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春·訣

張曉莉

平淡生活

冬日的早晨，我在想一個開場白，我要講一個故事。也許它感動不了你，也許你覺得故事那么平淡，可我還是要講。就因為那份平淡里的細水長流。

故事的開始應(yīng)該是個美麗的相遇，可我不知道他們的相遇怎樣動人。好吧，那就從十五年后講起吧。

十五年后他們已到中年，像所有幸福的夫妻一樣。有個十一歲的兒子，聰明而機靈，小女兒還未滿周歲。

他和她，結(jié)婚十五年，沒有正式的婚禮，沒有昂貴的鉆戒，許多年來，日子過得安穩(wěn)恬淡。

他出生在大山里，是家里的長子，下面還有三個弟弟。書是讀過幾天的，可惜家里太窮，何況還有三個弟弟。只能念到初中，便回家學(xué)著種地，犁田。山里的許多人都是這么過的，之后便是娶妻，生子……一代又一代，像是完成一個個早已設(shè)定好的程序和任務(wù)。

他沒有完全屈從這個程序，二十幾歲去了省城，建筑工地、鋼鐵廠都待過，也在酒吧駐唱。也許，也許他們就是那時認識的，因為細想來，彈著吉他唱著歌的他肯定比滿身水泥的他更容易令她傾心。他的歌唱得很好，聲音沉穩(wěn)而富有磁性。吉他是自學(xué)的，那個年代很流行的東西。他很聰明，很多年后聽她說起，可惜書讀得少！寫得一手好字，國畫也畫得不錯，會好幾種樂器。在農(nóng)村，可以算得半個藝人。

后來，相識、相知，他們便走到了一起。她在藥廠工作，每月收入還算可觀，就是辛苦點。于是便要他辭去酒吧歌手的工作，畢竟，環(huán)境會造就人，她說。然后她也辭去工作，只身隨他回山里，帶著彼此的愛，建了兩間瓦房，一個院子，挖了個魚塘，養(yǎng)些雞鴨，再喂上一池魚，在深山里，看朝露晨曦。他自學(xué)著做起了根雕，每天圍著樹根忙活，成品早已是被人預(yù)定了的，就這樣，手頭雖不寬裕，卻也可以度日。閑來也給她吹笛畫像，在這個所謂的現(xiàn)代文明肆意擴張的年代，那樣的生活平淡而虛幻得像個夢境，比陶淵明的桃花源還不真實，卻讓人羨慕。

可惜，現(xiàn)代人的生活畢竟不能像兩千多年前的古人那樣恬淡簡單，倒不是過不慣，她雖出身富貴人家，卻也溫婉和順、細致入微，經(jīng)得起樸實平淡。只是，他們有了孩子，小孩子家的，三天兩頭的小病不斷，住在深山與世隔絕，總是不方便的。

他們回了省城，這次是一家三口，他自然要辛苦得多。揀著最苦最累的工作做，這樣每月可以多賺些錢，為孩子，為他的愛人，因為現(xiàn)實生活畢竟不是桃花源。后來，后來孩子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她重到原來的廠里工作，順便照顧孩子上學(xué)，而他回了山里，繼續(xù)他的根雕工作。漸漸的，他手藝越來越好，熟知他做這項營生的人也越來越多，他兼著也可以做些石雕，大半時候是這一件還未做好，便有人預(yù)定下一件。他們，一個在城里，一個在鄉(xiāng)下，只有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才可以一家相聚?？墒菚r間和空間似乎沒有對他們的愛情造成威脅或者影響。平時，他也喜歡和村里的朋友弟兄們喝兩口，要是她回來他便不喝，他說倒不是怕，只是她不喜歡他喝酒，他說夫妻間應(yīng)該互相尊重。于是一年又一年，他們就這么走過來了。

其實這么些年，也有些插曲和誘惑，她有個同鄉(xiāng)是做玉石生意的，多次為她感嘆，嫁給這么個人，過清苦日子……送給她一只成色上好的玉鐲，她沒有收，淡然一笑說清苦有清苦的幸福，并不是所有的幸福都要用金錢衡量。

再后來，有了點積蓄，她再次辭了工作，他們搬到了小鎮(zhèn)上，開了個叫如意的小吃店。店面不大，但干凈整潔。店內(nèi)的桌凳全是他手工做的，造型獨特而典雅。其實在一個鄉(xiāng)下小鎮(zhèn)著實不需要這么費心，可那是他們的一項事業(yè)，像他們的愛情一樣，必得樣樣精心事事細致。每天清晨，她打理小店，孩子上學(xué)，而他在繼續(xù)他的根雕創(chuàng)作……在他們的愛情里，一天天、一年年，過日子像打磨那些精美的根雕一樣，是一件需要細心雕琢的藝術(shù)。

其實生活原本的模樣便是如此，有人錦衣玉食，有人粗茶淡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和位置，也都在經(jīng)歷各自不同的現(xiàn)實和際遇，而相同的是對幸福的感受和期盼，終其一生所追尋的不過是平淡流年里的不老真心。

幸福是什么？記得有個電視劇里說：幸福就是有一個愛的人，有三五好友，平平淡淡過一生。然而許多人在生活里迷失自己，歸根結(jié)底，無非是對外物的看重甚于對真心的執(zhí)著。那么，何不少些功利的執(zhí)念，少些對物質(zhì)的索求，平淡生活，安穩(wěn)度日。俗話說得好：良田千頃不過一日三餐，廣廈萬間只睡臥榻三尺。與其在欲念的海洋里追逐勞累，倒不如堅守住內(nèi)心最單純的情感，一生守護。

后續(xù)：不惑之年，他們添了一個女兒，第一個兒子已經(jīng)十一歲。村里人開玩笑說等你們寶貝女兒出嫁時，你們怕是到了彎腰駝背杵拐棍的年紀！兩口子幸福地笑著，應(yīng)著。還有什么比這更讓人歡喜的呢，兒子活潑可愛，女兒嬌小動人，夫妻和睦，家庭美滿?？v然一生布衣素面，卻始終不離不棄，共看歲月滄桑彼此的臉龐，同在清茶淡飯里品美麗人生，平淡、寧靜、幸福。

春天里

風(fēng)拂楊柳，櫻紅蕉綠的季節(jié)。大學(xué)時光已接近尾聲，宿舍樓下不知名的樹木新抽的芽在春風(fēng)里綠得很好看。蓮花池的櫻花漸漸凋謝，葉子比花茂盛。像李清照詞里的海棠，綠肥紅瘦。翠湖的柳絮在春風(fēng)里輕盈飛舞，最終鋪滿湖面。春天里，萬物拼命拔節(jié)、努力生長，充滿了生的氣息。

圓通山的櫻花也終于沒有去看過一次，如錯過黑龍?zhí)兜拿坊ㄒ粯?。有些東西不知為什么，一年又一年，就真的錯過了。以為還有時間，以為還能再見，然而不知不覺間，草長鳶飛，季節(jié)更替，像那些海鷗，去了又來，來了又去，它們終究只是春城的過客。這個城市再四季如春，畢竟留它們不住。下次吧，明年吧。只能這樣作結(jié)?？墒?，可是誰知道時間和季節(jié)都對了的時候，我們，在哪里。誰又知道還有多少個明年，多少個下一次呢。如此看來，人生真是無常得很。連一起看一季花開花落似乎都是命運的一番恩賜，那么，又有什么理由不珍惜眼前平淡卻美好的生活呢？

有朋友從遠方來，說期待你夢想成真。有位哥哥在遠方說，期待再次看到你的文字。我笑。他們不知道，在經(jīng)歷一些波折之后，那些支撐我整個青春期的驕傲的資本，似乎已被我舍棄。不然呢？老喜歡這樣自問。因為一開口，無論怎樣拐彎抹角小心翼翼，最后的最后，總不免要繞到感情上來，總要想起一些人和事。不免感慨，又何必自我折磨。于是一再緘口，一個字也不提起。確實是有些懦弱的吧，不然呢？怎么連真實的自己都沒有勇氣面對。我始終是個不夠灑脫的人，只是安靜，安靜地悲喜、愛恨，安靜地給予、期待。然而當那些安靜終于被忽略，你終于無視的走過，我便如席慕容筆下那株開花的樹，無聲凋零。你不再問，而我，也不再說。連結(jié)局都是這樣的安靜，春去秋來，時光向前，表象是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都在既定的軌跡里向前再向前，然而內(nèi)里卻已千回百轉(zhuǎn)，滄海桑田。endprint

很久前寫過一段文字：

聰明的女子會選擇成為所愛的人心底的白玫瑰，美好而寧靜。淡的顏色，淡的清香，淺淺的印在他的眉間心上。屬于曾經(jīng)，屬于永恒。我不聰明，也不夠美麗，是否也有幸，是你曾想要珍惜的那一朵？

太多時候，我其實是個啞女。寂靜微笑，寂靜落淚，獨自看花，仰首望月，于記憶中尋求溫暖。卻不嚷嚷，不傾訴，不教你驚動。不信地久天長，不信你。卻始終期待，細水長流、與子偕老的安心。我不是維特，沒有他的煩惱，我的煩惱比他更甚。但我不會死，我要寂靜燦爛，努力尋找除你以外的快樂。別問我你是誰，我不是詩人，我不知道你是誰，正如你也不知道我是誰一般。我早已把你還給了你，那么，我們該是陌生的，像從未遇見一樣。

時光確實是奇妙而強大的，滴滴答答，看不見，卻在流逝。如太多發(fā)生在人與人之間的后知后覺的故事，明白時，總回不去了。很多人在時光的洗禮中面目全非，這是再自然不過的常態(tài)。老師說人不可能第二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那么許多人的轉(zhuǎn)變也就不是非計較不可的了。記得那時是深秋，很冷，看張愛玲的書，睡得迷迷糊糊，就想起你，想寫字。現(xiàn)在回頭看看，那只是藝術(shù)吧，如果能稱其為藝術(shù)的話。真正的生活是平淡而實際的，無論你看或不看，花依然安靜綻放；無論你在或不在身邊，我依然要安靜生活。失落過后，生活繼續(xù)。是的，盡管我曾那么用心。不然呢？

所有人都在忙碌，在這個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里。考試，論文，工作，在為大學(xué)時光寫一個句號。每天往返于教室與宿舍，路上看看花開，聽聽蟲鳴。這樣悠閑的時光所剩無幾，未來卻是一片茫然。不過無論怎樣，做好當下每件能做的事，在心底種下一份希望與期許，那么多年以后回首，才不會覺得青春歲月是空虛而貧乏的。

春天里，愿大家都好。

訣別

傍晚沿河看柳，夕陽的余暉點點消逝，路燈漸次亮起，那些青綠的楊柳在風(fēng)里輕搖，不免想起那位在詩里哭濕衣袖的女子。

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

不見去年人，淚濕春衫袖。

古人詠柳的詩詞不少，于是讓后人對楊柳別有情義。每次看見弱柳迎風(fēng)，總會想起這首詞，而每次讀這首詞，總覺得有隱隱的心疼揮之不去。

對于詞作者的爭議，我更贊同朱淑真所作的說法。因為我總覺得歐陽修一個豪放派的手筆，怎會著眼于小兒女小情小意的癡纏，并且描繪得如此婉轉(zhuǎn)動人細致入微。此詞若與朱淑真的身世命運聯(lián)系起來，就更能感受其中千回百轉(zhuǎn)的酸楚。

開篇回望曾經(jīng)深情相許，熱鬧繁華的場面，那時定是喜悅溫暖的相約。明月皎皎，楊柳依依。也許不是一個晴天，月亮的臉隔著云霧掛在柳梢枝頭，隱隱綽綽；也許是一個好天氣，一輪滿月，映在天穹，照媚了婉約容顏。也許，也許就算沒有明月，沒有燈火，那時的我們也是快樂的，臉上溢滿歡喜，因為有愛。愛戀中的人不會計較也無暇計較月亮是否盈缺，滿心盛滿了甜蜜，再容不下別的景致，只要與你一起，月亮圓不圓、天氣好不好的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千百年來，女子總是容易深陷情感而不自知，總以為擁有的就是全部，就會永恒。于是詩經(jīng)早有警示：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于嗟鳩兮，無食桑葚！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然而千百年來，從《詩經(jīng)》到明清小說，癡心女子負心漢的故事依然在不斷上演。

此情此景，一樣的元宵佳節(jié)，一樣的燈火，一樣的明月，只是沒有了你，那么燈火再輝煌又能怎樣？曾經(jīng)的盟約在這如晝的燈火里簡直像一個笑話，而今只留我煢煢孑立于這上元之夜的繁華燈影里，遙看曾經(jīng)……

看過一本談詩論詞的書，大概說此詩寫的就是朱淑真本人的情感經(jīng)歷，那時因父母之命將她許給一小吏，于是婚前相約心愛的男子，許是私奔，許是訣別，可是，他沒有赴約。若真在這個猜測的背景里再讀此詩，不免要潸然淚下。

好一句不見去年人，你可知我愿與你奔走天涯，即使清茶淡飯布衣素面，可是你沒有來，許是你不愛了，又或是你沒有勇氣，但是，什么樣的緣由都不重要了，你沒有來，你沒有來！這就是全部的答案。那么明天，我便只能遵從我的命運，嫁給那個我不愛的小吏，草草一生。

淚濕春衫袖，這定是你喜歡的衣裙，你喜歡的顏色，原想滿心歡喜的跟你走，精心梳妝畫眉，著你喜愛的衣裙。可是現(xiàn)在，只能淚濕面容，任它沾濕衣袖。心里沒有埋怨、沒有悔恨，只是深深的失望，只有輕輕的一句淚濕春衫袖，便再也說不出別的言語。然而這樣的沉默不語所表現(xiàn)出的心灰意冷其實勝過千言萬語的控訴，只是你是否知道，你的失約，影響了我的整個人生？

“朱淑真，自號幽棲居士，世居桃村，工詩，嫁與俗吏為妻，不得志歿?！敝蟮囊磺?，假如真是因為這次失約，假如這真是最后的訣別，假如她的生命里真有這樣一位朦朧在淚眼里、隱約在熱鬧花市里的“去年人”，那么之后的那個丈夫再怎么優(yōu)秀也終究是無法心心相印了，更何況只一“俗吏”。長長來路，命有玄機，也許一切早已注定！一代才女，最后因婚姻不幸，抑郁而終。那個失約的男子啊，在之后的每一個花市燈如晝的元夕，你可曾心疼，可曾想起過那個等你而哭濕了衣袖的女子，那個念你而一生抑郁的癡人？

悲劇的性格，悲劇的命運。情到深處，不免迷失自己。在這里我倒比較欣賞卓文君式的決絕：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你若心有別戀，我絕不肯委曲求全?？稍谀菢拥臅r代里，能如此決絕灑脫之人，畢竟少數(shù)，于是許多人的悲劇也便成了時代的悲劇。若在今天，婚姻不幸，可以離婚，不必一生低眉順眼。心不甘情不愿卻不得不生活在一起，若是尋常女子倒也無妨，日復(fù)一日，生活也可勉強的度過，可偏偏是這樣一位幽怨癡心的才女！對她來說，這仿佛凌遲處死一般，是一種精神上的摧殘。那么之后的結(jié)局，就是必然的了。只能留下一本《斷腸詞》，留下無數(shù)感嘆。

可是，如若真有輪回，愿你在來生，遇個如意之人真心疼你，憐你。不再半世斷腸，淚濕衣袖。

■責(zé)任編輯 李泉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