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霞
我起了一個恢弘的開頭,卻陷進這婦人之仁。
這一句送給2009年,那個傍晚我們身處芙蓉街口的一家小酒館,面前是一盤辣炒豆腐皮和幾杯摻了水的冰扎啤。轟隆隆的油煙對著我們的臉發(fā)動,一對來自平原縣的夫妻用污濁的抹布擦擦桌上的油漬。
那是我來《齊魯周刊》的第四個月,坐在我面前的是我的編輯丁愛波。交稿前的最后一個晚上我還兩手空空。催不上“糧”的他找我“喝一杯”。
喝一杯。當時我并沒有意識到這里面的重要。最后,帶著酒勁,我寫了一篇《張靜初的“上流”沖動》。文章里我總結張靜初為“一個心中有夢的女孩對危險的迷戀”,卻絲毫不知危險是什么。
“喝一杯”曾是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篇章,酒桌上的我正當年少,目光里除了虛假的銳氣就是對生活的不屑。護城河邊我們喝一杯、曲水亭里我們喝一杯、山師校園里我們喝一杯、黃河岸邊我們喝一杯。
喝酒就是為青春助興,酒是年輕的菜肴。很多此后的日子里的感謝這種無所事事,以及有一個地方可以讓我放心的揮霍我的青春。很多時候我想周刊到底對我意味著什么,也許就是青春和生活的“避難所”。
青春的酒精就是一種冒險,因為喝酒我們有過很多“不體面”的荒唐,凌晨兩點突然跑到黃河只為看看岸邊的月亮或者什么都不為,深夜糾集起來爬上泰山頂,黎明的街頭和酒鬼尋釁,突然脫下高跟鞋和連衣裙跳進護城河游泳……
鮮血和勛章只是夸大其詞,我固執(zhí)的認為青春就是“嘔吐”。人唯有在青春的時候才有精力對著生活不滿。時常設想如果23歲的我身處另一個廣場我會變成什么樣子,也許就會發(fā)胖。也許殺伐果斷。
有部電影叫《冥王星》,講述一幫韓國高中生為了保送名額和優(yōu)等名次互相殺戮。其實在一定的可見資源里兇狠屠戮、生存競爭才是社會主流。我?guī)缀跛械母咧型瑢W都發(fā)胖了,都學會了保護皮毛,分得清主賓坐席,當然也包括怎么殘酷的對待同類。
觀察我身邊的每個同事,他們和我或多或少都是生活上的無力者。吳永強寫專欄文章《孤獨的年輕人》,里面充斥著民工、廉租房、民辦教師,觀者大嘆“屌絲”,可我執(zhí)迷的正是這種氣質。2011年秋天我和吳永強等幾個同事在泉城廣場上嬉戲,當時有一種兩塊錢的電子竹蜻蜓,手掌里使勁一搓,竹蜻蜓就飛往藍天,飛向高空。我們興高采烈的一遍遍重復這種游戲,奔跑在草叢和廣場尋找我們的竹蜻蜓。中間有同窗前來尋我,見到我的同窗,吳永強飛跑過來,沒有握手寒暄,滿臉快樂的把自己手里的竹蜻蜓遞過去邀請他:“你玩”。
他們是同齡的男性,正當26,同窗被這出人意料的招待方式擊潰,一時失去了應對,搓著手說,“你玩,你玩?!逼渌鼤r刻,同窗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對生活振振有詞,永強恰恰是不善言辭的那個。那一刻我為我的朋友是吳永強而非其他26歲男性而驕傲。
其實永強們完全有機會把自己裝點的更為成功、體面,他們有不錯的收入,滿腹的知識,出入名流社交場認識不少富賈權貴,但他們柔軟并且純真,關注痛苦而非虛榮。他和每一個他們、她們都有一種笨拙的認真。
醉酒嘔吐是生理上的反應,精神上的柔軟和豐富也容易造成“嘔吐”的痛苦。我說的危險正是來自于此。這種危險無處不在。
泉城路街口有一對瓷娃娃母女,我和同事有一剎那目睹她們無視貧苦和厄運的笑容,掉下了淚,捐助她們一些錢,可我們的痛苦來自于對自己的批判,我們會討厭自己“因為偶爾對別人的慈悲就純凈美化自己。”甚至討厭自己自以為是的高度,隨時試圖打倒和否定自己。
工作帶我們走進孤兒院、養(yǎng)老院、女性勞教所、街頭流浪漢、底層犯罪者、中國鄉(xiāng)村的田間地頭……復雜的社會構架,每一個人的災難,造成了一種危險,那就是不斷的精神游戲,不斷自我推翻的冒險,對認知和成見的解構。寫一些稿件常常讓我和痛苦捆綁在一起,我會害怕他們在我身上叫喊,害怕越來越清晰同時也越來越遙遠的真相。
小時候在魯中山區(qū)我玩過獵槍,對野兔、山雞眼皮不眨的下手,并沒想過去思考它們的生存??芍芸迥曜屛疑钌钕萑雰号殚L,害怕觸犯花花草草,對身邊每一個人的痛苦都小心翼翼。我們變得更喜歡對自己動手——這源自2009年至今的那些酒和白樺樹下有人在說:“你聽,白樺樹葉的聲音想讓人死在這里。”
周刊給我是什么?我認為就是這種無所不在的抒情和無所不在的痛苦,就是再無輕易自信和堅持己見的勇氣。它是一個街頭。
街頭的嘈雜多元與不守規(guī)矩本身就是對主流社會的貢獻,并不需要功利的實證,比如“垮掉派”的凱魯亞克和金斯堡們,他們本身的生活就足以構成作品。艾倫·金斯堡的媽媽曾寫下一封信,《結婚吧,艾倫!》,鑰匙和陽光是其中的主題??偩幰苍浗o我寫過這樣的信。
我活的很不讓人安心,動不動惹事,遲到,自閉,熱戀,分手。她為我的婚戀大費躊躇,幾次掏心掏肺的跟我講述生活的意義,告訴我安穩(wěn)和婚姻的重要,勸解我接受平庸的好意和好處。
“菜已經買好了,有蘿卜西紅柿,還有紅辣椒,每頓飯,有魚有肉還有牛奶。”其實我的冰箱里可以有食物,我有經濟能力讓我活的更舒適,買點鮮花和小米,可是我熱衷于精神上的痛苦和危險。
“每頓飯,有魚有肉還有牛奶?!蔽乙步洺O氚堰@封信無力的寫給玉雪、愛波、永強、欣芳,總編,還有我身邊的每一個人。但是,你知道命運這種東西??傆腥俗园l(fā)的選擇了艱難,就像《饑餓藝術家》并非沒有食物,而是普通的食物真的不合胃口??偩幙梢詣裎遥幢貏竦昧俗约?。
總編不是物質上的貧乏者,可她時常抱著盒飯,午睡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生生湊合進我們幾平米大、挨著廁所、悶熱的吸煙室(我們稱它為“思想家園”),和我們尋求對話;愛波和永強完全可以更好的包裝出一些閃光的身份和標示,但他們更迷戀一種叫“竹蜻蜓”或者“白樺林”的東西,以及我們那些遙遠的真相。
周刊人的青春冒險和精神“出軌”,給我的就是母帶的意義,本質上它是偏離主流的。一群人的笨拙或者艱難便于一種叫做堅持的選擇,我說這里有我的“母親來信”是因為:對人類最好的安慰莫過于知道你的痛苦并非特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