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羽霞
《西游記》第九回“袁守誠妙算無私曲,老龍王拙計犯天條”①有一段“漁樵攀話”?!皾O樵攀話”有其悠久的文化內(nèi)涵,《西游記》中插入漁夫和樵子相互比爭“山青水秀”的詩詞描寫,顯然一方面受到文化傳承的影響,另一方面又發(fā)揮了自己的獨特創(chuàng)新能力。在《西游記》第九回乃至整部《西游記》里,“漁樵攀話”不僅僅是一種詩詞的鋪述,顯示了作者的才情,更是作者隱逸思想的隱現(xiàn),是作者審美理想與人生哲學(xué)的另一種闡釋。
“漁”和“樵”作為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的重要意象,它們的結(jié)合是逐漸形成的。首先以對話形式出現(xiàn)的是“漁”的意象。最早見于《莊子·雜篇·漁父》②篇,在孔子和一個漁父的詳細對話中,漁父對孔子大段闡述了道家的無為之境,孔子嘆服,尊稱漁父為“圣者”。屈原所著《楚辭》中的《漁父》一章則講述了屈原被放逐后,游于江邊,看起來“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問屈原為何流落于此。屈原回答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③。漁父勸屈原該看破世人世事,不必“深思高舉”。屈原不聽,執(zhí)意欲“葬于江魚之腹中”。漁父莞爾而笑,唱著“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④的歌子遠去。漁父在這里已成為一個欲引屈原“悟道”的先知。
漁父作為“圣者”與“道”的化身,在后世詩歌中數(shù)見不鮮。莊子漁父與楚辭中的漁父形象都成為后世漁樵典故的來源之一。如唐代柳宗元的《漁翁》,張志和《漁歌子》都是名篇。其他如柳宗元、王維、孟浩然、李白、儲光羲、裴迪、李群玉、徐凝等都有寫漁樵的詩歌。這些詩歌大量出現(xiàn),往往融合了漁、樵在哲學(xué)、美學(xué)上的意味,更結(jié)合具體的人生體悟進行升華,主題集中在漁樵生活、漁樵隱逸、漁樵理想方面。唐代漁樵隱逸主題逐漸突出,且對漁樵的生活描述具有了想象的浪漫色彩。此期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詩與《桃花源記》被作為新的典故來源開始廣泛使用,并逐漸進入到傳奇小說之中。
而哲學(xué)上,漁樵問答所探討的意味又增添了玄理這一部分。北宋邵雍的《漁樵問對》中可以看出,一漁一樵的對話結(jié)構(gòu)已經(jīng)固定,此篇力論述天地萬物,陰陽化育和生命道德的奧妙和哲理,試圖通過簡潔的對話對世界做出根本性的哲學(xué)解釋。主角雖然是漁父,所有玄理都出自漁父之口,但卻以樵子問、漁父答的方式,將天地、萬物、人事、社會歸之于易理,并加以詮釋。目的是讓樵子明白“天地之道備于人,萬物之道備于身,眾妙之道備于神,天下之能事畢矣”⑤的道理。
元代漁樵的豐富意蘊得到進一步的開拓。元曲中出現(xiàn)大量“漁樵閑話”或與之相近的語詞,如喬吉[正宮·醉太平]《漁樵閑話》。內(nèi)容中以漁樵閑話為主或聽漁樵閑話的,則如胡抵橘和如杜仁杰[雙調(diào)·蝶戀花]“鷗鷺同盟曾自許”煞尾“離亭宴帶歇拍煞”。可以看出,至少元代時,漁樵對話的形式已經(jīng)成熟。這期間,漁樵閑話的內(nèi)容不再停留于哲學(xué)、玄理上的闡釋或?qū)μ烀奶接?,而主要論及人世滄桑和歷史興衰,力圖否定所在王朝的歷史合理性,這種轉(zhuǎn)變一直延續(xù)到清代,如孔尚任《桃花扇》余韻中,蘇昆生與柳敬亭兩個,一漁一樵對話,唱盡王朝更迭、世事變遷的感慨。
漁與樵兩種意象的結(jié)合,并非只以問答形式出現(xiàn),《三國演義》開篇詞中“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fēng),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雹捱@里的“漁樵”實偏指“漁”,可見“漁樵”連用已經(jīng)約定俗成。當(dāng)表現(xiàn)哲思、暢談天下萬物之理時,漁樵就是問答或唱和的最佳拍檔了。一方面,這種方式符合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取向,有極深厚的文化內(nèi)蘊,另一方面,問答形式更利于顯露才情博識,抒發(fā)一己之思,逞作者之能,于山水中寄寓感情或啟發(fā)哲理。因此,不僅在文學(xué)中,其他藝術(shù)中這樣一唱一和的漁樵文化也有沉淀,如明代的古琴曲《漁樵問答》,存譜最早見于明代蕭鸞1560年撰寫的《杏莊太音續(xù)譜》。蕭鸞解題為:“古今興廢有若反掌,青山綠水則固無恙。千載得失是非,盡付漁樵一話而已?!雹摺稘O樵問答》將天下興亡得失解構(gòu)于無形,令人對山水田園心馳神往,這明顯受到北宋邵雍的《漁樵問對》甚至更早漁樵文化的影響。
百回本《西游記》中的漁樵攀話以唱和形式出現(xiàn),歌山頌水互相夸耀各自生涯,在聯(lián)詩作賦中又故意顯露出作者的才情,并對人生觀和生命觀都有了一定獨到的見解,這都顯示作者受到漁樵文化中蘊含哲思、美學(xué)意味的傳統(tǒng)的影響,但漁樵攀話的目的并不在于勸人“出世”或者“悟道”,而與作者的隱逸情結(jié)密切相關(guān)。漁、樵成為隱逸文人的象征,以東漢光武帝劉秀時期的嚴子陵和西漢漢武帝時的朱買臣為代表。前者拒絕劉秀多次邀請,一生不仕,隱于浙江桐廬,垂釣終老。后者早年貧寒,以賣柴為生,后由同鄉(xiāng)推薦,當(dāng)了漢武帝的中大夫、文學(xué)侍臣。兩者實則代表中國古代文人的兩種選擇,影響深遠。后世文人以此為榜樣,或身心俱隱,成為甘于平凡的真正隱士,或由隱而入仕,將山水自然和漁樵生活置于理想的精神世界中。即懷有隱逸情結(jié),卻不能身體力行的一類人。
魏晉時期的風(fēng)雅人士最能體現(xiàn)后者的精髓,即“大隱隱在朝”的精神:謝安四十歲之前一直隱居不出,過著樂山水,“寄傲林丘”的生活,后雖為家族利益出仕,仍眷戀山水,“安雖在朝寄,然東山之志始末不逾,每形于言色”⑧;謝安又曾與支道林、許詢等清談《漁父》,當(dāng)眾家各自發(fā)表一番言說后,謝安仍能作萬余語,而且“才峰秀逸,蕭然自得”⑨,可見他對《漁父》篇頗得精髓,有獨到見解。謝安弟謝萬著有《八賢論》,敘漁父、屈原、季主、賈誼、楚老、龔勝、孫登、嵇康四隱四顯,可知他雖在朝野之人,也懷有東山之志,作為賢者和隱者象征的漁父對后世文人的影響亦可見一斑。除了嚴子陵、陶淵明那樣既完全回歸自然又成功地實施藝術(shù)實踐的隱士,很少有人對漁與樵有切身的體驗,后世文人借用漁樵形象或自況或隱喻人生哲理,并不真正成為現(xiàn)實的漁、樵。如謝安之流也只能劃歸為“羨隱者”一類。此外,仕途失意或遭際坎坷的文人,不便直接揭露時弊諷刺時政,就借漁夫樵子之口大顯其才,明志抒憤,他們在移情山水的過程中也會轉(zhuǎn)變?yōu)椤傲w隱者”?!段饔斡洝返淖髡邊浅卸骶蛯俅祟悺K浴皾O”和“樵”在千百年來文化的傳承中不但成了高于其本身意義的“道”的化身,還演變成了一種精神上的歸宿和寄托,是一種可俗可雅可進可退可觀可羨的人格境界和美學(xué)境界。
《西游記》關(guān)于“漁樵攀話”最早的是古本《西游記》,即記載在《永樂大典》中的一段殘文,在第一萬三千一百三十九卷,送字韻的一部分,許多“夢”字條文中的一段“夢斬涇河龍”。吳承恩本《西游記》第九回中的一段故事,全是根據(jù)此條殘文放大了的。(楊致和本、朱鼎臣本不是介于古本《西游記》與吳承恩本之間,吳本所依據(jù)的只是古本《西游記》即《永樂大典》本,依鄭振鐸考證說。)將古本《西游記》張梢、李定兩個漁翁改作“一個是漁翁,名喚張梢,一個是樵子,名喚李定”,顯然是受漁樵文化的影響。
古本中張梢、李定并沒有一句詩詞韻語,只是白話攀談了兩句,說的是算卦先生之事。吳本中卻敷衍出一大段“漁樵對話”的情節(jié),還將古拙的《西游記》改造得神駿豐腴,逸趣橫生,顯然,吳承恩這么做,并非僅僅為“引出涇河老龍找袁守成問卦”⑩之事,理由如下:
(一)如果采取“漁樵攀話”引出涇河龍王,然后牽扯出唐王食言魂游地府,再引出玄奘法師,進而轉(zhuǎn)到西天取經(jīng)這條主線索上來,只需漁夫樵子起導(dǎo)火索的作用,不需太多鋪述,僅古本《西游記》中兩個漁夫的簡單對話就足夠了。
(二)張梢、李定二人唱和,“既各道詞章,又相互聯(lián)詩”(11),這種情節(jié)構(gòu)思與明代的文言小說十分相似。如明初瞿佑的《剪燈新話》往往采用小說里的人物相互唱和的方式,敷衍一些故事情節(jié),顯示一下作者的文才?!段饔斡洝分幸灿写罅柯?lián)吟唱和的情節(jié),如第六十四回《木仙庵三藏談詩》里,松、竹、柏、檜四精兩次各綴典實成詩,自述身家,唐僧也回敬七律二首,隨后五位失靈又“聯(lián)句”又“頂針”,直到杏花仙子出場作七律一首,共計13首。第九十四回唐僧見御花園華夷閣內(nèi)掛春夏秋冬四景各屏,和韻七絕各一首,連同原作共計8首,也是“逞才”之作,因為國王命唐僧和詩,一向謙虛的唐僧竟然“欣然不辭”,這絕非一個絕俗出塵、心澄如鏡的高僧意欲所為。
(三)在古本中,張梢、李定只是漁翁,所談不過以生計為念,而吳本《西游記》中張梢李定成了“不登科的進士,能識字的山人”(12),他們攀談中互表心志,評議談笑世上那些爭名奪利之人,到頭來不過空空一場,遠不如自己的山清水秀,自甘淡薄,逍遙自在,隨緣而過。這種改動,不難推出作者對于仕途的失望與對寧靜淡泊人生理想境界的向往。讀書人仕途不順,自然會尋找精神寄托,羨慕漁夫樵子平淡閑散卻詩意的生活,又可以在歌山頌水中將滿腹才華滿腔激憤一齊噴發(fā),暢快淋漓,因此雖是漁翁樵夫,但已看透世事,淡泊名利,遠離是非,在日常生活中,以山水為伴,怡情忘憂,脫離塵世俗務(wù),別有一番閑情雅致。然而,漁夫樵子的風(fēng)情雅致絕非生活的真實,乃是作者附加的,是世俗的風(fēng)雅化。
(四)吳本《西游記》中表露了更多文人的隱逸思想,不似平話藝人的創(chuàng)作,當(dāng)然更不像漁夫樵子的口吻。如漁樵反復(fù)提到對名利的淡泊“滌慮洗心名利少”,對自然山水的怡然自得“不論人間富與貴”,“不管人間興與敗”。在風(fēng)景之爭、受用好物之爭、生意快活之爭、幽雅之爭中突出的高雅的人生享受,對精神世界的高度追求,這并不是一般的漁夫樵子極力推崇的,也不是其能力范圍之內(nèi)所能達到的思想境界??峙轮挥形娜瞬庞写碎e情“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散道詞章”,互聯(lián)詩句,連綿不斷。而對于隱居生活的夸贊與對自然美的鑒賞,也過于精細描摹,顯示敏銳的對生活的觀察力和獨特體悟。雖是凡夫俗子,卻無半點俗形,漁夫與樵翁不過是有著隱逸思想的文人的一種精神象征,一種現(xiàn)實中難以企及的自然渾成的境界。
古本《西游記》并未寫盛世繁華,只簡單交代“貞觀十三年”,而吳承恩本著大力渲染了這個“陜西大國長安城,歷代帝王建都之地”,“三十六條煙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樓。華夷圖上看,天下最上頭?!保?3)說盡那繁華,又“駕前有按幫頂國的英豪,與那創(chuàng)業(yè)爭霸的杰士”的確是海晏清平,人才濟濟。這與吳承恩所處的時代形成鮮明對比。就在這天平盛世,人才皆可大展宏圖之時,兩個“不登科的進士,能識字的山人”,卻安于隱居,固守清貧,砍柴捕魚,貨賣沽酒,將才華隱于山青水秀中,不管政治仕途,只管怡情山水。并說:“我想那爭名的,因名喪體;奪利的,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庇终f“潛蹤避世妝癡愚,隱姓埋名作啞聾”(14),這番話夸大了當(dāng)時仕途的險惡難測,有消極避世之嫌。一方面,作為有才志的文人,大都有“先入世再出世”的人生規(guī)劃,即便熱衷功名如李白,淡泊絕俗如“梅妻鶴子”的林和靖,也不會甘于寂寞,不先圖功成名顯再思歸隱的。吳承恩是渴望政治清明的,但黑暗的社會使他的抱負難以實現(xiàn),他只能在《二郎搜山圖歌》發(fā)出這樣的喟嘆:“野夫有懷多感激,撫事臨風(fēng)三嘆息。胸中磨損斬邪刀,欲起平之恨無力?!保?5)他既做不到同流合污,隨波逐流,又因現(xiàn)實的困厄,經(jīng)濟的壓力不能避世為“逍遙”的隱者,他“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積極“入世”,盡力使自己有所建樹,但終老無成時,他的失望與悒郁是可想而知的。因此,他極力描繪他心目中的理想社會,即便是在盛世作一名漁父或樵子也比渾濁社會的一個文人的命運要暢快自在,他羨慕那種“逍遙四季無人管”“無榮無辱無煩惱”的生活,但這種恣肆的“逍遙”也只能是虛構(gòu)社會的理想,是看透了官場政治、由追求功名轉(zhuǎn)向追求自然這個新的人生實踐舞臺來實現(xiàn)自我:“算起來還不如我們山清水秀逍遙自在;甘淡薄,隨緣而過?!保?6)“隨緣而過”,既不是對“出世”的完全肯定,也非對“入世”的徹底否定。這只是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從容淡定的人生哲學(xué),一種于現(xiàn)實無奈的人生選擇。
吳承恩有“求人用才”思想,他希望扭轉(zhuǎn)時代的頹勢,盼望英雄出世,滿腔熱情渴望發(fā)掘人才,希望在位者“求人用才”,而“漁樵攀話”中漁、樵二人“無為”之舉與他所提倡的積極進取精神是不吻合的。他塑造孫悟空這個神通廣大的形象,擯棄“內(nèi)省”而注重斗爭,憑借“外求”成了正果。如果孫悟空也沉溺于精神上的自我滿足,“怡情山水”,安于自己的現(xiàn)狀,那么他就不可能大鬧天宮,不可能保護唐僧走到西天,修成正果。孫悟空保護唐僧去西天取經(jīng),一路上降妖除魔,為澄清社會黑暗發(fā)揮著作用。在斗爭中他的主動戰(zhàn)爭精神格外突出,這種幾乎異端的人才,吳承恩是以欣賞的眼光看待的,充分顯示出他渴望復(fù)雜的社會變動中有匡時濟世之才。盡管如此,“漁樵攀話”中對政治官場、禮教道德的淡漠與孫悟空對皇權(quán)等級制度的淡漠以及離經(jīng)叛道的行為是一致的。這都是作者所欣賞的“傲然之氣”。“傲然視物”顯示出卓爾不群的品格,在封建社會士林風(fēng)氣敗壞、封建制度思想和政治紐帶日益喪失生命力時,“傲然”便孕育了理想中的社會,孕育了理想中的英雄,孕育了理想中的暢快人生。漁樵攀話中“自唱自斟隨放蕩,長歌長嘆任顛風(fēng)”“笑傲江湖打哄”,“不戀人間富與貴”“不管人間興與敗”“隨心盡意自安排”視為最佳注解。
“漁樵攀話”的文詞優(yōu)美閑雅,在一唱一和中,只令人想到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那與世無爭的自得自在的愜意情懷,當(dāng)真是“逍遙四季”,無拘無束。但與之形成鮮明反差的卻是作者不得自由的悒郁人生。吳承恩是羨慕這種自由的,但自由總是相對的,倘若國家動蕩,民不聊生或國衰民困,生死離合,縱然做了漁夫樵子也唱不出如張梢李定這樣“清閑有分歲瀟灑,口舌無聞喜太平”的清平調(diào)來。《西游記》中“漁樵攀話”可以且歌且笑,且謔且罵,聽鶯啼看松花,驚沙鷗醉魚羹,這也是有條件的,需得一個盛世太平做背景,方顯得相對的“逍遙四季無人管”“笑傲江湖”。倘若終日對著禾黍離離,聽后庭遺曲,也無那吟詩做賦的雅興了。由此,就不難理解,為何在孫悟空大鬧天宮之后,唐僧取經(jīng)之前,于貞觀十三年這個盛世之中插入這么一段隱逸的樂趣,而于腐敗黑暗的社會卻要執(zhí)著仕途“求人用才”了。
首先,從吳承恩的生平來看,對社會人生、個人仕途的失意使得他有向山水尋求心靈自由與精神解脫的可能。吳承恩字汝忠,號射陽山人,出身于一個書香門第衰落而為小商人的家庭,并受到家庭影響,明天啟《淮安府志》稱其“博極群書,為詩文下筆立成,清雅流麗,有秦少游之風(fēng)。復(fù)善諧劇,所著雜記幾種,名震一時?!保?7)他有奇才,又想效力朝廷,匡世濟時,但因“一意孤行,無所扳援附麗”(18),竟一生不得榮顯。嘉靖二十三年,他約四十三歲中歲貢,之后十幾年又參加了三、四次考試,始終不得拔擢。五十一歲肄業(yè)于南京之南監(jiān),又為長興縣丞,亦無所成。后被誣貪贓,撤職罷官。大約案情不久就弄清楚了,吳承恩這時有“荊府紀善”的任職(是否到任存考),此后,吳承恩放浪于詩酒間,以賣文、經(jīng)商為生,終老林下,含恨而終。吳承恩一生抑郁,未能在政治上奮進,卻歷經(jīng)五朝,他生活的朝代正是明中衰時期,帝王昏庸腐敗,荒淫無恥,朝廷奸權(quán)握柄,朋黨林立,相互傾軋。他親眼看到整個社會的弊端,指出這是“群魔出孔竅,白晝搏人繁聚嘯”(19)。他的時代又是明朝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最尖銳的時代。封建統(tǒng)治者的暴虐、土地的兼并、賦稅的增加以及無休止的巧取豪奪,使經(jīng)濟破壞,天災(zāi)人禍到處出現(xiàn)。動蕩混亂的景象中又連年遭到外族的入侵與倭寇的掠搶,戰(zhàn)火不息,民不聊生。
對仕途的失意,對黑暗沉滯社會的失望,對人生的無奈,這不能不使才華橫溢的吳承恩胸中激蕩著悒悶的風(fēng)雷,《西游記》也被他融入了這種種情愫。在談及自己的處境時,他不止一次地自嘲說:“春秋已壯,尚泣牛衣。徒夸羅鳥之符,誤忝屠龍之伎。囊底新編,疏蕪自嘆;懷中短刺,漫滅誰投?!保?0)在《賀吳春洲舉善障詞》中,他仰天悲歌:“世涂顛倒,嘆萬事糾紛,更無分曉。龍雜常魚,鱗群野獸,鸞鳳混同凡鳥?!保?1)他還在《贈沙星士》中借頌贊這位隱士而曲筆自況:“平生不肯受人憐,喜笑悲歌氣傲然?!满Q野云渾不住,始知塵世有顛仙?!保?2)這首詩充分反映出他傲視人生、淡薄功名的生活態(tài)度。他說自己是閑云野鶴,愿意做“塵世”的“顛仙”。其實他并非真正超然物外,滌除塵心,他也有理想抱負,可惜他生逢昏暗之世,又遭昏庸之君,更無人拔擢,加上周遭是恐怖殺伐之氣流,只好將滿腔悲憤理想放浪于詩酒之中,借山水的比爭顯出他的激憤,在對比的太平景象里尋找精神的寄托和暫時的解脫。
其次,從吳承恩早期的人生的規(guī)劃看,吳承恩有其隱逸思想。吳承恩的人生規(guī)劃有點類似李白,都是先成就功名再圖歸隱。在他風(fēng)華正茂,前程似錦的歲月,為寄個人理想,曾譜有小令《駐云飛》四闋。這四闋描繪的便是他的理想仕宦生涯,即及第——翰林——內(nèi)閣——歸隱。其中最后一闋“歸隱”寫道:“霖雨收功,回首三臺一笑中,白社怡真性,綠野耽幽興。榮天賜袞衣東,四海人情,指望閑云,復(fù)為蒼生動,重見周公致太平?!保?3)可見,吳承恩的隱逸思想從很早時便已扎根于心,它來自中國傳統(tǒng)道家文化的熏陶以及士大夫千百年來的人生理想藍圖。如陶淵明、李白這樣的歸隱者及羨隱者不可能不在他的生命中留下印記。
再從吳承恩所生活的圈子來看,他生平所交往的都是些類隱、羨隱者。古人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吳承恩所交往之人中,文徵明不附權(quán)貴,任翰林院待詔四年之中三次辭職,不滿官中大臣種種屈辱,終于還鄉(xiāng)歸隱,是個“笑道玉堂金馬,何如短棹輕蓑”(24)的“漫浪”“狂士”?!澳媳O(jiān)”摯友何良俊更是個憤世嫉俗、輕時傲世、我行我素,以“詩酒為隱”的傲然“浪士”(25)。同鄉(xiāng)好友李春芳由辱至榮,終于官至宰相,但羅洪先卻說“曼倩金門身是隱”(26),意即李春芳是當(dāng)朝東方朔,以宮殿為避身隱世之所。吳承恩與他們都一見如故,相交甚厚,只因志趣相投,性情相同而已。他同樣是玩世不恭、放蕩不羈的,詼諧乃至不為人所理解,但他又是極有抱負有理想而郁郁不平的。吳承恩曾和文徵明一首詩《風(fēng)入松·右和文衡山石湖夜泛》:“洞簫一曲倚歌聲,狂殺老東坡。畫船占斷湖心月,杯中綠、先酌嫦娥。試問滄州寶鏡,何如鳷鵲金波。筆端萬象困搜羅,無奈此翁何?玉堂回首驚殘夢,無心記、往日南柯。想見年來江上,桃花亂點漁蓑?!保?7)從此詩可以看出對于山水恬然生活,吳承恩是深有感觸而向往的,然而現(xiàn)實的“無奈”使他回首往事時,與同時代的士人比較,與仕途有進的好友比較,覺得自己一事無成,難免唏噓感傷,嗟嘆不已,雖是“無心記”,但萬般思緒也只能于筆端傾注,若筆已不能,就將那一腔激憤平息在寧靜的山水里吧。
最后,從個性特征、思想影響來看,吳承恩是李白那種具有浪漫性格的文學(xué)家,瀟灑不失風(fēng)度,詼諧不失氣節(jié),心高氣傲的同時心里充滿著憤恨與不平。眾多前人中,他最推崇欽佩的是陶淵明、李白、杜甫與廉頗。他既有杜甫憂國憂民、關(guān)心時事的政治熱情,又有廉頗不服老的進取精神,還有李白的疏迂漫浪、傲然飄逸以及陶淵明的超然物外、脫世離俗的心境與理想。這些都在他身上矛盾統(tǒng)一著,他看到了封建社會黑暗的一面卻又找不到挽救的辦法,只能把理想變?yōu)樾≌f,在矛盾的對立統(tǒng)一中尋找一種心理上乃至靈魂上的慰藉與平衡。
①(11)(12)(13)(14)(16)《西游記》第九回,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 2003 年版,第 105、105、106、106、109、105 頁。
②郭象注、成玄英疏《莊子注疏》,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34頁。
③④屈原《楚辭·漁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95、195頁。
⑤邵雍《邵雍集》,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52-565頁。
⑥羅貫中著,毛宗崗評《三國演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3頁。.
⑦蕭鸞《杏和太音續(xù)譜》,中國書店出版社2007年版,第1頁。
⑧房玄齡等《晉書》卷七十九,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076頁。
⑨劉義慶《世說新語》,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81頁。.
⑩見程中毅、程有慶《西游記版本探索》,《文學(xué)遺產(chǎn)》,1997年第3期。
(15)(19)吳承恩《二郎搜山圖歌并序.射陽先生存稿》卷一,劉修業(yè)輯校《吳承恩詩文集》,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印本。
(17)宋祖舜、方尚祖《(天啟)淮安府志》卷十六,《人物志二·近代文苑》,明刻清印本,北京圖書館藏膠卷。
(18)朱彝尊《明詩綜》卷四十八,康熙四十四年六峰閣刊本。
(20)吳承恩《答西玄公啟》,《射陽先生存稿》卷三,劉修業(yè)輯?!秴浅卸髟娢募?,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印本。
(21)吳承恩《賀吳春洲舉善障詞》,《射陽先生存稿》卷四,劉修業(yè)輯?!秴浅卸髟娢募?,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印本。
(22)吳承恩《贈沙星士》,《射陽先生存稿》卷一,劉修業(yè)輯校《吳承恩詩文集》,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印本。
(23)吳承恩《駐云飛四闋》之四,《射陽先生存稿》卷四,劉修業(yè)輯?!秴浅卸髟娢募?,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8印本。
(24)文徵明《風(fēng)入松·泛湖作》,中國書畫全書編纂委員會編《中國書畫全書》第六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版,第571頁。
(25)生平見何良俊《四友齋叢說》,中華書局1959年版。
(26)羅洪《贈李石麓殿撰》,《念庵先生集》卷二十二,明隆慶元年蘇士潤等刻本。
(27)吳承恩《風(fēng)入松·右和文衡山石湖夜泛》,《射陽先生存稿》卷四,劉修業(yè)輯?!秴浅卸髟娢募?,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