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就像一條大河,時而寧靜時而瘋狂;現(xiàn)實就像一把枷鎖,把我困住無法掙脫。這迷樣的生活鋒利如刀,一次次將我重傷,我知道我要的那種幸福,就在那片更高的天空……”
2004年那個春天,第一次聽到“還沒剪去長發(fā),沒有信用卡也沒有她,沒有24小時熱水的家”的汪峰高吼這首《飛得更高》的時候,我正從濟南火車站的地下通道里鉆出來。
一周前,我去了四川大涼山彝族腹地,為13個被拐嬰兒找爹媽。作為《齊魯周刊》的首席記者,我?guī)プ穯栒嫦嗟男拍詈蛯びH的使命,帶回來滿身風塵和一堆猛料,其間是險象環(huán)生一路驚魂。
一曲《飛得更高》很合我的心境,我站了十幾分鐘,聽了好幾遍。
其時,我從棗莊電業(yè)局辭職,跑到濟南做記者已經(jīng)4個年頭。就像一只風箏,人在濟南上空飄著,線卻在老家爹娘的手里攥著。
初到濟南,沒戶口、沒編制、沒有記者證,我做了一年多的“流浪記者”,也叫“新聞民工”。2001年春天,因為相互吸引,在業(yè)界有“黃埔軍?!敝Q的《齊魯周刊》和校長張慧萍女士收編了我。然后首席記者,然后編輯部主任,然后執(zhí)行主編……
我這只來自棗莊鄉(xiāng)村里的風箏,總算在省城有了自己翱翔的一片天空。齊魯周刊先后給了我房子、票子(第一個月工資把自己嚇了一跳)、位子,妻子(我的采訪對象,算是假公肥私),這些還不算,重要的是“靈魂的安放”。
我在這里遇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瘋子,以張慧萍為首。這是一群怎樣的人呢?新聞理想驅(qū)動下的個性張揚,皇帝召我做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
我把“您看見我的時候,我和我的新聞在紙上;您看不見我的時候,我和我的新聞在路上”鄭重地寫在采訪本上,開始了苦行九州。
2001年夏,只身前往南昌,采寫了《南昌大火:13個如花生命生死穿越》;2002年冬,深入煤城礦區(qū)半個多月,端出了《礦工:賭命小煤窯》;2003年冬,潛行魯南農(nóng)村一個多月,推出了《探訪拐賣兒童重災(zāi)區(qū)》、《打拐,正在進行》、《三個家庭的尋子苦旅》等報道……
那些美妙的時光,現(xiàn)在想起來還熱血沸騰。多少次淚流滿面——南昌大火、棗莊礦難;多少次驚心動魄——蒼山遇匪、微山遭劫;多少次豪情滿懷——舌戰(zhàn)魯北某法院、親歷曼谷禽流感……我這只風箏在新聞的天空展翅高飛,風、雨、雷、電,不知疲倦。
但我發(fā)現(xiàn)我不知道什么時候發(fā)生了變化。
我一直為自己有條不紊的生活規(guī)律所驕傲:在一個習慣于晚睡晚起的行業(yè)里,我從早晨八點開始工作,幾乎不會休息,寫啊編啊碼出一摞摞的周刊。我頑固地相信,當才華和激情退潮,比起那些對于新聞懷有單純的理想主義,純粹靠熱愛而創(chuàng)作的新聞記者們,自己開始在工作上表現(xiàn)出了一種堅固的紀律與技術(shù)上的雙重優(yōu)勢。
有人開始質(zhì)疑這個新聞理想主義者發(fā)生了質(zhì)變,這種極度強調(diào)技術(shù)、紀律、勤奮、市場導(dǎo)向和責任的思維方式讓我看起來都更像是一個勤勤懇懇的工程師,而不是一個新聞工作者。
工程師人格毫無疑問是改革開放三十年來最受中國社會歡迎的人格:一方面,它誠實、勤奮、負責,另一方面也會由于過分實用而變得容易順從權(quán)威。與那些當初受到理想感染的記者同行不同,對于從小為生計所苦的我來說,新聞慢慢地成為了一個飯碗。在多數(shù)時候,新聞與我的關(guān)系更多是生存層面的,是自我實現(xiàn)的重要通道和可以賴以生存的一項技術(shù)。
看著很多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們一個個孔雀東南飛,我的心一次次變涼、變冷了。
挪威作家易卜生說:每個人對于他所屬的社會都負有責任,那個社會的弊病他也有一份??上В耶敃r沒有領(lǐng)會到,我可以忍受全天下都在變,唯獨不能忍受《齊魯周刊》的變。
想啊,曾經(jīng)的齊魯周刊是怎樣的胸懷和膽量,能夠包容下《誰拋棄了濟南》所掀起的驚濤駭浪?
張慧萍女士是一所學校,更是省內(nèi)新聞界的一所名校,有著無窮的經(jīng)驗和智慧。這樣,愣頭小子傻姑娘們才會前赴后繼來到這里,本科四年,碩士三年,博士再三年……《齊魯周刊》是一本很厚很厚的書,當時的我只是翻開了第一頁。張總或許是希望我留校任教的,而我想畢業(yè)了。這只風箏,飛離了周刊,卻飛不出張總的視線。
“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狂風一樣舞蹈,掙脫懷抱……”理想主義害死人,掙脫懷抱后,方知懷抱的溫暖。后來,這只風箏想過回去復(fù)讀。想了幾想,終是作罷。
今年9月,《齊魯周刊》迎來了15周年華誕。從23歲到32歲,人生的黃金十年,我交付給了她。
余華說,童年經(jīng)驗是漫長人生永遠的基礎(chǔ)和走不出去的宿命。我說,齊魯周刊是我職業(yè)生涯永遠的基礎(chǔ)和走不出去的宿命??粗芸o我打下的烙印多深吧——四年來我的時間直到現(xiàn)在還是被以周為單位分割的;每到周三晚上,心跳加速精神亢奮像打了一針雞血。
周刊,是系在心頭的線。拉得越久遠,心就越痛。周刊這個多情的詞匯,也會成為在外漂泊的我可以避風的心靈港灣。我是一只被母親放飛出去的風箏,無論飛到多高多遠,總有一條紐帶與她相連。
寫這篇東西的時候,我一直在聽汪峰的《飛得更高》,心境卻和10年前鉆出火車站地下通道時大不相同。歲月還真是把殺豬刀!
我是齊魯周刊放飛的一只風箏。
我在天上飛,張總在地上笑。
(邱長海,現(xiàn)任職山東廣播電視臺新媒體中心,2001年-2010年先后任《齊魯周刊》首席記者、編輯部主任、執(zhí)行主編、總編輯助理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