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神鬼

呂向陽 陜西岐山人，中國報告文學(xué)學(xué)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寶雞市職工作協(xié)名譽(yù)主席。曾在《解放軍文藝》《西北軍事文學(xué)》等刊發(fā)表作品多篇，曾榮獲中國新聞獎報紙副刊作品金獎。

神態(tài)度

在西府大大小小的生活舞臺上，你像掬一朵浪花一樣隨時隨地會找出一串“撲神鬼”的故事，甚至讓人匪夷所思，驚嘆不已，而且唯恐“撲神鬼”撲了自己。

西府人怕“撲神鬼”怕得如同喪門神來臨，似乎天上地下、房上炕上都張著一張張撲人的嘴，說話最忌口無遮攔，做事最忌冒冒失失，敬神最忌大不咧咧，甚至打碎一只碗，也要念叨“歲歲平安”，慌忙扔到井里；掉了一顆牙，也要扔到房頂；娃從崖上掉下即使沒掉一根頭發(fā)，也要提著秤、拿著雞為其“叫魂”。

撲神鬼

關(guān)中人深受西周詩文熏陶，說話直白簡潔，伸指頭、揮拳頭，斬釘截鐵，像判官判案聲若滾雷，富有一槍戳下馬的本領(lǐng)。南國水鄉(xiāng)人說話如蚊吶鶯啼，細(xì)篾軟綿，纏東繞西。據(jù)說外地人抱著娃在西京街道問路，熱情的老陜瞬間將聲調(diào)迸發(fā)到“高八度”，拍著肩膀扯著袖，生怕人家拐來拐去誤了事，而娃娃卻以為大人吵架，嚇得哇哇大哭。所以，關(guān)中人這種“人來瘋”與“直腸子”性格，時常讓外地人敬畏退避。但是，關(guān)中方言的陽剛、深沉與承載的遠(yuǎn)古訊息，顯然是斯文的普通話，特別是皇城根下太監(jiān)的娘娘腔難以達(dá)意的，譬如“撲神鬼”這三個字，用普通話說像在贊揚(yáng)，用娘娘腔說像在奉承，而老陜的話卻若鐵匠的錘、打狗的棍、砍竹的刀，剛本硬正，勢不可當(dāng)，恨不得一句話將不周正的人砸扁、打折、劈爛！

天下這鬼那鬼，只有“撲神鬼”膽子大、煞氣大——敢撲神、會撲神、能撲神，也胡撲亂撲、撲有撲無、撲紅撲黑。它不知天高地厚，咒太陽、罵月亮、摳北斗；它不論至尊至善，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太公呂望都不在眼里放；它不管是非曲直，降妖的元帥、除魔的金剛、佑民的福星統(tǒng)統(tǒng)要扣上三遭屎盆子；它也不問仇人恩人，凡官商士農(nóng)、趙錢孫李、忠臣孝子、淑女烈女，一概撲之。關(guān)中人見了這種鬼，往往驚呼一聲：“撲神鬼來了！”看來，關(guān)中人最怕“撲神鬼”不是沒有道理的。

“撲神鬼” 心懷鬼胎，性乖命硬，賊眉鼠眼，口若枯井，聲若豺狼，腿若蟑螂，連唾沫星子都濺著晦氣邪氣，甚至它蹲過的碌碡，陰氣毒氣也多日不散——

東家嬰孩過滿月，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忽來了一個人，孩子先是啼哭不已，后是直翻白眼。這種“撲神鬼”，走在誰家門口，誰家娃斷氣。

西家剛打好一口棺材，滿院柏木香、松木香，木匠正欣賞著他的絕佳手藝，忽來了個人站定院內(nèi)對四爺說：“還不油漆，誰知道落山太陽還出來不？”四爺正在興頭，用煙鍋敲著棺蓋，忽聞惡聲，猛一回頭，便跌倒在地。這種“撲神鬼”，說誰死誰就死，它是閻王的催命鬼。

某女先是嫁一財東家，不到兩年光景，丈夫犁地被牛抵死，孩子玩耍被驢踢死，公公放羊落崖摔死。于是再嫁，身壯如牛的丈夫，不到一年又無病而亡。三嫁，家里禍?zhǔn)虏粩?，牲畜暴斃，門可羅雀。這事被幸災(zāi)樂禍的“撲神鬼”逮了個正著：這女人是個掃帚星，掃到哪家哪家空。

某媒體有一名記，擅長典型人物報道，十三冊剪貼本輕易不予示人。知情者笑曰：“孟氏名神通，寫誰誰日燈?！痹瓉泶司稍L過的各種先進(jìn)人物，提筆之前是紅人是模范，落筆不得急病就是進(jìn)了檢察院，多年來數(shù)十典型人物竟無一幸免。某局長過春節(jié)收了一只羊，喝令辦公室主任冒雪驅(qū)車幾百里退回，據(jù)此寫的“王局長拒賄記”，刊稿不到半年，竟爆出局長大人貪污救災(zāi)款的驚天大案。有一年，名記發(fā)現(xiàn)財政局長為民理財事跡感人，遂寫成萬字長篇通訊，剛排在版上欣賞再三，卻被電話那頭“已被雙規(guī)”的消息嚇出一身冷汗。還有一年，為一企業(yè)家樹碑立傳，筆底泉涌，滿紙生煙，剛哼了一句“愛你一萬年”，就接到企業(yè)家心肌梗塞的噩耗。其撲力之大，令人咋舌。某日，老同學(xué)央求潤色演講稿，“孟神筆”心里咯噔：“可別誤傷了老同學(xué)！”于是輕留印痕草草了事，盡管如此，同學(xué)演講結(jié)束就蹲了班房。更可怕的是，其夫人想歇息兩天，求“孟神筆”寫個假條，假條送出當(dāng)晚，夫人吃魚時魚刺卡在咽喉，喝了三斤醋也無濟(jì)于事，黎明急忙到醫(yī)院實(shí)施手術(shù)，才躲過一劫。于是，市井有段子：“名記神通殺法大，烏煙瘴氣滿筆下。寧愿每周擺酒席，切莫順手摸我顙。”久而久之，“孟神筆”門前冷落，文采不再，他又改寫批評稿，這回，也是陰差陽錯，撲功欠佳，被批者半年過后皆鴻運(yùn)當(dāng)頭，升官發(fā)財。直到后來才吹糠見米、吹沙澄金，真正顯靈，批某旅游景點(diǎn)講迷信塑萬神宮，洋洋灑灑一萬余字，痛快淋漓，讀者叫好，適值一場大雨過后，萬神宮轟然倒塌，同事笑曰：“撲天撲地又撲人，最終撲倒一萬神！”

在西府大大小小的生活舞臺上，你像掬一朵浪花一樣隨時隨地會找出一串“撲神鬼”的故事，甚至讓人匪夷所思，驚嘆不已，而且唯恐“撲神鬼”撲了自己。家人出門遠(yuǎn)行，最忌諱誰說“當(dāng)心車掉到溝里去”！親人患病送往醫(yī)院，也最忌諱“我看這病不好治”！早上鄰居曬麥子，也忌諱“下午有暴雨哩”！重男輕女的關(guān)中人，更忌諱別人說大肚子媳婦“我看懷的是女娃”！指望孩子考上大學(xué)，鯉魚跳龍門，也忌諱鄰人說“孔子孟子哪上過大學(xué)”！西府人怕“撲神鬼”怕得如同喪門神來臨，似乎天上地下、房上炕上都張著一張張撲人的嘴，說話最忌口無遮攔，做事最忌冒冒失失，敬神最忌大不咧咧，甚至打碎一只碗，也要念叨“歲歲平安”，慌忙扔到井里；掉了一顆牙，也要扔到房頂；娃從崖上掉下即使沒掉一根頭發(fā)，也要提著秤、拿著雞為其“叫魂”。人吃五谷生六事，來到世上是條苦蟲，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喜啥啥不來，怕啥啥就來，越怕這越怕那，七災(zāi)八難也就來了，大小“撲神鬼”也就應(yīng)驗(yàn)了。

人實(shí)際上跟草木一樣，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再鬼大，也掩飾不住本來面目。樹木有柏樹有楊樹，柏樹可以活千年，楊樹只能活幾十年。核桃樹結(jié)硬果，柿子樹結(jié)軟果。柴胡可以清熱，白蒿可以護(hù)肝，黃芪可以降火，草木有本性，本性不可移。我在想，鳥中有喜鵲有烏鴉，有燕子有蝙蝠，而人中是否有“旺夫相”“佑主相”，也有“撲神鬼”“喪門星”？我在想，“撲神鬼”實(shí)際是早知禍?zhǔn)?、專等禍?zhǔn)碌娜?，他們在這方面有特殊的天賦，他們是烏鴉托生的，是大灰狼變的。我還在想，這種人可能命硬命大，撲這個撲那個卻很少撲自己。這么說來，“撲神鬼”是稀有物，因?yàn)槲镆韵橘F。所以，友人很是指望他們發(fā)揮特殊本領(lǐng)，歪打正著，去撲美國、撲日本、撲菲律賓。

關(guān)中人把魏延罵作十足的“撲神鬼”，諸葛亮患上失血病后自感大命難保，于是祈求老天能開恩延壽。諸葛亮不愧是上通天文下識地理的神仙，祈壽延年也是儀式非凡，別具一格。點(diǎn)上七盞燈，擺上桃木弓，放上柳木箭，用上朱砂筆，敬上五雷碗，可是正在與蒼天對語時，魏延跑進(jìn)寶帳，用大袖子扇滅了七盞燈，于是就驗(yàn)證魏延就是“頭上有反骨”的罪人，魏延也成了“日燈”的代詞，成了“撲神鬼”的典型。秦腔《祭燈》久唱不衰，魏延被人罵了千年。但細(xì)細(xì)揣摩，還是諸葛的法術(shù)不大，如果成神成仙，魏延就進(jìn)不了寶帳撲不了燈。

生活中的“撲神鬼”只是撲一個人，撲一個家，而政治上的“撲神鬼”卻能撲死一個民族，撲死一個國家。趙高是“撲神鬼”，撲死了秦朝。李林甫是“撲神鬼”，撲死了唐朝。秦檜是“撲神鬼”，撲死了宋朝。他們是魔怪、是兇神、是惡煞。他們一旦權(quán)在手，便把令來行，而最大的伎倆就是把白說成黑，把正說成邪，把錯說成對，于是明君變昏君、諫臣變順臣，整個民族跌落到“暖風(fēng)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溫水鍋，國家就慢慢缺了精神，民族就少了信仰。誰都知道“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可是，一度時期我們卻刮起奢靡消費(fèi)之風(fēng)，坐寶馬住別墅吃山珍穿名牌，而用什么錢來消費(fèi)就不管來路了，于是坑蒙騙出籠，黃賭毒抬頭。一度時期我們刮起“能人致富”之風(fēng)，于是棉花中藏石頭，大米中摻沙子，牛皮紙做皮鞋，假冒產(chǎn)品多玩起了“Made in China”。更有甚者，皮包公司與銀行內(nèi)賊聯(lián)手騙貸，建筑行業(yè)與招標(biāo)部門暗送秋波。誰都知道，自力更生才能自強(qiáng)自立，可是一度時期，我們卻刮起了崇洋媚外之風(fēng)，見了老外作揖叩頭，于是亞歷山大擠走了孔老夫子，自由女神替代了觀音菩薩。亦有“幫閑文人”，日夜盯著哪個男星偷了情，哪個女星懷了孕，更有“漢奸痞子”，專門編造軼聞愚弄視聽，借以攻訐偉人、詆毀祖宗。誰都知道，正神只有幾尊，可邪教搖身一變，卻練成“法輪功”，修成“萬能神”。誰都知道，藥王是孫思邈，可張悟本卻吹噓綠豆能治病，茄子能延壽，騙得千家萬戶滿面菜色。

有神就有“撲神鬼”，有麗日就有滾雷。但歷史卻是邪不壓正，黑不遮白，所以毛主席老人家說“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薄？磥?，不揪“撲神鬼”，天理難容，不封“撲神鬼”，正路難行。

老友宋天泉打油詩曰：

鼓眉瞪眼最難皴，煽風(fēng)點(diǎn)火常挑釁。

撲得正神腳扭扭，撲得凡人胸悶悶。

孔子怒罵德之賊，含沙射影造迷陣。

二封一伙撲神鬼，誰愿當(dāng)親亦作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