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有這樣的一個小鎮(zhèn)

鐘國強(qiáng)

一

很久沒騎自行車了。自行車是叔父的還是自己的呢？不知道。踩著腳踏感到那向外傾斜的角度是如此熟悉，卻無法度量，也沒能記起任何車身的刻紋與油污。缺了擋板保護(hù)的車鏈每次運轉(zhuǎn)到一個神秘的位置便會“喀勒”一聲，仿佛要提醒我一件什么事，待我差點記起來的時候又“喀勒”一聲——這次聲音更響，把那件看來似屬微末的事像一個從荒草叢中隨便撿回來的小小玻璃瓶，一下子丟到路旁碎散。

二

自動售郵票機(jī)吐出一枚郵票。女皇頭。橙色。我小心地把她相連的牙齒撕脫，她如常板著臉，另一個她半隱在晦暗的里間，怯怯伸出一排剛接觸到這世界的、乳白的門牙。我把她貼到寄往鄉(xiāng)間的信封上。里面折疊著薄薄的幾張寫滿密密麻麻的細(xì)字的信箋。那是嬸母的說話，我小學(xué)的字。像梁柱，一橫，一豎，我在構(gòu)筑一棟一棟充滿物質(zhì)的房舍——糧、油、衣、褲、鞋、襪、帽……然后是藥。病是必然的，嬸母說。像我的字，時間久了，總有歪倒下來的時候。我寫著寫著，像一帖綿長而重復(fù)的藥方：丙種球蛋白，丙種球蛋白，丙種球蛋白。一個病人需要那么多藥嗎？我邊寫邊想象：嬸母的兒子，在隔著那么多重山水之外的一個晦暗的洞室，搓著手，咧著一排等待著的牙齒。

三

街角的面包店只賣幾種包：菠蘿包、雞尾包、奶油包、雞蛋糕，之外，就是簡簡單單的方包。我們常買菠蘿包。算好時間去到，只見小師傅還在里間的烘爐旁忙著，赤著的上身涔涔閃著汗油，直如一個烘得恰好的面包的樣子。須臾，熱烘烘的菠蘿包一個一個放進(jìn)雞皮紙袋里，點點的油緩緩滲到紙面上，是一幅不變的日常。回到家里包還是熱的，至少內(nèi)里還是，軟乎乎的菠蘿皮伏貼在包上，不離不散——若擱涼了，包身變硬便容易松脫，撿起來吃便落得一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包子了。當(dāng)然我們也吃方包。當(dāng)然不會切掉四邊。我們的吃法也簡單：沒有雞蛋和火腿的日子，便在方包上倒煉奶或涂花生醬，但即使奶醬涂得如何均勻，四邊的烘皮還是沾得最少奶醬的地方，我們先吃它們，然后才到一失去烘皮即開始發(fā)軟的包心。有時候，鄰居一個大男孩用自行車從不知哪家冰室運來一大箱制多士時切掉的烘皮，說是喂牲口的，但我們看著看著，手便不自覺地伸了出去。

四

木無表情的老先生又拉開這個抽屜，推回那個抽屜，片刻之間便抓好了一包藥。走進(jìn)這家藥店多了，便知道病得越重，藥方越離奇，而藥方越離奇，拉開推回的動作越多，恍如看粵語長片里一套大開大闔的拳法。不幸地，或可幸地，看老先生表演的機(jī)會并不多，他大多時間都枯坐在柜臺后閉目養(yǎng)神，長長的須髯，垂落在皺得層層匝匝的頸項上，乍看就是柜子里供著的野山參。什么？五花茶嗎？野山參裂出一對細(xì)長的縫，盯著我看。對，只是五花茶。背轉(zhuǎn)回來就是一大包，味道全寫在老先生的臉上。出門時給他喚住，塞給我一個小包，回家一看，是葡萄干，每枚癟癟的顆粒上還附著理應(yīng)除去的，卻是我最嗜吃的，干縮的蒂。

五

對面是一家不知開了多少年月的自行車店，那好像永遠(yuǎn)都是中年的老板大多時間都躲在里面不知在忙什么。我的自行車永遠(yuǎn)都是老、殘、破、臟，是那種停放在任何地方都不會給人偷去的貨色，但無論怎樣老殘，都好像不怎么需要到自行車店去修，大多時候，我只去充氣。起初，充氣是人手的，立著那充氣筒，單腳踩定，然后一下一下把氣打進(jìn)胎里去。不知何時開始改用電。把車停好，便拖來充氣喉，夾上輪胎的氣嘴，然后扭開電掣。電快，一下子充了許多，只怕太快，來不及把夾移開，輪胎會爆。于是有時對嘴，有時移開，捏捏胎身，估算氣量，喉管便會不時嗤嗤作聲，很是擾人。然而那老板都不聞不問。這充氣服務(wù)從來不收分文，改了用電，要耗費，他都繼續(xù)如此。我常懷疑這店怎樣經(jīng)營，那些包著粗紙的新車，長年掛在店門上，過幾年都變成舊款了，那老板還是躲在里間，不聲不響，不以為然，就像每年暑假到來時，都以為這個長長的夏日不會有盡頭。直至有一天，終于見到老板了，但大多時候只是看到他頭頂?shù)哪佊秃拖“l(fā)。他蹲在水盆旁，把從車輪翻出的內(nèi)胎浸到水里，逐寸逐寸移動胎身，檢看有沒有氣泡升上來。不用換，補(bǔ)補(bǔ)就可以了。說時也沒抬頭。我看不到他的嘴，只看到水泡升起，然后是木挫、剪刀、橡皮、萬能膠。幾塊錢的工夫，妥妥貼貼。我騎著自行車，不知何故，竟發(fā)覺自己無論怎樣回想，也想不起他臉上任何一個細(xì)節(jié)。那就像車輪內(nèi)胎藏著的一道疤，兀自轉(zhuǎn)動而無人知曉，也像在我身后的充氣喉，因無人關(guān)掉電掣而像一條蛇般兀自在店前翻騰、昂首、吐舌。

六

垃圾地里都是些廢紙木頭，沒有盒子。盒子都收在每家每戶里?？肆堋⑶煽肆?、橙餅、蛋卷、椰子威化、曲奇、什錦餅……空下來的盒子都放在每個柜頂上，塞到每個抽屜里。新的內(nèi)容是鈕扣、公仔紙、針線、波子、零錢、文具、出世紙、小學(xué)成績表、香煙包裝紙、明信片、卡介苗紀(jì)錄、洗禮證明書、明星艷照、玩具手槍、副刊剪報、菲林底片……硬卡紙造的，如月餅盒，再空出來的機(jī)會大抵比鐵造的容易些——小子們會把它們剪開成子彈，夾在木槍上用橡皮筋彈射出去。盒子都有它們各自不同的命運，不一定包容一切，不一定攻擊一切。有時候走過垃圾地，看到廢木上豎著一根銹釘，也會把那塊木翻轉(zhuǎn)過來。

七

小鎮(zhèn)小，茶樓也矮。矮便向橫發(fā)展開去。大廳到了再也加不了一張桌子的時候，便向后欄那邊發(fā)展。方法也簡單：把露天的后欄蓋頂，加窗，填平地基，鋪磚，地勢稍高的地方便添一道石梯，護(hù)以扶欄。于是萬事俱備，筵開更多席。地方大了人也增多，伙計卻還是那個數(shù)目。沒法，只好等。偶爾隔桌呼朋，雜以伙計的吆喝，和長長的叫賣點心的聲音，鬧哄哄的就像廚房里一個一個忙于開闔的蒸籠。伙計們都是會做人的，見你等久了，給你的茶葉都會大把抓。但有時他們真是忙不過來，唯有耐心地再等下去。曾做過這家茶樓伙計的叔父這時便會站起來，跟他們相視一笑，然后卷起衣袖，徑自走到茶水間。當(dāng)然，叔父抓的茶葉絕不會少。沖了茶，又問我們愛吃什么，然后走到廚房去，拿了五六籠點心回來?；镉媯兛匆娝麃砘仡l仍，都會心一笑，差點就想把白色的制服往他身上披。沒茶了，他們也不來沖水，因為他們知道，一沖再沖，茶香便會淡下去。這時，便見叔父再站起來，提著茶壸走進(jìn)了茶水間。endprint

八

茶樓門前有兩家報紙檔，一家舊的，小；一家新的，大。大的辦事人年壯口乖，兼賣馬經(jīng)狗經(jīng)和影視雜志，懂得跟顧客調(diào)笑，打關(guān)系；小的辦事人老邁、木訥，只賣報紙，道謝的聲音好像頑痰般經(jīng)?？ㄔ诤黹g，或沉啞得讓人沒法聽見。然而，光顧大的人數(shù)雖然日有增加，光顧小的卻好像沒有減少。一天，小的那檔不見了老人，光顧的人照常拿起報紙，放下角錢，不多不少。

九

小鎮(zhèn)終于有戲院了，那是鎮(zhèn)上的大事，雖然放映的電影連二流都稱不上。不過三流也罷，四流也罷，宣傳畫還是要那么大幅，也還要人手繪制。戲院大樓旁有一間儲物室，經(jīng)?？匆娨粋€蓄長發(fā)的后生在門口繪畫巨幅人像，不過要退后老遠(yuǎn)才見得出他繪的是王羽還是狄龍，不過字體卻是十分清楚，一豎，一橫，有骨，有力。住天臺棚屋的鄰居小子最喜歡在此逗留。他會給我轉(zhuǎn)述林黛的眼有多大，李小龍的腿有多高，偶爾也會神秘地塞給我一小段菲林，向光處透看，會看到比劍的江湖或斗嘴的公堂，不過一格接一格都看不出什么變化，就像過的日子那樣?？尚∽颖M忙著跟上影畫的變化。他不知從哪里拿到很多廢紙卷，方正裁開，然后把即日放映的電影和領(lǐng)銜主演的明星寫在紙上，當(dāng)成海報貼在鎮(zhèn)上每個路口。他讀書成績不大好，但寫的字卻看得出花了許多工夫，一豎，一橫，都有幾分戲院后生的筆力。然后，我們又看到明日放映、不日放映的海報，那是無償?shù)男麄?，但他卻干得起勁。那些電影他一部都沒有看。他說，一日還沒看到一日都還有希望。直至有一天，我們看見他把用剩的白紙，加上拾來的竹篾扎成一只風(fēng)箏，繪上血紅的獨眼，狠狠地放飛到我們看不見的地方。

十

五金店老板夫婦無兒無女，整天都在貨物堆里打轉(zhuǎn)?？瓦M(jìn)店，他會從鋼材堆里走出來?？碗x開，她會走進(jìn)垂掛著的掃帚叢中不見?？筒欢嘌?，鋼鋸片要一雙，石屎釘寸半，半斤，兩寸，粗，斤半。老板也不抄下，隨手就取來，上秤，添多減少，片刻用報紙包好，斬釘截鐵?？突厝ピ儆梅Q量，毫厘不差，十?dāng)?shù)年下來，都沒得說。于是鎮(zhèn)上的豬舍雞寮都慢慢繁殖至鎮(zhèn)外，街角的士多辦館都向每一個可能的外圍擴(kuò)張，獨是五金店還是老樣子，他把漆油的九十九種顏色倒過來再背誦一次，她把木工鉛筆一支支削好再在白紙上逐一試驗如一個初上小學(xué)的學(xué)生。

十一

那米鋪的名字跟大鬧廣昌隆的廣昌隆只差一字，那老板卻和藹多了。每次見他，他都說我又長高了，但明明昨天才來過，他說過同一番話。到米鋪去大多不是買米，是看看有沒有信。因為郵差不到村里逐家派信，于是鎮(zhèn)上相熟的店鋪就成了代轉(zhuǎn)村戶的郵址。鑒信貌辨顏色，老板知道村民的鄉(xiāng)情，也懂得他們的負(fù)累。老板有一樣好，他雖多言，卻只會在你面前說你的事，他人的事從不透露半句。英文他不懂，所以后來就無從跟上時代的變化。有一天他不再跟我說又長高了，遞來一封信的時候他微微笑著說：“我字不識，這大學(xué)標(biāo)志還是認(rèn)得的?！?h3>十二

去洋服店也不是買洋服，而是為叔父買外圍狗。老板拿出拍紙簿，把印水紙墊上，寫好下注的場次、賽狗編號和銀碼，便撕下復(fù)印的那張給我。老板的字鐵劃銀鉤，跟玻璃柜里一直沒有賣出去的洋服和皮鞋的價錢牌一樣，顯出一點讀過書的氣派。多年來叔父的狗一直沒跑出，這是他一貫的運氣，所以我也從來沒有拿復(fù)印紙來跟老板的存紙?zhí)斓睾翔?，要他賠錢，這也是他的運氣。

十三

大馬路旁除了獅子銀行，還開了一家新的。父母都說獅子店大欺客，吝于給息，于是改存新的一家。村里本來還時興做會，但自從上次會頭挾錢私逃，父母受了教訓(xùn)，足足沉默了大半年之后，便開始懂得信靠機(jī)構(gòu)的道理了。錢都存進(jìn)銀行，再在銀行間擇優(yōu)而轉(zhuǎn)，是今日精明的理財之道，他們說。誰知他們又再次受到教訓(xùn)，那家銀行竟然出事。擠提了，父親說他到小鎮(zhèn)分行排了好久才把錢提出來。錢不多，但那是血汗錢呀！那家銀行后來被政府接管了，小鎮(zhèn)看來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平靜。

十四

街口士多鎮(zhèn)涼了的菊花茶還是那么好喝。捏著水松塞子，把菊花茶一飲而盡，正好一消夏日的暑氣。瓶空了。里面原本是可口可樂，現(xiàn)在只是可口可樂瓶子。透過白色的漆字看里面殘留的點滴。還殘留著一些什么嗎？對面的波地還在舉行沙泥俱下的小學(xué)區(qū)際足球比賽嗎？漫長的午后，瓶中沒有任何消息。那邊靜悄悄的古圍城，僭建的丁屋早已高過磚墻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