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三軸 三矢一的

摘 要：元稹的《鶯鶯傳》自誕生之日起，就因其文字優(yōu)美、描寫細膩而流傳甚廣。正因為如此，對《鶯鶯傳》的解讀歷來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然而，當(dāng)我們重新細讀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鶯鶯傳》中或隱或顯地交織著三條重要的線索，全篇結(jié)構(gòu)呈“斜月三星”狀。因此，啟動這“三把秘鑰”無疑對深入探討《鶯鶯傳》有所裨益。

關(guān)鍵詞：《鶯鶯傳》 三條線索 杏花 紅娘 女色

“待月西廂下，迎風(fēng)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1]提起這首五絕，相信大家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這是出自元微之《鶯鶯傳》的《明月三五夜》。是的，元稹的《鶯鶯傳》自誕生之日起，就因其文字優(yōu)美、描寫細膩而流傳甚廣。正因為如此，對《鶯鶯傳》的解讀歷來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然而，當(dāng)我們重新細讀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鶯鶯傳》中或隱或顯地交織著三條重要的線索，全篇結(jié)構(gòu)呈“斜月三星”狀。因此，啟動這“三把秘鑰”無疑對深入探討《鶯鶯傳》有所裨益。

一、杏花——東室與西廂房

談到“杏”這個意象，我們會自然而然地詠出唐代高蟾的那首《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云栽。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fēng)怨未開。”[2]與宋朝葉紹翁的那篇《游園不值》：“應(yīng)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盵3]“杏”的意象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中有多種寓意：1.春天美景的象征，比如，“紅杏尚書”宋祁《木蘭花》中的：“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盵4]2.美好情緒的寄托，例如，韋莊那首《思帝鄉(xiāng)》里有句：“春日游，杏花吹滿頭。”[5]3.感慨韶光易逝，譬如，《警世通言》第六卷《俞仲舉題詩遇上皇》中有這么一首《鵲橋仙·杏花》詞，其中開篇即曰：“杏花紅雨，梨花白雪，羞對短亭長路。”[6]等等。除此之外，“杏”取其諧音還有幸福、幸運、幸好、僥幸的意思。再比如《紅樓夢》中甄士隱的丫鬟嬌杏者，即僥幸也。在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就有一段這樣的敘述：“卻說嬌杏這丫鬟，便是那年回顧雨村者。因偶然一顧，便弄出這段事來，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緣。誰想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側(cè)作正室夫人了?！盵7]正如她自己的名字一樣，她就是“偶因一著錯”，結(jié)果“便為人上人”的僥幸。

《鶯鶯傳》中的那株杏花又顯示出“杏”的另外一種功能：穿針引線、溝連通達?！耳L鶯傳》：“崔之東有杏花一株，攀援可逾。”[8]正是那株杏花，向我們傳遞出這樣的信息：張生的住所在東室，而崔鶯鶯的居處在西廂房。因此，也是那株杏花，把兩個人的住處在無形中給聯(lián)系在了一起，使接下來的故事情節(jié)得以順理成章地向前推進，張生很容易于“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逾焉。達于西廂，則戶半開矣?！盵9]遭到崔鶯鶯義正辭嚴地數(shù)落后，又輕而易舉地“復(fù)逾而出，于是絕望?！盵10]

綜上所述，正是借靠那株杏花，我們的那個“性溫茂，美風(fēng)容，內(nèi)秉堅孤，非禮不可入”[11]的張生乃敢逾墻去與我們的那個“夜合帶煙籠曉月，牡丹經(jīng)雨泣殘陽”[12]的崔鶯鶯幽會?？梢姡@株杏花不僅起到了連通崔張兩人住所的功效，而且更是對張生敢于逾禮越界、企圖偷香竊玉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二、紅娘——張生與崔鶯鶯

“常服睟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銷紅而已，顏色艷異，光輝動人”[13]的鶯鶯一出場，作為陽光、清純、渾身散發(fā)著濃郁青春氣息的少女，她的形象使得“張自是惑之，愿致其情，無由得也?！盵14]甚至于“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盵15]

人所共識，崔鶯鶯作為大家閨秀，終身大事是受到嚴格地限制的。在當(dāng)時的那個時代背景下，崔鶯鶯與張生見面的機會可謂是微乎其微，更別提書信來往、私許終身了。因此，紅娘無疑是必不可少的角色。而紅娘作為有意撮合張生與崔鶯鶯的“媒人”，在聽完張生一席“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shù)月間，索我于枯魚之肆矣，爾其謂我何”[16]的話后，她首先告知張生：“崔之貞慎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下人之謀，固難入矣?！盵17]然后，話鋒一轉(zhuǎn)，授張生一計：“然而善屬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試為喻情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盵18]引得張生“立綴《春詞》二首以授之?！盵19]接著，紅娘就送來了崔鶯鶯的那篇《明月三五夜》的詩，張生誤以為要成就好事，繼而引發(fā)其翻墻私會崔鶯鶯，不想?yún)s遭到嚴辭數(shù)落，悻悻而返。又過了幾日，有天，當(dāng)張生獨自在居室中睡覺，紅娘攙扶著崔鶯鶯過來了。然而，這次崔鶯鶯通宵沒說一句話，寺院響起了天將破曉的鐘聲，崔鶯鶯嬌聲地哭泣，紅娘把她扶走離開。這之后又過了十多天，崔鶯鶯始終未露面，張生又寫了《會真詩》交予紅娘，從此“自是復(fù)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于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矣?！盵20]最終，直接促成張生和崔鶯鶯這對鴛鴦。

《鶯鶯傳》反映出唐傳奇與六朝志怪小說的根本區(qū)別：出現(xiàn)了比較宏大的篇制，建立了相對完整的結(jié)構(gòu)，使得情節(jié)也漸趨復(fù)雜，內(nèi)容也偏向表現(xiàn)人情世態(tài)，并且對人物心理的描摹、人物形象的塑造等方面均有顯著地提高。尤其是成功地塑造出了一個性格直爽、落落大方、聰慧機敏，一直以來都為大家所津津樂道的婢女紅娘的形象。所以，在《紅樓夢》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yī)亂用虎狼藥》一節(jié)中，薛寶琴作了十首懷古絕句，其中第九首《浦東寺懷古》：“小紅骨賤最身輕，私掖偷攜強撮成。雖被夫人時吊起，已經(jīng)勾引彼同行?！盵21]曹公借薛寶琴之口，似貶實褒、明批暗揚地對這位積極大膽、熱情主動，敢于反抗封建禮教藩籬禁錮的女婢進行由衷地肯定與高度地贊頌。

由此可得，作為張生與崔鶯鶯之間牽線搭橋的“媒人”，紅娘不僅是一條重要線索，而且是推動故事情節(jié)向前發(fā)展的關(guān)鍵一環(huán)。她的形象甚至在整篇《鶯鶯傳》中也是熠熠生輝，令讀者掩卷難以釋懷的。

三、女色——武后與楊貴妃

《鶯鶯傳》發(fā)生的故事背景如下：時間在唐德宗貞元年間，地點在蒲州東面的普救寺。據(jù)史書記載，普救寺為武則天下諭敕造的。眾所周知，“安史之亂”使得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而在倉皇西逃的途中，造成“六軍不發(fā)無奈何”[22]。為了消除尷尬的局面，使得唐明皇被迫下令“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23]的那位美女正是楊貴妃。為什么武后與楊貴妃會成為《鶯鶯傳》的一條暗線而伏脈全篇呢？這就不得不涉及到紅顏禍水、女色誤國的問題。endprint

關(guān)于武后，駱賓王在他那篇措辭激烈的《代李敬業(yè)傳檄天下文》中就無不氣盛詞斷地斥責(zé)道：“偽臨朝武氏者，人非溫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嘗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jié)，穢亂春宮。密隱先帝之私，陰圖后庭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猶復(fù)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于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后，識夏庭之遽衰?！盵24]

至于楊貴妃，白居易也在其不朽佳作《長恨歌》中對其進行了嚴厲地批諷：“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仨恍Π倜纳鶎m粉黛無顏色。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盵25]由于當(dāng)時正處在“安史之亂”后的唐德宗貞元年間，朝廷采取撥亂反正的政策，以此期望再開啟一個嶄新輝煌的大唐盛世局面，再創(chuàng)造一個彪炳千秋的大唐中興景象。因此，就不得不對前車之鑒時刻保持高度地警惕，以免重蹈覆轍。這就是為什么作者元稹要借張生之口，“近乎冷血”地發(fā)了通女色尤物論了：“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云為雨，則為蛟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jù)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漬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盵26]。如果從現(xiàn)代的道德評價標準出發(fā)去評價張生，他的行為百分之百為世人所不齒。但是，任何作品都應(yīng)該把它放置在一定的歷史語境中去理解與把握。因此，就不難理解為什么當(dāng)時人對張生的做法普遍持一種默許的態(tài)度。

由此可見，元微之那篇誕生于世風(fēng)澆薄、江河日下、道德淪喪、人心不古的《鶯鶯傳》，以武后與楊貴妃作為一條隱線，作者借張生之論，達到勸刺的目的。同時告誡世人要循規(guī)蹈矩，非禮勿入，貞慎自保，非禮勿動。

總而言之，《鶯鶯傳》中貫穿著三條或晦或明的線索。只有將它們完全梳理清楚之后，才能更有效地去深入解讀文本。

注釋：

[1][8][9][10][11][13][14][15][16][17][18][19][20][26]周振甫、孫通海主編，王景桐編注：《白話精解中國古典小說集粹：唐五代卷（上、中、下）》，北京：學(xué)苑出版社，2000年版，第91頁，第92頁，第90頁，第94頁。

[2]蕭滌非等：《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年版，第1341頁。

[3]錢鍾書：《宋詩選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版，第433頁。

[4]唐圭璋等著：《唐宋詞鑒賞辭典·唐 五代 北宋》，上海辭書出版社，1988年版，第447頁。

[5]蘭世雄編注：《婉約詞》，安徽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7頁。

[6]呂樹坤編著：《著名古典小說詩詞賞析》，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年版，第107頁。

[7][21][清]曹雪芹，高鶚著，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2頁，第690頁。

[12]汪辟疆校錄：《唐人小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42頁。

[22][23][25][24]朱東潤主編：《歷代文學(xué)作品·中編·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02頁，第266-267頁。

（王辰 河南開封 河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 47500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