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何成為一個叛徒的

顧玉雪

2007年冬天的一個上午，陽光很好，我戴了一頂粉紅色的毛線帽子，坐在文教大廈8樓的一個辦公室，面前是一排正襟危坐的面試官，他們的臉上寫著四個大字，齊魯周刊。

一排正襟危坐中，是抽著煙的女總編，她彈了彈煙灰，鏡片后的眼神如同一道x光直射向我：“平時讀什么書？”這幾乎榨出了我袍子里所有的小，我諾諾道：“女友，讀者……”她顯然有點不滿，皺了皺眉頭，“有作品嗎？”一位年輕俊秀的女士、執(zhí)行主編由老師一迭連聲地說“有有有”，拿著我剪貼下來的幾張豆腐塊呈了上去。

看著我滿紙的風(fēng)花雪月，女總編的眉頭皺的更深了，深的我忍不住想上前拿熨斗熨兩下。

接下來的審訊已經(jīng)不記得具體內(nèi)容，只記得女總編一連串咄咄逼人的反問極大激起了我的斗志，遇到挑釁了？那就微笑。反正媒體這個神秘的行業(yè)本來就是我的一個夢想，做做也就罷了——夢想不成真不才是生活的常態(tài)么？

沒想到，我竟然被留下了。

吸煙的女總編，我的張總后來說，當(dāng)時留下我的主要原因是“漂亮、不卑不亢”——嗯，聽起來很美。當(dāng)然，背后的潛臺詞我還是明白的，沒有受過任何專業(yè)熏陶的我，距離一個稱職的媒體從業(yè)者，還有十萬八千里的距離。

之所以連篇累牘地描繪這個場景，是因為當(dāng)時并沒有意識到，這個女總編把我變成了一個叛徒。

這之前，我有近5年的時間在一所地方大學(xué)當(dāng)?shù)掠蠋?，那個世界里，好詩永遠(yuǎn)比假話少，好酒永遠(yuǎn)比白開水少，心里有靈，貼地飛行的時候永遠(yuǎn)比坐著開會的時候少。當(dāng)我在一群為了評職稱大打出手的老頭子們中看到我一眼看得到底的一輩子時，對于一個滿腔情懷的女少年來說，那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絕望。

在周刊，我提報的第一個選題叫《中國解禁電影的前世今生》，一個宿命般的標(biāo)題。我體內(nèi)的一種巖漿似乎也被周刊解了禁。比如熬夜和酒——從文教大廈到貢院墻根街，當(dāng)我們把“假話全不說，真話不全說”的選題進(jìn)行思辨、思考和梳理后，定稿、設(shè)計版面、簽付印……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往往已是凌晨，我們總能在街頭找到一個沒打烊的燒烤攤，蘸著賈平凹與薩拉沃特斯、博爾赫斯與杜拉斯的雙拼火鍋，呼兒將出換美酒，但愿長醉不復(fù)醒。

在周刊，我執(zhí)筆的第一個封面故事叫《放下色情，立地成佛》，這一年，我剛剛拿到駕照，便帶著同事吳永強(qiáng)、楊百會駕車上了高速，打開車窗，風(fēng)呼嘯著魚貫而入，恐高的我一陣眩暈，百會還在身邊叫囂“超車，快超車”。至今也沒想明白，這個來自大冠縣、當(dāng)過民工扛過水泥的鄉(xiāng)野少年是如何在“二”的道路上奇跡般存活至今的？

整整四天，我們奔波在聊城、臨清、陽谷的大街小巷尋找大運河和金瓶梅的歷史，晚上則在有雨沒肉的地攤上，沒頭沒尾分一瓶酒。每一段揚(yáng)起煙塵的行程，永強(qiáng)和百會都拿著地圖瞪大眼睛，絲毫不敢在我這個菜鳥的車?yán)锎蝾?/p>

最后一天晚上，我喝醉了，嚎啕大哭。因為太多的疲憊和壓力，也因為我們在這段旅程中找到了彼此共有的痛苦。我們都是不成器的東西。心里一撮小火，身體離地半尺，不做螻蟻不做神，卻做了新聞記者。

人生而具有兩個世界，有的人是外界環(huán)境的順民，在這個鮮花盛開的時代，謀生而不謀愛方為正道滄桑，他們永遠(yuǎn)政治正確，永遠(yuǎn)不為自己之外的任何事物熱淚盈眶。他們?nèi)绱藦?qiáng)大，但也有另外一些人，在文化和世相下糾結(jié)、矛盾、困惑、痛苦、與自己不和解。

當(dāng)我們興高采烈于某個牛逼的選題，激情澎湃于某種文化與偏見的激辯，我們也會在房子、車子、孩子、票子的現(xiàn)實困境前蹉跎大恨——但明月如霜，好風(fēng)如水，我們無法不在每個周三的夜晚攤開紙筆，靜觀另一種暗香；無法不選題兇猛、激烈辯論到殺氣四伏。

我們到底是庸常生活的弱者，還是與生活死磕到底的強(qiáng)者？

或許，人很多時候比拼的不是強(qiáng)，是弱，是弱弱的真，是短暫的真，是囂張的真。所以，大酒之后，我們看到月亮而不是看到燈泡，看到花朵而不是看到女人，想起你而不是想起其他比你完美太多的人。

我們都曾經(jīng)是大多數(shù)，我們也曾經(jīng)是這樣一小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