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書之城

傳說雕龍戲爾得袞斯特，屬于查莫寧大陸上直立行走、全體以寫作為生的詩龍族，年屆七十七時尚未出版過任何作品。他那熱衷描寫藍花椰菜的詩藝教父，在死后留給他一份神秘手稿，手稿之精妙足以令其他作家對寫作絕望。為尋訪手稿作者，傳說雕龍賭命深入住有各色生靈、飽藏蟄夢書的書鄉(xiāng)市，乃至它危機四伏的地底世界……

當你習慣了書鄉(xiāng)市臟器泛起的腐朽紙張嗆鼻的氣味，當你終于熬過了四處飛舞的書塵所引起的第一陣過敏性噴嚏狂潮，眼睛也慢慢適應了成千支煙囪噴出的濃煙而不再掉淚時，你就可以開始領略這座書鄉(xiāng)市無數(shù)的怪奇之美了。

書鄉(xiāng)市擁有五千多家正式登記營業(yè)的舊書店，還估計有一千家左右半合法的小書店，這些小書店除了書籍之外，也販賣酒精飲料、煙草，以及據(jù)說能提升閱讀樂趣、有助于集中注意力的迷幻香草和萃取物。此外，還有多得數(shù)不清的流動書販，他們有的使用裝有滾輪的書架，有的推著手推車，有的斜背著書袋，有的用獨輪車裝載著各種你想象得到的圖書。書鄉(xiāng)市有著六百多家出版社、五十五家印刷公司、十幾家造紙廠，以及為數(shù)越來越多、以生產(chǎn)鉛字和印刷油墨為業(yè)的作坊。另外還有販賣成千種書簽與藏書票的商店、專門制造書擋的石雕作坊、堆滿書架與寫字臺的木作坊、家具店。當然，這里也不乏生產(chǎn)閱讀用眼鏡和手持放大鏡的光學儀器制造業(yè)者，而在每個角落更可見到各式各樣燃著壁爐、經(jīng)常舉辦作家朗誦會，而且二十四小時開放的咖啡館。

在這里，我也見到了數(shù)不清的消防站，每一處無不光可鑒人，大門上有著巨大的警鐘，馬車隨時待命，后方拖車上也裝載著銅制水箱。據(jù)說書鄉(xiāng)市曾經(jīng)發(fā)生過五次非常可怕的火災，使一大部分的地區(qū)和書籍付之一炬。書鄉(xiāng)市是這片大陸最容易遭受火災侵害的地區(qū)了，這里不時吹襲著街道的強風會因季節(jié)時而涼爽、時而寒冷或酷寒，但從來不曾暖和過，難怪此地居民總喜歡待在室內(nèi)，把室內(nèi)弄得暖融融的——當然也經(jīng)?？磿?。而時時燒著火的爐子、隔壁鄰居家易燃的古老圖書、飛揚而起的火星等等，都使書鄉(xiāng)市時時處在“火燒眉睫”、可能遭受火災肆虐的危險狀態(tài)。

我必須克制自己想馬上沖進任何一家書店大翻特翻的沖動，因為真要這么做的話，在夜晚來臨前我是決計出不來的，而現(xiàn)在首要之務在于替自己找個棲身之處。于是，我先打從一個個櫥窗前經(jīng)過，雙眼發(fā)亮，想記住那些擁有特別令人心動的書的書店。

啊，它們——蟄夢書——就在那里！書鄉(xiāng)市的居民如此稱呼舊書，因為從書商的角度來看，這些書籍既非真正活著，也不是真正死去，而是處在一種類似睡眠的過渡狀態(tài)。它們曾有過的自我存在已成過去，而在前方等待的則是衰敗，因此它們只好打起盹來，成百萬成千萬地滯留在書鄉(xiāng)市的架子上、箱子里，在地下室、地下迷宮里。唯有當其中某一本書被尋書者拿在手上翻閱、購買并帶走時，它才能蘇醒重生——而這也是所有蟄夢書的夢想。

瞧，這里——卡里班·胥寇拉斯的《毛短襪里的老虎》，還是初版書呢！瞧，那里——阿德拉斯提雅·西諾帕的《刮了毛的舌頭》，還配了耶利胡·威佩爾著名的插畫呢！還有優(yōu)得樂·范·杏能那本傳奇性的詼諧旅游書《燉肉村的鼠輩飯店》，品相好得無可挑剔！帕利撒登-蜂客廣受好評的自傳《一個名叫雪花的村子》，出自他這熱愛寫作的重刑犯之手，寫成于鐵城的地牢里——還附有他用血簽的名！而PHT·法賽佛絕望的箴言與座右銘集《生命比死還恐怖》則以蝙蝠皮做封面。桑色米那·凡·鬼屋奇航那以令人津津樂道、以鏡像文寫成的《蟻鼓》，左敵雅客·鐘吼的《玻璃客》，還有寒波·恨客實驗性的長篇巨著《只在昨日吠叫的狗》……觸目盡是打從丹斯洛向我熱情推介后，我便夢想已久的書。每面櫥窗我都不放過，臉孔緊貼著玻璃片，把鼻子都壓扁了。我用慢得像蝸牛的速度前進，像個醉鬼般摸索著經(jīng)過每一家書店，最后我終于壓抑這種欲望，決定不再專注于單一的書本，而是以書鄉(xiāng)市為一個整體去體驗。我不再見樹不見林，不再見書不見城。我在詩龍堡度過的詩人時光既安逸又耽于夢想，只有在偶爾遭到圍攻時才有波動；而書鄉(xiāng)市街頭上各式各樣的活動則噼里啪啦把各種印象如冰雹般朝我當頭落下。意象、色彩、景況、聲息、氣味，每一樣都既新穎又動人。這里有著查莫寧所有的各種生靈，而每個生靈又各有陌生外貌。在詩龍堡里永遠是一成不變的臉孔，親戚、朋友、鄰居、老相識；而這里，一切都充滿未知而又新奇。

我果真也遇見了一兩名詩龍堡的居民，我們暫時停下腳步，友好問候，寒暄幾句，祝福對方在此停留愉快，之后就相互道別了。在旅途中，我們總是采取如此有所保留的相處模式，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們并不是為了要遇見自己的同鄉(xiāng)才到異鄉(xiāng)去的。

繼續(xù)、繼續(xù)，繼續(xù)探索未知的領域！這里四處可見扯著嗓門朗誦自己作品、寄望能有出版商或富有的贊助者剛好逛來并注意到他們的瘦巴巴的詩人。我發(fā)現(xiàn)確實有幾名看似富裕飽足之士在這些街頭詩人附近徘徊，而一些肥胖的野豬族裔也專心聆聽，偶爾還做點筆記。他們并不是慷慨的贊助者，而是文學經(jīng)紀人，專門尋找前景光明的作家，誘逼他們簽下“賣身契”，再讓他們充當影子作者，冷酷壓榨，直到最后一絲創(chuàng)意都擠光了為止——這些事丹斯洛都曾經(jīng)告訴過我。

拿帝夫托分族公務員分成小隊警覺地來回巡邏，想找出沒有拿帝夫托分許可證的非法書販。這些公務員一現(xiàn)身，書販們馬上把書往袋子里一塞，推起推車作鳥獸散。

活報紙——套在用傳統(tǒng)報紙打樣連成的紙斗篷里、行動敏捷的小矮子——也穿梭在巷弄里，高聲兜售文學界最新的八卦新聞，過往的行人只需付些許小錢就可以仔細閱讀那些紙斗篷上的報道：你聽說了嗎？姆里阿·馮·寇肯把他的短篇小說《檸檬定音鼓》賣給出價最高的梅利森出版社了！

難以置信：由于編輯作業(yè)延遲，歐格登·歐格登的長篇小說《酥餅面團里的一只鵜鶘》將再延后半年出版！

大爆料：范托塔斯·片姆《真理飲者》的最后一章居然抄襲了烏格利·普魯岱的《柴與狂》！

獵書徒匆忙穿梭在一家又一家舊書店，急于將手中的獵物脫手或爭取新合約。獵書徒！從他們那一身的礦燈和水母炬，從他們那皮革制成的刀槍難入又適合作戰(zhàn)的服裝、甲冑的組件與鎖子甲，從他們攜帶的各種器械和武器（斧與刀、尖頭十字鎬與放大鏡、纜繩、細繩與水瓶等等），馬上可以認出他們的身份。真巧，這時就有一個獵書徒剛從下水道出口爬出，從我腳邊探出身來。他戴著鐵盔和金絲面罩，是個令人一見難忘的家伙。這種護身裝備不只是為了防護書鄉(xiāng)市底下那片神秘世界的塵埃和昆蟲。丹斯洛告訴過我，獵書徒在地底下不但互相搶奪獵物，還相互作戰(zhàn)甚至殺戮。當你親眼看到這些頭盔、鎧甲嚴密護身的家伙喘著氣、咕噥著爬出地面時，你就不得不信了。

但是過往的行人大多只是觀光客，他們純粹出于好奇來到這座蟄夢書城。他們往往成群結(jié)隊地被領隊趕到巷弄里，這些領隊手持擴音器，對著自己的團員嘶吼，解說烏瑞安·努塞克的《燈塔谷》究竟在哪座屋子里高價賣給了哪家出版社，而那些觀光客則嘰嘰喳喳伸長了脖子，像發(fā)情的公鵝般緊跟著他們，對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嘖嘖稱奇。

一路上老是有血腿蠻子擋住我的去路，把一張寫著今晚爐柴時光榮幸邀請到某位作家蒞臨某家書店并朗誦作品之類文字的紙條塞到我手中。過了好一陣子，我才學會不去理會這種攔路劫人的做法。

四處都有體型矮小的生靈裝扮成會走路的書，搖搖晃晃地走來走去，替《茶杯里的美人魚》或《甲蟲葬禮》等書宣傳。因為窩在這種假書里，視線不免受到限制，偶爾他們也會彼此撞到，這時他們往往會轟然倒下，接著在旁觀者的笑聲中吃力地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