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樂娜
對今天的愛樂者而言,愛上理查·施特勞斯應(yīng)該很容易。這位后期浪漫主義音樂大師用跨越兩個世紀(jì)的八十五年走完了自己的一生,用眼、用心、用樂見證和記錄著世紀(jì)之交的精彩、迷茫、動蕩與反思。他生活的年月離我們不遠(yuǎn),但他的音樂語言卻深刻而不艱澀。他實在很親切。
2014年是理查·施特勞斯誕辰一百五十周年的紀(jì)念年。在覆蓋全球的眾多紀(jì)念音樂會上,《莎樂美》《玫瑰騎士》《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英雄的生涯》《蒂爾的惡作劇》等最為熟悉的經(jīng)典代表作品幾乎被演了個遍。10月21日與22日,日裔指揮家長野健先生也將率領(lǐng)加拿大蒙特利爾交響樂團首度亮相中國,分別在北京和上海為大家?guī)硪粓隼聿椤な┨貏谒沟募o(jì)念音樂會“生命·愛戀”。從挑選的《家庭交響曲》《死與凈化》和《最后的四首歌》三首曲目來看,長野健恐怕是要與理查來一場跨越時空、觸動靈魂的生死之“交”。
《家庭交響曲》或許是理查·施特勞斯“預(yù)謀”已久的作品。早在1898年出任柏林皇家歌劇院首席指揮時,理查便開始對“自己”萌發(fā)了極大的興趣,包括所處的環(huán)境、當(dāng)下的狀態(tài)、個人的經(jīng)歷等等,《英雄的生涯》便是他“關(guān)注自己”的典型之作。而在1903年開始創(chuàng)作《家庭交響曲》時,理查便有意將之打造為《英雄的生涯》續(xù)篇——一位藝術(shù)家自傳的又一個新階段。“我的下一部交響詩將展現(xiàn)我家庭生活的一天。它將是熱情奔放的,也將是幽默風(fēng)趣的,三重賦格將讓爸爸、媽媽和寶寶融合在一起。”同年年底,這部充滿親情的作品大功告成:性格敦厚、樂觀幽默的父親,活潑嬌媚、熱情大方的母親,嬰孩誕生帶來的喜悅,夫妻間柔情蜜意的歡愉,為孩子而引發(fā)的爭執(zhí),還有一家三口玩樂嬉笑的溫馨,一幅生動鮮活、充滿溫情的家庭畫面盡展無遺?!昂冒?,理查,你贏了?!边@是我由衷的感嘆,可當(dāng)年的一些樂評人卻不這么認(rèn)為,他們有的認(rèn)為其中涉及對性愛的描寫,不忍直視,有的則對這簡單平庸的生活白描嗤之以鼻,甚至認(rèn)為如此大動干戈只為“家家酒”很不嚴(yán)肅。
1904年,理查·施特勞斯第一次到訪美國,在卡內(nèi)基大廳親自指揮了《家庭交響曲》的世界首演。基于樂隊進展緩慢,首演日期從原定的3月9日延到了21日。充足的排練時間不僅讓首演大獲成功,更讓理查意外獲得了在約翰·沃納梅克紐約百貨的兩場加演,而這兩場加演為理查贏得了一千美金和六千名觀眾。我這里忍不住腹議一番,前面那些說三道四、唧唧歪歪的樂評人難道不是因為心理失衡嗎?還有,這個百貨商店之父沃納梅克也真是誠意一百啊,付了一千美金不算,還為了容納《家庭交響曲》所需的龐大樂隊,將整整一個樓面的商鋪全部“清理”干凈。這要是換在今天,“不求效果但求縮編”一定會是大多數(shù)花錢買秀、不懂得尊重藝術(shù)的土豪們不約而同的選擇。
不管怎樣,這部反映作曲家真性情的作品最終還是憑借它折射出的“愛之光”感動著蕓蕓眾生,對妻子的摯愛、對孩子的寵愛、對生命的珍愛、對生活的熱愛,都讓聆聽到它的人變得柔軟、親切。2014年10月,在長野健與蒙特利爾交響樂團的理查·施特勞斯紀(jì)念音樂會上,這部自世界首演至今已有一百一十個年頭的作品總算能在上海完成它的中國首演,著實不易。
如果說《家庭交響曲》是理查·施特勞斯婚姻美滿、家庭幸福的應(yīng)景之作,那么《死與凈化》就是令人驚嘆的超前之作。正如作曲家臨死時所言:“我可以把自己的經(jīng)歷完整地寫成音樂,在六十年前我就寫出來了?!笔堑?,1889年,正好六十年前,二十五歲的理查便寫出了如此深刻的命題——《死與凈化》。說到這部作品,我忍不住聯(lián)想到施特勞斯作為作曲家之外的另一個光環(huán)——指揮家、瓦格納作品的權(quán)威注釋者。很明顯,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受到了瓦格納樂劇《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的啟發(fā)。這部樂劇的前奏曲與終曲《愛之死》自瓦格納在世時起,便常常被抽出來合二為一,作為一個完整的音樂會曲目上演,而瓦格納自己曾稱之為“死與凈化”。在瓦格納看來,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通過死亡獲得了愛的升華和自由,通過死亡將塵世的俗念碾得粉碎,通過死亡走向了清澈純粹的另一個世界。雖然二十五歲的理查·施特勞斯未必一定理解那份以死求合的愛情欲念,卻應(yīng)該觸類旁通地感受到了以死獲生的豁然開朗。
從1888年夏末至1889年11月,理查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創(chuàng)作自己的這部《死與凈化》,并在次年6月的艾森納赫音樂節(jié)上親自指揮了首演。在受邀為該曲所作的導(dǎo)賞詩篇里,他的朋友亞歷山大·里特爾這么寫道:“當(dāng)命定的時刻即將到來,過往的一生歷歷在目。童年的天真無邪,成年后的雄心勃勃,功成名就的人生理想……終于靈魂出竅,飛向永恒的天界,去實現(xiàn)世間未盡的壯麗理想?!睂φ战豁懺娭械乃膫€段落,奄奄一息的病人、迷幻中的夢境、與死神的博弈、對人生的不甘,直至最后得到拯救與滿足的靈魂,都被交代得一清二楚。至此,我不禁再次感嘆,理查·施特勞斯“音樂說書人”的名號果然名不虛傳,其音樂敘述能力之強大無與倫比。
設(shè)想創(chuàng)作《死與凈化》的情境,其實二十五歲的理查對于這一命題的思考并未達(dá)到瓦格納的境界。結(jié)合作曲家一生坎坷的經(jīng)歷,再體味他“把經(jīng)歷完整地寫成音樂”的臨終感言,這“凈化”才又有了更高的理解層面。當(dāng)然,這樣的二度解讀難免會讓它略顯空洞,而六十年后完成于病榻的《最后的四首歌》,可謂真正的“凈化”之魂。
“我們攜手共度苦難與歡樂,我們來到平靜的鄉(xiāng)間不再漂泊。天色漸暗,山色依舊環(huán)繞四周。無邊天際,只有兩只云雀在依戀翱翔。來吧!讓他們盡情地飛吧!睡眠的時間馬上到了,別讓我們迷失在孤寂之中。浩瀚無邊的寧靜,在夜幕中顯得如此深沉。為什么我們感到如此疲憊,難道這就是死亡?”艾辛多夫的這篇詩作《晚霞》觸動了理查的心房。想起迫于與納粹莫名的瓜葛而離開德國漂泊瑞士,以及相伴一生相愛一生的妻子安娜,這樣的文字怎不叫人觸景生情?1948年5月,理查由情生曲,譜寫出《最后的四首歌》中的《晚霞》。六十年前的《死與凈化》中的音樂被引用到管弦配樂里,顯得格外動情。隨后的7至9月間,理查又以詩人海曼·黑塞的詩作為詞,先后完成了《春天》《入睡》和《九月》,就此完成了其一生的創(chuàng)作。值得一提的是,在這部作品的首演以及早年錄音里,都將最早完成的《晚霞》放在第一。感謝理查的最后出版商,布賽與霍基斯出版社(Boosey & Hawkes)的恩斯特·羅斯將曲目順序調(diào)整到今天我們聽到的樣子:生命復(fù)蘇、生機盎然的春天,滿載收獲卻透著枯寂的秋天,放下身軀釋放靈魂的安睡,直至平靜安詳、超脫凈化的死亡。這應(yīng)該才是對這部天鵝絕唱最好的詮釋。
女高音與樂隊的組合是理查·施特勞斯十分鐘愛的形式,而在生命最后一刻他依然選擇了自己的最愛。據(jù)說,這部作品本來還有第五首的,只可惜理查在其有生之年未來得及完成。不過這樣挺好,讓這未完的人生終曲帶著對妻子的摯愛,為自己的生命譜上圓滿的終止,到另一個世界待續(xù)好了,留給后人無限回味。
正如菲利普·羅斯在他的著作《退場的靈魂》中所說的:“施特勞斯的《最后的四首歌》之所以深刻,并非因為它的錯綜復(fù)雜,而是因為它的透徹簡單。它用最純粹的情感敘說著失去、別離、死亡。那悠遠(yuǎn)綿長的旋律和不斷高漲的女聲將人慢慢帶入安寧、鎮(zhèn)定、優(yōu)雅和崇高,直至最后那無法自已的肝腸寸斷。年過八十的施特勞斯,就這樣撕掉面具、脫下偽裝,赤身裸體地站在你的面前,(用他凈化的靈魂)將你融化?!?/p>
《最后的四首歌》有過許多女高音的演釋版本,在北京也上演過多次,而2014年10月長野健與俄羅斯當(dāng)紅女高音歌唱家奧爾加·貝芮蒂雅可的合作將是這部作品的上海首演。這位被譽為“安娜·涅特萊布科第二”的國際歌劇舞臺新銳名伶,又將如何把握理查·施特勞斯晚年的這部辭世之作呢?與此同時,小澤征爾一手提攜的日裔指揮家長野健,在以演釋當(dāng)代音樂作品而受到國際樂壇好評的同時,也有著演釋德奧系作曲家作品的豐富經(jīng)驗。2000年至2006年擔(dān)任柏林德意志交響樂團藝術(shù)總監(jiān)及首席指揮期間,他曾帶領(lǐng)樂團演奏過瓦格納的歌劇《羅恩格林》和《帕西法爾》,布魯克納、勃拉姆斯、馬勒的交響曲,勛伯格的歌劇及交響樂作品,任期結(jié)束時更是被這支德國優(yōu)秀樂團授予“榮譽指揮”。而他與目前帶領(lǐng)的蒙特利爾交響樂團,也已一起演奏過全套貝多芬與馬勒交響曲和瓦格納的《湯豪賽》《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萊茵的黃金》等德奧系作品。這次,長野健將帶領(lǐng)他的蒙特利爾交響樂團呈現(xiàn)給我們一個怎樣的理查·施特勞斯,著實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