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勻
我一直是一名手風琴音樂的愛好者,可是,直到2014年夏天,在與國內(nèi)重要的班多鈕手風琴演奏家柳珊珊的交流中,我才逐漸意識到,班多鈕手風琴是一件多么奇妙的東西——它來自六角手風琴家族,是一種方形便于攜帶的樂器,有四個音域和調(diào)節(jié)按鈕,構(gòu)造原理與一般的自由低音手風琴有相似之處。班多鈕手風琴的右面有三十八個鍵鈕,以高音譜號記譜;左邊還有三十三個鍵,以低音譜號來記譜,用除了拇指以外的其它手指來演奏。
班多鈕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它的音色與傳統(tǒng)手風琴不太一樣。此中的物理原因大約是,它音板的材料需要采用達到國際Z40標準的鋅板,搭配上非常硬的鋼制簧片,所以琴體比普通手風琴強度更大,也不會像單簧管或雙簧管發(fā)出那么暖的、近似于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產(chǎn)生的聲音??墒前喽噔o獨具魅力的地方在于,演奏每個音會有兩個八度——高八度和低八度的簧片同時發(fā)音,所以會形成一個高音在上面漂浮的感覺,像是明暗兩種顏色的對位,在某一瞬間一起凝結(jié)出浪漫的歌句。據(jù)說,產(chǎn)地對班多鈕手的音色影響很大,比如俄羅斯出產(chǎn)的班多鈕右手更高更亮,左手低音特別厚重;而意大利和德國的琴做工更加考究和結(jié)實,不像俄羅斯琴到了潮濕溫暖的地方就容易壞,它們的音色也更溫潤一些,低音不那么厚重。
對于習慣聆聽老式手風琴的樂迷而言,這里還涉及另一個關(guān)鍵問題。舉個例子吧,著名的德國手風琴家胡松(Stefan Hussong)所演奏的是老式自由低音手風琴,他的巴赫錄音歷來音色偏亮,那是因為老式手風琴有變音器,既可以模仿管風琴的聲音,也可以模仿單簧管、小提琴、短笛的聲音,或干脆做到交響樂團的效果,所以胡松可以為巴赫的曲子選擇較為清冷的變音效果。而這些班多鈕卻都沒有,如果演奏巴赫的話,就必須依靠純粹本真的音色打動觀眾,這是對班多鈕演奏者的又一考驗。
今秋來滬的帕薩雷拉班多鈕二重奏由帕薩雷拉父子二人組成,父親赫克托·烏利塞斯·帕薩雷拉(Hèctor Ulises Passarella)1955年出生在烏拉圭佛羅里達省,被認為是世界上最好的班多鈕手風琴家之一,也是最令人關(guān)注的現(xiàn)代探戈作曲家之一,他精準的聲音和獨具魅力的表演贏得了公眾的尊重。作為獨奏家,老帕薩雷拉經(jīng)常被邀請至歐洲最重要的劇院和國際性的音樂節(jié)舉辦音樂會,還與鄭明勛指揮的圣切契利亞管弦樂團合作演出過巴卡洛夫的作品《米薩探戈》,該唱片在DG出品后,獲得了2001年的格萊美獎提名。更重要的一點是,由于赫克托·烏利塞斯·帕薩雷拉致力于烏拉圭音樂文化在意大利乃至全世界的推廣,他在烏拉圭和意大利都獲得了“榮譽市民”的稱號,堪稱一位雙棲的音樂公民。
其子羅伯托·帕薩雷拉(Roberto Passarella)1989年出生于意大利馬爾凱大區(qū)的耶西市,十一歲起隨父親學習班多鈕,后學習作曲。 2007年開始,初露鋒芒的他加入父親創(chuàng)建的合奏團,巡演于世界各地。就錄像而言,老帕薩雷拉的姿勢自由奔放,而兒子的動作則相對內(nèi)斂,在技術(shù)方面兩者同樣嫻熟。
帕薩雷拉班多鈕二重奏的演奏乍一看可能充滿了奇異詭譎,到處是神秘斑駁、光怪陸離的色相,但實際上,在他們兩人的風箱周而復始的律動中,聽者仿佛從恒遠的時空里找尋回人們對于生命本能的呼喚。比如在一段評價很高的老帕薩雷拉演奏亨德爾協(xié)奏曲的錄音(1985年在帕爾瑪,由他自己改編)里,華麗的“音響表皮”之下,隱藏了對巴洛克內(nèi)里的透徹思考。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對于巴赫或者亨德爾這樣重復旋律較多的巴洛克作品來說,俄羅斯的巴揚手風琴和班多鈕都可以演奏,前者音色偏向于古鋼琴或者木管的音色,也更加接近原譜的要求,比如所有的顫音、滑音、小二度裝飾音等都會根據(jù)原譜來演奏;而如果用班多鈕演奏巴洛克音樂是沒有精細控制的,因為它沒有背帶只有腕帶,開關(guān)風箱的兩個音又不一樣,所以更加具有個人的奏法特點,必然會離開作曲家的原意稍遠一點,許多細節(jié)也就會與其他種類的手風琴產(chǎn)生一定的偏移空間,這倒恰恰形成了班多鈕的魅力所在。
從宏觀上來看,德國和阿根廷-烏拉圭算是兩個大的班多鈕演奏學派。因為德國是最早發(fā)明班多鈕的地方,它在早期的作用就相當于移動的管風琴,所以也有著與之類似的曲目規(guī)范,如對宗教音樂、巴洛克作品的演釋更加虔誠,有著不加雕飾的靜謐。后來班多鈕傳入阿根廷后變得世俗一點,傾向于更民間化或有點情欲色彩的演奏。而帕薩雷拉父子所屬的是阿根廷-烏拉圭流派——兩國申請?zhí)礁隇楣灿械姆俏镔|(zhì)文化遺產(chǎn)。在他們指下,班多鈕就較擅長于演釋一些世俗、嫵媚的舞蹈音樂了。這些作品多使用伴奏型的織體、銳利的節(jié)奏、俏皮的旋律,既可以有很憂傷舒緩的吟唱,也可以有快速激昂的樂句。如果同一首曲子分別給阿根廷、烏拉圭人,或者德國人來演奏,會大相徑庭,因為前者會自行加入許多探戈式的裝飾音,顯得較為婉轉(zhuǎn)曲折,帕薩雷拉父子就是如此。
比如從一段父子倆合作演奏的《他閉上了眼睛》(作曲家卡洛斯·加戴爾的作品)中,我們似乎可以聽出該流派的另一個特征——裝飾音非常華麗,多用半音階和八度,這使得每一次的演奏都有自由的爵士精神在里面,形成一種“花非花,霧非霧,假亦真時真亦假”的夢境感。換句話說,與德國更加中規(guī)中矩的演奏風格相比,帕薩雷拉二重奏會加入更濃郁的即興成分,兩把班多鈕會在纏綿的小音符里引你漸入迷蹤:似乎塵世早已遠去,唯有繁花相伴,每一次風箱的開闔都像恣意橫生的樹影婆娑。這讓我想到了第一個獲得國際性聲譽的烏拉圭本土畫家、后期印象派作者佩德羅·費加里的作品,他對黑人和高喬人的刻畫抒情而又奔放,像極了帕薩雷拉父子手指下的探戈音樂,而明媚多變的筆觸也與班多鈕異常豐富的音色相似。
據(jù)說,演奏姿勢是區(qū)分德國和阿根廷班多鈕演奏法的關(guān)鍵:前者是坐著,把琴立起來斜著放在膝蓋上演奏的“斜置式”;后者則是平地放在膝蓋上演奏,之后在皮亞佐拉的改良下,又有了“站立式”的演奏法——把琴放在一條腿上,另一條腿站立,靠地心引力發(fā)出更加強有力的聲音。如果幸運的話,父子兩人興許會在上海音樂廳用幾種不同的姿勢合奏,如此,我們就能一睹各類演奏法的真容了。
除去姿勢和用力是否自然均衡,據(jù)班多鈕專家柳珊珊說,要衡量一個班多鈕演奏者演奏水平是否高超,主要看演奏者在處理復雜樂句時能否自如地控制風箱,也就是,能否在不影響樂曲正確分句的情況下巧妙地、無雕琢痕跡地開風箱、關(guān)風箱,“一旦選了錯的地方,品道就不夠了”。要做到這一點是非常難的,但就帕薩雷拉父子在網(wǎng)上的錄像看,他們開風箱和關(guān)風箱的“直覺”相當嫻熟,因而在演奏拉美風格的作品時往往能達到很好的效果。
關(guān)于巴拉圭和阿根廷兩國的民族、人種構(gòu)成,歷來都有這樣的說法:前者的印歐混血人種比例占據(jù)了百分之九十五,其他則是一些印第安土著和白人;而后者的白人比例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主要是意大利和西班牙后裔,其他多為印第安土著。該人口比例構(gòu)成的主要原因是,歐洲人來到美洲建立殖民地時,人口大量輸入,這似乎是為了穩(wěn)固權(quán)力。但是隨著土著人、黑人、混血人相繼進入城市,此地就形成了一種具有拉美特色的多元文化,各種音樂表現(xiàn)風格、服裝樣式、烹飪流派無不受其影響。
就班多鈕在帕薩雷拉父子手上“玩”得活靈活現(xiàn)一事論,便是德國-阿根廷-烏拉圭-意大利這一類多元文化結(jié)合的產(chǎn)物。這樣的天作之合其實在其他藝術(shù)界也層出不窮,比如空間主義的創(chuàng)始人、阿根廷-意大利藝術(shù)家盧西歐·馮塔納(Lucio Fontana)最著名的藝術(shù)貢獻在于其一系列“割破”的畫布作品 ,這一刀打破了觀賞者視線所能看到的單一色調(diào)畫面,既像雕塑,又像繪畫,也可以理解成裝置。馮塔納有著阿根廷血統(tǒng),既在意大利、法國等地學習和生活過,也頻繁旅行于南美洲和歐洲之間。由此可見,南美地區(qū)的許多文化其實是有著深刻淵源的,而像帕薩雷拉父子的改編和馮塔納這樣的革命性嘗試,其實都打破了歐洲固有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制約,他們一邊學習歐洲古典藝術(shù)的理性序列思維,一邊在藝術(shù)中尋找包含南美地區(qū)生活的日常圖景,是上升到美學高度的真實思考痕跡。
在上海的班多鈕音樂會上,帕薩雷拉父子將要上演一系列經(jīng)典探戈作品,但每一首經(jīng)典的探戈曲子都有很多演奏版本,甚至一人一個版本,復雜度和難度都不一樣。有句老話說得好:“爵士主要強調(diào)即興,而探戈講究版本?!庇谑桥了_雷拉二重奏的音樂會往往會被添上一抹不確定的神秘色彩。
《化裝舞會》是歷史上第一首探戈器樂曲,被后世樂手改編得極為頻繁,它由羅德里格茲創(chuàng)作于1917年,當時作曲家只有十七歲,是烏拉圭首都蒙得維的亞的一個建筑系學生,他將此曲以匿名的方式交予管弦樂團首演,未想到后來它傳到巴黎,成了探戈的代名詞。而《再見了爸爸》則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皮亞佐拉作品,1959年10月,一封來自家鄉(xiāng)的電報帶來了皮亞佐拉父親病重的消息,他陷入萬分悲痛之中?;氐焦枢l(xiāng)后的他拿起班多鈕手風琴即興創(chuàng)作了此曲,后來他回憶說:“當時,我好像被天使包圍著,才寫出如此絕妙的音符,我甚至對這一切深感懷疑?!睂τ诎喽噔o樂手而言,中間那段抒情慢板很能體現(xiàn)演奏者的音樂修養(yǎng),而前后呼應的快板則具有進攻性,對手指技巧的考驗極高 。
音樂會上的另一首經(jīng)典《嫩玉米》(El Choclo)原本是為配合音樂劇中的雙人舞蹈而作的,雖說探戈的曲調(diào)大多深沉、憂傷,但是《嫩玉米》卻是調(diào)子明快的一類,正如它的名字般透著清新感……至于當晚會演奏的其他數(shù)首作品,如《圓舞曲鳩羅和馬蘭波》《郵差》主題曲等,都是兩把班多鈕穿梭于意大利風情與南美洲舞蹈之間的好例子。
事實上,班多鈕二重奏與獨奏又不一樣,兩把琴在舞臺上彼此依賴卻又相對獨立,國內(nèi)能現(xiàn)場聆聽的演出著實不多。就手頭的錄音來看,帕薩雷拉父子能帶給聽者撲面而來的愉悅和純粹的能量,又似乎在暗示年輕人正在接替中年人這一歷史更迭的過程。在父親冷冷獨奏的那一瞬間,你也許會感到孤獨和隔離,但兩人最終的音色融合仍然能映現(xiàn)出一種班多鈕特有的靈性,找到屬于這件小小“移動管風琴”的精神家園。我想,風箱里的氣流折射、折射、再反射,無窮無盡的風鳴從一個狀態(tài)變幻至另一個狀態(tài),這個巧妙的過程必將在10月的上海音樂廳里架起一條通往神秘南美的詩意之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