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漆器：髹漆何以成器？

北壬

在筆者心目中，揚州漆器是乾隆下江南的浪漫起因，是揚州八怪“怪”之源泉。揚州漆器是揚州歷史最悠久也最具代表性的手工業(yè)。揚州是一座有著深厚人文底蘊的城市，而揚州漆器就是這最具人文魅力的基因。

自古就有髹漆成器之說。漆，漆樹傷口流出的樹脂；髹，以漆漆物之意。髹漆成器，就是把樹漆涂抹在器物表面所制成的日常器具及工藝品。揚州漆器起源于戰(zhàn)國，距今已有兩千四百多年的歷史，揚州自古以來就是中國漆器的重點產(chǎn)區(qū)。與平遙推光漆器、福州脫胎漆器、成都鹵漆漆器并稱為“中國四大漆器”。

2006年，揚州漆器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保護名錄，成為“揚州工”最杰出的代表，2007年，張宇大師作為揚州漆器藝人的代表入選國家級非物質傳承人。要了解 “嫡系正宗”的揚州漆器，就要到古運河畔的揚州漆器長老廠；要想洞悉髹漆成器的天機，那還得讓張宇大師給我們娓娓道來。

玩物：成就生前身后名

寒冬臘月的揚州，的確不是一個浪漫的地方。傍晚的京杭古運河邊，雖然火樹銀花，但卻陰冷肅殺。只有三三兩兩慕名而來的游客，看著河邊隋煬帝的浮雕感懷，但是很快被河上朔風趕上岸。從破敗的城門穿過，才到東圈門老街，就如同穿過時空隧道，回到中世紀。

“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在古人眼中，揚州就是當代人眼中的紐約，是全世界的“富人區(qū)”。以個園、何園、盧氏老宅為代表的鹽商官邸，見證了揚州昔日的富庶。

和張宇大師行走在京杭大運河畔。張宇大師認為，想了解揚州漆器得先了解揚州的歷史，而說揚州，京杭運河是不得不說的話題。京杭運河造就了揚州昔日的繁華，而繁華的揚州孕育的無數(shù)富有的鹽商，而揚州漆器正是建立在這些揚州鹽商強大經(jīng)濟實力上的衍生物。

當富有的鹽商開始附庸風雅后，揚州漆器很早就不再作為一種日常用品而存在，而是作為一種奢侈品，成為一種彰顯個人地位的器物。

東圈門老街的盡頭，是東關古渡。望著東關古渡的牌坊，張宇大師有些激動，因為這古老的渡口，見證了世界漆器發(fā)展史的一個重要時刻。

唐天寶十二年（公元753年），揚州大明寺住持鑒真東渡日本，攜帶物品中最貴重的就是漆盒、漆盤等幾十件漆器。而正是這些漆器對日本漆器發(fā)展產(chǎn)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世人只知China是指陶瓷，用來借指中國，但鮮有人知道Japan是指漆器，是日本的代名。如今名揚天下的日本漆器就從這里發(fā)仞。

繼續(xù)在東圈門老街上行進，在鱗次櫛比的賣紀念品的商店中，發(fā)現(xiàn)一家名為“謝馥春”的化妝品店?！皠e看這東圈門老街又狹又破敗，但在清朝，這兒卻是全國首屈一指的商業(yè)街。這‘謝馥春可是庶民揚州的老字號，清道光十年（公元1830年）成立，是中國第一家化妝品企業(yè)。1915年因為榮獲巴拿馬萬博會銀獎，而成為世界品牌。只可惜……”張宇大師欲言又止，“謝馥春”是揚州的驕傲，但是同時又讓張宇不是滋味。因為這一年，與“謝馥春”一起在巴拿馬萬博會奪銀，成就生前身后名的，還有一家名為“梁福盛”的漆號。

時間要回溯到清同治七年（1868），那時上海已經(jīng)開埠，揚州全國商業(yè)中心的地位已經(jīng)拱手讓人。在揚州鹽務早已衰敗，鹽商紛紛出走，漆器失去最大買主的時候，偏偏有個名叫梁友善的“玩主”對漆器癡心不改，創(chuàng)立梁福盛，以“仿古”和“漆玩”招徠顧客。在漆號林立的揚州專心做細分市場，最終打出了品牌，成為當時與福建沈紹安漆號并立的漆號翹楚，成就了“南沈北梁”之名。以至于兩江總督端方為祝賀慈禧60壽辰，也特地請梁福盛定制了一堂花鳥屏風—一百多年前，梁福盛就開始走定制路線。

到上世紀30年代，梁福盛漆號傳到“漆二代”梁體才手上時，正值津浦鐵路筑成，上海一躍而為東南大都會，揚州因為和鐵路失之交臂成為破落戶。揚州漆號紛紛“澤富而棲”，但是梁體才卻對揚州不離不棄。以揚州為生產(chǎn)基地，上海為中轉站，通過上海把梁福盛漆器銷往國內外，梁福盛進入鼎盛時期，年銷量竟達二三萬件—在全國人民都主張“西化”時，梁福盛在西方掀起旋風，讓揚州漆器成為中國工藝品的代名。

然而梁福盛也沒有逃過“富不過三代”的命運，當梁體才逝世以后，其子梁國慶繼承家業(yè)，只有守成，沒有創(chuàng)新，最終梁福盛作坊的規(guī)模以數(shù)百人漸減至幾十人。至1948年，梁福盛在和其他漆號的競爭中敗下陣來，關門大吉。

學藝：萬丈高樓平地起

在東圈門老街追溯完揚州漆器的歷史后，我們驅車來到郊區(qū)的揚州漆器廠新廠體驗揚州漆器的制作工藝。

走進張宇大師的工作室，首先引入眼簾的是工作臺上閃閃發(fā)亮的貝殼。“別看貝殼平淡無奇，但是它卻和珍珠是同一個材質，是制作揚州獨門漆器點螺的重要材質?！睆堄畲髱熌闷鹨粋€貝殼撫摸著內壁，在日光燈的照耀下，內壁反射出潤澤的光輝。

揚州漆器博大精深，除了點螺工藝外，還有雕漆、雕漆嵌玉、刻漆、平磨螺鈿、彩繪（雕填）、骨石鑲嵌、楠木雕漆砂硯、磨漆畫制作等八大類。很多漆器藝人窮其一生都不能精通一種，而張宇大師則從設計到制作樣樣精通，而且每一種漆器工藝都爐火純青。

漆器制作分為創(chuàng)意設計、胚件制作、雕刻工藝三大工序，每一個大工序又分為若干小工序。張宇主要負責創(chuàng)意設計，這在漆器工藝過程中屬于“頂層設計”。一件漆器作品的格調高低，在創(chuàng)意設計時就已經(jīng)成型。

在張宇看來，創(chuàng)意設計就如同寫文章的構思，一件作品成功與否設計很重要。確定選題，就是確定作品的基調，而漆器作品好的選題，一定要充分體現(xiàn)中國文化藝術形為表、意為趣、神為魂的審美觀。只有好的選題是遠遠不夠的，要在雕漆上展示的圖像先在畫稿上展現(xiàn)出來，需要有強大的繪畫功底。

張宇很慶幸，自己之所以能成為漆器大師。不是自己有雕器天賦，而是自己的家學淵源。張宇出生在揚州的書香門第。祖父張銘生是揚州著名中醫(yī)，父親張曙生是冶春后社詩人，母親吳茹慶是揚州著名國畫家吳笠仙之女，姨母吳硯耕是揚州著名的女畫家。

雖然在張宇出生后，家道中落，但是家中詩、書、畫的熏陶讓張宇在藝術上有著過人的領悟能力。1958年的六一當別的小朋友系著紅領巾去學校過兒童節(jié)時，剛上初一的張宇就輟學了，與弟弟張寬一起進入了邗江玉器生產(chǎn)合作社，當玉器學徒。每個月拿9塊錢的工資貼補家用。

當學徒，張宇學的是玉器“水作”加工，用手動砂輪切割玉石，要靠人腳踩來帶動，每天都被玉器粉塵弄得灰頭土臉。“當時看到張宇時，納悶玉器廠怎么招了個童工！”同為國家級大師，揚州山籽雕大師顧永駿談起張宇時滿是惋惜：“如果當時要不是玉器社和漆器社合并，說不定張宇就像我一樣干一輩子玉雕，那么揚州就多了一位玉雕大師！”

煉器：功夫在物外

張宇的藝術人生中，漆器佳作無數(shù)。他用揚州傳統(tǒng)的紅漆給自己、給揚州、給漆器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個第一：

被張宇定義為自己第一幅作品的，是1970年設計的一個名為《南京長江大橋》夜光螺掛屏：創(chuàng)造性地用傳統(tǒng)的黑色漆面表現(xiàn)天空和江面的黑暗，用打薄到幾乎透明的螺鈿片涂上熒光粉來表現(xiàn)大橋的燈光和天上的星光，作品送到中南海后，毛主席贊不絕口：“工人工藝水平高，江蘇工藝水平不錯?！?/p>

第一次贏得全國工藝品最高榮譽是一幅名《柳毅傳書》的屏風：當時的熱播越劇《柳毅傳書》激發(fā)了張宇的創(chuàng)作靈感，他決定把故事中“龍宮餞別”的場景用揚州漆器表現(xiàn)出來，決定將這個同樣夢幻的故事，演繹到他的作品中。為了把水中的蝦兵蟹將畫得靈活些，張宇讓妻子到菜場買來了活蝦在水盆中放入青草養(yǎng)，歷時三天三夜畫出畫稿后，在制作過程中，第一次把揚州漆器特有的平磨螺鈿工藝與點螺工藝相結合起來，制成了寬64英寸高72英寸，如幻似夢的“水晶幻境”。作品一出就奪得了全國首屆工藝百花獎。

從1982年到1986年，作品更是連續(xù)五年獲得中國工藝百花獎，摘得“五連冠”，成為揚州漆器史上前無古人，至今天也無來者的第一人。

但是最讓他引以為豪的是他設計創(chuàng)作的一對名為《江天一覽》的紅雕漆特大花瓶?！督煲挥[》高2.4米，圍長2.8米，由著名畫家劉海粟題詞， 10名高級技師集體制作，從設計到完成共耗時3年，最終獲得1990年中國工藝美術百花獎優(yōu)秀創(chuàng)作一等獎，是揚州漆器史上最大的雕漆花瓶。

張宇引以為豪不是《江天一覽》獲得的榮譽，而是通過這次創(chuàng)作讓他明白了藝術創(chuàng)作“功夫在詩外”的道理：那是1988年秋天，揚州漆器廠接到國家任務，要創(chuàng)作一副表現(xiàn)“國家氣概”的漆器作品，擔子最終落在張宇肩上。想出無數(shù)的創(chuàng)意，畫出數(shù)以百計的畫稿，但是最終都被上級槍斃：太小家子氣。有一天，當又一個選題被否決后，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百無聊賴時看《西游記》解悶，小說中師徒結伴出游的場景讓他很著迷。于是他把畫筆一扔，向領導請假帶了幾個學生就開始西游取經(jīng)。

旅川西，學紅軍爬過雪山草地；游九寨、黃龍看奇山異水；謁杜甫草堂，追尋先圣足跡；覽大足石刻、過長江三峽，體會豪情、大氣……當然，在旅行過程中，他沒有忘記自己為什么要出行：每到一地，別的游客賞花觀景，他就打開素描本畫素描寫，攤開筆記簿記下一閃而過的靈感。二十多個日夜的“壯游”后回到揚州，《江天一覽》的畫稿已經(jīng)在腦海中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