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驢
父親打來電話讓我隱隱不安,他說有二十多天晚上睡不著,處于連續(xù)失眠狀態(tài),每晚都似睡非睡當中,一丁點異響都聽得清清楚楚。父親現在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老家,守護著家園;母親則遠在千里之外的寧波,給哥哥帶孩子。侄子剛滿六歲,哥哥白天要上班,分身乏術,照顧小孩和整理家務的重任全交給了母親。一家人除了春節(jié),短暫團聚幾天外,其他時間都分散各地。父親1953年生人,是新中國第一代農民工,改革開放后出門務工,直到他年老力衰,再也干不動重活了,才回到故土,一生最好的年華都貢獻給了城市。他們那一代沒趕上什么好時代,不像現在,體力勞動突然值錢了,請個小工一天動輒兩三百,甚至四五百還鬧工荒。他們那時待遇和生活非常差,沒有活動板房,沒有食堂,擠工棚,睡竹夾板,夏天悶熱無比,冬天寒冷刺骨?;锸骋彩亲约涸谕饷娼鉀Q,吃了大半輩子地溝油,卻至今不知地溝油為何物。最頭疼的是,年底往往拿不到工資。拖欠工資是家常便飯,正常結清工資倒成了讓人驚訝的事。父親回老家前,工資才漲到一天六十元。
干了一輩子泥工,除了累出一身病,父親并沒有在城里留下些什么。那些高大恢弘的建筑和地名,他基本耳熟能詳,馬王堆、下攝司、火星鎮(zhèn)……很多地名我最早都是從父親口中聽到的。當我走在繁華的彼處,望著那些巍峨的建筑,已不知哪塊磚上還殘余父親的體溫。熙熙攘攘的現代化都市,除了冰冷的鋼筋水泥混凝土,我再也找不到父親當年的影子。一切都早已和他撇清了關系,城市和他沒有任何關聯。
他們進城時,都是青壯年,正值精力旺盛的時候。城里從不缺少廉價的勞動力,他們是成千上萬從農村進城的第一代中國農民工,將青春,力氣,健康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日后和他們毫無任何關聯的城市;他們目睹了自改革開放以來,迅速成長的城市擴張與發(fā)展。這些寬敞的街道、公寓、圖書館、公園都出自他們的大手。當我們心安理得地享受到現代化都市帶給我們的好處時,這一代農民工卻已經開始謝幕。
父親1978年開始出門打工,他的足跡遍布沅陵、懷化、湘潭、長沙、株洲、廣東等各大工地。六十歲那年他再也干不動繁重的體力活,他回到了故鄉(xiāng)。這么多年,父輩們像勤勞的工蟻,在城市這座巨大的蟻穴中勞碌著。我剛出生不久,父親就出門了,母親一邊帶著幾歲大的哥哥,一邊還要照顧嗷嗷待哺的我。我依舊記得小時候和父親通信的情景。那時我還識字不多,連蒙帶猜,給不識字的母親念完信,然后歪歪斜斜地給父親寫回信。多少個像父親那樣的農民工,他們在異鄉(xiāng)無數個冬天的寒夜里帶著對妻子和兒女們的思念入睡。
“過年一定結清你們的賬!”“工資一個月一結!”這些出自包工頭嘴里的話大多數是空頭支票,賴賬、要挾、蒙騙、卷款潛逃,這些都是他們發(fā)財的手段。每年年底,父親沒要到錢回家時,這個年關就成了我家的一場災難。這些處于食物鏈最底端的苦力們,除了忍氣吞聲和發(fā)幾句牢騷外,在城市里他們舉目無親,束手無策。
今天飛速變化發(fā)展的城市建設,深深地影響和改變了我們的生活,農民工是城市建設的主力軍,沒有他們的汗水和付出,就沒有今天中國城市的新貌。從1978年開始的近30年里,50后的新中國第一代農民工們將全部的青春與血汗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了城市。這些已經干不動繁重體力活的老勞工們,他們佝僂的背影遲早會一個個從我們視野徹底消失。相比他們給城市所作出的貢獻,我們虧欠他們的實在太多。