xiàn)了一代士人獨特的超道德的審美化生活方式。魏晉士人提倡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生活審美化方案有二種:一是飲酒,二是服藥?!妒勒f新語》對此有充分的描述。魯迅先生作過一個題為《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的著名講演,就是探討魏晉士人的飲酒服藥問題。
魏晉名士的生命史中彌漫著酒的醇香。魏晉士人多飲酒成癖,如王忱慨嘆:“三日不飲酒,覺形神不復相親?!闭n件酒在士人生活中的地位多么重要。阮籍雖是孝子,但在居母喪期間仍“飲啖不輟,神色自若”。一般來說,魏晉士人好飲的因由,一是為了借酒逃避現(xiàn)實政治,全身遠禍;二是通過自我麻醉來尋求精神上的暫時的自由解脫。一方面,魏晉士人沉溺于酒,與特定的社會政治背景和個人遭際是密切相關??耧嫼ㄗ?,以求借此排遣內心的悲哀和愁悶;并借酒來對抗和逃避政治迫害,為的是全身遠禍。南宋葉夢得《石林詩話》中說:“晉人多言飲酒有至于沈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蓋時方艱難,人各懼禍,惟托于醉,可以粗遠世故。……流傳至嵇阮劉伶之徒,遂全欲用此為保身之計?!雹唢?、阮籍、劉伶等都是以豪飲酣醉為全身之計,尤其以阮籍的借酒自我保護最為成功。另一方面,魏晉士人還想通過醉酒達到暫時的精神解脫,如王蘊曾說:“酒正使人人自遠?!奔词谴艘狻?/p>
飲酒之外,魏晉士人還通過藥物作為護身符和麻醉劑。當時流行服用具有興奮和麻醉功能的五石散。五石散對人體的毒副作用很大,嚴重時會危及生命。服藥本是不可取的生活行為,但魏晉士人卻樂此不疲,其主要目的是想暫時忘卻政治的黑暗和精神的痛苦,尋求服藥后的飄飄欲仙和精神解脫。酗酒服藥還會引起一些較為荒誕可笑的舉動,如劉伶、王平子、胡毋彥等人在醉酒后的“裸奔”行為。從儒家道德禮教和正統(tǒng)風俗習慣看,這些士人的行為是在不值得提倡,但是從魏晉時期的大背景和生活語境看,又是可以理解的,他們通過種種荒誕行為來褻瀆、解構、顛覆儒教道德,反映的是一種通達、任誕、自由的生活態(tài)度,所謂“越名教而任自然”,其最為出格的言行無外乎如此。飲酒服藥,從身體健康的角度說毫不足?。坏珡乃枷胧泛托撵`史的角度說,它又具有積極的意義。飲酒服藥彰顯了魏晉士人在普遍壓抑的時代語境下并未沉淪墮落,而是通過這種近乎“自殘”的方式來追求精神的超脫。追求任“自然”而不是循“名教”的處世方式,這也是魏晉士人生活美學的意義所在。
作為生活藝術化方式之一的飲酒服藥畢竟傷身,相比而言,寄情山水則是全身遠禍、舒暢身心的一種更為高尚的生活形式。因此,魏晉士人冶游山水、棲逸林泉的風氣甚為流行。士族文人積極投身天地自然的懷抱,在飽覽山川風物之美的同時,也深切地體驗著生命的真意和精神的超脫。魏晉士人在對山水審美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山水自然的真正的美不在其外在的形態(tài),而在于山水環(huán)境本身的“真性”之美和“自然”之感。山水和人一樣,真正的美在其“真”?!妒勒f新語·言語》第61則記載東晉簡文帝司馬昱游華林園,顧左右而言:“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鄙剿星椋B魚有性,于是物我交流,悠然心會。魏晉士人不僅在山水林園之中尋找“真性”和“自然”,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如此。
魏晉士人將對待山水的那種自然而然、順興而為的方式也滲透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從而創(chuàng)造了一種“大道至簡”的藝術化生活態(tài)度。魏晉士人普遍鄙視功名利祿,不拘儒學禮教,一切順應自然,率性而為,追求一種安閑自得、張弛適意、無拘無束的生活情趣?!度握Q》第47則記載了王子猷雪夜訪戴的故事:“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由此可見,魏晉名士不為外物所累,無意于物欲的享樂,只求率真放任、適興盡情,體現(xiàn)的是一種“率性的生活”⑧方式。王子猷是王羲之的第五子,也是性情瀟灑的風流名士,《世說新語》中關于王子猷的故事就有好幾個。王子猷愛竹,他曾暫居在一戶人家的空宅里,便令人種竹。有人問他:“暫住何煩爾?”王子猷嘯詠良久,手指竹子說:“何可一日無此君?”可見王子猷愛竹深入骨髓,這種純粹的近乎偏執(zhí)的日常生活審美化追求也只有魏晉名士才能做到??梢?,這些“風流”倜儻的名士們“富于深沉的敏感,胸中塊壘自然與常人不同;在別人無動于衷的地方常會怵然于心”。⑨他們對精神生活、人生和宇宙常?!耙煌樯睢倍荒茏砸?。
從以上論述可知,魏晉名士崇尚清談玄理,品藻人物,飲酒服藥,同時又超越禮教束縛,追求真我本相,任性適意。對宇宙人生的一往情深,對日常生活的審美化態(tài)度,這些雅興風范和精神特質,被后人譽為“魏晉風流”(或曰“魏晉風度”)。何謂“風流”?馮友蘭曾解釋說:從字面上看,“風流”是蕩漾著的“風”和“流水”,與“人“沒有直接的聯(lián)系,“但它似乎暗示了有些人放浪形骸、自由自在的一種生活風格”⑩。從魏晉思想史和生活風尚史來看,“一個人超越事物差別之后,得以不再依循別人的意旨生活,而率性任情地過自己的生活(‘棄彼任我’)。這種思想和生活方式乃是中國古人稱為‘風流’的實質?!?由此可見,《世說新語》所反映的“魏晉風流”,本質是指一種遵循內心而不是迎合時尚的思想和生活方式。馮友蘭先生曾歸納說“魏晉風流”有四個條件,即有玄心、有洞見、有妙賞、有深情?。所謂“玄心”可以說是心靈的超越感;所謂“洞見”,就是不借推理、專憑直覺而得來的真知灼見;所謂“妙賞”就是深切精妙的審美能力;而所謂“深情”,真正風流的文人,對于萬事萬物、宇宙人生都產生一種深厚的同情。這說明魏晉時期的士人能將整個宇宙人生化為自己的“生活世界”,并且能以審美的心態(tài)面對這個生活的世界。魏晉士人“從來沒有把人的生活僅僅作為人的自然的或世俗的日?;顒?,而是使生活本身成為詩意的存在”?。因此,《世說新語》文本所記載的“魏晉風流”,在一定意義上彰顯了魏晉士人的生活美學觀,昭示了現(xiàn)代人所向往的“生活審美化”和“審美生活化”的雙重價值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