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莊子
河南西平人自由撰稿人著有散文集《民間的陽光》《嚼雪錄》等
黃帝說:人未必無獸心,禽獸未必無人心。
真的,“它們”比“他們”親切,牛鬼蛇神比那正人君子更可愛。
我忘情于山水之間,游走于動物公社,聽到了“它們”的聲音,并把“它們”的聲音記錄下來。
或許,我本來是一只什么鳥、什么獸,只不過暫時被賦予人的形狀罷了。
——題記
動物公社里生活著一大群鼠,有富貴的倉中鼠,有貧賤的廁中鼠,有寄生屋檐下的家鼠,有生活在野地的田鼠等,它們之間經(jīng)常發(fā)生爭斗。比較超脫一些的是書房鼠,飽讀詩書之余,還經(jīng)常做一些形而上的思考,給不同種群的老鼠們搞些講座什么的……
蜀人說“不管白貓黑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俺老鼠聽了很不高興。這顯然是站在貓的立場而不是鼠的立場上說話嘛。人嘛,自稱是高級動物,怎么能站在非人的立場說話呢?顯然,一個吃另一個,是單向思維、斗爭哲學,這不太好,好的是雙向思維,是對話。
江西南昌一座大橋橋頭,有白貓黑貓巨型雕像。俺們江西籍的老鼠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去看了,據(jù)它們上報的情況說,那兩只黑貓白貓張牙舞爪,一點也不可愛,倒是它們爪下的我們的兄弟相貌堂堂:髭似麥穗半垂,眼如豆角中劈,耳類槐葉初生,尾如杯酒余瀝,可以一觀。那幾位小兄弟受委曲了。畢竟,自古以來,咱老鼠被雕塑成像,堂而皇之地矗立街頭,是不多見的。
想當初,陰陽未開,是俺老鼠咬破渾沌,廓清天地,所以人們把十二屬相的第一位給了我們老鼠。
如今,人類已忘記感恩,并且極盡妖魔化之能事,什么鼠目寸光、賊眉鼠眼、膽小如鼠、抱頭鼠竄、鼠竊狗盜……極大地損害了俺們的美好形象。唐朝有個和尚叫王梵志,他有一首詩寫得好:“幸門如鼠穴,也須留一個。若還都塞了,好處卻穿破?!眲e把老鼠俺逼急了。自古以來,官逼民反,老鼠也會造反的。有朝一日,俺們沖冠一怒,舉國起事,什么圓圓地球,什么鐵打江山,什么蕓蕓眾生,俺們一齊動嘴,把晝咬個窟窿,把夜咬個窟窿,把天咬個窟窿,把地咬個窟窿,把時間咬個窟窿,咬得大窟窿小窟窿、窟窿套窟窿,到那時,如此破碎的山河,看爾等如何收拾!有科學家預(yù)測說,在下一次大規(guī)模物種大滅絕中,老鼠將是贏家,并可能統(tǒng)治地球。所以,我勸袞袞諸公,當然也包括貓,聽一點蘇東坡先生的話:“愛鼠常留飯,憐蛾不點燈。”保留一些慈悲之心,讓自己的后來者受益。
一位將軍說:“不管白老鼠黑老鼠,不被貓抓住就是好老鼠?!边@話替子鼠考慮問題,有一腔悲憫情懷,用心可嘉。這句話俺們已經(jīng)把它作為鼠國的座右銘,張而貼之了。當然,俺們是不滿足于不被抓住的,這不是俺鼠輩的最高理想和核心價值觀。
告訴諸位吧,老鼠有一個夢想:希望有一天,貓和老鼠,相親相愛,和諧相處。
為此,鼠鄭重地向全人類建議:向中國民間的慈祥百姓學習。對于古老中國的現(xiàn)實,老鼠有不滿意、不同意的地方,但是這不妨礙俺對民間一些做法的欣賞和贊美態(tài)度。中國農(nóng)民盡管平時對俺老鼠也有不滿,但是他們總的來講,還是善良友好的。比如北方的鄉(xiāng)親們將農(nóng)歷的正月初十,定為“老鼠娶親日”。這一天,他們通常要為俺們準備豐厚的食品,自己也早早睡下,以方便鼠家子女成親。兒童畢竟是孩子,他們好奇,嚷嚷著要看個究竟,大人們便教育他們說:“你想看老鼠娶親呀,那就要嘴里含著驢糞蛋蛋,耳朵里塞上羊糞蛋蛋,眼皮上夾著雞糞片片,在滿天星星的時候,趴在磨眼里,才能聽到老鼠娶親的鼓樂,看到老鼠娶親的場面?!焙⒆觽円宦?,這么復(fù)雜,還有那么多屎蛋蛋,便不鬧著看了。
這個做法不是很好嗎?如果推而廣之,廣而告之,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世世代代講,這個世界不就更美好多了?民間尚有如此溫暖情懷,人界,貓界,等等界,應(yīng)該不會等而下之吧?所以,俺們鼠抱著樂觀態(tài)度:俺的夢想,一定會實現(xiàn)。
遙望夢想,捋須以待。
……高貴的老貓夫人親自找上門求親了。只見18只花貓?zhí)鸹ㄞI,狗儀仗鳴鑼開道,牽牛花吹響喇叭,喜鵲們齊聲歌唱,啄木鳥不停敲鼓,狐貍們翩翩起舞……俺的鼠女兒嫁給了最美麗的貓公子。從此以后,天下鼠貓,和諧相處。新兒歌曰:“小老鼠,爬燈臺,偷油吃,不下來。咪咪咪,叫貓來。貓咪為鼠搬梯來?!表槺阏f一句,老鼠之“老”,意思是“小”,如同“老百姓”指的是“小百姓”“老閨女”指的是“小閨女”一樣。
青牛除了勞動就是靜臥,反芻、反思。他是種地的啞巴兒子,是一個思而不言的哲學家。這一年的七月初七之夜,公社里最老的青牛回憶了一段珍貴的往事。
一年中,不知歲月;一生中,無論魏晉。記得著的只有七月初七。這個晚上,臥看牽??椗?,天、地,還有嘴里的青草,都與其他日子不一樣了。
每年的這天晚上,云都會準時來到,遮住浩瀚星空,月牙兒也看不見了。如此已經(jīng)幾千年幾萬年了。云之上,就是俺惦念的牛郎和織女了。
這些年來,老牛俺幾乎不再牽掛什么。“黃帝堯舜服牛乘馬”,那位牛友多年不見了。青牛三弟隨老子西去了,再沒有消息。最早拉扯著牛走進農(nóng)田、教牛農(nóng)耕的孫叔均先生,印象也模糊了,估計他老得已經(jīng)很慈祥了。
記得的是,那個騎在俺背上橫吹笛子的牛郎,那個在田地里辛勤勞作忘記自己的牛郎,那個照顧好俺休息才想起自己歇息的牛郎。他在俺的眼中一天天長大了。
眾生悶悶不知,只有俺老牛知道,在村前不遠的小河里,每每風清月白之夜,村莊和莊稼沉睡入夢,就有一群下凡的仙女在那里游戲,直到雄雞高唱,才匆忙離去。俺看得出,她們喜歡民間的日子,民間的生活。
眾仙女中,有一位最美麗的七仙女。依我老牛穿透的目光看去,她和牛郎,恰是天生的一對。
于是,俺老牛做出了一個一生中的驚天動地的最重大的決定。
那天晚上,依俺的指點,牛郎潛臥在小河邊。看準漂亮的七仙女,看準她脫在河邊的美麗衣裙。牛郎,好孩子,真不含糊,在雞叫之前、仙女們即將飛天之際,跑上去,抱了七仙女的衣裙,一口氣跑回家中。眾仙女驚慌失措飄然而去,唯獨七仙女沒有了飛天的衣裙,留在了大地,留給了牛郎。
她美麗,賢惠,很快學會了紡線織布,人稱織女。偏偏不知道織女是王母娘娘的女兒。
大地上,一歲一枯榮,一歲一枯榮,牛郎織女就有了一雙兒女。
人間一年,天上一日。王母娘娘發(fā)現(xiàn)已有幾天不見女兒了。撥開云彩看凡界,她看到女兒竟在那兒生男育女,過起了日子。
王母娘娘很生氣,她親自下凡,不由分說,拉著女兒就走。
俺老牛氣喘吁吁,將消息告訴田地里正在干活的牛郎。
家里頭,失去娘的一兒一女,已哭成一片。
牛郎將兩個孩子放在兩個籮筐里,一支扁擔挑起來,追!
御風而行。終于看到了織女的身影。
織女聽到了兩個孩子的哭聲。她的一只手,被王母娘娘前面強拽著。她墜著身子不走,另一只手伸向兒女。
牛郎挑著兩個孩子,孩子哭喊著要娘。眼看就追上織女,眼看就拉著織女的手了。
王母娘娘取下頭上的簪子,往身后的空中一劃。
一條寬寬的銀河,隔在牛郎和織女之間。洪波涌起,浪如昆侖,不可逾越。
從此,一邊是牛郎,一邊是織女,盈盈河漢水,脈脈不得語。
從此,一年中有一個七夕,普天下的鵲們用自己的身體搭起一座鵲橋,讓牛郎織女相會。
從此,織女與牛郎和兩個孩子的淚水,打濕了中國幾千年來每一個七夕的晚上。
從此,中國人一年中至少兩次要向天空仰望,一次是七月初七,一次是八月十五。
從此,牛和牛郎,天上人間,只能遙望。
從此,上天懲罰牛,任人騎,任鞭抽,任庖丁解。俺牛們?nèi)倘柝撝?,舍生忘死,不再言語。
公社的北部、西部都是大山密林,虎的家族就住在那里。這些年,虎家族不甚興旺,虎丁銳減。有的動物偶爾見到虎跡,說與眾蟲子們聽,蟲們都笑了,以為說的是紙老虎或平面老虎。其實,公社北部深山里的確還有幾只孤獨的虎。
沒有一棵一棵的樹,只有一片又一片的林子組成的一抹一抹的顏色。
那顏色,忽然就浮躁起來,扭曲著、沖動著、掙扎著、瘋狂著,又好像一個婦人撐著一只無形的大勺在紅的黃的八寶粥鍋里攪動一般……濤聲之大,竟然聽不到聲音了。
我聽到一個細細碎碎的腳步行走在濤聲中。
我知道她是誰。
那件事情你們都是知道的,傳說得久遠。在一些眼里,我因此而蒙羞,她因此而燦爛。
現(xiàn)在她就在濤聲中走著,腳步享受著那件事情給她帶來的榮耀。
我閉上眼睛也能感到她的嬌艷。
觀濤與聽濤是一回事。濤聲真的依舊。
我就這樣蹲臥在這座山峰的巨石上。牙齒已經(jīng)麻木,我快成為一塊石頭了。
一只兔子一閃而過。一頭野豬在風中狂跑,竟然也不逃避我了。問題是——
她還敢于走近我嗎?
這年頭,世界上的血性物種是越來越少見了,能夠欣賞血性物種者,也是越來越罕見了。
我要走進又一個百年孤獨嗎?這個疲軟的世界真的不需要血之刺激嗎?真的不需要霸悍之氣了嗎?
那個細細碎碎的腳步聲仍在靈巧地飄著。
濤聲忽然消失在山溝里。
林子很大,什么蟲鳥都有。馬上,長的短的銳的鈍的熱的冷的聲音喧鬧起來。
那場游戲就是在這樣一個鳥語花香的日子里演義的。
游戲的名字被人定名為——狐假虎威。
結(jié)果你們都是知道的。狐的內(nèi)心是自以為得計而洋洋自在的。小動物小蠢物們都知道了狐貍比老虎厲害,心中又多了一份惶然。一種號稱人的東西以旁觀者清的優(yōu)越心理,含笑俯視了事情的全過程,然后就笑狐的狡猾,虎的愚蠢。
這個世界上到底誰更蠢?
一位胡氏先生說,虎處于生物鏈的高端,大智若愚,深藏不露。
見笑了。我是偶爾為之,大丈夫英雄本色不應(yīng)如此。
難道這世界上陰性的東西還不夠多嗎?還不足以使人膩味嗎?難道你們只能在動物園里欣賞被異化的我那虎同胞嗎?你們不想親自看一看我是如何野地撒野、大口吃肉的嗎?
陽光是溫情的。
溫柔的天空上很少見到雄鷹飛翔。
倒是有幾只蚊子在飛呀飛。
她就在那一簇簇紅葉的后面,在鳥叫聲中踱著狐步。
我真的就這樣蹲在這里變成一塊沉默的石頭嗎?雄性的石頭也要披一身苔衣來雌化自己嗎?
北方的山峰不需要虎的召喚了嗎?
一匹北方曠野的虎也要沉默得像一頭村莊的牛嗎?
竟有一只小小的麻雀落在我的肩上,嘰嘰喳喳一陣,臨走,丟下一滴稀屎。
可以中箭,可以中彈,不可以中屎!
我身子一抖,晴空響起一聲霹雷!
群山回響。
一時間,黑風萬騎卷空山,百獸魂飛草中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