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參詩歌中的西域

徐樹春

西域的自然風光雄奇壯美，但我更偏愛的是那里的歷史遺存，每當走入一座孤城，就好像與唐代詩人岑參有約，在跨越時空的對話中領(lǐng)略歷史的蒼涼之美。

在新疆幾年時間，我尋訪過不少歷史故城，雖然見到的多是殘破的墻垣和滿地荒草，但在我的眼前時常幻映出高聳的城樓和蕭蕭車馬，而幾乎每一座故城的輝煌歷史都可在唐代的邊塞詩中找到佐證。人們對西域那片遼闊地域的了解，風霜雨雪、鐵馬冰河的印象多是來自邊塞詩中。西域的自然風光雄奇壯美，但我更偏愛的是那里的歷史遺存，每當走入一座孤城，就好像與唐代詩人岑參有約，在跨越時空的對話中領(lǐng)略歷史的蒼涼之美，于是，我攜帶一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的《岑參邊塞詩選》，作為了解西域勝跡的索引，開始了尋訪之旅。

岑參是盛唐時期的詩人，作為小官吏，他的文學成就遠高于他的仕途功名。天寶八年（公元749年）安西四鎮(zhèn)節(jié)度使高仙芝入朝，奏調(diào)岑參為右威衛(wèi)錄事參軍，隨同到達今天的庫車。岑參第二次出西域時是去北庭都護府（今新疆吉木薩爾）任職，前后共6年。期間沿著絲綢之路，度隴頭，穿河西，出陽關(guān)，過流沙，足跡幾遍天山南北，他對沿途各地風光和邊塞的征戍生活的長期體驗，使他獲得了豐富的創(chuàng)作源泉，為唐詩擴大了題材范圍，留下了80多首邊塞詩歌，也為后人留下了有關(guān)西域風情的珍貴記錄?？唇裉斓男陆L光風情，與岑參詩對照，已經(jīng)遠不可同日而語，滄桑變幻，時代更迭，但我想象，腳下的一塊塊堅硬的路面和磚石應是岑參踏過的，假如岑參再世，故地重游，當驚世界的殊變。

岑參出生于一個官僚家庭，世居江陵，后遷河南登封，祖父官至宰相，父親也兩任州刺史，但父親死得早，家道衰落。岑參幼年聰穎過人，飽讀詩書，20歲到長安求取功名，直到唐玄宗時期，30歲的岑參才考取進士，授兵曹參軍，兩次到西域，出任安西、北庭節(jié)度判官。至德元年（公元756年）從西域歸來，后官至嘉州刺史，人稱“岑嘉州”。

岑參出西域時期，正是唐王朝全面統(tǒng)一西域的時期，當時一個空前強大的多民族國家已經(jīng)形成，但是西北邊疆大食、吐蕃等少數(shù)強悍的部族時有侵擾，戰(zhàn)事仍然不斷。在西域設立最高軍政管理機構(gòu)安西、北庭兩大都護府，也是為了穩(wěn)定邊疆，減少戰(zhàn)亂，岑參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來到西域的，在他的詩中，多是表現(xiàn)當時的軍旅生活，也讓人們記住了安西、北庭和輪臺等地的邊地民情和自然風光。

“安西”——庫車

天寶三年（公元744年），岑參隨安西四鎮(zhèn)節(jié)度使高仙芝來到西域。“安西”是安西都護府的簡稱，節(jié)度使駐地龜茲，即今新疆的庫車。這是唐朝在西域設立的第一個軍政機構(gòu)，標志著唐朝在天山東部地區(qū)政治主權(quán)的確立。

按照今天的路線圖，岑參是從京城長安過河西走廊，經(jīng)武威、敦煌、哈密、吐魯番、焉耆等地到達庫車的。入安西途中，岑參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邊塞詩作，筆下的熱海、火山、雪海、沙磧、龍堆、鹽澤，以及嚴寒酷暑、風狂雪暴等，展現(xiàn)了西域特殊的自然環(huán)境。一首《沙磧》展現(xiàn)了空曠無邊的沙漠圖景：“黃沙磧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為言地盡天還盡，行到安西更向西?！薄督?jīng)火山》以充滿奇情異彩的詩句描寫了吐魯番盆地炎熱逼人的氣候：“火山今始見，突兀蒲昌東。赤焰燒虜云，炎氛蒸塞空。不知陰陽炭，何獨燃此中？”《銀山磧西館》則通過描繪銀山峽口的自然風光和嚴酷的氣候，表現(xiàn)了岑參想在這艱苦的戎馬生活中建功立業(yè)的愿望：“銀山峽口風似箭，鐵門關(guān)西月如練。雙雙愁淚沾馬毛，颯颯胡風迸人面。丈夫三十未富貴，安能終日守筆硯?！苯?jīng)過兩個多月的跋涉，岑參到達安西節(jié)度使所在地龜茲，又作《安西館中思長安》描寫羈旅寂寞、返歸無期，因而對家鄉(xiāng)的眷念之情。

由岑參說到龜茲，則是一個不盡的話題。有一首當?shù)氐墓爬厦窀柙@樣歌唱：“假如有通向東方的道路，它就是古老的龜茲，它是神靈慈愛的航跡，光明的舞蹈，傳遍大地每個角落的歌聲……”龜茲古國立世千年，鼎盛時期的疆域東到庫爾勒，南至塔克拉瑪干，西到巴楚，北至天山腹地。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說它國民和睦，善歌舞，都城繁華，佛窟遍布，寺宇輝煌。

的確，在漫長的歷史歲月中，龜茲一直是塔里木盆地北緣，乃至新疆地區(qū)的文化、經(jīng)濟、政治和軍事中心。漢代的西域都護府、唐代安西都護府均設于此。龜茲古國既是絲綢之路上繁華的都會和商埠，也是西域文化的薈萃之地。這一地區(qū)深受古印度犍陀羅文化和中原文化的影響，由龜茲、羌、漢、柔然、吐蕃、回鶻等民族和部落的先民們共同創(chuàng)造了璀璨的民族文化，克孜爾石窟、昭怙厘大寺等大量的石窟群和佛寺遺址，豐富多彩的龜茲樂舞，直到今天仍然閃爍著耀眼的光彩。如今人們來庫車旅游觀光，既能飽覽天山和大漠風光，也能尋到岑參時代的歷史遺跡，感受絲路重鎮(zhèn)的文化魅力。

“北庭”——吉木薩爾

岑參在安西2年多時間，天寶十年（公元751年）春，高仙芝調(diào)任河西節(jié)度使，岑參隨至河西節(jié)度使治所武威，后返長安。天寶十三年（公元754年），又隨同安西節(jié)度使兼北庭都護封常清去北庭（今新疆吉木薩爾），出任安西、北庭節(jié)度判官。

岑參這一時期的詩歌內(nèi)容非常豐富，更多的是歌頌邊防將士英勇豪邁的戰(zhàn)斗生活以及不畏艱難的頑強斗志?！蹲唏R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就是典型的代表作：“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边€有《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這首詩以歌詠白雪為主要內(nèi)容，色彩瑰麗，氣勢磅礴，同時也抒發(fā)了作者送別友人的深情厚誼，堪稱盛唐邊塞詩的壓卷之作。詩一開頭，就把邊地奇寒、飛雪的特異風光和壯麗景色，通過典型事物，以浪漫主義手法描繪了出來。北風卷地，連那堅韌不撥的白草，也為之摧折?？墒?，“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一夜之間，玉樹瓊枝，千姿百態(tài)的冰雪世界竟成了芬芳燦爛的江南春色，這境界該是怎樣的新奇壯美！

我是帶著虔誠的景仰之情走進北庭故城的。北庭故城位于吉木薩爾縣城北十幾公里，當?shù)厝怂追Q“破城子”，盡管是殘垣斷壁，但規(guī)模宏大的輪廓仍清晰可辨，城址平面布局呈不太規(guī)則的長方形，南北長約1.5公里，東西長約1公里，分內(nèi)外兩城，均有護城河環(huán)抱。古城中樓臺衙署遺跡猶在，我不知哪一處土丘是岑參曾經(jīng)生活和處理公務的地方，但是他創(chuàng)作的30多首有關(guān)北庭的詩篇卻像裊裊余音飄蕩在北庭故城的空間里。

“輪臺”——烏魯木齊

岑參在北庭時經(jīng)常隨節(jié)度使封常清離開庭州駐節(jié)輪臺，所以在他80多首西域詩中21次出現(xiàn)輪臺，是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地名。他居住和多次描寫的輪臺城，經(jīng)過學者多方考證認為，就是現(xiàn)在烏魯木齊城郊的烏拉泊故城。唐輪臺廢棄后，烏魯木齊經(jīng)過不斷的演變和發(fā)展，成為全疆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交通中心，亞歐大陸中部的繁華都市。久居烏魯木齊的人讀到岑參的詩句倍感親切，只緣與輪臺故城相隔咫尺。

唐輪臺故城位于烏魯木齊南約15公里處，城垣高大寬厚，城墻夯筑，周長約2000米，4個城角各有角樓遺跡，城門外突，城垣中部有對外瞭望的孔洞，東門外有寬闊的護城河故道，從浩大的工程建筑和軍事設施來看，它顯然是具有軍事意義的屯兵重地。

岑參的名字和輪臺是緊緊連在一起的，以“邊塞詩人”著稱并真正能從內(nèi)涵上展現(xiàn)出大唐雄風的，非岑參莫屬。岑參在北庭和輪臺生活了3年，目睹了邊關(guān)雄奇深遠、艱苦卓絕的邊防事業(yè)，因而在軍旅之余寫下了許多有關(guān)輪臺的名篇絕唱——“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輪臺城頭夜吹角，輪臺城北旄頭落”“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輪臺風物異，地是古單于，三月無青草，千家盡白榆”……岑參詩中對風雪、石頭、黃沙的描述，以及對夜半行軍的描寫，也給后人留下了當年西域生活的記錄。

岑參在輪臺期間，還多次到達今天吐魯番地區(qū)的交河和高昌故地，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九月，岑參由軍府駐地輪臺奉使交河，作《使交河郡》，敘寫了旅途的艱辛：“奉使按胡俗，平明發(fā)輪臺。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嵬。九月尚流汗，炎風吹沙埃。何事陰陽工，不譴雨雪來？”《火山云歌送別》更是反映了當?shù)氐难谉釟夂蚝蛣e樣風景：“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鹪茲M山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平明乍逐胡風斷，薄暮渾隨塞雨回。繚繞斜吞鐵關(guān)樹，氛氳半掩交河戍?！比獜脑浦?，詩意新奇動人，于肅殺惡苦的自然環(huán)境中彰顯了人的豪氣。

岑參足跡所到之處，皆留下了膾炙人口的詩篇，從安西，到北庭，到輪臺，到交河，歷史的長河流淌了上千年，詩人筆下的城郭街衢多已蕩然無存，代之而起的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古老西域的沙漠、高山、大澤甚至冰峰雪原，成了現(xiàn)代旅游的重要元素，旅游的熱潮正向西部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