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漫青
一
5月1日QQ聊天記錄
柳白衣:節(jié)日快樂!
陳灰灰:哦,快樂。
柳白衣:今天都放假了,辦公室沒人,我偷偷來上網(wǎng),
希望能碰到你。
陳灰灰:沒想到我們都一樣無聊,哈哈。
柳白衣:雖然我還不知道你是男是女,但似乎……
陳灰灰:什么?
柳白衣:跟你挺有緣的。
陳灰灰:拜托,狗屁緣,這樣說來,地球上的一切生物
都有緣,因為它們都在一個地球上……
柳白衣:嗯,你說的也有道理,那你應該是男的。
陳灰灰:憑什么我就應該是男的?女人就不能說這樣
的話了?我就偏是個女的。
柳白衣:那你肯定是個男的!
陳灰灰:我暈!
柳白衣:我今天心情很不好,你安慰我一下。
陳灰灰:靠,我心情也不好,誰來安慰我呀?
柳白衣:那我們互相安慰吧。
陳灰灰:我不會安慰人。
柳白衣:你真是個笨男人。
陳灰灰:又來了!我不但不笨,也壓根就不是男人。
柳白衣:呵呵,隨你怎么說,反正我也看不到你。辦公
室電腦也沒有視頻條件。
陳灰灰:其實也無所謂了,你說吧,什么事讓你煩心
了。
柳白衣:嗯……我認識了一個男的,他是一只害蟲,可
是,我很喜歡他。
陳灰灰:害蟲?呵呵,他是怎么害你的?
“他是怎么害我的?”
當時,柳白衣在辦公樓走廊上邊走邊扭著脖子俯瞰下面。那是初夏時分,辦公樓旁的幾棵棕櫚樹有些枯黃了。她剛從洗手間出來,沿著走廊返回辦公室,走廊的扶欄上擺著幾盆叫不出名字的花。如果倒著看,她就像一個趴在扶欄上摸索前進的爬行動物。
她邊走邊扭著脖子,這樣他就不得不進入她的視野了。僅僅一個瞬間:他騎摩托車沖刺的背影。這個瞬間是個沉重的包袱,丟給了她。在柳白衣的記憶中,他總是沖刺,不管是起點,中途,還是終點。他需要速度,速度是他的懸念,當然他不是會刻意制造懸念的人,他是無心的,他無心加害于她。
那一整天,柳白衣都背著那個包袱。下班后她穿行于一條又一條的林陰小道,人們可以看到一位垂頭喪氣、楚楚可憐的白衣女郎慢悠悠地走向她的宿舍。在那個小鎮(zhèn)里她是一位著名的白衣女郎,雖然她并不總穿白衣服。“白衣女郎”是小鎮(zhèn)居民對柳白衣的尊稱。在小鎮(zhèn)居民眼里,柳白衣在公共場所總是衣著光鮮,談笑自如,氣質(zhì)優(yōu)雅。但他們不知道她回到宿舍的情形。
柳白衣在快餐店買了一份快餐,垂頭喪氣、楚楚可憐地走向自己的宿舍。她的宿舍在一幢灰墻舊樓里,簡陋而粗糙?;氐剿奚幔芽觳秃写蜷_,把頭埋進去,當她把頭抬起來時就會從掛在對面墻上的鏡子里看到自己,于是她悟出一個道理:一個人下班后可以鉆到鏡子里吃快餐無疑是一件幸福的事。如果她是一位語文老師,一定會給學生們出一道作文題,叫《白衣女郎吃快餐》??觳蛯τ趩紊頋h來說是一道難題,對于白衣女郎來說更是一道難題,世界是由許多不同的難題組成的。她希望有一位學生會站起來問:白衣女郎是什么,或者快餐是什么?那么她會回答他:你現(xiàn)在還小,小是你的通行證,它可以讓你鉆到盡可能到的地方,可以讓你發(fā)現(xiàn)許多細節(jié),而幸福是由細節(jié)組成的。她的回答可能又是一道難題,但她是老師,只負責出題,解答是學生的事。
世上除了有她這樣的老師,還有另一類老師,他們才是真正的出題高手。他們平時不怎么被人注意。一旦出場就是新聞報刊的頭版頭條“某某小學某某教師被指控長期奸淫女學生……”。他們用象征革命烈士鮮血的紅領巾蒙住女學生純真的眼睛,然后進入畜生的世界。柳白衣看完這類報道,就無限感慨:他們的確是真正的出題高手,他們的學生太受教育了。
現(xiàn)在柳白衣也在受教育。他無心加害于她。假如他有心的話,他不但加害不了她,反而會被她加害。在小鎮(zhèn)上他是一個英俊瀟灑、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的酒鬼、賭徒、嫖客兼地下工作者,他有一項隱蔽的、不見光的“事業(yè)”,并且財大氣粗、奢侈糜爛,他身上兼具英雄氣、流氓氣、孩子氣和霸氣。如果要問他到底是如何加害于她的,她也覺得這是個湊巧。作為一個風月老手,他湊巧想找個女人滿足性欲,她湊巧想滿足好奇心,湊巧他遇到了她,湊巧她有幾分姿色,這幾個湊巧加在一起,真正的故事才真正開始,但真正的故事里沒有湊巧,只有必然。
風月老手說:來吧,到床上來吧,我們來聊聊人生。
哦,要聊人生??!
柳白衣扭扭捏捏地爬上了他的床。她靠在床沿,手在床頭柜上摸索,他把臉貼在她后背的粉色毛衣里,深深地嗅了一下,說:有一股焦味。
柳白衣手足無措:焦味?
風月老手說:柳白衣,你完蛋了!你的人生焦掉了!沒關系,我可以幫你!
幫我?
我現(xiàn)在就來幫你!風月老手一下子把她掀翻了。
房間燈光昏暗,加上柳白衣是個近視眼,那個燈泡看起來很虛散,像一個爛蘋果。他瘦長的身體在床上就象一條魚,這跟她毫無關系,可是當他長長的手臂把她掀翻的時候,她知道他要把她拖下水了。她想告訴他她不會游泳,但還沒等她開口,就被嗆了幾口水。她拼命掙扎,她知道如果這個時候淹死了,故事就會馬上停止,或者變成另一個版本,而那個版本十分庸俗,缺乏創(chuàng)意,所以她必須自救。好在風月老手的強暴行為十分溫柔,讓柳白衣有時間思考,她是一個喜歡思考的人,當她思考的時候,才真正像小鎮(zhèn)居民眼中的白衣女郎?,F(xiàn)在白衣女郎落入了危險人物的手里,在這個千鈞一發(fā)的時刻,白衣女郎大叫了一聲,他對被壓在他底下的白衣女郎說:別喊!你不想合作嗎?由于光線昏暗,他的臉籠罩在一片陰影中。于是白衣女郎想,原來男人就是這樣子的,當他想要女人合作的時候就會變成一片陰影,或者他強暴女人就是為了能夠進入一片陰影中。
這是一片怎樣的陰影呢?
風月老手貪婪地親吻著白衣女郎的脖子,白衣女郎對那片陰影大聲地說:不!風月老手說:可是我覺得很舒服,你的皮膚像嬰兒一樣嫩。白衣女郎重復了幾次“不”后,風月老手就不耐煩了,他理直氣壯的說:為什么不?你是性冷淡嗎?白衣女郎委屈地說:因為我們之間缺少一樣東西。風月老手就興高采烈地抓住她的手往他下身送,他說:我什么東西都有,不信你摸摸!白衣女郎搶回自己的手,哭笑不得地說:我說的不是這個。風月老手拿起起床邊的一瓶可樂喝了一大口,說,到底缺什么?
白衣女郎終于像念臺詞一樣字正腔圓地吐出了兩個字:
愛情。
這兩個字白衣女郎在家里練習了幾百遍,她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夠像個真正的白衣女郎那樣把它們說出來。
風月老手聽到這兩個字,嘴里的可樂差點沒噴出來。
然后他打了個電話,打完后很認真地對白衣女郎眨眨眼睛,說,我召了個雞,馬上就到。你要不要留下來觀戰(zhàn)?
二
6月1日QQ聊天記錄
柳白衣:節(jié)日快樂!
陳灰灰:哦,又是一個節(jié)日啊。
柳白衣:我偷偷到辦公室來上網(wǎng),不敢開燈,好黑哦。
陳灰灰:你怕黑嗎?
柳白衣:女孩子都怕吧。你一定不怕,我知道。
陳灰灰:因為我是男的?
柳白衣:我現(xiàn)在一點都不在乎你的性別。
陳灰灰:萬一你愛上我了呢。
柳白衣:我對網(wǎng)戀不感興趣。
陳灰灰:哈哈,這個我理解,網(wǎng)戀不適合白衣女郎。
柳白衣:你在哪里上網(wǎng)?
陳灰灰:跟你一樣,在黑暗中上網(wǎng)。
電腦屏幕在黑暗中泛著白瑩瑩的光,使陳灰灰的臉籠上一抹輕煙。她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手指快速敲打著鍵盤,同時一雙細長的眼睛緊緊盯著屏幕。
“我在黑暗中上網(wǎng)。”陳灰灰對每個網(wǎng)友都這樣說。
從某種角度來說,陳灰灰正在享受著黑暗。“黑暗是最酷的東西,而且永遠不會過時?!标惢一业挠^點似乎有點偏激,但很受網(wǎng)友們的推崇,因為她的故事讓她擁有足夠的理由迷戀黯淡無光的東西。
陳灰灰的故事其實也很簡單:她母親早逝,父親忙于生計,歹毒的后母常常虐待她,虛榮的異母妹妹常常嘲笑她……
于是網(wǎng)友們就驚訝地告訴她她的故事跟童話《灰姑娘》幾乎一模一樣。她說,我不但知道那個童話,而且我對它的熟悉就如同它是我的一面鏡子,我每時每刻都可能與它相遇,所以我的網(wǎng)名叫“陳灰灰”,但我的故事跟它也有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我沒有水晶鞋,所以王子永遠看不到我。
在黑暗中,網(wǎng)絡世界是陳灰灰的全部,其他一切東西都必須抽離。黑暗是陳灰灰的一塊香甜的年糕,她希望永遠都吃不完。在網(wǎng)絡世界里不但可以聊天交友還可以寫博客、玩游戲、看電影、購物等等,總之只要現(xiàn)實世界有的網(wǎng)絡世界就有,甚至還更多,更方便。
陳灰灰的灰色情結(jié)由來已久,上小學的時候她就問過一個奇怪的問題:“灰塵是灰色的嗎?”她問過很多人,得到的回答分別如下:
灰塵?當然是灰色的嘍!要不怎么叫灰塵呢?
小孩子,別想七想八了,好好念書吧。
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不知道,你自己用眼睛看。
灰塵那么小,誰在乎它是什么顏色!
其中最后一個回答讓她有些難過,但她不知道是為什么,當時她的情緒突然就變得很沮喪,回到家飯也沒吃就鉆進被窩里,蒙頭不理人,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十幾年過去了,說這句話的那個人的樣子已經(jīng)模糊難辨了,但他的漫不經(jīng)心甚至有點寒冷的口吻,讓陳灰灰始終無法忘記。
“成人世界太可怕了!”高中時她有了第一個網(wǎng)友,她對網(wǎng)友說。
“有什么可怕?世界是精彩的!”網(wǎng)友說。
“我害怕精彩的東西!簡直五彩斑斕得讓人透不過氣來……”陳灰灰說。
每當陳灰灰看到后母穿著五彩斑斕的裙子,她就感到害怕。后母踩著細細的高跟鞋,牽著妹妹逛街回來,妹妹穿著雪白的連衣裙,蹦蹦跳跳的,經(jīng)過陳灰灰時瞅都沒瞅她一眼。
“你以為你是公主啊?你不過是個白癡!”陳灰灰暗自在心里狠狠地說。
那天晚上陳灰灰在夜市的地攤上買了一件灰不溜秋的連衣裙?;氐郊宜┥纤阽R子前轉(zhuǎn)個不停,她像看一本童話書一樣欣賞著鏡子里的自己。之后的很長日子里她總是穿著它,穿舊了也舍不得扔,她要不斷用它來暗示什么,或者給自己未來的命運埋下一粒特殊的種子。
從此以后她瘋狂地迷戀一切灰色的東西,她的衣櫥里大多數(shù)衣服都是灰色的,灰T恤、灰襯衫、灰毛衣、灰夾克,甚至連帽子、襪子、鞋子、手套都一律的灰。于是如果有人路過她家,就會看到她家陽臺上有一位灰衣灰裙灰頭土臉的姑娘,手捧著一本書愛不釋手的看著翻著,偶爾書被舉起來,就能看到書的封面上寫著“灰姑娘”三個字。
從前,有一個人的妻子得了重病,在臨終前,她把自己的獨生女兒叫到身邊說:“乖女兒,媽去了以后會在九泉之下守護你、保佑你的。”說完她就閉上眼睛死了。 她被葬在了花園里,小姑娘是一個虔誠而又善良的女孩,她每天都到她母親的墳前去哭泣。冬天來了,大雪為她母親的墳蓋上了白色的毛毯。春風吹來,太陽又卸去了墳上的銀裝素裹。冬去春來,人過境遷,他爸爸又娶了另外一個妻子。
“冬去春來,人過境遷,他爸爸又娶了另外一個妻子?!彼磸妥x著這句話,可能她覺得這句話耐人尋味。
冬去春來,人過境遷,陳灰灰一天天長大。但是越長大她越不喜歡照鏡子,因為她不想看到鏡子里那個圓臉、小眼睛、粗腰、大屁股的女孩。有時她卻會安慰自己:沒關系,這樣才夠自卑嘛,我就是要比灰姑娘更灰,哈哈。
冬去春來,人過境遷,陳灰灰在黑暗中上網(wǎng),如同灰姑娘在后母的虐待里生機盎然……
三
7月1日QQ聊天記錄
柳白衣:節(jié)日快樂!灰姑娘!
陳灰灰:靠,節(jié)日還真多啊,白衣女郎。
柳白衣:我今天穿的可是黃色的衣服。
陳灰灰:那個不重要。
柳白衣:你真的這么覺得?
陳灰灰:只要你覺得是就是,這不就是你的邏輯嗎?
柳白衣:哦,我開始不懂你了。
陳灰灰:我其實比你好懂,算了,不說這些煩人的事
了。你的愛情故事呢?還在精彩上演吧?
柳白衣: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愛情……
在小鎮(zhèn)上柳白衣有一個較體面的工作,在一間大辦公室里和幾個同事和睦相處。她的辦公桌很大,擺在靠窗的角落,是一個適合發(fā)呆的地方。她發(fā)呆的時候,兩眼無神,右手握筆,左手手指伸進裝大頭針的盒子里摸索。大頭針躺在盒子里,呈現(xiàn)白銀的亮度,柳白衣常常對著這些閃閃發(fā)亮的東西發(fā)呆。
乍一看,小鎮(zhèn)是個風景如畫的地方,鳥語花香、綠柳成陰,其實這些都只是一層面紗,在這面紗下面藏著一個臭氣沖天的工廠,無數(shù)陰冷堅硬的龐大機器和一群生物鐘紊亂的倒班工人。當然,風月老手也藏在這面紗底下,他有一個房間,房間里光線昏暗,天花板懸掛著一盞燈,燈泡像一個爛蘋果,他坐在床上抽煙,吐出一串串煙圈,像水中的魚兒吐著氣泡。風月老手的名字叫葛森,他有很多可以進入的房間,那些是別人的房間,他要在別人的房間里的日光燈下抽煙、打麻將、喝酒、講粗話。有時柳白衣也會在別人的房間里碰到葛森。事情是這樣的:有時柳白衣想見到他,就到某個房間去,但老也碰不到他,或者犯了時間差,他前腳剛走她后腳就到。有時她又會總碰到他,一天碰好幾次。如果在小酒館門口碰到他,遠遠地他就會大喊:“柳白衣!你在干嗎?”她就會粗聲大氣地回答他:“我——在——吃——飯!”然后他就會說:“我——剛——吃——完——了!”她說“嗯”,再抬眼看過去,就只能看到他橫沖直撞弓腰騎車的背影了。柳白衣曾從不同角度看到過他騎摩托車的樣子,姿勢就像騎馬,上半身幾乎是駝著的,他騎車速度極快,一溜煙就不見了,把懸念獨獨留給她。
柳白衣隔壁有一個五歲大的小女孩,常常溜到她房間里來照鏡子,小女孩穿著小花裙子轉(zhuǎn)圈圈,轉(zhuǎn)暈了就靠到她身上喘氣,邊喘邊問她:你為什么不穿裙子?柳白衣說:因為下雨啊。小女孩說:那下雨我都穿裙子。柳白衣說:因為我是大人。大人有很多規(guī)矩,下雨天不能穿裙子要穿黑皮衣(當時她正穿著一件黑皮衣),下雨天不能哭要早早上床睡覺。小女孩說你騙人,柳白衣說等你長大就知道了。雨夜里柳白衣總是無所事事并且浮想聯(lián)翩,看到小女孩的裙子像荷葉一樣張開,她又補充了一句:下雨天不能談戀愛。小女孩聽了認真地說:我長大后要跟我媽媽談戀愛!
在雨夜里柳白衣總是煩躁不安,仿佛下的不是雨,而是油漆。事情是這樣的:外面正下著油漆,柳白衣在里面憂心忡忡,她坐在床上,沒地方靠,因為墻壁很臟,她還沒來得及打掃,她總是沒來得及做許多事情,因為要做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比如現(xiàn)在柳白衣坐在床上沒地方靠,累了就不得不躺下來休息一下。柳白衣住在一個油漆未干的房子了,焦慮不安,無所事事,在她的黑皮衣里藏著一具詭計多端的身體,露在黑皮衣上的是一張鴨蛋型的臉龐,臉上長了一雙桃花眼,是近視了的桃花眼。一般近視眼看不清是會瞇眼睛,但這雙眼睛不會,反而會把眼睛睜得更大,仿佛世界本來就是模糊的。其實只要你接受了事實,接受了模糊世界這個概念,你就不會覺得自己的視線與常人不同,也就不會努力地瞇眼睛想把什么都看清楚。柳白衣用這樣的一雙眼睛看電視,看風景,看人,也能看出一些問題,最大問題就是葛森。在他那個房間里的爛蘋果下,她用這樣一雙眼睛瞄來瞄去,瞄到他的癢處,他像小魚兒一樣游來游去,要拉她下水。
在這個世界上有無數(shù)的暴徒,但很少有這么無心無肺的暴徒,作為流氓,他是多么的樸實無華。他身高約1.80,在床上游泳有點困難,但他水性很好,不至于游到床底下去。他剛喝了酒,但口腔里沒有異味,也許他偷偷刷了牙,看來他早有預謀。他對所有女人都一樣,但在她這兒卡殼了。她一說“愛情”這個詞,他就打電話召妓。
葛森問柳白衣是否觀戰(zhàn),柳白衣的回答是一陣長達3分鐘的沉默。葛森覺得她發(fā)呆的樣子很好笑,突然就翻過身把屁股撅得高高的,說,別生氣嘛!我向你道歉,我讓你打屁股好吧?
柳白衣忍不住笑起來,然后鼓足勇氣說了一句顯然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話:注意身體,別死在戰(zhàn)場上了!
柳白衣說完就走了,她想做出輕松的樣子,但腳步聲藏不住她的慌亂。這是一個發(fā)生在雨夜的故事。柳白衣把它想了很多遍,她視力不好,但記憶力很好。她知道,無論他做了什么,他是無心的。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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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白衣:節(jié)日快樂!灰姑娘!
陳灰灰:怎么又過節(jié)了?
柳白衣:其他日子可以稀稀拉拉的,但節(jié)日一定要深
刻。
陳灰灰:呵呵,你打算怎么深刻?
柳白衣:我一直不敢問你比較深刻的問題,今天就放膽問問吧!
陳灰灰:是不是關于我后母的事?
柳白衣:對。
陳灰灰:你為什么對這種事感興趣?
柳白衣:不是感興趣。你經(jīng)歷過的任何東西,不管是美 好的還是丑惡的,都不應該逃避,當你能夠真
正面對過去的一切的時候,你才真正放 下,真
正不在乎了。
陳灰灰:你說的有道理,但我還是覺得奇怪。
柳白衣:?
陳灰灰:!
柳白衣:沒關系,也許在你眼里我還不算是朋友……
陳灰灰:別這樣嘛……好吧,你想知道她什么?
柳白衣:她現(xiàn)在對你怎么樣?
陳灰灰:我在房間里上網(wǎng),她在客廳看電視,就這樣。
柳白衣:我想每個后母都不一樣,有胖有瘦,有高有
矮,有好有壞,她是怎么樣對你的?
陳灰灰:小時候只要爸爸不在家,我就覺得在地獄里。
柳白衣:地獄?好可怕!你還記得最可怕那次嗎?
陳灰灰:當然記得,死都記得。
柳白衣:她打你了?
陳灰灰:嗯,她把我推到地上,然后用高跟鞋踢我……
柳白衣:太過分了!?。∧悄銈脟乐貑??
陳灰灰:這個你應該可以想象得出來吧!不過當時我一滴眼淚都沒掉,而且還沖著她使勁笑,哈哈
哈……
柳白衣:簡直像電影情節(jié),居然會有這么惡毒的女人!
陳灰灰:更有意思的是,我居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爸
爸。
柳白衣:為什么?
陳灰灰:因為我恨他!
柳白衣:這個我理解……你現(xiàn)在還在反復看那本童話 書嗎?
陳灰灰:翻爛了,不能看了,不過后來我迷上了一個叫
《灰灰姑娘》的游戲,對了,你喜歡玩游戲嗎?
柳白衣:網(wǎng)游?。课也桓信d趣,再說也沒條件玩,我只能晚上在辦公室偷偷上網(wǎng)。
陳灰灰:那太可惜了,這款游戲很特別,后來我還認識 了那個網(wǎng)游的設計者,他也是一個很特別的人 ……
名稱:陳灰灰
等級:3
升級所需:5/100
力量:28
體質(zhì):14
生命:70/70
敏捷:21
智力:35
魔力:0 /0
強壯:7
體力:不支
悟性:還行
幸運:隱藏
魅力:隱藏
善惡值:0
饑餓度:100
稱號:平民
生活職業(yè):無
生活技能:無
陳灰灰覺得這個游戲非常特別,她很大方地跟好幾個網(wǎng)友描述過這個游戲,但當網(wǎng)友們表示很有興趣跟她分享這個游戲時,她卻表現(xiàn)得很吝嗇,她說這個游戲是屬于我的,我要自己玩。為了這件事她得罪了不少網(wǎng)友,但她不在乎。
不僅僅是名字特別,陳灰灰還能在游戲中感覺到設計者不同尋常的情感投寄。設計者一定有過相當痛苦迷茫的經(jīng)歷,可能被某個人傷害過,而且傷得很深很深。游戲是一家名為“某某網(wǎng)游設計公司”開發(fā)的,游戲設計者署名為“WAN-one”,除了這個名字,陳灰灰對他一無所知。
不知為什么陳灰灰玩這個游戲時,心里總恍恍惚惚的,似乎在擔心這個游戲會突然消失,而她也會跟隨著它一起消失,消失到哪里去?她眼前仿佛出現(xiàn)一個巨大無邊的漩渦。
關于她的憂慮,有的網(wǎng)友打擊她說,你太自私了,只想自己玩,當然越玩越凄涼!
有的網(wǎng)友安慰她說,這就是身臨其境的感覺!應該恭喜你碰到了最好玩的游戲!
盡管大多數(shù)網(wǎng)友都在安慰她,但陳灰灰心里還是有驅(qū)散不走的層層憂慮,在她玩到第4關最后的時候,這樣的憂慮就更加嚴重了。大多數(shù)游戲都很熱鬧,廝殺拼搏、風云變幻,讓人精神亢奮、欲罷不能,而這個游戲越玩越孤單,越玩越傷感,一路向前,人煙漸漸稀絕,前路越來越飄搖迷茫,看不到盡頭,陳灰灰不知道會有什么東西在前方等待著她,一陣恐懼感襲來……她決定終止游戲,但是屏幕上跳出系統(tǒng)提示:
你真的要放棄嗎?回到現(xiàn)實世界里,你就不恐懼了嗎?
陳灰灰屏住呼吸,冷汗冒上額頭,手指按下“確定退出”。
但是第二天陳灰灰還是會重新玩這個游戲,只是當她沖刺第4關的時候,還是會選擇放棄,就這樣周而復始,她總是止步于第4關口。盡管這樣,她還是擔心這個游戲會突然消失,如果連她都玩不下去,還會有誰能堅持下去呢?她不得不擔心。
“回到現(xiàn)實世界,你就不恐懼了嗎?”
陳灰灰的現(xiàn)實世界是灰色的,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關心,什么都不在乎。游戲是夢的世界,從游戲世界中驚醒過來,就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從現(xiàn)實世界驚醒過來,就回到了游戲世界,這就是她的生活。這次她真的品嘗到了那種無法言喻的恐懼,她懷疑這份恐懼是灰色的,因為她的舌頭也是灰色的。她舔舔舌頭,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陳灰灰就是這個時候決定去找那個叫“WAN-one”的人。
尋找“WAN-one”的過程遇到了重重的困難。因為尋找需要出門,出門需要穿合適的衣服,需要走路,需要跟人講話,而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不但沒有合適的衣服穿,而且不會走路了,不會講話了。
衣櫥里清一色的灰,適合宅在家里,適合在電腦前,但不適合出門,她怕在街上被人們當作一股灰煙。最后她想出了一個辦法,她從妹妹的衣櫥里偷了一條紅色的絲巾,把它系在脖子上,灰撲撲的一身立刻有了一絲亮色,她基本滿意了。用完再偷偷還回去,她對自己說。
異母的妹妹自以為貌若天仙,其實她長得跟她媽媽幾乎一模一樣,她們兩個經(jīng)常黏在一起竊竊私語,笑聲一陣一陣地從她們鮮紅的嘴唇濺出來。異母妹妹的衣櫥里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衣服,暗示了她生活的繽紛與復雜。她在相鄰的城市上大學,周末才會回來,回來后總是在飯桌上夸夸其談,炫耀著學校里有多少男生在追求她,那個時候她媽媽就兩眼發(fā)光,一臉自豪地看著她的女兒,而一向沉默寡言的爸爸也會變得啰嗦起來,噓寒問暖一番。每當這個時候,陳灰灰都一言不發(fā),埋頭苦吃,她把碗里的米飯一粒一粒地夾進嘴里,像傳送帶一樣節(jié)奏均勻,從容不迫。
陳灰灰從妹妹衣櫥里偷走紅絲巾的時候,有一瞬間眼前出現(xiàn)了被她們發(fā)現(xiàn)的情景:一老一少兩代女人晃動著五彩斑斕的身軀,牙齒和舌頭擺出驚驚咋咋的陣勢。她感到頭皮開始發(fā)麻,但手指把絲巾捏得更緊了。
出門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走路了。她所在的城市雖然不算太大,但街道阡陌交錯,一眼望去到處是花花綠綠的燈箱廣告牌,車輛郁郁蔥蔥,行人密密麻麻。陳灰灰不知不覺走到十字路口,感到頭有些暈,她已經(jīng)忘記自己有多久沒有出門了,左邊那條路怎么那么陌生,一排過去都是嶄新的高樓,好像直挺挺、傻愣愣地剛從地里長出來。右邊那條路的第一家店鋪她有些熟悉,記得曾經(jīng)在里面消費過,但招牌卻赫然寫著“嘻嘻哈哈”這么陌生又奇怪的字。應該是我記錯了,她自言自語。前面那條路最擁擠,公車和小車參差著艱難行駛,有堵車的跡象。陳灰灰站在十字路口,失去了方向,雙腿越發(fā)沉重,“我要去哪里?”
其實出門后她被白花花的陽光刺了幾下,就開始后悔了,找到WAN-one有什么意義嗎?他跟我有什么關系?但轉(zhuǎn)頭又想,如果按照這個邏輯我根本就應該死掉,WAN-one可能是我唯一的希望,也可能是我最后的絕望。陳灰灰努力邁開步子,向前跨去。
陳灰灰不知道WAN-one為什么是她的唯一希望,但她堅定地認為,如果她還會有什么希望的話,那就一定是WAN-one。
陳灰灰迷戀WAN-one的游戲,也在游戲中品嘗了難言的恐懼,既然WAN-one設計了這一切的開始,那么她覺得自己就真的要開始了。
幾天后陳灰灰真的站在了“某某網(wǎng)游設計公司”的門口,她低頭看看自己,紅色絲巾依然飄在胸前,她像一位少先隊員一樣在自己臉上整理出一個平穩(wěn)的笑容,然后推開公司大門。
前臺端坐著一位身材苗條的年輕小姐,陳灰灰一眼就判斷出她長著一張瓜子臉,這是她夢寐以求的臉型,但可惜長在了別人的身上。前臺小姐看到她立刻站起來,非常禮貌地點頭問道:
你好,請問有什么需要嗎?
陳灰灰張了張嘴,想說什么,但她的舌頭像一塊鐵一樣,靜靜地堵住了她語言的交通要道。她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跟陌生人講話了?現(xiàn)在都不知道如何開口了。
你好!你是要找人嗎?
陳灰灰點點頭。
請問,你找哪位?看得出小姐在努力地使自己保持耐心和愉快。
嗯,那個,我想找……
哪位?
……WAN——one。陳灰灰終于吐出了這個名字。
五
9月3日QQ聊天記錄
柳白衣:你終于來了!
陳灰灰:今天不會又是什么節(jié)日吧?
柳白衣:今天是我的生日。
陳灰灰:真的假的?這么巧?
柳白衣:是啊,對了,你找到他了嗎?
陳灰灰:我先祝你生日快樂吧!
柳白衣:謝謝。
陳灰灰:收到生日禮物了嗎?
柳白衣:有幾個匿名的禮物,玫瑰花,巧克力,還有公
仔小白兔,一定是不了解我的人送的。
陳灰灰:你好幸福!
柳白衣:什么是幸福?得到了你不想得到的,得不到你 想得到的,這樣算幸福嗎?
陳灰灰:至少有人惦記著你……
柳白衣:其實我比你好不了多少,沒有人真正了解我 ……
陳灰灰:我了解你。
柳白衣:未必吧!
陳灰灰:至少我很嫉妒你。
柳白衣:為什么?
陳灰灰:你可以用“愛情”這兩個字來嚇唬一個你迷戀 的男人,你用那么奇怪的方式愛著別人。我真 恨不得變成你!
柳白衣:“愛情”這兩個字嚇唬不了任何人!
陳灰灰:我不這么認為,葛森就是被嚇得落荒而逃,所 以才急切的要找妓女來安慰自己。
柳白衣:因為他是無心的,他只是一個遇到難題就繞道而行的人。
陳灰灰:后來呢?
柳白衣:后來,后來我也不知該怎么辦,總之事情變復 雜起來了。
終于又下雨了。在艷陽高照的日子里,柳白衣早就忘了雨天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總算想起來了。在雨天里她終日昏睡不醒,深陷于一床花格子棉被。棉被底下是一具詭計多端的身體,兩條腿像涂了牛奶一樣滑膩。一個男人用一把鑰匙打開了她的房門,正在朝她走來,她看不到他的樣子,因為她正在昏睡中。一個男人朝柳白衣走來,這沒什么,她正深陷于一床花格子棉被,棉被底下的身體正穿著睡袍,但沒穿內(nèi)衣。柳白衣猜想這是一個夢境,即使它真的發(fā)生了,它也還是一個夢境。
柳白衣認識了小鎮(zhèn)上的一位女教師,姓蔣,教音樂的,大家都叫她蔣老師。蔣老師長得頗有幾分姿色,是許多小鎮(zhèn)男青年的追求對象。有一天,柳白衣跟蔣老師一起去泡吧,遇到了幾個男人,其中一個是葛森。他們邀請她們一起喝酒,蔣老師喝得有點多,和其中的一個男人發(fā)生了性關系,結(jié)果被蔣老師的男朋友知道了,這個男人居然跑來找柳白衣興師問罪,責怪她把他純情的女朋友帶壞了。這位蔣老師的男朋友留著整齊的分頭,穿白襯衫灰褲子,闖進來就大呼小叫,因為他開場白太過庸常,毫無創(chuàng)意,柳白衣決定改造他一番。她說:“很抱歉,男歡女愛的事兒我可實在幫不上什么忙,我只負責我自己的七情六欲。你女朋友的失身得由她自己負責。我了解你的心情,如果我是你,我今天一定不會穿白襯衫,我會穿一件馬甲,后面有帽子的那種?!彼读艘粫?,問她為什么,柳白衣說:“看起來會比較像縮頭烏龜?!闭f完她閉上眼睛,在黑暗中聽到他氣喘吁吁,漸漸地什么聲音都聽不到了,她想他應該走了,她睜開眼,看見他還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表情十分痛苦,但不是她熟悉的那種痛苦。那么是哪一種痛苦呢?她想絕不會是石雕似的思索型的痛苦,因為那種痛苦油亮亮的,還很硬。那么應該是稻草人的那種了,無日無夜地守候,風一吹就晃一下,風一吹又晃一下,草的痛苦總比石頭的會軟一些,而且單純一點。
柳白衣的辦公室陰氣太盛,五個女人才配一個男人,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習慣把臉扭向窗戶,久了脖子就會發(fā)酸,于是她又把臉扭向另一邊,看見一位女同事正在往自己臉上貼金,再仔細一看她是在往自己臉上貼清涼油,油性散發(fā),辦公室里就好一派清涼世界哦。
下班的時候小鎮(zhèn)居民仍然會看見一位垂頭喪氣、楚楚可憐的白衣女郎在黃昏的林陰小道上漫步,她必須一遍一遍地走,正如她必須一遍一遍地生活。在生活里她遇見葛森,因而不得不重新考慮人生真諦的問題;她有一具詭計多端的身體,卻不能拿出來取悅于葛森,因為葛森是無心的。
柳白衣對蔣老師的男朋友說過:男歡女愛的事兒我可幫不上什么忙。她說的是實話,她確實是幫不上忙的。她知道和蔣老師發(fā)生關系的男人就是風月老手葛森。葛森在酒吧對蔣老師說:想跟我玩嗎?盡管蔣老師長得漂亮,但柳白衣知道葛森仍然是無心的。在酒吧里,葛森嘴角上浮,胯骨松懶,旋轉(zhuǎn)的霓虹燈照下來,他的臉就像一片勉強粘補的碎玻璃,銀光閃閃。蔣老師被眼前的一片銀光所迷惑,面若三月桃花,可惜在酒吧燈光的掩飾下每個人都變成了色盲,葛森不但是色盲簡直就是瞎子,所以他的雙手在蔣老師的身上摸索前進,仿佛要在她身上摸出一片光明來。
從酒吧出來,柳白衣在夜色中搖搖欲墜,走著走著突然蹲在路邊吐起來。有個認識的人問她怎么了,她說,沒什么,我的眼睛出汗了。
柳白衣的眼睛流出的汗液是銀白色的,晶瑩剔透,透過這銀光閃閃的東西,她看到葛森正神氣十足地騎在蔣老師身上,雙手使勁地捻著她胸前的肉,嘴里還唱著:兩只老虎,兩只老虎……燈光從上面射下來,就在墻上留下了一幕策馬揚鞭的皮影戲。后來因為汗流得太多了,迷住了她的眼睛,她才得以從這殘酷的刺激中抽離出來……
六
9月17日QQ聊天記錄
陳灰灰:我這幾天老盼著你來。
柳白衣:想我啦?
陳灰灰:哈哈,你必須承認你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 人。
柳白衣:謝謝啊,其實我已經(jīng)越來越?jīng)]有自信了。
陳灰灰:因為葛森?
柳白衣:也許。
陳灰灰:那天有收到其他生日禮物嗎?
柳白衣:沒有。
陳灰灰:你收到的最特別的禮物是什么?
柳白衣:嗯,我想想……
陳灰灰:不一定是生日禮物。
柳白衣:我想起了,我曾經(jīng)收到過一個很奇怪的禮物,
那天不是我生日,是一個普通的日子。
陳灰灰:是什么?
柳白衣:一把刀。
陳灰灰:普通的刀嗎?
柳白衣:是的。
陳灰灰:完全沒有特別之處嗎?
柳白衣:沒有。
陳灰灰:是誰送的?
柳白衣:也是匿名的,是通過快遞寄過來的,奇怪!怎么大家都喜歡偷偷摸摸送我禮物?
陳灰灰:奇怪,那你懷疑過是誰送的嗎?有沒有留地
址?
柳白衣:只有城市名,就是你所在的那個城市。
陳灰灰:你在這待過?
柳白衣:我大學在那里讀的,畢業(yè)后也待了兩年。
陳灰灰:怪不得。
柳白衣:老實說我不覺得這個禮物有多特別,不過是
無聊的人開個無聊的玩笑罷了。
陳灰灰:不愧是白衣女郎。
柳白衣:怎么?白衣女郎又有了什么新的含義嗎?
陳灰灰:含義是人賦予的,你認為它是什么,它就是什 么?!
柳白衣:貌似很有哲理。對了,那次你找到他了嗎?
陳灰灰:哪有那么容易?那個公司的人說沒有這個人,
也沒有這款游戲。
柳白衣:奇怪了。
陳灰灰失望地回到家,游戲明明標示著是那個公司開發(fā)的,為什么大家都說沒有那款游戲,也沒有那個叫“WAN-one”的人呢?如果不是他們在撒謊,就是有人假冒那家公司推出這款游戲,如果是前者,他們?yōu)槭裁匆鲋e呢?如果是后者,又為什么要假冒別人的公司開發(fā)游戲軟件呢?陳灰灰想得腦袋都疼了,想著想著她又想起了那個前臺小姐。如果我也長著一張瓜子臉和一副苗條的身材,或許我就不需要去找WAN-one了?她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她再次懷疑自己尋找WAN-one的目的。
由于想得太入神,她忘了及時把脖子上的絲巾解下藏起來。前幾次出門回來她都是第一時間就解下紅絲巾然后藏進自己帶鎖的抽屜了,這樣即使妹妹突然回家發(fā)現(xiàn)絲巾不見了也沒有證據(jù)說是她偷的。然而這次她疏忽了,當在衛(wèi)生間門口跟妹妹相遇的時候,她脖子上正系著鮮紅的絲巾。
?。「夷菞l一模一樣!妹妹大叫著,眼里滿是疑惑。
陳灰灰一下子晃過神來,尷尬得不知說什么,急忙沖進衛(wèi)生間,關上門想,如果解下絲巾,顯得做賊心虛,如果不解,顯得臉皮很厚。于是她解下,又系上,然后又解下,又系上……與此同時她隔著門聽到妹妹跟后母在客廳哇啦哇啦地說著什么,但聽不清楚。
在衛(wèi)生間憋了快半個小時,她知道不能再憋了,勇敢點,打開門,面對一切吧。
然后她看到后母露出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但不知道她要忍住的是什么東西,而妹妹很大聲地說的幾句話,讓她感到時間變成一條丑陋的軟體動物,慢吞吞地蠕動著,慢得幾乎死了。
姐,你想要什么直接跟我說一聲嘛。養(yǎng)成這樣的習慣可不太好噢。那條絲巾就送給你吧,反正我有那么多!妹妹說完還朝她擠眉弄眼,裝了一下可愛,也裝了一下大方。
盡管妹妹沒有說“偷”這個字眼,但比說了還更可怕,最可怕的是她姣好的臉蛋上常年掛著輕松的笑意,此時的笑意卻比任何時候都輕松一百倍。后母什么也沒說,但比說了更可怕,后母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種力量。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后母,至于哪一種會降臨到你身上,那就看命運的安排了。
陳灰灰灰頭灰臉地回到自己房間,把脖子上的紅絲巾一把扯下,狠狠地丟到地上亂踩一氣,“什么東西什么玩意什么貨色”亂罵一氣,罵著罵著突然又笑起來,笑著笑著突然又哭起來,在淚眼模糊中,她唯有進入游戲世界……
……力量:28,太少了,生活技能:無,丟人。1級的雞和2級的羊不是陳灰灰現(xiàn)在獵殺的目標,多吃一些怪物,才能增加力量,以前她是不愛吃怪物,覺得它們太丑了沒有胃口,但現(xiàn)在必須狠狠地吃,吃得腸胃翻騰,吃得滿嘴惡臭,吃得印堂發(fā)黑……
……力量:75,生活技能:6。繼續(xù)努力!向第4關沖刺!還是那條路,人煙漸漸稀絕,還是看不到盡頭,天突然陰沉下來,前面會有什么?
恐懼感是感覺器官的一種自我折磨,腎上腺素分泌受大腦控制,只要我說不怕,就沒什么可怕……
路的前面還是路,沒完沒了的路,氣氛變得越發(fā)陰森詭異,有人說世上本沒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所以這條路必定有人走過,而一路上荒涼無人,只有一個原因,就是——
陳灰灰不敢想下去,這個時候系統(tǒng)突然提示:
你不必害怕,每個人都會死,死了就變成了尸體。你將看到全世界最五彩繽紛的尸體,你的任務就是從尸體身上取走遺物。
接著陳灰灰就看到前面路上橫七豎八躺著很多尸體,她并不害怕,因為這些尸體的確五彩繽紛,而且面容安詳,嘴唇極其鮮艷,一點兒也不像死人,倒像是睡夢中的人。WAN-one真是個奇怪的人,設計這么奇怪的游戲,死人比活人還漂亮。
她開始在漂亮尸體上找遺物,一個美艷的紅衣長發(fā)女尸身上的遺物是一張便利貼:我雖然死了,但我還活著。一個英俊的綠衣黃發(fā)男尸身上的遺物是一把扇子,扇面上寫著:如果你要離開我,我就當你死了。一個滿臉胡須的紫衣男尸的遺物是一面鏡子,鏡子里有一條蛇。一個富態(tài)的藍衣卷發(fā)女尸的遺物是一個貝殼,貝殼破了幾個洞……尸體五顏六色,陳灰灰沒有看到灰色的尸體,也許灰色太黯淡了,不屬于五彩繽紛的范疇吧。大多尸體都是鮮艷的顏色,只有一個長發(fā)飄飄的白衣女尸,陳灰灰在她身上沒有發(fā)現(xiàn)遺物,這時系統(tǒng)又突然提示:
殺了她你就能晉級了!
陳灰灰發(fā)出疑問:她已經(jīng)死了呀,殺一個死人不是太奇怪了嗎?
系統(tǒng)又跳出一行字:
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情是奇怪的。只要存在就不奇怪。殺了她!
陳灰灰仍疑惑不解:她為什么沒有遺物?
系統(tǒng)說:
她的遺物就是她那顆心。你殺了她,挖出那顆心,你就成功了!
陳灰灰說:我不懂,我不想玩了。
七
10月1日QQ聊天記錄
柳白衣:節(jié)日快樂!
陳灰灰:除了節(jié)日就是生日,有意思,你好像每天都在 慶祝自己!
柳白衣:呵呵,只要高興就好。告訴我,那個游戲你后
來過關了嗎?
陳灰灰:沒有。
柳白衣:只差一步了,為什么不堅持呢?
陳灰灰:我也不知道,心里怪怪的。
柳白衣:嗯,那個游戲聽著挺邪惡的,以后別玩了。
陳灰灰:是啊,還是聽聽你那個詩情畫意的小鎮(zhèn)吧。
柳白衣:詩情畫意?你真的這么覺得?
陳灰灰:難道你不覺得?
柳白衣:這是錯覺。
陳灰灰:好吧,也許白衣女郎說出的故事就必定給人 詩情畫意的錯覺吧。
柳白衣:奇怪。
陳灰灰: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情是奇怪的。只要存在就不奇怪。
柳白衣:什么啊?你簡直受害不淺,可怕的游戲……
白衣女郎的故事又回到辦公室。辦公室樓下有一片草坪,草坪的那一邊是一條道路,就是葛森騎摩托車沖刺的地方。辦公室里有五女一男,陰盛陽衰,彼此和睦相處,這讓她柳白衣想到《水滸》里最意味深長的一句話:所過州縣,秋毫無犯。其中一位女同事,四十來歲,梨形身材,語言技能堪稱一絕,可以把一粒沙子說成一片汪洋,人物出場順序是:大姨媽、二叔公、三侄女、四表舅、五堂兄、六姑婆、七外甥、八表姐、九妹夫和十弟媳。更絕的是她的認真程度,如果你不相信她的絲襪六塊八一雙,她會站在辦公室中間掀起裙子比劃,直到你相信為止。當她講到六姑婆的時候如果領導進來了,就會立刻鴉雀無聲,大家都低下頭顱,等待領導用含混不清的鼻息發(fā)號施令。直到領導離開,才又恢復剛才的和睦。所以能夠打破和睦的只有領導的鼻息。同事們家長里短,感嘆世事變遷,如果他們笑起來沒有露出血紅的牙床肉,柳白衣會跟他們一起笑,他們笑他們的內(nèi)容,她笑她的內(nèi)容。笑完后是一片沉寂,她只能望著桌上閃閃發(fā)光的大頭針發(fā)呆。
后來,蔣老師的男朋友又找上門了。自從上次被柳白衣調(diào)理幾句后,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主動過來接受改造。這是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她不知道他想聽什么,她決定嚇唬他一下。
從旁人的角度來看,他是一位品貌俱佳的青年男教師,教語文,戴一副眼鏡。從柳白衣的角度來看,他是她的學生,他頭發(fā)黑而有光澤,皮膚保持著一定的濕度,在衣冠楚楚的后面,胸腹有鍛煉過的痕跡。柳白衣決定先犯一些語法錯誤,讓這位語文教師大顯身手一番。于是她說:你在我對面,鵝毛的心多么,你在我背面兩個眼窩那些。于是語文教師遇到了從教以來最大的難題,他多么想吐露心聲,但現(xiàn)在碰到了挫折,他低下了頭,于是鏡片反光,在一片寂靜中,她突然就有了憐憫之心。
在這個小鎮(zhèn)上柳白衣是一位著名的白衣女郎,一直在葛森的陰影下生活。除此之外,她肉體模糊,靈魂清醒,照鏡子也看不清自己,在她的近視眼里,松鼠只是比老鼠大一點而已。但如果她的靈魂有嘴巴,一定會張成O型。
她決定憐憫他,她說:你想知道什么?問吧!語文教師的眼鏡片還在反光,也許他需要這些光,她決定一同憐憫這些光,于是露出了白衣女郎的溫柔:沒什么,真的,一切都會過去的。我很了解他,他不會跟你搶女朋友的。語文教師低聲問:你了解他?她說:他由車輪聲和剎車聲組成,品種不凡,構造齊全,除了沒有心以外。語文教師被她逗笑了,笑從年輕健康的胸腔發(fā)出來。這種笑葛森是不會有的,他的笑來自于內(nèi)分泌系統(tǒng),拐了幾道彎,碰巧加害于她,其實時光是連成一片的,因此人也是共同出場的,柳白衣,葛森,蔣老師,語文教師,辦公室的那些同事,還有領導,推銷員,醫(yī)生,理發(fā)師,坐臺小姐,賣紅菇的,鎖邊的,修指甲的,都是一伙的,一片的。例如葛森和語文教師共同享用蔣老師,辦公室的那位女同事買“賣紅菇的”紅菇,坐臺小姐去“修指甲的”那里修指甲,領導把推銷員拒之門外,柳白衣的裙子掉線了找“鎖邊的”修補……
柳白衣隱約覺得她之所以會耐心地和語文教師交流,是因為他是蔣老師的男朋友,而蔣老師和葛森發(fā)生了關系,這樣她就間接和葛森扯上了關系。
現(xiàn)在語文教師坐在對面,接受她的憐憫。她告訴他一切都會過去的。語文教師說:那,咱們怎么辦?但她不知道“咱們”是誰,語文教師好像正在加入到她柳白衣的生活中來,這是危險的,盡管危險的東西常常充滿誘惑,但她志不在此。
她把頭扭向窗口,動作標準甚至完美,但姿勢有點古怪,因為脖子以下坐如鐘,脖子以上完全背離主流方向,看起來像一位平面的皮影戲人物。這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她穿著白衣白裙,冰肌玉骨,是小鎮(zhèn)上傳說中的白衣女郎的模樣。語文老師坐在她的對面,就像洗耳恭聽天籟之音一樣凝視著她,他身材勻稱,穿著一件整潔的白襯衫,由于衣服的料子不太透氣,里面的汗已經(jīng)滲透出來了。柳白衣更加憐憫他起來,在她看來,他穿著白襯衫就像被關進一間白色的水牢。這水牢潮濕且密不透風,她希望把牢門打開,但對他沒有絲毫欲念。
風華正茂的語文教師在沉默中低下了頭,又抬起了頭,柳白衣不知道他在等待什么,但已經(jīng)不堪忍受這樣辛苦地扮演全身僵硬的平面紙人兒。她立刻立體起來,原形畢露,大聲說:你不能這樣!他著實被嚇了一跳,鏡片反光得更厲害了,她看不到他的眼睛,算了,男人犯傻時眼睛里只能看到一片灰蒙蒙,像雨后的池塘——沒法形容的,不看也罷。
對于男人犯傻這件事,從某種角度來理解,也可以叫做墜入情網(wǎng),也就是說,語文老師似乎愛上了柳白衣。但不管怎么樣柳白衣是不會愛他的,因為她堅持要在葛森的陰影下生活,一而再,再而三地生活。
八
10月21日QQ聊天記錄
陳灰灰:節(jié)日快樂!
柳白衣:今天好像不是節(jié)日吧?
陳灰灰:今天我高興,所以就過節(jié),嘻嘻,跟你學的。
柳白衣:你真是孺子可教也,那么今天有喜事嗎?
陳灰灰:也沒什么啦。
柳白衣:一定有,你如果當我是朋友,就快點告訴我 吧!
陳灰灰:嗯嗯,那你把我當朋友嗎?
柳白衣:當然,我們不是聊得很投緣嗎? 別賣關子了,
到底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事???
陳灰灰:我那個后母生的妹妹,你記得吧,她自以為貌 若天仙,整天用鼻孔看人,昨天一回家就抱著 我后母大哭,原來她被一個男人搞大肚子然后 被甩了。
柳白衣:挺可憐的。
陳灰灰:可憐什么?活該!我老爸氣得半死,罵了她一頓。真是大快人心??!
柳白衣:你就這么恨她們嗎?
陳灰灰:你們這種人是不會知道仇恨的滋味的!
柳白衣:我們這種人?
陳灰灰:算了!
柳白衣:我明白你現(xiàn)在會有一種復仇的快感,你之所以沉迷網(wǎng)游,也是因為心里郁積了一些痛苦 委屈需要有個渠道發(fā)泄。但是我怕你會誤入歧途……
陳灰灰:算了,你不會理解的。其實我早就知道灰姑娘 故事是騙人的,但我就是不死心。憑什么給了 我灰色的一切,卻不給我一個王子?所以我沒 有放棄尋找WAN-one。
柳白衣:你覺得WAN-one就是你的王子?
陳灰灰:沒有任何理由,就是一種感覺。
柳白衣:那你找到他了嗎?
陳灰灰后來又去到那家公司好幾次。第二次還是先見到那個瓜子臉的前臺小姐,她還是禮貌地說:對不起,沒有這個人。
陳灰灰沒有再問什么,而是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兒,和前臺小姐面對面,一聲不吭。她注視著前臺小姐的瓜子臉足足有三分鐘。對方不得不抬起頭對她說,請問你還有其他事嗎?
陳灰灰回答,沒有。
這時一個西裝革履的矮胖男人走過來問,怎么回事???
前臺小姐立刻回答說,經(jīng)理,她來找人,找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
經(jīng)理疑惑地打量了一下陳灰灰,什么也沒說就扭頭走了。前臺小姐一會兒埋頭寫寫畫畫,一會兒接電話,一會兒接待來訪客人,忙得不可開交,而這個一身灰衣、面無表情的女孩老站在跟前不走,讓她有些煩了。于是她說,小姐你還是回去吧,你站在這里也沒有用啊。你還是去其他地方找找吧。
陳灰灰像石頭一樣紋絲不動,她說,我只知道WAN-one在這里上班,我又不知道其他地方。
前臺小姐說,告訴你沒有這個人,你可以不相信,但你擋在這里影響了我們工作知道嗎?
陳灰灰說,我也不想影響你們工作,我跟你們又沒有仇,我就是想找到WAN-one而已。
這時候有幾個員工走過來,他們似乎是被吸引過來的,他們七嘴八舌地問,那個WAN-one是你什么人?男的女的?長得什么樣?是黑是白是高是矮?臉上有沒有什么明顯特征?
陳灰灰搖搖頭說,我不知道。等我找到他就會知道了。
那些員工聽了嘻嘻笑起來,笑完就走了。前臺小姐冷冷地對她說,我們下班了,你走吧。
陳灰灰也冷冷地說,好的,我走了,我明天再來。
第二天陳灰灰在他們上班的時間準時出現(xiàn),那時員工們還沒到齊,只有幾個先到的員工漫不經(jīng)心地聊著天,其中一個正在往自己脖子上掛工作牌,另一個正在為自己的杯子倒開水,還有一個正在開啟他的電腦,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昨晚電視播放的球賽和小孩學費上漲的事情,他們或許已經(jīng)注意到了站在前臺的陳灰灰,但他們一開始可能還沒認出她,直到越來越多同事陸陸續(xù)續(xù)走進來,他們其中一個人問另一個人,那個人昨天來過,怎么今天又來了?另一個人偷偷掃了陳灰灰一眼,然后用食指指指腦袋小聲說,可能有點毛病。
這時前臺小姐拎著包推門進來,被她嚇了一跳,氣呼呼地從她身邊繞過然后一屁股坐到辦公椅上,她似乎打定主意不理她,埋頭開始工作,一句話也不說。陳灰灰也沒說話,就那么干站著,但她能感覺到背后有很多雙眼睛在她身上掃來掃去,也有很多嘀嘀咕咕的交談聲和嘰嘰竊竊的笑聲是關于她的。
整個上午快過掉了,眼看著就要下班了,前臺小姐接了一個電話,然后對陳灰灰說,我們經(jīng)理叫你去他辦公室。
在經(jīng)理室,矮胖的經(jīng)理正在翻看一些文件資料,頭也沒抬就說,你這樣耗下去也是浪費時間,找人不是這么找的呀!你應該去貼個尋人啟事,或者到警察局問問。
陳灰灰說,我再等等,我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
經(jīng)理抬起頭,大聲呵斥道,你沒事吧小姐?你是三歲還是五歲?。课覀冞@里是正規(guī)工作場所,不是想來就來那么隨便的!
陳灰灰立即低下頭,像一個受訓的小孩一樣一言不發(fā)。由于低著頭她的目光就不得不投向自己的鞋子,她發(fā)現(xiàn)左邊的鞋子裂了一個小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而右邊的鞋子上有一點可疑的但不易被人察覺的污漬。
一定要這么狼狽!就是要這么狼狽!因為你是陳灰灰!
她突然找到了勇氣,于是她擁有了抬頭的理由,她把頭一抬,目光直視對方,由于經(jīng)理還在說著什么,于是她看到了經(jīng)理的牙齒,可真白呀!
剎那間她又失去了勇氣,失去了抬頭的理由,于是她重新低下頭,緊接著她的肚子毫無征兆地疼起來,讓她想到經(jīng)理的一口白牙鉆進了她的肚子,正津津有味地撕咬著她的五臟六腑。
經(jīng)理看到她痛苦的表情,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因為他看不到她內(nèi)心發(fā)生的事,他只能看到她的手捂著肚子,額頭冒著汗珠,緊接著是眼淚,一串串淚珠排著隊一樣地涌出了她的眼眶。
經(jīng)理仍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只感到莫名其妙,所以只好放低了語調(diào),并且把語氣調(diào)整得柔和一些,說,你怎么哭了?你哭也沒用啊小姐。
陳灰灰用手把眼淚狠狠地一抹,說,我沒哭!我也沒必要哭!你才哭了!你們?nèi)叶伎蘖耍?/p>
她沒有等他反應過來,轉(zhuǎn)身就走,為了不被別人看到她紅腫的眼睛,她始終用一只手半掩著眼睛走出了那家公司。
重新回到大街上,看著洶涌澎湃的人潮,她的眼淚又重新涌了出來。眼淚模糊了她的視線,她能感覺到淚水流動的姿態(tài),像一條豎立的小河,在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所有的人都在小河的另一面,他們行走的身形就像河底的水草。于是她感到了安全。
陳灰灰從小到大很少哭,在爸爸眼里,在后母眼里,在妹妹眼里,她都是一個古怪而且冷酷的人。沉默寡言的爸爸在外面經(jīng)商,在家里呆的時間不多,他要負擔全家的生活費,那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所以他沒有太多時間去關心他古怪的大女兒。他在家里的時候,總是戴著一副眼鏡,翻著永遠看不完的報紙,當他偶爾抬起頭把眼睛停在大女兒身上的時候,他的目光讓陳灰灰想到了窗外的一片枯黃的樹葉。
今天為什么哭?為了一個或許根本不存在的人?不是。WAN-one是未知數(shù),陳灰灰即使要為他流淚也得等到未來,那可能是一個非常遙遠的未來。未來一定會來嗎?未來如果不來,那么在哪里?掛在天上嗎?如果WAN-one還掛在天上,他能看見我嗎?
當矮胖的經(jīng)理坐在辦公桌后面對她大呼小叫的時候,她感到很難受。經(jīng)理長得其貌不揚,又矮又胖,他眼神里閃爍著“經(jīng)理”的光輝,這與她無關,他神氣十足,高高在上,這也無關緊要,但他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男人看女人的意味,也就是在他眼里,她不是一個女人。也就是即便在一個丑陋的男人眼里,她也沒有任何女性的魅力。連豬八戒都懶得看一眼的女人,王子會感興趣嗎?
街上好多人,有的從四面八方涌來,有的朝四面八方散去,他們分別是來者和去者,陳灰灰站著不動,她不是來者也不是去者,何必動呢?反正走到哪里都一樣。我是灰塵,他們也是灰塵。
然后她想起來了幼年時聽到的那句話“灰塵那么小,誰在乎它是什么顏色!”說這句話的那個人的臉本來已經(jīng)變得模糊不清,但這時好像漸漸清晰起來,就像散去的煙霧又重新聚攏在一起,或者拼圖游戲的碎片一個個被拼接完整……最后,這張臉完整清晰呈現(xiàn),原來是矮胖經(jīng)理的那張臉。
正在發(fā)生的事情總是鮮明有力,一旦成為記憶,就開始泛黃,最后變得越來越暗淡無光。因而幼年時見過的已經(jīng)模糊掉的人臉,也可以重新變成其他模樣,可以是矮胖經(jīng)理,也可以是任何其他人。
九
11月3日QQ聊天記錄
陳灰灰:冬天來了。
柳白衣:是啊,我喜歡冬天。
陳灰灰:我以為你不想理我了。
柳白衣:怎么會?我們是朋友嘛。
陳灰灰:我是個古怪的人。
柳白衣:我也是。
陳灰灰:但你肯定比我漂亮。
柳白衣:那有什么用?
陳灰灰:有用,很有用。
柳白衣:我以前也那么覺得,但是認識葛森后我發(fā)現(xiàn)其實也沒什么用。
陳灰灰:葛森改變了你?
柳白衣:人總是要變的。
陳灰灰:你也曾經(jīng)改變過別人?
柳白衣:應該有吧。
陳灰灰:也是用傷害的方式?
柳白衣:……
陳灰灰:你愛葛森,但他對你是無心的,所以你說他傷害了你,這是你的故事。會不會別人也有一個雷同的故事,只不過換了主人公?
柳白衣:當然有可能,故事都大同小異。只不過當人們沉浸在自己故事里的時候,就會誤以為自己的故事有多么與眾不同。
陳灰灰:對!所以在別人的故事里,或許你扮演的是類似葛森的角色。
柳白衣:是啊,也有這個可能。
事情的起點是冬天,柳白衣努力地生活,在林陰小道上一遍一遍地出沒,走過青石板路,繞過一夜夜的雨聲,終于來到了夏季。根據(jù)熱脹冷縮的原理,夏天是最大的,夏天是膨化物。夏天的陽光加了催化劑和激素,通過光合作用,地球上的生物和非生物就發(fā)了瘋地脹大,尤其街上的人,肉體比遮蓋物有更大片的裸露面積,一副隨時要被點燃、爆炸的樣子。所以在夏天,葛森的陰影也變大了。
柳白衣覺得無論自己走到哪里,葛森的陰影就跟到哪里,就像你頭頂上的一塊烏云,仿佛要下雨,又遲遲不下。因為這塊陰影是屬于葛森的,她就格外珍惜,而且根據(jù)習慣成自然原則,長此以往,她可能會把這塊陰影誤以為是天空,并且執(zhí)迷不悟下去。
說到這陰影是怎么凝結(jié)的,恐怕要追溯到某個圣誕節(jié)的晚上?;蛟S有人覺得那是一個浪漫的電影情節(jié),但柳白衣懷疑浪漫是一切殘酷事件的根源。那天,當她走在那條林陰小道上的時候,并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葛森,走向一個真正生活的開端。葛森就坐在麻將桌旁,斜叼著一支香煙,在日光燈的籠罩下對柳白衣含情脈脈,甜言蜜語。任何一個風月老手,對付女人都是輕車熟路。風月老手葛森擁有一切迷倒女人的肉體魅力,他也許知道柳白衣是小鎮(zhèn)上著名的白衣女郎,但他不知道“白衣女郎”是什么。
葛森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松懶、墮落的氣息,額頭反光,那些光一直照耀著柳白衣。柳白衣懷疑這些光就是陰影的來源,因為有光才有影。但是,是不是所有的光都有陰影呢?如果是的話,那么時光的陰影又是什么?
青年男女聚在一起,別提有多開心了。葛森在人群中鶴立雞群,霸氣十足。酒杯碰酒杯,啤酒冒泡泡,大伙笑作一團,男人和女人剛?cè)嵯酀?,好一派?jié)日盛大景象。柳白衣夾在他們中間,一言不發(fā),雖然她此時衣白似雪、膚白亦似雪,葛森有時會多看她幾眼,但她知道他是無心的,雖然她知道自己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顛倒眾生的女人,但葛森始終沒有被她顛倒。
葛森不喜歡白衣女郎,他喜歡無衣女郎,無衣女郎才是真女人,真女人是可以用的,而白衣女郎還不能用。這件事柳白衣想了一遍又一遍,想它,是一件殘酷的事情,而“殘酷”這兩個字她也回味了好幾遍。
午后時光,艷陽高照,柳白衣從宿舍樓走出來,眉目不清,像腳踩著另一個朝代。她把長發(fā)盤得老高,一步裙使她行動不便,這種裝束使她看起來像一個肉體緊張而精神松弛的人。她穿過一條又一條的林陰小道,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一份報紙的一行大字驚醒了她:一個人的記憶就是一個人的力量。
她環(huán)顧四周,大家都在埋頭工作或埋頭生活。她愛上了這行字。一個人的記憶就是一個人的力量!柳白衣是一個充滿力量的弱女子。
晚上這個弱女子就看電視,一臺十四寸黑白電視機擺在擁擠凌亂的房間里,顯得寧靜和諧。有人問柳白衣,為什么不買一臺彩電來看?聽起來就像在問:為什么不去做小姐?她不耐煩地回答他:我有一雙黑白的眼睛,就是用來看黑白電視的!她看電視時先是坐著,然后靠在床沿,最后就要躺著,她變換各種姿態(tài),只是為了能舒服一點,但結(jié)果都無濟于事,越來越不舒服,原因是電視機的擺放位置本身有問題,它并不迎向她眼睛,所以無論她怎么把自己弄得東倒西歪都于事無補。
這個充滿力量的弱女子也是每天晚上都要睡覺,這一點跟其他女人沒有什么區(qū)別。洗刷完畢,就關燈上床,閉上黑白的眼睛,就像關掉黑白電視機一樣。在黑暗中蜷縮、迷惑、恍惚,全身力氣一點一點地釋放、泄漏,直到失去一切……
十
11月18日QQ聊天記錄
柳白衣:天氣越來越冷了。你那里怎么樣?
陳灰灰:我們距離不過幾十公里遠,天氣應該差不多吧。
柳白衣:在我印象中,城市總會暖和一點,我們這里靠山,風大,吹得皮膚刺刺的痛。
陳灰灰:一樣的冷,我的手指都僵直了,打字速度都變慢了。
柳白衣:呵呵,沒事,慢慢打。
陳灰灰:我記得你說過你相信緣分。
柳白衣:是啊,你不是還笑我,說地球上所有人都有緣。
陳灰灰:緣分是個被人說濫的詞,我不喜歡。
柳白衣:我明白。所以我猜想你后來沒有找到WAN-one
吧?
陳灰灰:找到了,但……
陳灰灰后來又去了那家公司找WAN-one。她不再與前臺小姐對視,也不再站著,而是徑直坐在一張軟皮沙發(fā)上,漫不經(jīng)心地翻看著旁邊的雜志。
陳灰灰的再次到來,除了讓公司里的人感到驚訝外,還多了幾分緊張和興奮。大家覺得,這個人腦子真的有毛病,腦子不正常的人往往會做出讓人預想不到的事情,不會是個危險人物吧?陳灰灰的到來,讓他們平淡的職場生活激起了一點波瀾,大家期待著,猜測著,也不安著。
前臺小姐終于按捺不住了,她走到陳灰灰跟前,陳灰灰首先看到的是短裙下兩條又細又直的腿,她馬上就難過起來,沒意思,瓜子臉配上這兩條腿,沒意思透了。
你跟我來。前臺小姐說。
陳灰灰紋絲不動。
我?guī)闳フ襑AN-one。前臺小姐說。
陳灰灰半信半疑地跟她走,走出公司,下了電梯,在大樓側(cè)門的一個拐彎處,前臺小姐停住腳步,對陳灰灰說:
你找我什么事?我就是WAN-one。
陳灰灰本能地搖頭,本能地苦笑,本能地咬咬嘴唇,說:不可能!怎么可能是你!
怎么不可能?你見過WAN-one嗎?你知道WAN-one長什么樣嗎?你什么都不知道,憑什么說我不是WAN-one?
我知道你不是。如果你是WAN-one,為什么現(xiàn)在才承認?
因為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是WAN-one!
為什么不讓別人知道,為什么故作神秘?
因為……因為……
因為你根本就不是WAN-one!
你知道那款游戲有多危險嗎?它剛剛出來就幾乎摧毀了公司整個系統(tǒng)!還好流傳在市面上的不多,我勸你趕緊注銷掉。
你不是WAN-one,但你認識WAN-one!告訴我他在哪里?
你為什么一定要找他?
我想見他!
因為這個游戲?
是!
其實我不知道WAN-one是誰,這款游戲是這個叫WAN-one的人擅自用公司名義注冊制作出來的,差點把公司毀掉,所以沒人敢再提起WAN-one,也沒人敢提起這款游戲。不過……
不過什么?
有一個人很值得懷疑,雖然沒有證據(jù),但公司最后還是把他開除了。
前臺小姐給了陳灰灰一個地址和一個手機號碼。不管你能否找到WAN-one,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到我們公司來了。前臺小姐最后說了這句話,就走了。
陳灰灰拿著地址敲開了一扇門,從那扇門里發(fā)出一個渾濁的長音后,一個衣衫不整的中年男人站在了她的面前,她看到他的鼻尖上佇立著一顆鮮紅的痘痘。
她正想說什么,他卻搶先說,進來吧。
她跟隨他走進去,房子里光線陰暗,凌亂不堪,她的腳不小心踢到一個什么東西,于是發(fā)出刺耳的玻璃碰撞水泥地板的聲音。他不好意思地說:
嘿嘿,還沒來得及收拾。
陳灰灰選擇了一張靠窗的椅子坐下,坐下時發(fā)現(xiàn)房間的四個角落都堆著很多啤酒瓶,它們像一群手雷一樣保衛(wèi)著房間的主人。
房間的主人以看一個熟人的眼神看著她,她看到他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我是……陳灰灰開了口,但她不知道該怎么介紹自己。
我知道。他說。
你知道?她問。
是的。他說。
他們的對話平靜如水,這種平靜有助于陳灰灰梳理接下來該說的內(nèi)容。
她覺得應該把氣氛弄得好一點,于是她指著房間里的啤酒瓶說,你的酒量一定很好。
他笑了起來,露出參差不齊的黑齒。
她的心猛地一跳。她想馬上離開,于是站了起來。
他也站起來,速度很快地抓住她的手腕。
你不能這么快就走,你得讓我抱一下!他展開了猿猴一樣的長長的手臂。
她尖叫著推開他,使出全身的力氣胡亂揮著手。
嘿嘿嘿……小姐你太認真了!我跟你開玩笑的!他靠在門上干笑著說。
陳灰灰驚魂未定,呼吸還沒平穩(wěn)下來,拔腿就往大門沖去,聽到他在背后說:
嘿嘿嘿……小姐你雖然不漂亮但是很年輕我就喜歡跟年輕姑娘開玩笑嘿嘿嘿……
就在她打開大門準備走出去的時候,又聽到他說:
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來找他的!
她立刻回過頭,問,你不是WAN-one?你是誰?WAN-one在哪里?
我怎么會知道他在哪里!我又不認識他!他晃著腦袋賣著關子。
你剛才說——什——么??!陳灰灰尖聲大叫,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像刀子一樣尖利。
那么大聲干什么!耳朵都被你震破了!他摸摸自己的耳朵說,上次有個跟你一樣年輕的小姐來找他,她可比你安靜多了。你們要找的人早就搬走了,至于搬到哪里,別問我,我不知道!
陳灰灰走出了那扇門,立刻用手機撥打了前臺小姐給她的號碼,響了很久,出現(xiàn)一個粗暴的聲音說,你打錯了。
一切又回到原點。陳灰灰很想跑回那家公司問前臺小姐為什么騙她,但是她感覺有點累了,她走到一個僻靜的公園,坐在一張長椅上。
天有些昏暗,已經(jīng)是傍晚了,不遠處有幾個衣著暴露的女人扭著胯走來走去,她們中有人率先發(fā)現(xiàn)了目標,立即加快走路的速度和扭動的幅度,朝目標走過去。
一男一女在暮色中,展露著半遮半掩的欲望,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卻有著相同的去處,他們攜帶著各自的肉體,雙雙對對,歡歡愛愛。
“天都還沒全黑,現(xiàn)在就做生意未免太早了吧!”陳灰灰小聲自言自語,“公園真是個好地方,但不適合我,世界上沒有地方適合我?!毕氲絼偛挪铧c以為那個中年男人是WAN-one,她就慶幸地笑了,還好不是他。
WAN-one究竟在哪里?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死”字剛一落,她就用手捂住嘴巴,恍然大悟:無論如何,有一個地方一定可以找到WAN-one。
不開燈的房間,一片黑暗中,陳灰灰再次進入游戲,因為她知道WAN-one就在游戲里等著她……她從美艷的紅衣長發(fā)女尸身上取走那張便利貼,從英俊的綠衣黃發(fā)男尸身上取走那把扇子,從滿臉胡須的紫衣男尸的身上取走那面鏡子,從富態(tài)的藍衣卷發(fā)女尸身上取走那個貝殼……最后她走到長發(fā)飄飄的白衣女尸旁邊,這具女尸容貌清秀,雙目輕閉,面帶淺笑,右臉臉頰上有一顆痣。上次系統(tǒng)提示說她的遺物就是她的心,陳灰灰拿出一把刀朝她心臟的部位刺去。
系統(tǒng)提示:再刺一刀!
陳灰灰刺了第二刀。
系統(tǒng)又提示:再刺一刀!
陳灰灰刺了第三刀。
系統(tǒng)仍提示:再刺一刀!
陳灰灰懷疑系統(tǒng)出錯了,對一具女尸何必那么狠?
這時系統(tǒng)說:你刺到第九刀才能挖出她的心。
陳灰灰只好照做,她順利的挖出她的心,那是一顆五彩斑斕的心,讓她想起她后母常穿的一件衣服。
這時系統(tǒng)提示: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好消息是你過關了!壞消息是由于你善惡不分,殘暴冷血,本游戲不再歡迎你,游戲結(jié)束!
陳灰灰關掉電腦,黑暗黑得更加純粹了。她嘆了一口氣,游戲結(jié)束,很好。
手機鈴聲是在第二天清早響起的。昨晚陳灰灰睡得很好,她很久沒有睡得這么好了。昨晚臨睡前她對自己說:游戲結(jié)束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像我這樣的人,灰塵一樣渺小的人,誰會在乎你???歸于原點,歸于平靜,歸于灰……于是她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清早的手機鈴聲把睡夢中的陳灰灰驚醒。這部手機是妹妹買新手機后不要的舊手機,幾乎沒有人會給她打電話,所以她從來也沒想過自己需要有一部手機,不過可以當做手表來用,雖然她似乎也不需要時間。
誰會給她打電話呢?手機仍在床頭柜上響著鈴,她胡亂抓過來,看了一眼,顯示的號碼似乎有點熟悉。畢竟太少有人給她打電話了,所以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接聽鍵。
喂……
喂……
你找誰?
不是我找你,是你在找我。
你是……
我是WAN-one。
十一
11月20日QQ聊天記錄
陳灰灰:你最近上網(wǎng)得比較勤。
柳白衣:我無所事事,宿舍里很冷,辦公室比較暖和。
陳灰灰:沒有開燈?
柳白衣:不敢開燈,開燈我就暴露了,呵呵。
陳灰灰:黑暗中比較安全。
柳白衣:有時是這樣的。偷偷摸摸來上網(wǎng),不能讓別人知道,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賊。
陳灰灰:白天的白衣女郎,黑夜的黑衣大盜。
柳白衣:哈哈……
陳灰灰:你覺得自己可憐嗎?
柳白衣:開始會覺得,后來我覺得自己應該可憐。
陳灰灰:應該可憐?
柳白衣:是啊,我享受這份可憐。
陳灰灰:你真的很奇怪。
柳白衣:你也很奇怪,所以我們很有緣。
陳灰灰:也許是吧。
柳白衣:你上次說到WAN-one給你打電話了,后來呢?
陳灰灰:我們見了面,他還帶我去他家。
柳白衣:他真的是王子嗎?
陳灰灰:那要看你怎么去理解“王子”這個詞了,就像 理解“白衣女郎”這個詞一樣。
柳白衣:哈哈,你開我玩笑。
陳灰灰:我看到WAN-one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是一個真正的王子。
柳白衣:他有王子的外表嗎?
陳灰灰:是的,他長著一張王子的臉,一個王子的身材,他用王子的眼睛看我,用王子的嘴巴跟我說話。
柳白衣:灰姑娘的故事果然成真了,太神奇了!繼續(xù)
說,我很想聽你們戀愛的故事。
陳灰灰:我今天想聽你和葛森的故事。
柳白衣:我和他沒有故事了。
陳灰灰:結(jié)束了?
柳白衣:必須結(jié)束了。
柳白衣在日光燈下遇見葛森,他額頭反光,他用額頭照耀著她。接著,她在辦公樓,在林陰小道,在快餐店遇見他,并且在他的床上不肯合作,用“愛情”兩個字嚇唬他,到底什么時候才是盡頭呢?
盡頭可能是這樣的:柳白衣成為一個真女人,可以用并且越來越好用的女人。某一天爬到葛森的床上,那時他不會再變成一片陰影,因為她相當“合作”,并且不再需要思考。
但事實不可能是這樣的。柳白衣應該一頭撞進葛森的懷抱里,聞到一股香皂的香味兒,這說明他是十分講究衛(wèi)生的。她穿著粉紅色的毛衣,來之前淋了雨。葛森抓住她的毛衣深深嗅了一口,說,有一股焦味兒。然后他就欲火焚身,手腳并用,像一條活蹦亂跳的小魚兒,他就要如魚得水,如魚得水啦!她按捺住內(nèi)心的狂亂,使出渾身力氣堅決抵抗。事情是這樣的,葛森是狂風暴雨地進攻,柳白衣是細水長流地反抗,他們在比耐力。當時燈光昏暗,葛森穿著水泥灰色的秋衣,因為柳白衣的“不合作”而焦慮不安,他翻身仰倒在床上,如同一個倒空了的水泥袋。她默默地看著他,他目光直視天花板,兩只眼睛亮晶晶的。他們都不說話,只有呼吸聲此起彼呼,如同暮色中的兩只蟋蟀。
柳白衣緩緩地俯下身,側(cè)臉靠在葛森的胸膛上。葛森皺起了眉頭,這使柳白衣想起叔本華說過的一句話:生命就是一團欲望,欲望得不到滿足就痛苦,滿足了就無聊。葛森現(xiàn)在很痛苦,但痛苦總比無聊好,柳白衣是這么想的。
有一次,葛森對柳白衣說: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當時他們正圍成一桌吃飯喝酒,他說這句話時表情很正經(jīng),沒有了以前一貫的戲謔風格,所有的人都立刻沉默下來,他們在沉默中等待柳白衣的反應。柳白衣正穿著一件雪白的襯衫,外套一件藍色背心,頭發(fā)又直又柔,劉海剛剛修剪過,整齊地排成一行。但葛森不會在乎這些,他在乎的是你能不能用,好不好用,所以他說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葛森的眉毛是思考型的,面對柳白衣這個怪物,他不得不放棄用下半身來思考,他這么做是明智的,柳白衣如果愛他,一定只愛他的上半身,盡管他滿嘴下流話,她還是只能很“上流”地愛他。
頭頂上的燈光瀉下來,他們一桌子男女都呈現(xiàn)一種暖色調(diào),不知誰噠拉兩句,漸漸恢復了人聲沸騰的景象。葛森身材頎長,面貌英俊,是個花花公子,此時他眉毛倒豎,兩腮略陷,揮手之間霸氣沖天,用古人的話來講,眼前的人就是個“孽障”。葛森說: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句話使柳白衣感到溫暖,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仍然這么覺得。但無論是當時還是現(xiàn)在,他都不會在乎,因為他是無心的。柳白衣把生活詩意化了,這是她的錯誤,既然是她的錯,她就要承擔一切后果。
酒過三巡,葛森開始大講特講女人話題,并且細化到嫖娼項目,云云。在座的女人們表情模糊,隱藏在一片暖色調(diào)中,但柳白衣覺得自己不是真女人,所以不必假正經(jīng),不必忸怩作態(tài)。葛森掀起了一次又一次高潮,好像他正在參與當眾性交。
在這個故事里柳白衣愛上了葛森,并且一意孤行。她的故事就這么簡單,她反復地講,折磨出一點詩意來,聊以自慰。
有時他們在大排檔喝酒,頭頂星空,腳踩水泥地板。夜色正濃,不遠處店鋪的燈光稀稀疏疏,不均勻地渲染過來,就像一幅濃淡相宜的中國水墨畫。在這水墨畫和柳白衣近視眼的雙重掩蓋下,葛森站起來,走到她身邊,把濃淡相宜的臉靠在她耳際,溫柔地對說了一句話。
聽完這句話,柳白衣如夢初醒。
天上的星星像一堆碎玻璃,亮光閃閃。柳白衣知道,葛森只是一片陰影,接下來她會遇見更多更大片的陰影,她會一遍一遍地完成她的故事,直到詩意被完全弄破。
十二
11月25日QQ聊天記錄
柳白衣:我的故事講完了,今天該你講了。
陳灰灰:我想問一個問題,你現(xiàn)在還愛葛森嗎?
柳白衣:呵呵,我說過的,我講的不是一個愛情故事。
陳灰灰:所以你從來沒有愛過葛森?
柳白衣:其實我覺得“愛”這個字很無聊,人們動不動就說愛,弄得它像個廉價品。
陳灰灰:我也有同感,不過我沒那么幸運,我從沒使用過它,它也不會來找我。
柳白衣:那個WAN-one呢?他不是你的王子嗎?
陳灰灰:哦,是啊,WAN-one是我的王子,真不敢相信他會愛上我!
柳白衣:他是什么時候開始愛上你的?
陳灰灰:我也很想知道,也許因為我對他始終不離不棄,他慢慢地就感動了。
柳白衣:聽起來很美,但感覺……呵呵,怪怪的。
陳灰灰:你不會明白的……
WAN-one幾乎和陳灰灰想象中的一樣,清俊、憂郁、瘦削。陳灰灰的想像力很有限,所以她很高興他長得那么準確無誤。她小心翼翼地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失而復得的寶物。她很想告訴他自己找他找得有多苦,受了多少的委屈,還差點被那個中年猥瑣男欺負。但是她始終沒有說,她看著他的時候,不敢多說一句話,她怕自己一張口,他就會突然消失。
WAN-one住在一個破舊的民房里,唯一的窗戶沒有掛窗簾。房東十七歲的女兒的紅色身影幾次從窗前晃過,看得出來他是一個很受女孩喜歡的男人。
WAN-one說,是前臺小姐把陳灰灰的事情告訴他的,她給的地址是他以前住的地方,那個手機號碼沒有換,那天陳灰灰給他打電話,那個粗暴的聲音就是他。
陳灰灰笑了笑,她想象不到眼前溫柔的男人的口中也曾經(jīng)發(fā)出過粗暴的聲音。
WAN-one說,當時他喝了一點酒,所以很不禮貌。第二天酒醒了就決定撥回那個電話。
你現(xiàn)在找到我了,為什么不說話?WAN-one遞給陳灰灰一杯開水,說。
我、我、我不知道說什么。陳灰灰緊張地端著那杯開水,支支吾吾地說。
WAN-one輕輕笑了,他的臉有些蒼白。
你還在玩那個游戲嗎?
嗯,心被掏出來,游戲就結(jié)束了。
WAN-one變了臉色,蒼白里暈出一點青。
那是我最失敗的游戲,我設計的游戲很多,你可以試試我最新設計的……
但我就是喜歡那個游戲!陳灰灰勇敢地說。
WAN-one沉默了一下,然后問,為什么?那個游戲沒什么人玩,幾乎銷聲匿跡了。
窗前又有人影晃過,這次不是房東女兒,房東女兒是紅色的,這次是藍色的。
陳灰灰怯怯地抬起頭,她不敢看WAN-one的眼睛,她盯著他的襯衫紐扣,小心地問,房東有幾個女兒?
WAN-one笑了起來,這次笑得更開闊一些。陳灰灰很喜歡他笑的樣子。
陳灰灰接著說,那個游戲很奇怪,但我覺得那是你最好的游戲,因為你把自己藏在了里面。
WAN-one聽完這句話,把頭扭向一邊,咳了兩下。
從那以后,陳灰灰成為那間民房的常客。
這棟民房由一排矮墩墩的平房組成,從遠處看,它夾在高樓大廈的縫隙里,就像一群大人中間的一個小孩,顯得有些尷尬和滑稽。
WAN-one的房間只有二十多平方米,墻上的粉由于歲月的侵蝕,爭先恐后地剝落,又由于不同時期的修補,呈現(xiàn)出來的景象,讓人想到了街頭乞丐身上的補丁。
房間陳設簡陋,一張窄窄的單人床,兩張塑料椅子,一個壞了一條腿的小圓桌,最奢侈的莫過于那臺電腦,想必WAN-one就是用這臺電腦設計了那個游戲。
有時候陳灰灰會買一些日常用品過來,例如牙膏、卷紙、掃把,她把牙膏放在他的洗刷池上面,把卷紙的塑料包裝拆開,擺在壞了一條腿的小圓桌上,然后開始用掃把掃地。她掃地的時候WAN-one正背對著她上網(wǎng),她知道他在工作,他的工作是為幾家公司設計游戲軟件。他設計的游戲經(jīng)常被槍斃,偶爾成功了他才能得到報酬,這樣他才能補交上不知欠了幾個月的房租。
陳灰灰掃地的時候,常常掃出一幅灰煙撲撲的畫面,這時候她把大門打開,總是會看見門口院子里妙齡少女騎自行車的身影,那是房東的女兒。房東女兒有時候不騎單車,就踢毽子或者做一些抬腿下腰之類的舞蹈基本功動作。
WAN-one的房間雖然破舊簡陋,但他是一個愛干凈的人,這從他潔白的襯衫領子和一塵不染的鞋面就可以看出來。房間陳設過于簡單,使陳灰灰除了掃地不知道應該干什么,有時候她無所事事就看著WAN-one的背影發(fā)呆,WAN-one消瘦的輪廓和民房的破舊簡陋就是她一天的風景。這片風景讓她感到溫暖,也感到心酸。
有時候陳灰灰一整天在這個房間里,WAN-one一句話也不說。但是她告辭離開的時候,他會對她露出一個微笑。這個微笑會被陳灰灰緊緊拽住,跟著她回家,開門,進屋,吃飯,上網(wǎng),看書,洗澡,睡覺,一直跟進她的夢里去。
有一次她來的時候帶來了一條窗簾,這是一條灰色花紋的窗簾。當她站在一張凳子上小心翼翼地為WAN-one掛窗簾的時候,她沒有看到他在她背后皺起了眉頭。那天她心情很好,一邊掛窗簾一邊哼著歌,當她聽到歌聲從自己的嘴里流出來的時候,甚至小小地嚇了一跳,她從沒想到原來自己也會唱歌。
陳灰灰沉浸在自己的快樂里,沒有意識自己的行為正在使她看起來越來越像這間民房的女主人,而這是危險的。
WAN-one停下手中的工作,走過來坐在一張椅子上,那張椅子剛才陳灰灰正踩在上面歡快地掛著窗簾,此時卻安靜地被WAN-one壓在屁股底下,他的手靠在小圓桌上,殘疾的小圓桌就搖動起來,發(fā)出吱吱呦呦的響聲。聽到這個聲音陳灰灰就笑起來。
WAN-one說,我出去一下。然后就走了出去,門也沒關。
陳灰灰站著不知所措,WAN-one離開這間房子,它突然就變得空蕩蕩起來。陳灰灰甚至懷疑這一切只是一個夢,WAN-one或許根本就不存在。外面有一陣風吹來,門發(fā)出吱吱的聲音,她不知道該不該去關門,或者自己應該離開了。
就在她茫然無措準備離開的時候,WAN-one回來了。
他還帶回幾瓶啤酒和一袋花生。
WAN-one進來時看了她一眼,眼睛里空空的,什么內(nèi)容都沒有。
他坐到剛才那張椅子上,打開瓶蓋對著嘴就喝起來。
你也來喝一點吧。他舉著酒瓶對她說。
我不會喝。陳灰灰搖搖頭。
那個女人很會喝。他指指電腦。
陳灰灰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電腦屏幕換成了他和一個女人的合影。她走近看了看,那個女人穿著白色的毛衣和藍色牛仔褲,很簡單清新的裝扮,乍一看有點像那家公司的前臺小姐,再仔細看看,她的臉比前臺小姐更圓潤一些,是鵝蛋臉,而且她的右臉上有一顆痣。他們的背后是層層疊疊的山川,但照片看不出是在哪里拍的。照片里的山水總是互相雷同,難以分辨。他們緊緊靠在一起,都笑得很開心。WAN-one的手臂環(huán)住她的腰,他的臉紅潤而燦爛,神采奕奕,從來沒見過他這么燦爛的樣子。
她是你的女朋友?陳灰灰問。
準確地說,應該是前女友。WAN-one說。他的漫不經(jīng)心的口氣讓陳灰灰松了一口氣。
她很漂亮。陳灰灰說完就后悔了,當一個女人看見自己心愛的男人跟其他女人親密的樣子時都會說出這樣的傻話,她也不例外。
還不錯吧。WAN-one仍然是漫不經(jīng)心的口氣,他打開了第二瓶酒。
她現(xiàn)在在哪里?陳灰灰覺得按照常規(guī)接下來應該這樣問,她想起自己看過的幾個電視劇,情節(jié)大多如此。
她死了。WAN-one說完仰起頭咕嚕咕嚕大口喝起來。
十三
11月27日QQ聊天記錄
柳白衣:WAN-one真的跟你說他前女友死了?
陳灰灰:是啊。
柳白衣:那他有沒有告訴你她是怎么死的?
她是怎么死的?陳灰灰當時是這樣問WAN-one的。
當時WAN-one的臉一片酡紅,她不知道是因為酒精還是因為別的。
怎么死的?他反問,像是自言自語,他瞇起了眼睛,接著說,隨便啦,怎么死都行,被車撞死,被雷劈死,被水淹死,跳樓、上吊、刀砍、火燒,最好是……最好是被其他男人一刀殺死,哈哈哈哈哈……
柳白衣:他喝醉了,說的是醉話吧。
陳灰灰:我從來沒聽過這么狠的醉話。
柳白衣:因為你不會喝酒,所以你聽過的醉話少。
陳灰灰:對啊,差點忘了,你應該很會喝酒的!
柳白衣:我?
陳灰灰知道WAN-one說的是醉話,也知道他前女友并沒有死,但她不明白為什么一個男人可以那么恨一個女人。書上常說“沒有刻骨的愛,就沒有刻骨的恨”。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開始深深地嫉妒起那個素未謀面的女人。她恨不得自己變成那個女人,能夠被WAN-one恨,即使每天被惡毒地詛咒一千遍一萬遍,也是一種幸福,沒人愛才是最可憐的。除了嫉妒,她也開始恨那個女人,如果沒有她,WAN-one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也許正過著簡單而幸福的日子。
后來WAN-one給陳灰灰看他前女友寫給他的最后一個郵件。她的文筆很美,用詞婉約動人,她先說感謝他給了她最美好最難忘的時光,她說得傷感哀婉,好像有多么舍不得,然后就峰回路轉(zhuǎn),說到現(xiàn)實很殘酷之類的,然后就請他忘記她并且原諒她。
陳灰灰看完郵件很冷靜地對WAN-one說,這是一封很普通的分手信,看不出寫信的人有什么特別之處。
WAN-one搖搖頭說,你不了解她,她很特別。
因為你愛她,所以覺得她特別,愛情總是讓人失去基本的判斷力。陳灰灰冷冷地說。
WAN-one沉默了很久,他似乎在腦海中搜尋證據(jù)來證明他前女友有多么特別,這讓陳灰灰覺得很可笑。
突然WAN-one好像想到了什么,他在房間里東張西望,然后從電腦旁抓起手機,撥弄了幾下,拿給陳灰灰看,那是他前女友發(fā)給他的最后一條短信: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但我要警告你,下雨天不要談戀愛哦。
然后WAN-one小心地問,她很特別是不是?
陳灰灰不假思索的回答,她一點也不特別,她只是一個奇怪的人。
WAN-one說,特別就是奇怪,奇怪就是特別。
陳灰灰說,特別就是特別,奇怪就是奇怪。
WAN-one說,都一樣!有什么分別?
陳灰灰不想再跟他爭辯了,這太無聊了。于是她說,既然你覺得她那么特別,那你想不想送一個特別的禮物給她?
WAN-one立即問:什么特別的禮物?
陳灰灰:然后你就收到了那個特別的禮物!
柳白衣:什么?
陳灰灰:你不是一直都在納悶是誰會寄一把刀給你嗎?現(xiàn)在你明白了吧!當時我們一起上街挑選了這把刀,它雖然不大,卻很鋒利,當我們想象著這把刀如何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從我們這個從城市刺向你所在的那個小鎮(zhèn)時,
我們都開懷大笑起來,從來沒有笑得那么開心。
柳白衣:你搞錯了,我并不認識什么WAN-one。
陳灰灰:沒關系,你可以不承認,不過,“下雨天不要談戀愛?!蹦汶y道不覺得這句話很耳熟?
柳白衣:當然,我是曾經(jīng)說過這句話,那是我跟隔壁五歲小女孩說的一句玩笑話,但WAN-one
前女友說的是嚴肅認真的話,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
陳灰灰:你能解釋一下這句話的意思嗎?
柳白衣:沒有什么意思,就是一句玩笑話。
陳灰灰:你很喜歡開玩笑嘛,你應該跟葛森多開一些玩笑,不過,無論你做什么都沒有用,他不會多看你一眼的。世界上總有一些東西是你得不到的,你所謂的詩意就是不擇手段得到你想要的,如果得不到,詩意就破了,對吧?
柳白衣: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陳灰灰:你跟我說了很多小鎮(zhèn)上的事,但你從來沒有說自己為什么會到小鎮(zhèn)去!原因其實很簡單,你原來在城里上大學,大學畢業(yè)后為了能留在城里工作,你跟一個有權有勢的男人搞上了,并且狠心拋棄了原來的男朋友,后來那個男人的老婆知道了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你不得不離開這個城市到小鎮(zhèn)上工作,變成小鎮(zhèn)上著名的白衣女郎!哈哈,我說得對嗎?
柳白衣:呵呵,你繼續(xù)編吧。
陳灰灰:你真的以為自己很純潔嗎?你不跟葛森上床不是因為潔身自好,而是因為你不甘心居然有男人不愛你,你那么擅長勾引男人,但你這次卻失敗了。
柳白衣:我告訴你,我從來就沒勾引過任何人!
陳灰灰:我差點忘了,你是白衣女郎!白衣女郎又怎么會勾引男人呢?哈哈,但是你的伎倆可以瞞得過別人,卻瞞不過我。賣弄風騷、投懷送抱是最低級的勾引,你的勾引可是高級勾引,你表面上風平浪靜,內(nèi)地里處處留情,你一舉一動貌似平常,卻在每一個眼神每一次微笑里設置重重疊疊的緋色陷阱。蔣老師的男朋友本來是找你興師問罪的,但在你前面坐不了十分鐘就被你勾引了。你總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勾引了一個又一個男人,雖然每一次你都心不在焉,但這正是你的高明之處,
你站在白衣女郎的詩意高度,渾身籠罩著若有若無的氣息,當他們愛上你后,你不過一笑了之,表面上你好純潔,實際上你不過是在玩弄他們的感情!
柳白衣:我沒有玩弄過任何人的感情!他們愛上我是我的錯嗎?
陳灰灰:你敢說看到他們的狼狽樣的時候你沒有在心里偷笑嗎?你早就達到了最高的境界,呵呵,你的勾引就是一把劍,你手中無劍,心中有劍!不過還好有個葛森,這個徹頭徹尾的流氓讓你敗得一塌涂地!
柳白衣:你好像比我還了解我自己,真好笑!
陳灰灰:最好笑的是你自己!你跟蔣老師的男朋友扯上關系,就是為了跟葛森扯上關系,多么殘酷的詩意啊,簡直自欺欺人!
柳白衣:說完了嗎?我自欺欺人,跟你有什么關系?
陳灰灰:呵呵,最后再送你一句話,希望你能清醒:世上根本沒有什么白衣女郎,只有披著白衣的狐貍精!
柳白衣:這些都是WAN-one告訴你的?
陳灰灰:不是,他幾乎什么都沒說。
柳白衣:那是誰告訴你的?
陳灰灰:還記得我說的那個游戲的名字嗎?
柳白衣:記得,你說那個游戲名字叫“灰灰姑娘”。
陳灰灰:其實那是我騙你的,那個游戲的名字根本不是“灰灰姑娘”,你仔細聽好了——它的名字是“白衣女郎”。
柳白衣:那個游戲的名字是什么不關我的事!你說什么就是什么,你的話真的可信嗎?
陳灰灰:你一定沒有想到,WAN-one會把你的故事設計到那個游戲里,包括你們怎么相愛,你怎么拋棄他,怎么勾引有婦之夫,游戲最后那個被我刺了九刀挖出心的白衣女尸,她的右臉上有顆痣……你明白了嗎?WAN-one
有多愛你,就有多恨你,而你卻覺得“愛”這個字很無聊!
……
陳灰灰:你怎么了?沒話可說了?
柳白衣: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你是怎么知道我的QQ號碼的?
陳灰灰:世界上的事有時候真的很奇妙,我加你QQ
的號碼純粹是偶然,那時我并不知道你是WAN-one的前女友,后來聽了你說的白衣女郎的故事,包括那句“下雨天不要談戀愛”,我就很肯定你是誰了。
柳白衣:你,見過我嗎?
陳灰灰:沒有,但我見過你的照片,我知道你長什么樣。
柳白衣:那么你一定沒想到吧,其實我見過你。
陳灰灰:什么時候?
柳白衣:記不記得你在WAN-one租的那間民房?曾經(jīng)有一個是藍色的身影從窗前晃過,你以為是房東的另一個女兒,其實那個是我。
陳灰灰:你為什么會在那里?
柳白衣:WAN-one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有了一個新女朋友,所以我就進城去找他,不過我走到他門口就后悔了,我意識到這么做是很無聊的事情。所以我匆匆看了一眼就走了。后來我打電話給WAN-one,我問他,那個灰不溜秋的女人就是你女朋友嗎?你猜他怎么說?
陳灰灰:怎么說?
柳白衣:他說,不管她是什么顏色,至少她還活著,而你,已經(jīng)死了。
陳灰灰:原來你們還有聯(lián)系。住在WAN-one以前住的房子里的中年男人說有個跟我一樣年輕的女人也到那里找過WAN-one,那個女人就是你吧。
柳白衣:是的。他換了好幾個住處,但一直留著那個手機號碼,就是不想跟我完全斷絕聯(lián)系,無論他有多么恨我,他始終在盼著我會給他打電話,他真的很傻。
陳灰灰:他確實很傻,你卻是多么聰明,多么瀟灑啊!
柳白衣:其實我心里也很難過,我沒想到他會被我傷得這么重,我很后悔,可是世界上沒有后悔藥……
陳灰灰:多么輕描淡寫的懺悔!
柳白衣:哈,算了吧!你以為你有資格取笑我嗎?你以為你真的是童話里的灰姑娘嗎?
陳灰灰:你在說什么?
柳白衣:其實當你說到要去找游戲設計者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就是那個我在WAN-one窗外看見的女人了,而且我也知道你根本不是WAN-one的女朋友,你說WAN-one后來愛上了你,我聽了就覺得好笑,你撒謊的水平實在不怎么高?。?/p>
陳灰灰:原來你一直在跟我玩游戲。
柳白衣:你不是也在玩嗎?
陳灰灰:那么,我們是真的很有緣啊。
柳白衣:呵呵,如果這也算是緣分的話。我很想知道,
你一直活在一個虛假的童話里,真的不感到累嗎?
陳灰灰:你不會懂的,因為你離童話太遠了。
柳白衣:你真的以為自己穿上了灰衣,就是灰姑娘了嗎?
陳灰灰:你說什么?
柳白衣:一開始我聽你的故事就有一種讓你清醒的沖動,我想告訴你童話故事都是騙人的,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事情沒那么簡單……
陳灰灰:什么意思?
柳白衣:你講你的故事,講得似乎滴水不漏,其實未必。當你講到你的后母,講到她如何虐待你的時候,你的措辭是那么的空洞……
陳灰灰:你到底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虛構了一個后母?
柳白衣:你的確有一個后母,但她對你并沒有那么糟,也根本沒有虐待過你!為了讓自己的形象更加可憐兮兮更加貼近灰姑娘,竟然虛構了后母對你的虐待!
陳灰灰:胡說!
柳白衣:你可以把游戲的名字改來改去,可以一副幸福狀地說WAN-one愛上了你,還虛構了后母對你的虐待來博得大家的同情,你這樣謊話連篇地活在自己的虛假世界里,真的應該醒醒了!如果世上沒有白衣女郎的話,那么我要說,世上也沒有什么灰姑娘,只有披著灰衣的說謊精!
……
陳灰灰:我不得不承認,我們真的很有緣。
柳白衣:五十步笑一百步的緣嗎?
陳灰灰:也許吧……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柳白衣:什么事?
陳灰灰:你故事的最后,你們在大排檔里喝酒,當葛森在你耳邊說了一句話后你就如夢初醒了,
他說了一句什么話?
柳白衣:沒什么,他說的只是一句很普通的話。
陳灰灰:究竟是什么話?
柳白衣:好吧,我告訴你,但真的很普通,沒什么特別的,他說:柳白衣,我去大一個便。
責任編輯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