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珠簾》與中國古代閨怨詩

摘 要：紅遍大江南北的《卷珠簾》除了旋律之美外，那含蓄溫婉、幽怨纏綿的歌詞也令人激賞。本文擬從《卷珠簾》歌詞鑒賞入手，探析這首極具中國風(fēng)意蘊的歌詞對中國古代閨怨詩風(fēng)格的承傳，解讀閨怨詩的現(xiàn)代精神。

關(guān)鍵詞：《卷珠簾》 閨怨詩 現(xiàn)代精神

日前央視一檔發(fā)掘原創(chuàng)音樂的節(jié)目《中國好歌曲》推出的《卷珠簾》，不僅唱哭了導(dǎo)師，登上了春晚，還奪得《中國好歌曲》之冠。細細想來，除了旋律之美外，那含蓄溫婉、幽怨纏綿、極具中國風(fēng)意蘊的歌詞也令人激賞。我們感覺得到，她的根莖伸展到《詩經(jīng)》《楚辭》，她的枝葉連接著唐詩宋詞，她的軀體里流淌著中國古代閨怨詩的風(fēng)格。聽著她，恍惚間有一種穿越之美。

一、《卷珠簾》的詞牌與意蘊

“卷珠簾”，詞牌名，后歸于《蝶戀花》別體。始于宋，雙調(diào)六十字，上下闕各四句，仄韻。我們知道，一般詩詞多押平聲韻，偶有押仄聲韻，則能吟唱出一種剛烈悲壯或幽涼凄絕的氣氛，有特殊的藝術(shù)效果。北宋才女魏玩的《卷珠簾》，描寫了暮春時節(jié)一位女子在海棠樹下追憶一段不幸的愛情遭遇的情節(jié)，表現(xiàn)了無限凄楚的情懷。

記得來時春未暮，執(zhí)手攀花，袖染花梢露。暗卜春心共花語，爭尋雙朵爭先去。

多情因甚相辜負，輕拆輕離，欲向誰分訴！淚濕海棠花枝處，東君空把奴分付。

上闕追憶當(dāng)年熱烈的戀情，情感濃密而熱烈；下片傾訴愛情的不幸和委屈，纏綿而凄楚。詞人采用今昔對比的方法，勾畫出女主人公由對幸福的追求、向往、期盼轉(zhuǎn)向?qū)τ诓恍颐\的怨恨、悲傷、懊悔的心路歷程。[1]

這首詞入選了中華書局的《唐宋詞鑒賞辭典》，它提供給我們“卷珠簾”詞牌格式及大致風(fēng)格，也給下文李姝的《卷珠簾》勾勒出了一定的意境和情緒。

網(wǎng)絡(luò)資料顯示，李姝是一位年輕的歌詞作者，一千多年后的女子寫的同題歌詞雖不是一首古典詞，但確有詞的情懷。歌詞寫初春時節(jié)一個女子獨守孤室，思念所戀，從傍晚到第二天清晨的一段情感歷程。

鐫刻好每道眉間心上，畫間透過思量。沾染了墨色淌，千家文，盡泛黃，夜靜謐，窗紗微微亮。

拂袖起舞于夢中嫵媚，相思蔓上心扉。猶眷戀，梨花淚，靜畫紅妝等誰歸？空留伊人徐徐憔悴。

啊，胭脂香味。卷珠簾，是為誰？啊，高軒霧褪。夜月明，袖掩暗垂淚。

細雨酥潤，見煙外綠楊，倦起愁對春傷。殘燭化，曉風(fēng)涼，歸雁過處留聲悵，天水間誰撫琴斷腸。

第一節(jié)寫女子因思戀畫所念之人，眉間心上，每一筆都很用心，所以用“鐫刻”，這是中國畫的工筆。思念亦隨之而起，這鮮活流淌的墨色讓“千家文”泛黃?！扒Ъ椅摹睉?yīng)代指所有的相思之苦的詩文。顯然在她心中這是世上最美的一幅畫、一個人，這畫抵得過所有的相思詩文。“夜靜謐”是作畫的環(huán)境，“窗紗微微亮”應(yīng)言作畫時間之長，已晨曦初露，那么這畫顯然不是一筆勾成的，凝聚了女子全部的愛與一夜的思量。但這句詞令人費解之處在于，從后文看應(yīng)指月光映在窗戶上。

第二節(jié)寫黎明之際女子淺眠，在夢中與所念之人相會，為他嫵媚起舞，醒來后相思滿腹，淚痕點點，梳妝打扮，紅妝靜待，卻只能空留遺憾。為什么要“靜畫紅妝”等待呢？古代有“女為悅己者容”之說，如“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詩經(jīng)﹒伯兮》）“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保ɡ钋逭铡而P凰臺上憶吹簫》）這兩例從反面說明“靜畫紅妝”在等待所思之人。

第三節(jié)是情感的高潮：“啊，胭脂香味。卷珠簾，是為誰？”胭脂是古代女性的化妝品，指代女子，“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李煜《烏夜啼》）“斜風(fēng)細雨不曾晴，倚闌滴盡胭脂淚?！保▌⒊轿獭耳p鴣天》）這里亦可指女子嫵媚、柔美、芬芳的氣息?！鞍?，高軒霧褪。夜月明，袖掩暗垂淚?！毙∷瘔粜眩乱阎刑?，仍追想往事?！案哕帯敝父邩?、樓臺，“霧褪”表現(xiàn)出朦朧的畫面感，所以掩袖垂淚。

第四節(jié)寫次日清晨之景。細雨滋潤，綠楊如煙，是典型的春景：“沾衣欲濕杏花雨”、“渭城朝雨浥輕塵”、“天街小雨潤如酥”都是寫春雨細潤的；綠楊就是綠柳，中國古詩中“楊柳”“楊花柳絮”均指柳樹，如“綠楊煙外曉寒輕”“綠楊陰里白沙堤?！边@兩句用凄迷的畫面襯托詞人孤苦寂寞之感。“愁對春傷”是直接言情。末二句“歸雁過處留聲悵，天水間誰撫琴斷腸”以大雁聲悵，撫琴斷腸作結(jié)，意蘊悠長。這兩句也值得商榷：在古詩中大雁多作為蒼涼的秋景出現(xiàn)，如“西風(fēng)緊，北雁南飛”（《西廂記·長亭送別》），“滿林黃葉雁聲多”（王士禎《江上》），“落日樓頭，斷鴻聲里”（辛棄疾《水龍吟》），“一聲孤雁人千里”（馮時行《秋夜有懷》）等均是秋景，從未有相反的例子出現(xiàn)。

總體來看，除了有兩句不是盡善盡美之外，應(yīng)當(dāng)承認這是一首極為優(yōu)美的的具有中國風(fēng)意蘊的歌詞。這樣的意蘊怎樣從古代流淌過來的呢？

二、中國古代的閨怨詩

閨怨詩是古典詩歌中的一個門類，寫思婦（包括征婦、商婦、游子婦等）的閨閣愁怨，或者少女懷春、思念情人的感情，從《詩經(jīng)》就已出現(xiàn)，如《衛(wèi)風(fēng)·伯兮》《王風(fēng)·君子于役》《衛(wèi)風(fēng)·氓》，漢樂府中的《孔雀東南飛》《飲馬長城窟行》等。

唐代的閨怨詩最為發(fā)達。最著名的要算是王昌齡的《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痹娭兄魅斯静皇莻€幽怨女子，她梳妝打扮，步上翠樓?？吹竭h處田陌上青青的楊柳時，用一個“悔”字表達對丈夫遠方尋找封侯機會的態(tài)度：和愛情相比，升官發(fā)財是何等渺小?。∵@里采用先揚后抑的手法表達出女子的閨怨[2]。另如劉禹錫的《春詞》：“新妝宜面下朱樓，深鎖春光一院愁。行到中庭數(shù)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睂m女新妝無人見賞，她的青春與滿園春光一起被“深鎖”，只能無聊地閑數(shù)花朵以遣愁悶，不料蜻蜓竟愛美人新妝，飛上了玉搔頭。這“意外”的情景使宮女為誰裝飾為誰妍的幽怨了然可見。

唐以后的閨怨以詞為主，婉約詞更適合表達閨怨。溫庭筠《憶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迸訌脑绲酵韥辛⒔?，登樓遠眺，翹首以待歸人，從希望到失望再到“腸斷”，這不就是“靜畫紅妝等誰歸？”的意蘊嗎？endprint

李清照幾乎所有的詞都充滿著閨怨：“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的憂郁，“多少事、欲說還休”的苦悶，“才下眉頭，卻上心頭”的愁思，“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的恓惶，“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的寂寞，“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連豪放詞人辛棄疾也以閨怨的形式表達政治失意、報國無門的幽憤，《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托身為幽怨的宮女，借美人傷春、惜春、留春、怨春寫出對江南衰殘春景的無限傷感和對國事的深沉惋惜。真是“肝腸似火而色貌如花”！

明清戲曲中這種閨怨情懷也被常常寫到，如《牡丹亭·驚夢》中的“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保ā静讲綃伞浚?，“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皂羅袍】）等均是名句。因為主人公杜麗娘是閨閣女子，難以看到姹紫嫣紅的春色，只能從絲絲縷縷的晴天的游絲去體味春光?！扒缃z”諧音“情思”，這一縷“情思”纖細微弱，隨風(fēng)飄蕩，尚無定向，“搖漾春如線”?！版弊湘碳t”寫青春美好，“斷井頹垣”象征陰冷的生活環(huán)境，“似這般”“都付與”帶有無限的感嘆和惋惜；“奈何天”“誰家院”凝聚著對命運的感傷。

三、閨怨詩的現(xiàn)代精神

閨怨詩絕不只古代才有，當(dāng)代也不僅只有《卷珠簾》，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其實一直存在，如臺灣詩人鄭愁予的《錯誤》：

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jié)里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東風(fēng)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是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我噠噠的馬蹄聲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錯誤》寫一個女子等待心上人歸來的主題。形式標榜學(xué)習(xí)西方現(xiàn)代派技巧，內(nèi)質(zhì)仍然是古典的，中國的。年輕的詩人騎馬游江南，留下獨守空閨的女子在等待“歸人”。她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沒有“東風(fēng)”傳遞消息，觸不到飛舞的“柳絮”，她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只留意青石道上的“跫音”，甚至連帷幕也不揭開，去看看窗外花團錦簇的春景。終于達達的馬蹄聲經(jīng)過，轉(zhuǎn)瞬間又變成了無限的失望。因為我不是“歸人”是“過客”。詩中采用了太多的中國意象：“蓮花”“東風(fēng)”“柳絮”“春帷”“窗扉”“青石的街道”，將女子內(nèi)心的封閉、寂寞與感情的專一都表現(xiàn)出來：從冰冷的寂靜到盼望的喜悅，由聽到馬蹄聲的驚喜轉(zhuǎn)為發(fā)現(xiàn)錯誤后的失落。假如將《錯誤》與王昌齡的《閨怨》對讀，似乎是一個千年的對唱，只是將背景移至江南，《閨怨》中的那個女子正是《錯誤》里的女子的故事。古今印證，古典新義，新義古典，正是文化延續(xù)的精神所在[3]。

戴望舒的《雨巷》也是這種古典氛圍的承傳：“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芬芳，丁香一樣的憂愁?！倍∠闶枪诺湓姼璧囊粋€典型意象，被譽為“愁品”，如“青鳥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jié)雨中愁?！保ɡ瞽Z《攤破浣溪沙》）“芭蕉不展丁香結(jié)，同向春風(fēng)獨自愁?！保ɡ钌屉[《代贈》）等。戴望舒的“丁香”意象在“愁品”基礎(chǔ)上，又擴充了美麗、高潔的氣質(zhì)，從而很好地表現(xiàn)了那個特定時代青年知識分子找不到政治出路的心路歷程。

當(dāng)代作家余光中、席慕容包括瓊瑤的作品都有鮮明的古典文學(xué)熏染的痕跡，不再一一列舉。

我們對《卷珠簾》及閨怨詩的討論，說穿了是母語之美，文字之美。就算它的骨骼構(gòu)建是現(xiàn)代的，甚至是西化的，但它的血肉是民族的、中國的，幾千年來靠方塊字和母語把它延續(xù)著，傳承者，生生不息……

注釋：

[1]周汝昌等著：《唐宋詞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7年版。

[2]韓石山：《中國古代閨怨詩的魅力》，http：//blog.sina.com.cn/s/blog_473d7d850100ecfm.html.

[3]陳培浩：《文本細讀與文化批判的縫隙——鄭愁予<錯誤>新讀》，中國文學(xué)研究，2011年，第2期。

（李美歌 陜西西安 西安醫(yī)學(xué)院衛(wèi)生管理系副教授 71002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